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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1節

艾米 3369 2018-03-16
出國對陳靄來說,最大的新鮮之處就是突然有了被人殷勤被人照顧被人追的感覺,這在她幾十年國內生涯當中,似乎還從來沒有過。 按說在陳靄那個年代,國內的戀愛大環境仍是以“男追女”為主流。俗話說,有一個壇子,就有一個蓋子。一個女生,哪怕長得像個泡菜壇子,也總有一個瓦罐蓋子等著來蓋她,所以人們印象裡無論長得醜長得美的女生,都會有人追,都會有人來獻殷勤。 但陳靄覺得自己以前的確沒嚐過被人追的滋味,這可能跟“追”的定義相關。如果說“追”就是男生跑來詢問一下“我想跟你談戀愛,你看行不行”,或者派個使者來通風報信,說聲“王小二喜歡你,想跟你談戀愛”之類,那陳靄還是有過幾個追求者的。但如果說“追”就是追求者本人主動上門,先不動聲色地獻殷勤,再堅持不懈地獻殷勤,即便被拒絕也百折不回,把殷勤一直獻下去,獻到贏得女生的芳心為止,那陳靄就沒人追過了。

沒嚐過被人照顧的滋味,可能跟陳靄的性格有關。她從小就是那種“保護者”性格,如果其他女生因為一個蟑螂、一個蜘蛛、一個黑影驚慌失措尖聲大叫的話,那麼陳靄肯定是那個大喊“別怕,別怕,有我在這兒!”的主兒。 陳靄自己也不知道她這個“保護者”性格是如何形成的,她父母從來沒這麼教育過她,她也沒弟弟妹妹需要保護,她家就她這麼一棵獨苗,又生活在大城市裡,按說應該長成一個依賴人的嬌姑娘。 不獨環境如此,從遺傳角度來講,她也應該長成個嬌姑娘,因為她媽媽就是一個嬌姑娘,地主家大小姐,但又在解放軍里當過文化教員,歷次政治風波都沒動她媽媽一根毫毛,嫁了個丈夫又挺隨和,所以她媽媽一輩子沒改嬌小姐脾氣。 但不知道哪個基因發生了變異,陳靄沒像媽媽一樣成長為嬌小姐,反倒成了一個“陳大俠”。

上中學的時候,班主任對班裡的女生盯得挺緊的,發現哪個女生跟男生走得近一點,班主任總要把女生的家長叫到學校來談話,聯合女生家長,齊心合力將愛情的苗苗掐死在搖籃裡。 女生都覺得班主任不公平,就算人家早戀了,那不也是“一個巴掌拍不響”的事兒麼?要告狀也該男女雙方都告吧?怎麼光揀女生告呢?怎麼不把男生的家長也叫到學校來,告他一狀呢? 當然女生也就是背地裡咕咕噥噥而已,沒哪個女生敢這樣質問班主任。 班主任禁早戀,但似乎從來沒禁到陳靄的頭上來過。陳靄也跟班上的男生有來往,一起打球啊,一起寫作業啊,甚至一起出去郊遊都有過。如果發生在別的女生身上,哪怕只有陳靄的十分之一,班主任也老早就把那女生的家長給找來了,但班主任從來沒因為陳靄跟男生交往而把她的家長叫到學校來過。

這也讓班上的女生十分不服,但同樣沒誰敢去質問班主任。 後來有幾個女生想了個主意,既然陳靄在班主任那裡享受這麼特殊的待遇,何不以毒攻毒,叫她去質問班主任呢? 幾個女生找到陳靄,向她訴說自己遭到的不公平待遇,一個個都做千古奇冤但又弱不禁風狀。 弱女子訴苦,沒人抵擋得住,鐵石心腸的人都會融化。陳靄自是早就融化了,不用人說破,就毛遂自薦:你們別難過,等我去跟班主任說說。 於是陳靄就以“毛主席去安源”(一說“劉少奇去安源”,陳靄的父母對此有不同見解)開展工運的氣勢,跑去找班主任,雄赳赳,氣昂昂,彷彿是代表廣大受壓迫的勞動婦女去跟資本家談判一般。 班主任果真對陳靄另眼相待,不僅沒怪她多管閒事,還十分誠懇地對陳靄交底:

我為什麼從女生入手? 第一,早戀主要是你們女生受害,如果出了事,你們一輩子就完了,但男生什麼都不怕,巴不得出事,出了事你們女生就是他的人了,他想要就要,不想要就丟; 第二,男生家長也是這個心理,你向他告狀,說他兒子在學校交了一個女朋友?只怕是他的臉都要笑開花了,我兒子有種,給咱家找下媳婦了; 第三,男生到了這個年齡,總是要想入非非的,但只要你們女生不響應,他也就想入非非而已。所以只要把女生的心按捺住了,男生那頭不攻自破,落花流水春去也,乾瞪眼。 可能陳靄天生就有談判的細胞,知道談判最重要的是把握底線,見好就收。不知道把握底線,就會談輸;不知道見好就收,就會談崩。陳靄去跟班主任談判,也不是去尋求絕對公平的,只是要求班主任停止對女生的不公平。既然班主任這麼向著女生,那還有什麼要為難班主任的呢?遂樂顛顛跑回去向幾個女生匯報,幾個女生雖然還不能像陳靄那樣深明班主任此番舉措之大義,但已經被陳靄敢於跟班主任對峙的大無畏英雄氣概折服了,陳靄說這是班主任一片苦心,那肯定是班主任一片苦心了。

從那以後,陳靄名聲大響,男生女生都知道她有本事,敢跟班主任硬碰硬,有了委屈都來向陳靄傾訴。而陳靄也更加抱定了“匹夫有難,陳靄有責”的信念,更自覺地當起“工會代表”來,大事小事,只要有人來訴苦的,或者即便沒人訴苦,只要她自己覺得不公平的,她都要去伸張一下正義。 中國工運史上,“工會代表”為工人謀福利,結果把自己謀到被解僱、被下獄、被砍頭、被家破人亡的不在少數。所幸的是,陳靄這麼謀來謀去的,居然也沒把自己謀進什麼大麻煩裡去,不免讓她沾沾自喜,覺得劉少奇們因為搞工運被抓牢裡去很可能跟她媽媽說的那樣,是他們自己沒用。 陳靄就這麼一路“謀”下來,一直到醫學院畢業,進了醫院,當了醫生,也沒放棄自己這一政治主張。

話說有一次,陳靄聽見護士小王在訴護士長的苦,說護士長鄭大姐總是欺負她是新來的,呵斥她,排擠她,給她難看,讓她下不來台。小王說得眼淚汪汪的,還有好幾個小護士都在旁邊幫腔,一下就把陳靄的“工會代表”情結給刺激起來了。她安慰小王說:“別怕,我們聯合起來跟護士長鬥,我就不信鬥不倒她。我最見不得仗勢欺人的人——” 陳靄果真開始了“倒鄭”運動,向各級領導反應護士長仗勢欺人的劣跡,還在科里徵集醫生護士簽名,呼籲撤銷護士長職務。 可能護士長平日行事的確不公平不公正,跟護士長有過節,對護士長有怨言的小護士不在少數,連醫生們都不太喜歡護士長,覺得她仗著自己年齡大,工齡長,很不把她們這些醫學院畢業但年紀尚輕的醫生們放在眼裡。

其實沒有誰能說出護士長究竟犯了哪條法,有的甚至都說不出護士長究竟是哪裡沒做好,但醫院也不是在開法庭或者搞政審,犯法沒犯法,犯錯沒犯錯,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人心所向。 用現在的網絡俗語來說,就是一個“人氣”問題,像這種說不出個是非曲直的混戰,人氣不在你那邊,錯就在你那邊。既然護士長不得人氣,那麼反護士長的陳靄就得了人氣,再加上陳靄不是在為自己謀利益,而是在為幾個年紀輕資歷淺的小護士打抱不平,這種出發點就很讓人景仰,但凡有點江湖義氣的,都會支持她而不支持護士長。 連陳靄自己都沒想到,怎麼七搞八搞的,就取得了決定性勝利,院方把護士長的職位給撤了,雖然保留了公職,但革成了一個普通護士,境況大不如從前了。

護士長好像一夜之間老了十歲。 幾個小護士約了陳靄到飯店去飲酒慶賀,稱呼她“陳大姐”,誇她有種,有能力。但那餐飯陳靄吃得不開心,完全沒有全面獲勝的喜悅感,卻老是想到鄭大姐那淒涼的面容。 可能陳靄天生就是個“工會代表”,而不是“資方代表”,誰做了資方,她就會站到誰的對立面;誰做回了“工人”,她又成了誰的代言人。現在鄭大姐垮台了,沒權沒勢了,成了受壓迫的底層人民,陳靄的同情心又偏到了鄭大姐一邊,於是跑去跟鄭大姐套近乎。 那邊廂鄭大姐正兀自孤獨寂寞呢,現有陳靄來關心同情,自是感激涕零,遂不計較陳靄就是讓自己栽跟斗的人,慷慨捐棄前嫌,跟陳靄做了好朋友。 了解多了,陳靄發現護士長其實是個很善良的人,可能以前對小護士們要求嚴格了些,態度也不那麼和藹,所以為自己樹了一些敵人。當然護士長也不可能是完人,總會有七七八八一些常人所不能倖免的小錯誤,被恨她的小護士一夸大,就變成了陳靄聽見的那些罪行了。

這讓陳靄好不慚愧,回想當時的“倒鄭”運動,感覺好像是玩了一場猴把戲一樣。 鄭大姐對陳靄推心置腹:“你這個人本質是很好的,就是有點太直了,容易被人利用——” 陳靄覺得鄭大姐的話有道理,“太直了”也是個不難聽的評語,比“沒腦子”更容易讓人接受,所以陳靄自那以後一直都以“太直了”作為對自己最簡潔的評語,尤其是在做自我檢討的時候,一般都離不了以這句話開場:“我這個人,就是太直了——” 雖然陳靄自那以後一直在註意別“太直了”,但似乎有點為時過晚,男生早就把她當“工會代表”了,有了冤屈就來找她傾訴,需要“倒”誰就找她出頭,但似乎誰也沒想過“工會代表”也是要食人間煙火的,也是需要異性的關心和照顧的,所以陳靄在國內呆了幾十年,從來都沒男生向她獻過殷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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