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上朝。眾臣候在殿外等待,沒有看到徐階。
本來已經商量好的幾人有些面面相覷。
黃光昇道:“徐公今日不知為何竟然還沒到?他平日上朝總是很早,難道出了什麼事?”
沈從雲皺眉,“那我等計劃好的事情該當如何?等徐公來還是直接奏報?”
沈白瞟了瞟嚴世蕃那邊,正好看到他避過去的眼神,心中疑惑。 “老師從來都是言出必行之人,今日之事事關重大,老師沒有理由來晚,我想或許老師是遇到了麻煩。”他忽地壓低了聲音,“嚴世蕃一直在觀察咱們這邊,不知是何用意。”
鄒應龍冷哼一聲道:“無論如何,今日老夫定要彈劾那嚴嵩,既然徐公不在,就由我鄒應龍開口好了,反正我是御史,是言官,直言敢諫方為言官本色。”
幾人皆點頭,一切都按原定計劃進行。
拋開這廂,其實嚴世蕃那邊也是心急如焚。他連夜派出了手下最得力的死士,在徐階昨夜回府的途中進行截殺,如今天已微亮,卻一直沒有收到消息,心中的忐忑難以言表,心驚膽戰地來上朝,卻發現徐階沒有出現,忽然間那顆七上八下的心便安定下來了。
隨著時間的推移,隨著諸位大人陸陸續續走進大殿,那首輔的位置上一直空無一人,嚴世蕃的心算是放進了肚子裡。
“皇上駕到。”隨著殿前太監的唱喏,嘉靖帝一身明黃色的龍袍走向龍座,安然坐穩後,才道:“今日諸愛卿有何事要奏?”
嘉靖帝話音剛落,就見鄒應龍率先出班跪倒,“回皇上,臣鄒應龍有本啟奏。”
“鄒愛卿?”嘉靖帝詫異,“鄒愛卿日前忽然失踪,讓朕很是焦急,雖一直派順天府和大理寺追查愛卿的下落,可是總無收穫……愛卿啊,你這是去了哪裡?”
“皇上,微臣這些時日是去找尋兩個人。”
“兩個人?哪兩個?”
“方慶明和曹瞻。”
“方慶明和曹瞻?”嘉靖帝微微回想,“以前禮部和工部的那個方慶明和曹瞻?”
“正是,皇上。”
“鄒愛卿,你……”
“皇上!”鄒應龍忽然以頭叩地,“臣鄒應龍今日要彈劾嚴嵩和嚴世蕃父子二人。”
鄒應龍的話音剛落,偌大的金鑾殿上便響起驚訝和竊竊私語的聲音。文武百官們對這場突變都有些詫異,有人偷偷去看嚴家父子的臉色,也有人明哲保身裝聾作啞。
嚴嵩顫巍巍地跪地行禮道:“皇上,臣有罪。”
嚴世蕃心中暗恨,徐階不在,單憑鄒應龍這個老匹夫能奈我何?他雖然滿腔怒火,卻不敢造次,也跪倒,“臣有罪。”
嘉靖帝沒有說話,他面無表情地看著跪在殿前的三人,殿中竟然驀地安靜下來。
“臣沈從雲今日也要彈劾嚴嵩和嚴世蕃父子二人。”
“臣黃光升要彈劾嚴嵩父子……”
“皇上,臣沈白要彈劾嚴嵩父子……”
“草民方慶明(草民曹瞻)斗膽上殿,捨棄身家性命也要揭露嚴家父子的累累罪行……”
“鄒愛卿。”嘉靖帝忽然開口,“原來愛卿在為朕守宮期間忽然離開去找尋方慶明和曹瞻,是為了彈劾嚴嵩父子?”
“皇上,嚴家父子為官以來,累累罪行,罄竹難書……”
“那鄒愛卿要告嚴家父子何罪呢?”嘉靖帝忽然打斷了鄒應龍。
“臣……”
正在此時,一名太監跑上來跪倒,“皇上,國師求見。”
“宣。”
眾大臣再次詫異,在這麼緊要的關頭,這個國師又上殿了?
國師依舊一身寬大的拖地黑袍,猶如一個幽靈般走上了大殿。他的身後跟著兩名錦衣衛,一人手下押著一個黑衣人。
嚴世蕃只回頭看了一眼,臉色便是一變。
“皇上。”國師欠身行禮。
“國師,你身後那兩個黑衣人是何人?”
“昨夜,微臣為即將出宮的徐階徐首輔卜了一卦,卦上說徐首輔如果昨夜出宮回府,必有血光之災。徐首輔不信微臣之言,所以微臣便和徐首輔打了一個賭。微臣和徐首輔交換了回府的轎子,於是昨夜徐首輔坐著微臣的轎子回了國師府,而微臣則坐著徐首輔的轎子出了宮。結果在微臣去徐府的路上就被一群黑衣人刺殺,其餘的黑衣人已被皇上的錦衣衛剿滅,只餘下這兩個活口。微臣今日上殿是要和徐首輔論個明白的,微臣要問徐首輔微臣的卜卦是否靈驗。”
“可徐愛卿今日似乎沒有上朝。”
“徐首輔應該很快就過來了,剛剛微臣上殿之時,徐首輔正在偏殿換衣服。”
“換衣服?”
“是,皇上。”
嘉靖帝微微詫異,正在此刻,門口的小太監又來報:“皇上,徐首輔他……”
“有話就說,吞吞吐吐幹什麼?”
“徐首輔說,請皇上恕他殿前失儀之罪,他方能上殿。”
“朕恕他無罪,命他上殿來吧。”
“是,皇上。”
短暫的等待,或許只是一瞬。當徐階的身影出現在大殿門口時,文武百官全部驚呆了,連嘉靖帝也從龍椅上站了起來。
徐階的腳下似有千斤巨石,他走得很緩慢。他臉上的神情很肅穆,而在他的身上,穿著一件原本該是雪白的中衣,只是這中衣上滿是血紅的字跡,遠遠看去就像是一件血衣。
是,血衣。沈白恍然大悟,老師如今穿在身上的就是那件寫著十三位聯名上書大人名字的血衣。
嚴嵩回頭看到徐階的第一眼,就知道他的好日子過到頭了。儘管剛剛鄒應龍等人都說要彈劾他們父子,可是他們幾人加起來分量也比不上徐階身上穿著的那件血衣。
嚴世蕃的臉色更是難看,他就像看著鬼一樣瞪著徐階。但是他阻止不了徐階的腳步,他只能跪在冰冷的大殿上,眼睜睜看著徐階越走越近,帶著那件時隔多年的血衣和那些終於浮出水面的名字。
“臣徐階叩見皇上。”
徐階就跪在了嚴家父子身旁。
嚴世蕃只看了一眼,就立刻別開眼。那血衣上的名字本來是他嚴刑拷打威逼利誘也要知道的,可是如今近在咫尺他卻不敢直視,那些血寫的文字彷若有著生命般,正緩緩地從那件血衣上流下來,然後一點點爬遍他的全身。
“徐愛卿,你這是……”嘉靖帝頓了頓,“你身上這是什麼?”
“回皇上,臣身上這件血衣是當年厲奉元厲大人聯合當朝十二位大人一起以血寫下的聯名上書的十三位大臣的名字,這衣服上不僅有十三位大人的名字,還有他們的赤誠以及憂國憂民為社稷拋灑熱血的一片丹心。”
嘉靖帝站著的身體微微晃了晃,不知是因為時隔多年再度聽見厲奉元這個名字,還是因為面前的這件血衣令他呼吸不暢。
許久,嘉靖帝才道:“徐愛卿你今日穿著這件血衣上殿是為了什麼?”
徐階正色道:“臣今日是為了接替厲奉元厲大人完成三年前那份無法遞給皇上的聯名上書,當年的十三位大人如今只剩下五人,三人在朝,兩人已經辭官,今日我等五人以及沈從雲、沈白兩位大人共七人,要再次彈劾嚴嵩父子!”
“原來你們都是來彈劾嚴嵩的……”嘉靖帝有些疲憊地扶額重新坐迴龍座,“好,愛卿要告嚴嵩父子何罪?”
徐階上前一步道:“嚴嵩父子的罪行正如剛剛鄒御史所說,簡直是罄竹難書,不過今日臣的彈劾奏摺上,僅告嚴世蕃四項大罪。”
嘉靖帝抿緊嘴唇,少頃方道:“徐愛卿為何嘴下留情?”
“臣以為僅這四罪已足夠嚴世蕃以一死謝天下!”
“那嚴嵩呢?”
“子不教,父之過。”徐階字字清晰,“同罪!”
嘉靖帝看著徐階許久未言,他低下頭看了看嚴嵩花白的頭髮和佝僂的後背,無聲地嘆口氣,“說吧,徐愛卿,你口中的四條罪狀是什麼?”
“其一,嚴世蕃於老家江西南昌,蓋了一座'制擬王者'的府邸,犯上作亂之心昭然若揭,此乃死罪;其二,嚴世蕃在京師重地與本朝朱姓宗人多有謀劃,陰伺非常,多聚亡命,篡朝奪位之嫌重大,此乃死罪;其三,嚴世蕃門下之客中書舍人羅龍文,組死黨五百人,私訓武練,謀為其外投日本之意,通敵賣國屈膝媚外,此乃死罪;最後,嚴世蕃之部曲牛信,本該於山海衛把守邊關,而近日卻棄伍北走,意圖誘致外兵,共相響應,勾結異族,覬覦疆土,此乃死罪也!綜上四罪,每一條都是通敵賣國、犯上作亂、謀朝篡位、勾結外邦的死罪,任一條都可誅殺嚴世蕃,臣言僅四罪便可定嚴世蕃的死罪,皇上以為臣可有妄言?”
大殿上鴉雀無聲,文武百官無一人開口,除了嚴家父子癱倒在地的聲音,整個金鑾殿如死去一般的寧靜。
嘉靖帝站起身,繞過龍案,步下金階,一步一步,最後停在了嚴嵩面前。
他居高臨下地看著嚴嵩,這個陪著他從登基開始一起風風雨雨四十餘年的老臣,他真的老了,花白的頭髮、滿臉的皺紋、再也直不起的腰……還有他跪在面前卻不住顫抖的肩膀。
嘉靖帝深吸一口氣,然後背轉身不去看嚴嵩,“擬旨,嚴世蕃外忠內惡、包藏禍心、私通外邦、陰謀覆國,雖為人臣卻有不臣之心,謀朝篡位罪不可恕,現去其官職、籍沒家產,三日後斬首於市,任何人不得求情,否則同罪連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