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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十二章今年花勝去年紅

冷月如霜 匪我思存 5443 2018-03-16
如果就此死去,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自每一個午夜噩夢中醒來,滿頭猙獰的冷汗,慕允總要如斯想。 他並不是沒有見過死人,相反,他是慕家的子弟,年紀雖小,亦是八歲從軍,跟著父兄在軍營里長大。沙場上殺敵,總是坐在鐵騎之上兄長胸前,看兄長所執長槍,烈陽下紅纓如血,雪亮的槍尖挑斷敵人的咽喉。血濺在身上臉上,猶帶著溫熱腥甜的氣息。 路上那些逃亡的日日夜夜,如同附骨之蛆,陰寒濕冷,終其一生糾纏於他。護衛他的人一個接一個死去,他們的血卻是冷的,濺在臉上帶著侵骨的寒意,他那時總在想,自己的血一定也是涼的,當利刃終於穿透胸口的那一剎那,緩緩流淌出的血定會冰冷的無聲侵潤自己的衣衫。那時,自己終於可以抬起頭來,仰望蔚藍而無邊無際的天空,痛快的籲出一口長氣。

但他終於活了下來,在二十餘人鮮血的澆灌中活了下來。他執著信符進入屺爾戊境內,立時被送往遊都金帳面見國主。 此後,他沒有了家,更沒有了國。 幼時父親教自己識字,最先認得的一個詞是“精忠報國”,那四個字是鐫在家中知恩堂前的一塊碑上,筆劃蒼勁的斗大字跡,乃是先祖遺澤,由稚稚童音聲聲念出,得到父親撫須微笑。誰會想到有這一日,執信如山的父親、饒勇善戰的兄長們,連同溫婉慈和的母親,都成了午夜夢迴裡驚悸的記憶。而他,只怕在天朝眼中,已經成了一名叛入敵境的亂徒。 是再也回不去了。 夜深人靜自夢中掙扎醒來,胸口沉悶如壓著一塊大石,才能夠明白這個事實。 霍然起身,掀帳而出。無邊無際的曠野上,他仰起面孔,滿天燦爛的星子披頭蓋臉籠罩一切,一任夜風從耳畔流過。

屺爾戊人逐水草而居,金帳所在之地即為遊都,沿著金帳外的棘城,屺爾戊的貴族們白色的帳篷一頂頂駐紮,如金格江湍急渦流泛起的白沫,一圈圈散開去,塗金粉彩繪牛皮的金帳帳頂在星光下泛起一點明亮的光,夜靜的可以聽見知琴鳥的叫聲。 知琴鳥總是在半夜裡唱歌,待到天明,它們就不見了踪影。 五月正是草原上的春天,花草過膝,在黑夜裡也能嗅見它們清甜的氣息。他沿著山坡緩和的山勢往下走去,一直走到河谷。湍急的金格江在星輝迷離下像條碩大的銀色鍊子,沿著狹而長的河谷扭曲蜿蜒,在亂石嶙嶙上濺起無數銀的碎屑。他爬上了江畔那塊巨大的岩石,滿天燦爛的星斗離得更近了,彷彿一伸手就可以摟下幾顆來。四周都只有浩然的風聲,江流在腳下如千萬怒馬奔騰,風帶著細微的水霧吹在他臉上。

他舉手,慢慢握成拳,肘向內勾,劃過一條弧線。凌利的風聲忽起,身形如行雲流水,利落乾脆,朦朧的星輝勾勒出他的身影,就像最迅疾的飛鳥,瞬間展翼亮出最優美的羽翎。拳勢帶起的風聲,湮沒在金格江嘩曄的滔聲裡。 一套慕氏家傳的拳法打完,身上些微的汗意潤透了衣衫,他躍下巨石,走到江邊,捧幾把冰冷的江水洗過了臉。仰面往草叢中一倒,將雙手枕在頸後,草中有無數小蟲唧唧,和著遠處知琴鳥的啼聲,他慢慢閉上眼睛。 有沙沙的腳步聲傳來,分明有人躡手躡足向他走近,他睡在那裡,呼吸均停,那人走到他身邊就彎下了腰,緩緩伸出手,溫暖的手指落在他的眼皮上,旋即有清脆的笑聲在耳畔響起,如同知琴鳥啼一樣婉轉動聽。 他睜開眼睛,看見雙極亮的眸子,幾乎比頭頂所有的星光都要耀眼,她穿著一件寶藍袍子,烏黑的髮辮全垂在肩上,星輝下像一朵幽藍的汗諾日花,帶著頑皮的笑意望著他,歪頭說:“你不怕麼?”

慕允坐起來,問:“你怎麼又來了?”停了停說:“丹哥還是快回去吧,別讓努努著急。” 努努是忽蘭丹哥的小奴隸,忽蘭兩顆細小的牙齒咬住了唇,一笑之間明眸如寶石流光,說:“我可說過,你要是再叫我丹哥,你就得答應我一個樁事情。” 丹哥是屺爾戊人對國主女兒的一種敬稱,好比天朝上國敬稱“公主”,這忽蘭丹哥乃是國主最小的女兒,今年才不過十四歲,甚得父兄寵愛,素來十分矜貴,慕允卻對她不冷不熱,聽她這樣說,只轉開臉去置若罔聞。忽蘭就在他身畔抱膝坐下,說:“昨天晚上你替我逮住的知琴鳥,今天早上突然死了,你再替我捉一隻吧。” 慕允道:“知琴鳥飛得那麼快,我可逮它不到。” 忽蘭說:“那你昨天晚上怎麼就逮到了呢?”拉住他的手臂輕輕搖晃:“再替我捉一隻吧。”

慕允將手肘一縮,淡淡的道:“丹哥明知那種鳥兒一旦被關入籠中,便會在天明之後死去,何必要再害一條性命。”忽蘭怔了一怔,撅起嘴說:“那不過是一隻鳥兒。” “可也是一命。”極平靜的聲音,幾乎聽不到其中有什麼情感的起伏,十四歲的半大少年,因為幾個月來的風霜,突兀的老成起來,臉龐在晦暗不明的星光下,側影只是朦朧的線條,看不出有任何表情。忽蘭想了一想,說:“我懂了,唱經裡總是說,萬能的汗諾大神賜給了屺爾戊一切:光明、星空、明月、草場、牛羊……在草原上,每一棵牧草都是大神的鬍鬚,每一棵樹木都是大神的長發,都要尊重愛惜。” 慕允知道屺爾戊人皆篤信汗諾大神,於是說:“丹哥說的極對。” 忽蘭用雙肘撐住身子,抬起臉來仰望星空,嘆息道:“知琴鳥唱的真是好聽。要是能聽它唱一輩子,那就好了。”

慕允道:“丹哥只要每天晚上醒來,就能聽見知琴鳥的叫聲,聽一輩子是再容易不過的事情。”忽蘭忽然皺起眉頭,輕輕嘆口氣,說:“那可不一定。”她躺倒在草叢間,語聲低下去:“國主想將我嫁給蘭完,我要是真的嫁給他,過兩年就得跟他回沙漠那頭去,就再也聽不到知琴鳥唱歌了。” 慕允沒有作聲,忽蘭的性子極是明朗,瞬間又高興起來:“不過我可不干,你瞧著吧,到時候我一定有辦法攪了這樁事情。”神采飛揚的道:“我和努努好生合計合計,準有法子嚇得那蘭完不敢娶我。” 草原上的春天總是那樣短暫,貓兒蘭與野律花星星點點的開過,杞每米已經結出紫紅的串實,大片大片柔軟的牧草高過人腰,風裡已經帶著暑熱蒸人的氣息。慕允勒住了韁繩,任由長風吹亂他披凌的散發,孤伶伶的單人單騎佇立在草坡高處,襯著浩然的藍天與無盡的絲縷流雲,醒目而蒼涼。山坡里放馬人吟唱著長詩,遠遠偶爾有一詞半句的尾音,被風送到他耳中來打個轉兒,又被風吹散去。

他想起小時候,父親帶著他騎馬出關來,父親手中的馬鞭打個唿,幾乎要將視野裡的整個天地圈入鞭梢,父親的聲音傲然渾厚,近在咫尺,震動他小小的耳膜:“屺爾戊人彪悍跋扈,但只要我慕家軍在,他們便不敢越過定蘭山缺一步。” 風中似乎猶能聽見如雲蔽日的黑色旆旗烈烈作響,可是父親再不會與自己共乘一騎了。放馬人的唱詩已經停了,天地間靜的只有風聲。天那樣的藍,大朵大朵白色的雲彩,像漫山坡河谷的羊群,挨挨擠擠。風裡有沉重的金屬吟聲,他細辨了一辨,果然是銅號的聲音。 銅號長達數丈,吹的時候擱在地上,號手都是身強力壯的漢子,鼓一口氣徐徐吐出,沉悶的號聲可以傳遍整個山谷。他身在高處,俯瞰看得極清楚,十二支擦得金亮的銅號雁翅排開,像極長的金色觸鬚,在陽光下閃著熠熠的光芒,列在金帳之前。金帳四周人馬奔馳,許多騎正往金帳奔去。

他低叱了一聲,鬆開韁繩,胯下的馬兒歡嘶一聲,縱蹄往山下跑去。 國主待他十分客氣,可是他是一介外族,並不能預聞金帳議事。可是金帳議事,所有的首領都會趕來,幾乎全屺爾戊好馬都會集中在帳左五十餘步外的栓馬林,他性愛良駿,總是藉了這樣的機會去看馬。管馬的金帳武士達爾林已經與他極熟,見了他來,先扔給他一皮袋酒。慕允拔掉塞子喝了一大口,拎著皮酒袋就去看馬。有一匹黑馬極是高大,耳尖蹄健,全身的毛皮似一匹黑緞子般,雙目警然有神,神駿竟似不在國主坐騎之下。慕允生性愛馬,看到這樣一匹良駒,圍著它連兜了兩個圈子,心下十分愛惜。 達爾林說道:“這是烏格大首領新得的一匹好馬,據說是野馬混入圈中所生。”慕允眼睛一瞬不瞬的望著馬,過了片刻才說了一句:“好馬。”

達爾林素來見慣了他愛馬成癡,只是哈哈一笑,接過皮袋去連喝了幾大口酒,又遞給慕允。慕允喝了一口酒,頹然道:“這樣的好酒,這樣的好馬,應該好生跑一場馬後,再下鞍痛飲。”只聽樹後一個清脆的聲音說:“好生跑一場馬,這有什麼難的。”跟著樹後轉出兩個人來,一個穿寶藍袍子的少女,長眉入鬢,雙目晶瑩,正是忽蘭。身後跟的那名少女比她小兩歲,身量未足,一雙眸子靈活動人,便是侍候她的貼身小女奴努努。 達爾林見到忽蘭,連忙行禮:“忽蘭丹哥。” 忽蘭轉過臉來望著慕允,一笑露出滿口雪白細密的貝齒:“上次是你的馬太劣,不然我不一定贏,今天咱們再比過。” 慕允道:“不用比了,你不是已經說明白了麼?” 忽蘭道:“呸,我說我不一定贏,又沒說準是我輸,咱們再比過。”不由分說,解開栓馬樁上一匹馬,指著那黑馬道:“你騎那匹。”

慕允遲疑了一下,忽蘭已經翻身上馬,見他立在原處不動,於是折著鞭子笑道:“只騎到河邊就回來,努努你在這裡等我們。”回頭吩咐達爾林,說:“這兩匹馬算我暫借一會兒,馬上就還回來。”達爾林十分乾脆的答應了一聲,忽蘭便催促慕允:“上馬啊。” 慕允聽她如此說,於是認蹬上馬,忽蘭道:“從這裡到河谷裡的大石下,誰先到誰贏。”回手抽了坐騎一鞭,那匹棗紅馬長嘶一聲,撒開四蹄奔了出去,慕允雙腿輕輕一夾,那黑馬亦如風馳電掣般追將上去。努努舉首張望,但見兩騎一紅一黑,瞬間已經奔上草坡,沿著起伏的碧綠坡線,直往河谷那方,漸漸遠沒成兩個小小的黑點,不一會兒翻過坡峰,再也瞧不見了。 慕允只覺風聲過耳,身輕如燕,整個人彷彿不是騎在馬上,而是馭在風上一般。那些沉重的往事,那些每到夜間就糾纏不去的噩影,皆在這奔馳中化為遠去的幻像,肉骨凡胎都成了遺蛻,唯有一顆心活潑潑的跳起來,砰砰的如一陣脆鼓。 “咿——喲嗬!”他像個屺爾戊人般痛快的呼出一聲,天地間蕩起脆甜的笑聲,不用回頭他也可以看到忽蘭歡樂的笑顏,身後蹄聲急促,她也放聲呼喊:“咿——喲嗬!”她的馬搶過慕允馬側,直往谷中衝去,明亮的藍袍衣袖都被風吹得鼓起來,好似一朵飽滿的野律花。 她的去勢太快,慕允叫了一聲:“忽蘭!”她遠遠的回過頭來,展開一個明亮的笑容,那棗紅馬奔得似要飛起來似的,四蹄幾乎不曾落地。慕允足尖輕點,那馬竟似通人性似的,突然往前一躍,發性奔跑起來,不一會兒就追到了忽蘭身側。忽蘭見他追上來,又促馬前奔。慕允高叫:“忽蘭,別跑得太快……”一語未了,忽蘭的馬突然踏上一塊尖石,長嘶一聲,右前足猝然往前一脆,忽蘭整個人已經被輕飄飄得拋了出去。 慕允大急,不假思索,雙足在蹬上一點,已經騰身躍起,不待落下,左腳又在忽蘭馬鞍上一蹬,藉這一蹬之勢,已經抱住了忽蘭,用盡全力轉身扭向後方。他學武數年,練的都是家傳的拳法槍法,這一招“抱殘”亦不過看兄長使過,情急之下拼盡全力而為,竟然依稀使對了七八分力道,將忽蘭硬生生拖了回來,兩個人卻重重的滾落在地上。慕允落下之時已經以背相護,墊在忽蘭身下,草間本散落著無數亂石,他的頭正好撞在一塊石頭上,石頭尖角劃過額下,只覺左眼一黑,頓時鮮血長流。 事出極快,忽蘭猶未回過神來,見到他眼角流血,頓時慌了手腳,忙用手去按,哪裡按得住,那口子劃得極深,血順著她指縫直湧出來。還是慕允自己說:“快,嚼虎烈草來敷。”忽蘭慌忙覓了幾根拔來,也不管中間還有雜草葉子,胡亂嚼了就按在他的傷口上,那血終於漸漸止住了。她此時方才想起適才電光火石般生死一線,嗚咽得哭了起來,慕允問:“是傷著哪裡了?還能騎馬嗎?”忽蘭拿袖子拭一拭眼淚,說:“我沒傷著。”見他半邊臉上皆是綠瑩瑩的草藥,幾乎連眼晴上都糊滿了,只有一隻右眼露在外頭,那樣子狼籍不堪。她唇角忍不住彎彎的露出一分笑意,可是剛一想笑,想到他所受之傷全為自己,眼睛裡飽含的眼淚,撲撲的掉在了衣襟上。 一馬傷了蹄,他們兩人只得共乘一騎回去,忽蘭握著韁繩,忽然說:“你本來救不了我,可是乾嘛還是拼命躍起來抱住我?”慕允道:“我是堂堂男子漢,應該護女孩子周全。”他一目不能視,另一目亦被草藥刺得幾乎睜不開來,但覺胸前忽蘭垂首不語,他眼角巨痛,雙目不斷滲淚,只在想,可不要就此盲了。 待回到栓馬林,兩人身上皆是血跡斑斑,將努努和達爾林都嚇了一跳,忙找了巫醫老人來,替慕允診看傷勢,幸得併沒有傷到眼球,重新敷過了草藥。慕允臉傷雖痛得厲害,亦不作聲,只在自己帳中靜坐。忽蘭一直陪他坐在羊皮褥子上,緊緊的攥著他的袍角,彷彿一撒手他就會消失似的。 慕允見天色漸晚,對忽蘭道:“你快回去吧。閼氏該遣人尋你了。”忽蘭說:“我再陪你坐一會兒,你傷口疼得厲害嗎?”慕允說:“也不怎麼疼,你還是快回去吧。”無奈忽蘭脾氣執拗,不肯回去,一直坐到了點燈時分,帳外人影晃動,跟著簾子一掀,走進來一名武士。慕允見那武士佩著虎頭刀,知是金帳中國主的近侍,以為他是來尋忽蘭的。誰知那武士行禮見過忽蘭之後,卻對慕允道:“慕遞額,國主有請。”遞額是對有身份的少年一種尊稱,好比天朝稱“公子”,慕允想不到國主為何會突然傳召自己,當下便隨他去金帳見國主。 國主失別野年有五旬,身材短小,精悍如少年,金帳中已經點了熊脂燭,明亮的燭光照著失別野一雙炯炯的眸子,裡頭彷彿有變幻莫測的神采。慕允行過禮後,國主見他臉上有傷,於是問:“這是因何?”慕允隨口道:“下午去河灘,看到只狍子想追上去,誰知馬失前蹄。”國主哈哈大笑,他聲音極是洪亮:“說到騎馬,你可要跟咱們屺爾戊人好好學學。”隨手從案上拿了張黃紙遞給慕允,說:“你瞧瞧這個。” 慕允接了過去,那張紙皺皺巴巴,揉得已經起了毛,連字跡都模糊了,想是在路上輾轉多日。許久以來不見中原文字,筆劃一印入眼簾,親切得讓人覺得心悸。那樣遙遠的故國,如今竟連見到它的文字都成了一種奢侈。這是一張所謂“邸抄”,駢四驪六,大段冠冕堂皇的文字從眼前流過,他幾乎不能立刻明白這是一篇什麼文章。可是最後一句話,最後一句話如刀子般往眼中刻入:“慕氏賦性柔嘉,秉性淑慎,是用晉封為淑妃。賜之寶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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