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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6章樂俊凱

花顏 匪我思存 18890 2018-03-16
後街拐角那家店賣的米粉漲價了,漲成一塊八了,操著一口四川話的老闆娘說:"都漲了,沒得法。" 本來就只有二十分鐘吃飯的時間,夜子一般是趁著客人不多,躲在後街巷子裡啃兩個饅頭。今天生意著實不好,喬潔拉著夜子一塊去吃米粉,"反正沒有活兒,吃點熱的。" 夜子聽到老闆娘說米粉漲到一塊八了,就在心裡默默地算:饅頭四毛一個,如果自己只吃饅頭,省下的一塊錢可以買把小菜,和麵條一煮,夠自己和天天吃一頓的了。熱騰騰的米粉端上來,上面澆了一層油潑辣子,紅彤彤的油浮在湯上,香氣直衝鼻子。喬潔把粗糙的一次性筷子掰開,問:"你咋不吃?" 夜子喝了口湯,辣,在這寒冷的冬日黃昏裡,讓胃部有了一團融融的暖意。比起躲在灌滿穿堂風的巷子裡啃冷硬的饅頭,果然舒服很多。

吃完了米粉回到店裡,天已經黑了。路燈亮了起來,路旁很多店的招牌也亮了起來。來往行人的嘴裡都呼出了大團白霧,喬潔喊冷,拉著她一路小跑。喬潔的高跟鞋答答地敲著人行道的地磚,那勁頭像只鹿一樣。夜子跟不上,被她一路拖得踉踉蹌蹌的。 進了店裡,暖氣帶著濕乎乎的香氣撲到臉上來,夜子忙脫下棉衣,露出裡面的工作服。外頭已經在叫:"32號!" 夜子忙整了整衣服,從更衣室走出去,正看到迎賓引著客人進來了。喬潔朝夜子使眼色,是生客,可是穿著整齊又年輕,看樣子好像是周圍公司的白領。店的附近有幾幢寫字樓,這種客人是店裡最歡迎的,不挑剔、又大方,燙染師們最喜歡,洗頭師也喜歡。因為熟了後通常會叫號,夜子滿臉堆著笑,走上去,"先生這邊請。"

客人在洗頭台上躺了下來。夜子戴好口罩,然後調試水溫,低聲詢問客人:"水溫合適嗎?" 客人彷彿有點心不在焉,"不燙。" 夜子很細心地將客人的頭髮衝濕,然後抹上洗髮水,揉出泡沫,沖洗。 然後再問:"先生今天燙染頭髮嗎?" "就吹一吹。" 於是夜子又抹上了護髮素,等頭髮洗好,拿幹毛巾為客人包好。那客人似乎這時才看了她一眼,夜子倒沒有在意,"先生請到這邊。" 一直把客人送到外邊椅子前,自有髮型師接過去,吹理染燙都是別人的事了。喬潔也在幹活,正在幫一位女客洗頭髮。 那女客頭髮又長,燙得又很卷,很不好洗,喬潔弄了好久才洗好。等客人去吹頭髮了,喬潔走過來向她抱怨:"手都皺了。"

夜子不做聲。每天被洗髮水、護髮素、熱水泡著,十根手指永遠都是皺的,恨不得搓一搓,手上的整張皮都要蛻下來。 店裡生意清淡,可陸陸續續一直有人來,到十點鐘才下班。夜子等了很久的78路沒有等到,急得心裡發慌,最後來了一輛空調車。夜子咬了咬牙,終於還是上去了,又得多掏一塊錢。 夜子下了車更覺得發慌,已經十一點了,不知道天天晚上吃了什麼沒有,只是家裡連餅乾都沒有一包。夜子走進黑乎乎的巷子,步子越來越急。 過道裡堆滿了東西,夜子走得熟了,不會被絆著。東西是隔壁住的那對老夫妻的物甚。老兩口以賣烤紅薯為生,順便拾荒,所以屋簷下永遠堆滿了各色各樣的瓶子、箱子。一堆紙箱上有一對亮晶晶的眼睛看著她,夜子定了定神,才發現那是隻貓。

流浪貓悄無聲息地跳下紙箱,消失在了夜色中。夜子摸索著掏出鑰匙開門。因為沒有暖氣,屋子里和外頭一樣冷。床上的被子全都拉散了,包括她的那床,一層層厚厚地捂成一團。夜子小心地把被子揭開,天天額頭上全是汗,卻睜開了眼睛,奶聲奶氣地說:"媽媽你回來了。" "你怎麼把被子都蓋在身上,冷嗎?" 天天小聲地說:"媽媽還不回來,我怕……" 夜子心裡一陣痛,把孩子摟進懷裡,問:"天天晚上吃了什麼?" "吳婆婆給了我一個紅薯,好甜。"天天亮晶晶的眼睛看著她,用髒髒的手背揉了揉眼睛,"媽媽,我給你留了一半。"

她在窗下的桌子上看到了那半個烤紅薯,小小的,早已經冷得像石頭一般硬。她不能想三歲的天天是怎樣把這麼硬的東西一口口吞下去的,就這樣還捨不得全吃完,要給她留一半。她站起來去煮麵,因為再想的話她就要哭了。 她煮了半鍋麵條,打開桌上的罐子,用筷子挑了一點豬油擱在天天的那隻碗裡,和著麵條拌均了。太冷,拿了張報紙墊在碗下,就讓他在床上吃。 "媽媽,我想上幼兒園。" 天天拿著筷子,有點怯怯的,不敢看她,低著小腦袋,"張爺爺說幼兒園有暖氣,還說小朋友們都上幼兒園。" 夜子摸了摸天天的頭髮,孩子柔軟的髮梢掃在夜子滿是皺皮的手心裡,癢癢的,她放柔了聲音,"等媽媽發工資了,就送天天上幼兒園。"

她本來攢了一筆錢,打算給天天去幼兒園報名,結果天天得了一場肺炎,住了大半個月的醫院,攢下的錢全花光了不說,還向店裡預支了五百錢工資。 小腦袋一下子仰起來,臟乎乎的小臉上笑容燦爛,"真的啊,媽媽?" "等媽媽發了工資,就可以送你去幼兒園,還要帶天天去吃麥當勞。"夜子把天天摟在懷裡,像是在安慰兒子,更像是在安慰自己,"等媽媽發了工資,就快要過年了,到時候媽媽給天天買新衣服,給天天包餃子吃。" "包餃子吃!"天天亮晶晶的眼睛有了神采,"大餃子,好多肉!" "嗯,好多肉。"夜子又撥了一筷子麵條到天天碗裡,"快點吃,吃了好睡覺。"

洗完了碗,夜子十根指頭早凍得失去了知覺。天天已經窩在被子裡重新睡著了。夜子打開開水瓶,兌了點溫水,把毛巾擰了,給天天擦了擦臉,他都沒醒。大約是吃飽了,又真的困了,畢竟是孩子。給天天擦腳的時候,夜子發現天天左腳小指上長了凍瘡,夜子揪心地想,等拿到工資,還是先租間有暖氣的屋子吧,這樣下去不行了。 等拿到工資……要用錢的地方太多,可是錢太少了。天天的棉襖也短了,去年就是拿毛線織了袖口,湊合了一年,今年不能再湊合了。夜子筋疲力盡地倒在床上,到哪裡去弄幾千塊錢就好了。 大約是冷,夜子做了夢。夢見自己站在露台上,睡袍被深秋清晨的風吹得貼在身上。那些風像涼涼的小手,無處不在地探進衣袖裡,帶走她的體溫。有人伸出手從後面抱住她,她沒有回頭,也知道是誰,所以放心地將自己整個人都讓他攬入懷中。

有一隻白色的鷗鷺展開碩大的翅膀,從瀰漫著淡淡晨靄的湖面飛過,驚掠起一串水花。 風更冷了。 她把臉藏在他溫暖的懷裡。 然後就醒了。 夜子翻了個身,天還沒有亮,屋子裡一片漆黑。天天睡得很香,用後腦勺對著她。黑暗裡也可以看到孩子發頂正中那個清晰的雙旋,那烏黑的頭髮像是圍著這雙旋生出來似的。夜子心裡酸酸的,伸出手替天天掖好被子。 這天是上午班,早晨九點開店門,開門後全體人員要在店前的人行道上跳舞,說是跳舞,其實和做廣播體操差不多。冬季寒風凜冽的早晨,偶有行人也只顧低頭匆匆趕路,沒人張望。 跳完舞還要背店訓,夜子機械地跟著領班一個字一個字念著,忽然喬潔捅了捅她,低聲竊語:"夜子,有帥哥在看你。"

夜子只當她是開玩笑,沒有理睬。喬潔急得朝她直努嘴,夜子轉過臉去一看,還真有人在看著她。 挺標致的一個男人,西裝革履衣冠楚楚,站在一部黑色的車子前頭,看到夜子望過來,他也並沒有躲避夜子的目光,反而對她笑了笑。 夜子認出他就是昨天晚上來洗頭的那個客人,心想:難道這麼早他又來洗頭? 結果這客人還真是來洗頭的,他點了夜子的號碼。夜子不好說什麼,默默引他到洗頭台邊,很仔細地幫他在脖子裡圍好毛巾。 "中午要見一個重要的客戶,所以來吹下頭髮。" 夜子沒吭聲,只是很仔細地替他洗好了頭髮,再交給髮型師去吹乾。 喬潔因此留了心,這客人果然隔天又來,沒過幾個星期,店裡都知道這位先生來,準要點32號的夜子洗頭。這事倒也尋常,因為老闆娘開過玩笑,說方圓十里所有的美髮店,就數夜子是最漂亮的洗頭妹。

喬潔因此對夜子說:"餵,他是不是看上你啦?" "那客人看著就是有身份的人,怎麼會看上洗頭妹?"夜子很平靜地嚥下饅頭。喬潔聽得直翻白眼,"洗頭妹咋啦?我原來待的那家店,有個和我一塊兒乾活的洗頭妹,因為長得漂亮,還嫁了個大款呢!" 這世上到處都有灰姑娘的傳奇,總會有王子舉著那隻鞋,滿世界找尋他的公主。 夜子笑了笑,不跟喬潔爭辯。 這天下班仍舊已經是十點了,夜子拖著疲憊的雙腿往公車站走,忽然有人從身後衝上來,扯下她肩上的包就跑了。 夜子被扯得一個趔趄,愣了愣,還沒反應過來,卻又有人從她身後追上去,夜色茫茫中只見那人揪住搶匪,動作利索乾淨,幾下就把搶匪踹倒在地上,把包奪了回來。 夜子傻乎乎地站在那裡,直到那人把包遞到她面前,她才認出對方原來就是常來洗頭的那位客人。 "謝謝。" "小毛賊!"他還微微喘著氣,忽然又看了她一眼,"你沒事吧?" 夜子搖頭,默默地接過包。他說:"我有車,要不我送你回家?" 夜子搖頭,"不用了,謝謝。" 他咧嘴笑了,"勵小姐,您不記得我了吧。我姓高,原來在三哥手底下做事。" 夜子神色冷淡,"你認錯人了,我不姓勵。" "勵小姐……" 夜子沒理會他,徑直走到公交站。上了公交車,隔著車窗還看到那個人站在寒風裡,若有所思地看著她。 夜子一直狠不下心來辭工,畢竟快到年底了,到處都不景氣,只怕工作不好找。天天那場大病後,她手頭一點積蓄都沒有,實在不敢輕舉妄動。一天天又拖到了發工資,一共一千四百塊,扣去預支的五百塊欠款,還有九百。 生活費、天天的新棉衣、天天要打的流腦預防針、水電費…… 夜子發愁地想,餘下的錢恐怕不夠再找間有暖氣的屋子了。現在的房東都要付三押一,隨便算算就得兩三千塊,她上哪兒弄那麼多的錢? 天天默不做聲地在屋角玩著一塊三角型的泡沫,是隔壁吳婆婆撿回來的。天天把它當成了玩具,一會是手槍,一會是小船,總是玩得很高興,但這時候也安靜下來了。每當她數錢的時候,孩子總會識趣地躲得遠遠的,知道她肯定又在著急。 數來數去,也不可能把錢數得多出一張來。夜子嘆了口氣,把錢放進貼身的衣袋裡。 走一步算一步吧,她已經無能為力了,還是就這樣把頭埋進沙子裡,當一隻駝鳥吧。 上午客人通常都不多, 這天剛上班沒多大會兒,她和喬潔正無所事事地坐在椅子上,喬潔忽然指著窗外,滿臉驚喜,"快看!大奔!" 喬潔只認識兩種車,一是奔馳,二是寶馬,因為她的夢想就是找個開寶馬或者奔馳的男朋友。 夜子看著那部緩緩地停在店門口的黑色奔馳,忽然心裡有些發慌。 迎賓已經拉開了玻璃門,笑容可掬地彎腰,"歡迎光臨。" 為首的黑衣男子徑直朝里走來,收銀台後的老闆娘似乎也覺察到了什麼,堆著笑臉迎上去。那人說了幾句什麼,老闆娘臉色似乎都變了,轉身直著脖子喊:"夜子!出來一下!" 喬潔詫異地看著她,夜子還能勉強著對她笑笑。 來人她根本就不認識,對方語氣恭敬而客氣,"勵小姐,三哥想見見您。" 她還很鎮定,"那麻煩等一下,我把工作服換一下。" 她換了衣服出來,才發現有兩個人守在更衣室門口,不聲不響似兩尊鐵塔。難道還怕她借換衣服逃掉? 又能逃到哪裡去? 當她站在偌大的辦公室裡,不禁露出近乎自嘲的微笑。穿著職業套裝的女祕書給她端了茶,然後就退了出去,小心地關好了沉重的雙門。 辦公桌後整面牆壁上是偌大一幅油畫,畫的卻是中國龍,龍騰在雲霧間,若隱若現。龍首上半睜半闔的眼睛,露出的瞳仁竟是金色的,隔得這麼遠也看得清那淋漓的金粉,分外猙獰。 樂俊凱坐在紫檀的大書案後頭,眼睛亦是半睜半闔,彷彿懶得抬眼。 她還記得第一次被叫到這間辦公室來挨罵,難受了許久。樂意安摟著她,"餵,別跟我哥計較好不好,他成天就會裝腔作勢,跟他背後那條龍一樣,張牙舞爪,其實是畫的,唬人。" 等第二次樂俊凱又把她叫到這辦公室來大罵時,她一邊挨罵一邊偷眼看著牆上的油畫,想著樂意安說的話,便在心裡偷偷地樂了。 今天樂俊凱卻沒有對著她破口大罵。 紫檀大書案上放著許多照片,看著就知道全是偷拍的。離她最近的一張是她帶著天天去買菜,她一手牽著天天,一手拎著裝豆腐的塑料袋。因為天氣冷,她用自己的圍巾包著天天的臉,照片上的天天只露出雙黑色的眼睛,秀氣得像個女孩。 她的心驀地沉到了最冷最深處,看著那滿桌的照片,忽然明白了即將會發生什麼。 樂俊凱睜開了眼睛,指了指沙發,"坐。" 這倒是從來不曾有過的禮遇,她卻沒有動。樂俊凱說:"這幾年辛苦你了。" 她抿著嘴不說話。 樂俊凱說:"你一個人帶著孩子熬到現在也不容易,有什麼條件你儘管提,要多少錢都可以。" 她用牙齒狠狠地咬著下唇,才沒有出聲。 "沒關係,"樂俊凱似乎很放鬆,"只要你開個價,我會好好補償你。" 她把手掐得自己都覺得疼了,過了好久才語氣平靜地說:"你弄錯了,孩子不是你的。" 樂俊凱嗤笑了一聲,把一疊醫院報告扔在案上。她匆匆地掃了一眼,才知道是上次天天住院的病歷,不知怎麼被他弄到了手。 樂俊凱瞇起眼睛,"你這種死心眼的女人,當初我費了那麼大的周折才把你踢走,你會跟別人生孩子?"他下意識地手指摩挲著照片中天天的臉龐,"血型、出生日期都對得上。不過你放心,把孩子接回來後,我會去做一次親子鑑定。" 她開始發抖,並不是因為害怕,而是因為憤怒,"你別想把孩子搶走,我是孩子的母親。" "我是孩子的父親。"樂俊凱淡然地拿起雪茄,"這是我們樂家的骨肉,我不會讓他流落在外。" "我不會放棄孩子,隨便你出多少錢,我不會放棄他。" 樂俊凱笑了笑,噴出淡白色的煙霧,"勵夜,我好像對你說過,這世上如果有任何人膽敢阻撓我,我一定會讓他粉身碎骨的。" "就算是死,我也不會讓你把孩子從我身邊奪走的。" "五十萬怎麼樣?你考慮一下。" "你不用痴心妄想了。" "三十萬,如果你再不答應,我就一毛錢也不給你。" 她用盡了全部的力氣,才控制住自己不把手裡的茶杯向他臉上砸去,"樂先生,我不會出賣我的孩子,我希望你別再來打擾我們的生活,就這樣。" "給臉不要臉。"他輕描淡寫地把雪茄扔進煙灰缸,"那你就等著吧。" 她心裡很慌,在大街上攔了一輛出租車就趕回家去了。車子開不進巷子,她心急火燎,匆匆把錢塞給司機,連零頭都沒要,就一路跑回家去。 平常上班的時候,她就把天天反鎖在家裡,雖然無奈可是也沒有別的辦法。此時越是著急越是心慌,老遠卻又聽見天天的哭聲。她本來以為是錯覺,可是還沒進院門就听到天天的嗓子都哭啞了,哭一會兒叫一聲媽媽。她急得連鑰匙都找不著在哪兒。吳婆婆站在屋簷下的窗子外,正急得團團轉,一見了她直拍大腿,"作孽喲!你可回來了!" 等她開了鎖進去,才看到天天坐在地上,開水瓶打破了,玻璃膽碎了一地,孩子的一隻腳被燙得看不出原來的樣子了。 她瘋了一樣抱起天天就往外頭跑。進了急診科,醫生一邊責備她一邊用剪刀剪開孩子的褲腿,護士看著她在一旁淚流滿面,忍不住罵:"現在倒知道哭了,把這麼小的孩子鎖在家裡,你幹什麼去了?" 她聲堵氣噎,根本答不上話來。 急診手術花了四百六十塊,又掛了兩瓶消炎的點滴。醫生堅持要孩子住院,她的錢不夠付押金,醫生打量了一眼她和孩子寒磣的衣著,對他們母子的狀況了然於心,終於嘆了口氣:"算了,你先抱孩子回去,明天記得再來換藥,照這情況看還得掛幾天抗生素。千萬別去小診所,萬一感染了,孩子這隻腳可保不住了。你這當媽的,也不怕後悔一輩子。" 她抱著孩子出了醫院,天天嗓子都哭啞了,縮在她懷裡無聲抽泣。 她站在冷風裡頭,眼淚成串地往下掉。 天天一見她哭,就嚇得瞪大了兩隻眼睛,啞著嗓子說:"媽媽別生氣……你教過我不能碰開水瓶,可是我冷,我想把熱水袋的水換了……媽媽別生氣……" 她覺得筋疲力盡。孩子很瘦,抱在胳膊上都不覺得沉。每次去打預防針,社區防疫站的醫生都說孩子體重偏輕,怕會缺鈣或者貧血。她想盡了辦法,本來一直買奶粉,可是後來奶粉出了事,進口奶粉又貴得她負擔不起。她省下自己那口給孩子吃,但再怎麼省,每個月的開銷在那裡,她掙的錢,永遠不夠花。 她抱著孩子坐公交車回家去。有好心人讓了座位給她,不用她教,天天很乖地道謝:"謝謝阿姨。"漂亮的阿姨摸了摸天天的腦袋,"這孩子真可愛。"看天天腳上包著紗布,又逗他,"怎麼把腳弄傷啦?" 天天耷拉著腦袋,沒有吭聲。 下了公交車還要走很遠,她抱不動天天了,只好把他背在背上。天天軟軟的小手摟著她的脖子,她低著頭只顧往前走。 一直走到巷子口,才看到樂意安。 樂意安是自己開車來的,下車來叫住她:"夜子。" 勵夜轉過身,有些發怔地看著樂意安。一別四年,她幾乎沒有任何改變,穿著靚麗時尚,仍舊像個小姑娘。 "喲,這就是天天吧。"樂意安笑著,露出潔白的牙齒,"睡著了。" 孩子大約是哭累了,不知什麼時候伏在她背上睡著了。小臉上臟乎乎的,被淚水沖出一道道的印子。臉頰上已經哭得紅紅的,皴了。 樂意安車裡頭有暖氣,天天在柔軟的座椅上睡得很好,偶爾在睡夢中抽搐一下,大概是因為哭得太久了。 樂意安說:"你這又是何苦呢?你明知道我哥那個脾氣,你要再拗下去,保不齊他會做出什麼事來。他要孩子,你把孩子給他不就完了?反正他有錢,讓他花錢養去唄,你正好省心。" 勵夜低著頭,"我不會讓天天離開我。" "你養得起他嗎?" 勵夜麻木而機械地重複,"我不會讓天天離開我。" "就憑你在美髮店洗頭?一個月你能掙多少,一千五?一千七?這裡最便宜的房租就得三四百,你和孩子要吃要穿,你拿什麼送孩子去幼兒園?你拿什麼送孩子去上學?你拿什麼把他養大?" "我是他媽媽,我不會放棄他。" "我就不知道你腦子裡想的是什麼!"樂意安說,"你到底在想什麼啊?跟我哥都一拍兩散了,還生個孩子,你當這是在拍電視劇?你生了養得起嗎?你看看你現在,你看看這孩子,他跟著你真是活受罪,你到底在想什麼?" 勵夜沒有解釋什麼,只是低著頭看著自己的掌心。因為長時間浸在熱水里,手心永遠在脫皮,一層層皺皺的皮脫掉,再長一層新的出來。紅嫩的肉,像是天天的臉蛋,每次親吻的時候,就會有柔軟的感動。 "你實際一點行不行?你看看孩子現在這樣子,他跟著你有什麼前途?你供得起他上學嗎?現在幼兒園的讚助費要多少你知道嗎?" 樂意安從包裡取出一張支票,"我哥都火了,衝著一堆人發脾氣,要叫人直接把孩子弄回去。是我攔住了,我說我來勸你。這錢也不是我哥的,是我的私房錢,你拿著吧,明天我來接孩子。" 勵夜看也沒看那支票一眼,只是重複著說:"我不要錢,我不會把孩子給你們。" "你到底在想什麼?我哥那麼討厭你,你還偷偷摸摸生個孩子。你知不知道我哥要是真毛了,什麼事都乾得出來!要不是我攔著,沒準昨天晚上你就被人打黑槍了,再不然就是被人打一悶棍,扔集裝箱裡賣到馬來西亞去。你要真為了孩子好,就讓孩子過點好日子行不行?他跟著你有什麼好處?" 勵夜心裡直發酸,可是哭不出來,她好像只會說一句話了,顛來倒去:"我是他媽媽,我不會把他給你們。" 樂意安終於火了,把支票摔在駕駛台上,"你到底有沒有自知之明?你能不能別把自己當聖母?你帶著孩子能有什麼好下場?你不要錢,行,明天我哥的人一來,一毛錢也不會給你,照樣能把孩子弄走。你自己愛怎麼著就怎麼著,你別拖著孩子跟你一塊兒受罪。我在這兒等你,都聽鄰居說了,你把孩子一個人反鎖在家裡,結果孩子把腳燙了。哪天要是失火了呢?這孩子還不被活活燒死在屋子裡?你是他媽,你是他媽就應該讓他過點好日子。" 樂意安越說越激動,聲音越來越大,後座的天天終於被吵醒了,睜開眼睛來有點驚慌地找尋母親的存在,"媽媽……" 她不吭聲,下車打開後車門,抱起天天就走。 樂意安氣得衝下車,摔上車門,狠狠地衝著她的背影嚷:"我不管了!你等著我哥來收拾你吧!" 勵夜起得很早,起來了就在屋簷下生爐子,嗆得直咳嗽。三年了,她生爐子還是笨手笨腳,也許有些事情她永遠都學不會。 最後還是去吳婆婆那裡借了個底煤,才把蜂窩爐生起來,然後坐上水壺。 等天天醒了,她已經兌了一大盆溫水,擰了毛巾,給他洗臉、擦澡。 冬天太冷,屋子裡沒暖氣,她都沒辦法洗澡,更不敢讓孩子洗,何況現在天天又燙了腳。天天被她圍在被子裡,被熱熱的毛巾擦拭得很舒服,瞇起眼睛來沖她笑。 孩子缺鈣,牙齒長得稀稀落落的,一點也不像樂家的人。 樂家的人都是一口整齊的白牙,像樂意安,像樂俊凱。 只有頭髮像。孩子跟著她沒吃過什麼好東西,偶爾買點排骨回來燉湯,算是好的了,但就這樣還長了一頭濃密的頭髮。孩子發頂有兩個旋,和樂俊凱一模一樣。 樂俊凱睡著了老是背對著她,有時候她朦朧醒過來,就只能看到他發頂的兩個旋。他總留很短的平頭,所以發旋清晰可見。 她一直想伸手摸一摸,可是又不敢。他很討厭人碰他,尤其是她。 有時候他也會主動抱抱她,可是太少了,她就只記得兩回。一回是他宿醉未醒,她站在露台上,他出來從後面抱住了她,很溫柔,很溫柔,她記了很久。 還有一回是他很高興,把她抱起來扔到床上去,笑得像個小孩子。他很少對著她笑,所以她也記了很久,久到她想起來都覺得發怔,以為不曾有過,是自己記錯了。 她給天天穿好衣服,然後坐下來數錢,天天怯怯地坐在床上看她。還有兩百多塊錢,她得省著點花。 她抱著天天出門,先搭公交車去了商場,挑了很久,才挑了一件特價打三折的童裝棉衣,正好兩百塊。自從有了天天,她從來沒買過這麼貴的衣服,哪怕是給天天。 天天穿上新棉衣,越發像棵豆芽菜,頭大身子瘦,細長細長的。 她帶天天去了商場樓下的麥當勞,給天天買了一份兒童套餐,還得了一個小玩具。 天天從來沒有進過快餐店,也從來沒有玩過玩具,高興得兩眼都放光了,"媽媽,這都是給我的?" 她耐心地幫他撕開漢堡包的紙,"慢慢吃,都是給你的。" 天天很高興,咬了一大口,然後像發現新大陸一樣,"媽媽,有肉,是瘦肉!" 牛肉一斤要將近三十塊,她從來沒捨得買過。孩子的一句話讓她又想掉眼淚了。孩子長這麼大,從來沒有吃過牛肉。他把漢堡舉到她面前,"媽媽,吃!" 她說:"媽媽不餓,你吃吧。" 天天固執地舉在那裡不動,她只得勉強咬了一口。孩子很高興,一手拿著玩具,一手拿著漢堡。 她幫他吹涼果汁,慢慢地說:"天天,待會兒媽媽送你去上幼兒園,好嗎?" "媽媽你發工資了?" "嗯。" "太好了!幼兒園裡小朋友多嗎?" "嗯。" "幼兒園的老師會教我唱歌嗎?" "嗯。" "幼兒園裡有暖氣嗎?" "嗯。" "媽媽你工資夠用嗎?" "嗯。" …… "媽媽你怎麼老是'嗯'啊?" 她笑了笑,理了理孩子的衣領,"到時候天天要聽話,不要惹老師生氣。" "去幼兒園我怎麼回家呢?" "媽媽晚上就去接你啊。" "要在幼兒園吃晚飯嗎?" "要在幼兒園吃晚飯。反正你乖乖聽話,媽媽下班了就去接你。" 趁著孩子吃東西,她把孩子託付給麥當勞的服務生,然後匆忙出去,就在外邊的公用電話亭打了個電話。隔著大玻璃,遠遠看著天天老實地坐在那裡,聽著麥當勞的大姐姐在唱什麼歌,一邊聽一邊拍手,很是歡喜的樣子。她只覺得哽咽,"你來接孩子吧,我想通了。" 樂意安鬆了口氣,"就是,為了孩子好,你也別鑽牛角尖了。" 勵夜回來的時候眼圈紅紅的,天天看出來了,"媽媽,你怎麼又哭了?我腳不疼了,真的。" 勵夜勉強笑了笑,"媽媽沒哭。" 天天認真地看著她,"媽媽是錢不夠嗎?我不上幼兒園了,我等媽媽發工資。" "傻話。"勵夜笑了笑,"媽媽都和幼兒園說好了,媽媽發工資了,媽媽有錢了。" 樂意安這次帶了司機來,一起來的還有保姆,她說:"別瞅我哥是大老粗,卻連保姆都找好了,你就放心吧。" 勵夜卻一直低著頭,看也沒看那保姆一眼,只是說:"孩子腳上的燙傷,醫生昨天說要住院,我沒錢住,你最好帶他去好點的醫院看看。" "我知道。" "天天怕黑,要是晚上他一個人待著,一定要開燈。你別嚇唬他,他會害怕的。" "好。" "他喜歡吃瘦肉。扁桃體老發炎,要是他說嗓子疼,你給他燉點排骨湯,不然他吃不下飯的。" "好。" "要是他哭,你們哄哄他,就說我下班了就來接他。" "我知道。" "我本來想給他買套新衣服,可是錢不夠了。這外頭的棉衣是新的,你們先讓他穿兩天,別就這麼扔了。" "行。" 勵夜抬起頭來,目光似乎有些遲鈍,"意安,你以前那樣幫過我,我什麼都不能給你。我欠你的多了,再多欠一份也無妨。麻煩你跟樂先生說,我不好,但別怨在孩子頭上。別因為我的緣故,不喜歡這孩子。孩子沒媽媽了,凡事請他多擔待些。" "你說這些幹嗎呀?"樂意安嗔怪道,"我哥還會對他不好嗎?你放心吧。" 勵夜狠了狠心,轉身去抱了天天,把他交到樂意安懷裡,"跟著阿姨去幼兒園,媽媽過會兒再去接你。" 天天有些局促地對著樂意安笑了笑,又有些擔憂地看著勵夜,"媽媽你下班就來?" "媽媽下班就來。" 車窗慢慢地升起來了,天天的臉貼在車窗上,彷彿突兀地猜到了什麼似的,帶了哭意,張著嘴在喊著什麼。隔著密閉的車窗玻璃,什麼都聽不到。勵夜站在那裡一動不動,看著兒子在車內哭喊。孩子蒼白的小手拍在車窗玻璃上,徒勞得像是在掙扎。 "天天別怕,媽媽下班來接你。"她站在那裡,喃喃低語,像是在對孩子說,又像是在對自己說。 "天天別怕,媽媽每天都會想你……" 車子早就走得沒影了,她慢慢地在馬路邊蹲下來,終於哭出聲來。 ---我是恩怨情仇下集的分割線--- 樂意安迷迷糊糊剛睡著沒多大會兒,忽然有人"砰砰"地似乎在用力捶門,她一下子被吵醒了,正想要發脾氣,卻聽到傭人在房外輕聲叫她:"樂小姐。" 天天折騰了大半夜,一直哭著要媽媽。她和保姆輪流抱著,怎麼哄都哄不好,孩子最後終於哭得筋疲力盡地睡著了。她在旁邊守了大半個鐘頭,確定天天睡沉了,這才回自己房裡,才剛躺下沒多久,沒想到傭人又來叫。 樂意安掙扎著爬起來,一臉疲憊地打開房門,"孩子又怎麼了?" 傭人卻怯怯地告訴她:"不是小少爺……是樂先生回來了。" "回來了就回來了,他哪天不是三更半夜才回來?"樂意安打了個哈欠,"管他做什麼?" 正在此時,卻聽到樓上"砰"的一聲巨響,跟著"嘩啦"一聲,像是有什麼東西倒下來,重重地砸在地板上。樂意安嚇了一跳,這才想起孩子的房間也在樓上,這麼大的動靜不會把孩子吵醒吧,如果吵醒了還得重新哄他睡著,自己可沒那本事。 她怒氣沖衝跑上樓,阿炳站在走廓裡,有點尷尬地對她說:"三哥喝醉了。" 樂意安怔了怔,"他不是早戒酒了嗎?" 阿炳臉色更尷尬,"今天幾位大哥做東,說是恭喜三哥添了個兒子,結果就喝高了。" 樂意安懶得再生氣,問:"那他人呢?" 阿炳遠遠指了指房門,樂意安這才發現客臥的門被踹開了,門扇耷拉在一旁,裡頭燈火通明,樂俊凱整個人大剌剌橫在床上,渾身酒氣熏天,竟然已經睡著了。 樂意安看了看那扇壞掉的門,還有搖搖欲墜的鎖頭,嘆了口氣:"就讓他在那兒睡吧。" 樂俊凱這一覺足足睡到天大亮才醒。醒來的時候他只覺得頭痛欲裂,手腳都發麻。這時他才發現自己連西服外套都沒脫,腳上還穿著皮鞋,就這樣直挺挺睡了一晚上。到底不像當年了,當年蜷在水泥管裡,也能睡得香甜。 房間的窗簾沒拉上,陽光正好照在他臉上,這讓他更加難受。他一邊揉著酸脹欲裂的太陽穴,一邊掙扎著坐起來。 或許是因為陽光太燦爛,一剎那他都有點恍惚,不知道自己在哪裡。 床罩被他睡皺了,大半個枕頭從底下斜斜地露出來。枕套是紅緞子繡著金線鴛鴦,很俗氣的花樣。這枕頭本來是一對,是勵夜帶過來的嫁妝。按本地的規矩,結婚的時候床上的東西都是新娘帶來的嫁妝。 他還記得那天她的臉色,煞白煞白的,像沒有半分血色。她根本沒有看他懷裡摟著的女人,而是站在主臥那扇華麗的雕花門前,整個人呆呆地看著他,就像真的不認識他似的。 她聲音很小,彷彿是企求,又像是絕望:"別帶回家裡來。" 他冷笑,"這是老子的家,你不樂意就滾。" 她緊緊抿著嘴唇,站了大約有一兩秒鐘的樣子,終於轉身,慢慢走到床邊,抽出她平日睡的那一邊的枕頭。 他這才明白她的意思,不等她反應過來,他已經把另一邊的枕頭抽出來,就勢往露台外頭一扔。 她還是緊緊攥著她自己的那個枕頭,像是受驚的傻子一樣站在那裡。紅緞子繡鴛鴦,那樣俗氣又喜慶的花樣,映得她的臉色更顯得蒼白。他以為她又會哭,只要她敢哭,他會有更難聽的話罵出來。結果她並沒有哭,只是慢慢地低下頭,悄無聲息地走到客臥去了。 一直到離婚,她都把自己關在客臥的房間裡,靜悄悄的,彷彿一縷幽魂般安靜。 離婚之後客臥就被鎖起來了,再沒人進來,底下人都知道他嫌棄。她住過的房間,她用過的東西,他都嫌棄。 自從離婚後,他也沒進過這間屋子,沒想到昨天喝得酩酊大醉,醒來卻會是在這裡。 陽光太好了,無數金色的細塵在陽光中打著旋。他爬起來在床前站了一會兒,走到窗子邊想抽支煙,卻看到窗下梳妝台上落的一層灰,被人用手指寫著兩行字。 不知寫了有多久,想必還是幾年前她住在這屋子裡時寫的。字跡上也落了薄薄的一層灰,只是比其他的地方稍淡。 他認得她的筆跡,像她的人一樣纖細娟巧。 "棄捐篋奩中,恩情中道絕。" 一共才十個字,前面一句就有兩個字他不認識。但後面一句五個字他全認識,湊在一起的意思他也明白。 一時間只覺得怒不可遏,他伸手就將灰上的字全抹掉了,惡狠狠地想:恩情?她有什麼資格要求恩情? 誰都知道他有起床氣,早上的時候脾氣最大,所以在餐廳吃早餐的時候,一幫人大氣也不敢出,全都站得老遠。等他把一盅參湯喝完,卻聽見外頭玄關處一陣鬧哄哄的。傭人過來告訴他:"小姐帶小少爺回來了。" 樂意安抱著孩子,後頭跟著的保姆拿著一堆東西,見著他了也沒好氣,"你怎麼不干脆醉死算了?" 他連眼皮子都懶得抬一下,樂意安偏偏就在他對面坐下來,"瞅瞅你兒子,真是可憐,一隻腳都腫了。醫院說不住院也可以,就是每天都得去打針換藥。"然後又低著頭哄孩子,"天天最乖,今天打針都沒哭。" 他這才抬眼看了眼孩子。其實照片中已經看過,可孩子比照片裡顯得更瘦,小臉瘦得彷彿就剩一雙眼睛了,睫毛很長,像女孩子一樣秀氣,此時正有點呆呆地在看著他。 他面無表情地看著孩子,過了好一會兒才說:"長得一點都不像我。" "誰說不像你了?"樂意安更生氣,把天天的小腦袋轉過來,"你看看這後腦勺,這倆旋,就跟你像一個模子裡刻出來似的。" "這世上兩個旋的多了。過兩天去做個親子鑑定,省得替別人養兒子。" 樂意安真的生氣了,抱著孩子站起來,大聲說:"你神經病啊你!非要把孩子搶過來,搶過來了又在這裡說三道四。就算勵家有一千個一萬個對不起你,你折騰勵夜也折騰夠了。她從這家裡出去的時候,可沒有拿一分錢。她帶著孩子過的什麼日子,受的什麼罪你知不知道?如今要不是你逼著她,她會把孩子給你嗎?" 他怒極了,語氣反倒冷靜得可怕:"那是她活該。父債子還,勵家欠我的,就該她還。" 樂意安氣得把孩子往他膝蓋上一扔,"行,父債子還!你這麼混蛋,活該你兒子命苦!"說著就曲起手指,用力地在天天的額頭上狠狠一敲。 她大怒之下下手沒有分寸,只聽"咚"的一聲,天天腦門往後一仰。孩子疼得眼淚都快流出來了,卻睜大了眼睛看著她,咬著嘴唇沒有吭聲。 "怎麼不哭?"樂意安看著孩子的額頭漸漸發紅,又氣又急,"你就跟你媽一樣,沒半點出息,挨打也忍著,挨罵也忍著!" 天天像只剛出殼的雛鳥,淚眼汪汪,倉皇地揪著自己的手指,看著這兩個劍拔弩張的大人。 樂俊凱把孩子往餐桌上一放,徑直走了。 樂意安倒心裡過意不去,連忙把孩子又抱起來,揉著他額角剛才被自己敲紅的地方,滿心歉疚,"姑姑不好,姑姑不是故意的,天天還疼嗎?" 天天搖了搖頭,最後終於忍不住,眼巴巴地看著她,"姑姑,我媽媽什麼時候下班?她說下班就來接我。" 樂意安勉強笑了笑,"再等一會兒,等會兒媽媽就下班了。" 天天慢慢地把頭低下去,小心地問:"媽媽是不是沒有錢,不能來接我了?" "瞎說!你乖乖聽話,過會兒你媽媽就來了。" "嗯,我聽話。"天天像是在安慰自己,又像是在安慰樂意安,"我不疼,真的,姑姑。" 樂俊凱站在隔扇後面,從這裡看過去,只能看到樂意安似乎揉了揉眼睛,又重新堆起滿臉笑來敷衍孩子。孩子皮膚很白,或者是因為腦袋大,從後面看,越發顯得脖子那裡細細的。他頭髮很黑很密,在頭頂正中有兩個旋,真的很像他。 但脖子還是像他媽媽。在他面前,她低頭的時候多。有時候就看到她衣領後面雪白的一截脖子,肌膚細膩,不像是真的,倒像是什麼瓷器。只要輕輕一觸,就會碎裂得不可收拾。 其實她沒他想的那麼嬌弱,雖然她自幼是千金大小姐,什麼事情都不會做。大一那年就被迫輟學嫁給他,她也沒有過多怨言。哪怕他成心羞辱她,在外面花天酒地,夜不歸宿,她還是學著持家,把家裡打理得井井有條,他什麼時候回來,家裡總是十分整潔。 連每天早上預備的那一盅參湯,也還是她在的時候教廚房立下的規矩。他從小過的都是苦日子,後來又忙著掙錢,哪懂得什麼參湯。 家裡傭人們叫她"太太",他手底下的那些人都懂得看他的眼色,只叫她"勵小姐",她也沒有計較過。跟他結婚的時候她還一團孩子氣,成天跟意安在一塊鬧喳喳,後來就漸漸安靜了。每次他回家,總見她一個人蜷在沙發里看DVD。那套片子不知道她看了多少遍,而且翻來覆去總是那幾集,連他都撞見了不止一次。 那是個古裝片,一個挺可愛的小姑娘一邊哭一邊揭開一個人的面具,面具後那個男人倒是挺帥的,每次都是那句台詞:"小姐,你認錯人了吧?" 連他都快把這段台詞背熟了,也不知道這套連續劇有什麼好看的,值得她一遍一遍地看。有一回他半夜才回來,影碟機還開著,偌大的屏幕上滿是被風吹拂的紅紗,而她已經歪在沙發里睡著了。 音響裡還迴盪著少女柔嫩嬌悅的嗓音,娓娓說著:"他有弘哥哥的鼻子,高高的,直直的,像山脊一樣。眼睛像賢哥哥,長長的,大大的,像一潭深水。他眉毛可漂亮了,是那種劍眉,透著英氣。他的嘴像顯,不,像旦,厚厚的,嘴角還微微往上翹,下巴上還有一道兒,就在這兒,很威武的樣子。噢,對了,他的牙齒像顯,雪白整齊,泛著輕輕的品色……他笑起來的樣子啊,好像春天裡最明媚的一束陽光……" 只有像她這樣傻不啦嘰的女人,才會成天在家看這種傻不啦嘰的電視劇。 他第一次提出離婚,她還是那樣傻不啦嘰地看著他,"為什麼?" "不為什麼,我膩了。"他無所謂地坐在沙發里,帶著幾分愜意的痛快,"所以不玩了。" 那時候她的樣子,就好像剛才挨打的天天,猶帶孩子氣的大眼睛裡飽含著眼淚,可是並沒有哭,只是咬著嘴角看著他。 他最討厭女人哭哭啼啼的樣子,所以她都很少哭。 她死活不肯離婚,直到他帶女人回家來。 他還以為是這個原因讓她終於鬆口答應離婚,現在才知道不是,那是因為她發現自己懷孕了,所以跑了。 想到這個他就怒不可遏,進了辦公室還藉機發作罵哭了秘書,連阿炳都溜到一邊去躲起來了。人人都知道他宿醉後的起床氣厲害,所以都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剛簽了兩份文件,樂意安卻來了,抱著天天氣沖沖地一直走進來,秘書也不敢攔她。她把孩子往他辦公桌上一放,大聲說:"父債子還,我可不欠你什麼,你的兒子你自己管!" 說完扭頭就走了。 樂俊凱被她氣得不輕。他們兄妹倆自幼相依為命,這個妹妹他寵慣了,但沒想到她會來這麼一著。他氣得發抖,秘書在外頭也不敢進來,就不出聲地替他把門關上了。他看著辦公桌上的那個小人兒,才三歲的孩子,卻顯得格外懂事,帶著怯意似的看著他。孩子一隻腳上穿了拖鞋,另一隻腳卻沒穿,露出包紮的紗布。早上樂意安剛帶他去醫院換過藥,所以孩子身上還有一股燙傷藥的味道。 看著樂俊凱皺眉盯著自己的腳,天天似乎有點不安,聲音很短促又似乎很期盼地問:"叔叔,我媽媽什麼時候下班?" 他冷笑了一聲,"你媽死了。" 聞言孩子的臉色都變了,抿著嘴忍了好久,終是沒忍住,豆大的眼淚噼叭噼叭就那樣砸下來,掉在紫檀的桌面上,成了一個接一個圓圓的水印。 他覺得頭疼欲裂,太陽穴突突直跳,像是宿醉之後剛醒的那一剎那,四肢百骸都發硬,彷彿身不由己。而心裡卻空洞洞的,像是有個地方被鑽子鑽著,酸涼酸涼地疼得發緊,就像撕心裂肺。 上次有這樣的感覺,還是在醫院裡頭,主治醫生跟他講了很長很長一段話,長得他似乎都沒聽懂醫生到底說了些什麼。 最後是他親手拔的氧氣管,他的小採,和他一起長大的小採,陪他捱過苦受過窮、卻沒有陪他享過福的小採,他早就決定要愛一輩子的女人,就那樣在他懷裡嚥下了最後一口氣。 小採死的時候已經懷孕三個月了,他沒能看到他和小采的孩子。沒有人知道心愛的人死在自己懷裡是什麼滋味,沒有人知道眼睜睜看著最愛的女人離開這人世是什麼滋味,沒有人知道他留不住自己和小采的孩子是什麼滋味。在拔掉小采的氧氣管的那一剎那,他就發誓要報仇。 他用了八年時間,不惜一切代價把整個勵家逼到走投無路。只是這太便宜他們了,他不會太便宜他們的。他受過的一切,他會讓整個勵家以十倍來償還。他還記得勵冒輝在自己面前強自鎮定的樣子,而他氣定神閒,"聽說勵先生有個獨生女兒,長得很漂亮,今年剛剛考上了大學。" 勵冒輝慍怒地看著他,他從容地說:"我雖然是個大老粗,可是一直想娶個大學生做老婆。要是勵先生您肯答應這門婚事,我想我一定會好好照顧令千金。" 勵冒輝怒斥道:"你痴心妄想!" "別那麼大火氣。"他輕描淡寫地拿起雪茄,身後有人上前來替他點燃,"我手下有一幫兄弟,也很仰慕令千金的才貌雙全。當然了,現在他們是礙著我的面子,不敢去跟令千金交往,要是勵先生你看不上我這個女婿,我想他們肯定會去找令千金交朋友的。" 勵冒輝明知道他打的是什麼算盤,卻再不敢翻臉回絕。 他反正也不急,貓逮到了耗子,都不會馬上吃掉,逗一下,玩一下,再逗一下,不急。 沒想到卻是勵夜主動來找他,連阿炳都被嚇了一跳,吞吞吐吐告訴他:"三哥……那個……底下的前台說……勵小姐想見見您。" 膽子還挺大的,這丫頭。 其實他之前根本沒見過勵夜,照片也沒找過一張,什麼才貌雙全都是他在隨口胡扯,只是等勵夜真的走進來,才覺得她還真是個挺漂亮的小丫頭。 小丫頭眼睛亮晶晶的,臉上甚至還有嬰兒肥,紅嘟嘟的臉頰更顯得孩子氣,她很單刀直入地問:"你為什麼要跟我結婚?" 他故意說:"我看中你們家碼頭了。" "我爸爸可以把碼頭給你。"小丫頭果然天真,笑起來也有點孩子氣,"生意上的事我不懂,但是如果我們家真的欠了你很多錢,你想要什麼,我爸爸都會給你的。" 真是一朵溫室裡的小花兒,他正好閒著,於是逗她,"我什麼都不要,就想要你。" 他還記得她臉紅的樣子,像是熟透了的桃子,粉粉的紅慢慢地從桃尖湮開來。她被他這句話噎得半晌說不出話來,後來紅著臉就走了。 勵冒輝最後還是被迫把女兒嫁給了他。他堅持不允許她繼續讀書,她也只得輟學回來結婚,可是並沒有對他說過什麼怨言。 樂意安對此很不以為然,"就算當年是勵家害死了小採,你也不該這樣對勵夜。" 而他只是笑笑,"我對勵夜不好嗎?" 有很多事情不會有第三個人知道。新婚之夜他就藉著酒勁,換著花樣把勵夜折騰得差點進醫院。後來很長一段時間,只要他晚上一進臥室,勵夜就會發抖。樂意安就只知道勵夜早上起來得遲,有時候要睡到下午,一般都不吃早餐。 後來他覺得膩了,就開始在外頭玩,寵得一些女人很囂張,誰都知道他不把勵夜當一回事。心裡不痛快的時候他就把勵夜叫到辦公室去罵一頓,拿她出氣,回家就更沒好臉色對她。那時候勵夜不過十八九歲,這樣的日子卻也不覺得難過,有時候還很高興地跟樂意安一起去逛街,買東西,看電影。他在外頭玩得再兇,她似乎也沒覺得有什麼。 直到勵夜意外懷孕。他從來不用套子,都是安排勵夜吃藥。勵夜太年輕,做什麼事都粗枝大葉,有時候吃有時候忘,懷孕都快四個月了才發現。勵夜還不敢跟他說,最後是求了樂意安,支支吾吾地來跟他講,他連眉毛都沒抬,"叫她去打掉。" 樂意安當時就發火,"你神經病啊,自己的孩子都不要!" "我的孩子跟小採一起死了。"他安然又冷漠地看著自己的妹妹,"你忘了嗎?" 樂意安氣沖沖地走了。他從書房出來,卻撞見勵夜躲在樓梯欄杆的後面,偷聽他們兄妹的談話。 雪白的大理石欄杆,她的臉色卻比大理石還白。他轉身走下樓梯,她卻站起來,哀求似的叫他:"俊凱……" 他連頭都沒有回,冷淡地糾正:"我沒允許過你這樣叫我。" 她垂著頭站在那裡,"我不想去醫院……我害怕……" 他回身走上來,重新打量她。那時候她還沒有二十歲,穿著睡衣、拖鞋。她一直很瘦,所以腰身那裡根本就不明顯。他伸手將她拉到樓梯口,輕描淡寫地對她說:"你要是不願意去醫院,就在這兒站好,我只要把你往下一推,效果是一樣的。" 她驚恐萬狀地抱住了攔桿,眼睛睜得大大地看著他,全身都在發抖,就像根本不相信他在說什麼。 後來是樂意安陪她去的醫院,因為月份太大,折騰了幾天還要住院。樂意安從醫院回來後就大罵:"你到底還是不是人?!勵夜疼得死去活來,昏過去好幾次,孩子都成形了,還逼著硬打下來。你這是殺人害命!" 他冷靜地反駁:"他們殺了小采和我的孩子,一報還一報。" 勵夜住了一個多月的醫院才回家,臉上那點嬰兒肥早就不見了,連臉頰的那點紅暈都失去了。從那之後她就非常安靜,安靜得不再讓他覺得煩。她也不再和樂意安說笑上街了,總是一個人待在家裡看電視。那套DVD她翻來覆去地看,也不知道為什麼不厭煩。 他卻覺得厭煩了,不管他怎麼給她難堪,不管他怎麼折磨她,她不僅不會笑,連哭都很少了,所以他越發不回家。就有一次,他喝醉了,被阿炳自作主張送了回去。睡到半夜他口渴醒了,下樓去喝水,才發現她又坐在沙發里看DVD。 音響的聲音調得很低,迴盪著少女柔嫩嬌悅的嗓音,屏幕的光線映在她的臉上,一會兒暗,一會兒明。他聽見她的聲音,慢慢地伴著音響裡的台詞一起娓娓道來:"他有弘哥哥的鼻子,高高的,直直的,像山脊一樣。眼睛像賢哥哥,長長的,大大的,像一潭深水。他眉毛可漂亮了,是那種劍眉,透著英氣。他的嘴像顯,不,像旦,厚厚的,嘴角還微微往上翹,下巴上還有一道兒,就在這兒,很威武的樣子。噢,對了,他的牙齒像顯,雪白整齊,泛著輕輕的品色……他笑起來的樣子啊,好像春天裡最明媚的一束陽光……" 他站得很遠,晦暗的光影裡只能看見她嘴角彎彎,彷彿小孩子吃到糖,歡天喜地的模樣。她明明是笑著的,臉頰上卻有很大滴的眼淚,一滴接一滴無聲地滾落下來。 第二天早上醒了,就看到她站在露台上,只穿了一件睡袍,孤零零地看著湖面上的水霧。晨風把她寬大的衣袖都吹得飛揚起來了,就像每次她看的那個電視劇裡的古代的小姑娘。她一定是覺得冷,站在那裡還縮著脖子,像只可憐兮兮的貓。 沒等他自己明白過來,他已經做了他後來一直覺得可恥的事情--他從後面抱住她,把她摟進自己懷裡。後來他一直想,在那恍惚的一剎那,他是把她當成小采了,所以才覺得她可憐。當他俯身親吻她的時候,她驚怯地緊閉著眼睛,連換氣都不會,他這才想起來,自己從來沒有吻過她。 一瞬間彷彿慾望賁然,難以抑制。他覺得可恥,為什麼會吻她,為什麼會覺得她可憐,他明明就只愛小採,這麼多年來,他從來沒有忘記過小採,他娶她也不過是為了給小採報仇。 可他卻像中了邪似的,驚艷於她異樣的溫柔,無法停止這種沉溺。他在猶豫和矛盾間徘徊,每天晚上總是在回家與不回家之間拿不定主意。阿炳卻像猜透了什麼似的,從來都不問他,總是一聲不吭就把車開回家。 因為他常常回家吃飯,勵夜彷彿又回到了新婚時代,重新活潑起來了。她漸漸敢對著他笑,甚至笨拙地想在床笫間討好他。 他很快就驚覺醒悟,決定中止這一切。 他逼著她離婚,他帶女人回家,他走的每一步都又準又狠,不給她任何機會,更不給自己機會。而她總是怔怔地看著他,就像不明白為什麼他一轉身一切就變了。 他最後逼著她在離婚協議上簽了字,一分錢也沒有給她,就將她趕出了家門。 他覺得這一切都是自己應該做的,他替小採報了仇。清明節他去給小採掃墓,墓碑照片上的小採笑得很燦爛,就像從未從他身邊離去過一般。 這輩子他都會只愛小採,永遠。 天天哭了大半天,最後終於哭累了,時不時總是閉住了氣,小小的身子會抖一下。他大約明白哭也沒有用處了,所以隔一會兒,總是仰起臉來,嚶嚶地哀求:"叔叔,我想回家。" 樂俊凱不理他,只是一支接一支地抽雪茄,把一盒雪茄都抽完了。天天還在那裡嚶嚶地像蚊子一樣哼哼:"我想回家。" 連他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格外討厭這個孩子,或許是因為勵夜偷偷摸摸把他生下來,讓他覺得憤怒;或許就是因為這孩子跟勵夜簡直是一個德性,動不動就淚眼汪汪地看著人,一副委曲求全的樣子。 他不要,他什麼都不要,這個世上關於姓勵的一切最好都灰飛煙滅。他發過誓,他要把整個勵家都趕盡殺絕,他要把勵夜玩夠了又拋開,他不要自己和勵家的血脈相融,硬生生再多出這麼個小人來。 他看著孩子額角上紅彤彤的那一塊,還是早上樂意安敲的,突兀地出現在孩子雪白的皮膚上,令人恨不得替他揉一揉。他冷冷地說:"以後不准說要回家,不准要媽媽。" 孩子淚眼汪汪地看著他,只讓他覺得憤怒,又來了!母子兩個都是這德性! 他全身的汗毛都奓了,忍不住咆哮:"聽到沒有?不然我把你從窗子里扔出去!" 孩子嚇得幾乎閉住了氣,一直躲在外頭的樂意安終於忍不住衝進來,抱著孩子就沖他大罵:"你簡直沒人性!這麼小的孩子他懂什麼,你這樣吼他?你不喜歡他,為什麼非要把他弄回來?我還指望你是真想要這孩子,我還幫你去找勵夜。你不就是想逼勵夜,你不就是想讓她難受,你折騰她還不夠嗎?你吼孩子算什麼?勵夜欠你什麼了?就算當年勵家欠著小採一屍兩命,勵夜也早就還夠了!我再也不幫你這大混蛋了。你不喜歡這孩子,行!我把孩子還給勵夜,你願意怎麼著就怎麼著吧!" 他怒不可遏,"你敢!" 樂意安看著他,同樣怒不可遏,"就算你拿槍抵著我的腦門子,我也要把孩子還給勵夜!" 他氣急了,甩手就是一巴掌,"啪"一聲打在樂意安臉上,把樂意安和他自己都打怔住了。這麼多年來兄妹倆相依為命,不管他做什麼,樂意安哪怕不贊成,最後總還是站在他這一邊。他寵這個妹妹更是眾所周知,許多時候旁人不敢說的話,都央求她來跟他說。沒想到今天就為這個,他打了她一巴掌。 他滿懷歉疚地看著妹妹,"小安……" 樂意安臉上青白不定,最後竟然笑了笑。樂俊凱以為自己把她打傻了,越發覺得難過,又叫了一聲:"小安。" 樂意安卻像是慢慢平靜下來了,"哥,你在急什麼?我要把孩子還給勵夜,你為什麼急?當時你為什麼非逼著夜子和你離婚?你根本沒把她當回事,你為什麼非逼走她,她在家裡礙著你什麼了?她從來不管你在外頭玩,外頭都沒人知道她是你老婆。她礙著你什麼了,你非把她逼走了你才安心?昨天晚上你喝多了,為什麼把客臥的門給踹開,鎖了四年你為什麼把它踹開了?酒壯慫人膽,你終於敢進去了是不是?當初她把她自己關在那屋子裡的時候,你怎麼連樓都不上去?你怕什麼?你到底在怕什麼啊?你這個膽小鬼!" 她用盡力氣對著樂俊凱吼:"你就是怕你自己喜歡夜子,你就是怕你自己喜歡她!你拼了命折騰她,你就是心裡害怕!你就是怕她看出來,你就是怕別人看出來!別以為我不知道,夜子走了之後,你天天在家看那套《大明宮詞》。你看了這麼多遍,你都沒明白你自己在想什麼!你把夜子往絕路上逼,你把你自己往絕路上逼,你這個膽小鬼!我告訴你,哪天要是夜子死了,你才會知道後悔!" 她眼睛紅紅的,抱著孩子往外走了兩步,又回過頭來,"你是我哥哥,我什麼事都站在你這邊,可是這次我不了。因為你錯得太厲害,我不能再幫著你了。夜子恨你是你活該,你就等著後悔一輩子吧。" 她昂著頭往外走,孩子伏在她肩頭,睜大眼睛看著原地一動不動的他。門被她反手狠狠地摔上,"砰"的一聲響。 周圍重新寂靜下來,他站在那裡仍舊沒有動彈。面前桌子上還有淺淺的水痕,是剛才孩子哭的眼淚。 薛紹迎著太平的劍撞上去,劍鋒深深地透過了他的身體,他卻覺得,那一劍彷彿早已經透過了他,將他的五臟六腑都刺透了,然後,就不覺得疼了。 他記得那個幽幽的嗓音,帶著少女嬌嗔的歡喜,彷彿冬夜的細雨,慢慢地在沙沙的背景音中迴響起來。 "他有弘哥哥的鼻子,高高的,直直的,像山脊一樣。眼睛像賢哥哥,長長的,大大的,像一潭深水。他眉毛可漂亮了,是那種劍眉,透著英氣。他的嘴像顯,不,像旦,厚厚的,嘴角還微微往上翹,下巴上還有一道兒,就在這兒,很威武的樣子。噢,對了,他的牙齒像顯,雪白整齊,泛著輕輕的品色……他笑起來的樣子啊,好像春天裡最明媚的一束陽光……" 他還記得她淚光盈然的雙眼,她纖細白晰的手指,慢慢摩挲著照片中他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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