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袍國師靜了靜,才動指寫著:如果微臣輸了,願受皇上任何責罰。
嘉靖帝慢慢走到國師身前,不動聲色地看了看他遮住全身的黑袍,“如果國師輸了,那請國師除去黑袍,讓朕看一看國師的真面目吧。”
黑袍國師沉默片刻,才再度動指虛寫:微臣就在皇上的寢殿內等待這一個時辰,哪裡都不去。
嘉靖帝聞言微微挑眉,隨即再度坐在榻上,沉默不語。
深夜。
亥初時分。右僉都御史府。
右僉都御史趙寧有些輾轉反側。他知道今夜他會受傷,嚴公子已經告訴他今晚的計劃,但是他還是緊張,為著將要發生的事情。
此刻是什麼時候了?已經到亥時了……亥時三刻之前,嚴公子派來的人就會……忽然他從床榻上坐起,因為他看到窗櫺上那一閃而過的黑影,快得就像是幻覺。
趙寧是個文官,而且是個很怕死的文官。
嚴公子說過,只是輕傷,輕傷而已,能見到血就行,動手的人會非常非常小心……趙寧這樣想著,眉頭卻不禁皺起來。忍一時之痛,便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值得,是值得的,他默默勸慰著自己。
房門被靜悄悄地推開,一個黑影快速閃身進來,看到趙寧,忙伸手比了一個噤聲的手勢,趙寧心照不宣地點點頭。
“我說兄弟,你……”趙寧的話音未落,就見來者已經舉起了手中的長刀,寒光凜冽的刀鋒照在趙寧的臉上,一片冰冷的慘白。
儘管不是真的,儘管趙寧心底知道這是假的,但是流血總是真的吧?會劇痛總是真的吧?他情不自禁地緊張起來並暗自咬緊牙關,罷了,伸頭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早砍早完事。
這樣想著,趙寧不退反進,迎向了黑衣人的刀鋒。
亥時三刻,一抹黑影快速穿行在房頂屋脊間。他似是微微辨認了一下方向,終於在一處屋頂停了下來。
這裡正是右僉都御史趙寧的房間。
黑影輕巧落地,快速湊近了房門,輕輕一推,那門就緩緩開了。
黑衣人一笑,很好,房門果然未鎖。他推門而入,屋內一片漆黑。
“趙都御使?”屋內安靜得彷彿一根針落地都能聽得清清楚楚……人呢?
黑衣人沒有聽到趙寧的回應,只得往內走,“趙都御史?”來人疑惑地輕聲問著,腳下已經慢慢來到了趙寧的床旁邊。
難道睡著了?黑衣人暗自生氣,明明說好的事情,怎麼還能睡得著?這幫文人關鍵時刻果然是靠不住,真不知道這麼重要的事情小嚴大人怎麼能放心此人來辦……黑衣人暗暗腹誹著,手卻已經撩向了床榻上的紗帳。
撩開紗帳的一瞬間,一縷寒光直刺黑衣人的眉心,快速、精準、狠絕。
一朵紅花於暗夜中悄然綻放,短暫的驚艷姿態消逝後,只留下淋淋漓漓的痕跡遍染土地。
此時,亥時三刻,剛過。
第二日上朝,嘉靖帝的臉色很不好看。
“啟禀皇上,昨夜監察御史鄒應龍於皇宮內的房間消失,房內沒有留下任何痕跡,只是鄒御史的床上有乾涸的血跡。”
“混賬!”嘉靖帝一拍桌案,猛地站起,指著列班的文武百官,“皇城內,在皇城內!為朕守宮的大臣竟然就在朕的眼皮底下失踪了!血跡,血跡!八成鄒愛卿已經兇多吉少了!如果皇宮內都不安全了,那你們要朕住到哪裡去?一幫蠢材!”
“臣等有罪……”
“可著人追查血跡乾涸的時辰?”
沈白抿抿唇,出班跪倒,“回禀皇上,臣已聯合刑部和大理寺聯手徹查此事,初步判定這血跡應該是乾涸於亥時三刻左右。”
亥時三刻……亥時三刻!又是亥時三刻!
“那右僉都御史趙寧呢?”嘉靖帝沉下臉,“人也不見了,只是除了少了一攤血,也是亥時三刻不見了,嗯?”
眾人皆惴惴不敢言。
嚴嵩低頭沉吟片刻才出班奏請道:“皇上,老臣覺得鄒御史失踪一事大有蹊蹺,能這般神鬼不覺地帶走鄒御史,老臣覺得一定有宮內之人做接應,如今一時難查出相關線索,老臣覺得皇上實在不宜再居住此處。”
嘉靖帝眉頭緊鎖問:“那依嚴愛卿之意該當如何?”
“老臣請皇上暫避永壽宮。”嚴嵩話音剛落,層層疊疊的附和之音便起:“請皇上為了江山社稷暫避永壽宮……請皇上保重龍體暫避永壽宮……”
嘉靖帝神色猶豫,從嘉靖二十一年的“壬寅宮變”開始,嘉靖帝就移居西苑,再未踏出過此地。在嘉靖帝心中,西苑是安全的,可是這最後一處安全之地都將失去了……
“好吧。”沉思片刻後,嘉靖帝終於點頭同意暫遷永壽宮。
滴答滴答……這是什麼聲音?似是隔得很遠,可是卻清晰地敲擊在耳畔。昏昏沉沉地睜開眼,趙寧觀察了一下四周,只覺得一切都是霧濛濛的看不清楚,這是哪裡?
“趙都御史醒了?”忽然一個古怪透頂的聲音在這靜謐到可怕的地方突兀地響起來。
“你、你是誰?”趙寧的聲音雖然力持鎮靜,可是尾音的那抹輕顫出賣了他。
“趙都御史覺得我應該是誰呢?”那怪聲微微笑了笑。
“你可是小嚴大人派來的兄弟?”忍了忍,終於還是沒有忍住,問出了口。
“哦……趙都御史口中的小嚴大人應該是嚴世蕃嚴大人吧?”
趙寧有些愣住,“你到底是誰?”難道今晚的計劃有變?
怪聲哼了一聲道:“我是誰並不重要,我只是想讓趙都御史知道,是我救了你。”
“什麼?”趙寧傻住,完全不明白這人到底是何意。
“趙都御史是不是也覺得昨夜的那場安排過於滑稽可笑了呢?小嚴大人假裝派人去行刺你,而你呢,也假裝被人刺傷。這樣的安排有意思嗎?”
昨夜?這人說昨夜?趙寧驚愕地覺察出不對,卻又忽然意識到這人竟然知道小嚴大人的安排!他知道!他是誰?他到底想說什麼?趙寧心頭如一團亂麻。
“趙都御史,你也不必在心裡疑心於我,如果我要殺你,就不會站在這裡一直等你醒來,再對你如實相告……我只是覺得趙都御史很可憐,如果昨夜這般糊里糊塗地死在右僉都御史府內,恐怕死了都不知道自己的仇人是誰。”
“仇人?”趙寧不可思議地瞪大眼,“你說昨夜有人要殺我?誰?是誰?”
“右僉都御史,一個都察院正四品官員,年紀輕輕就坐上這個位置實在令人羨慕,就連剛正不阿的鄒應龍大人的官階都沒有趙都御史你高啊,呵呵,你說這樣一個人怎麼才能用最簡單的方法將他殺掉呢?既不用出動許多人力,又不會折損一兵一卒,甚至就在這皇城腳下,神不知鬼不覺還能名正言順地將他殺掉?能讓他心甘情願地撤掉府中保護的守衛,甚至連房門都不關上,還能在殺他的人砍了他一刀之後忍痛不叫放刺客走……”
“不要再說了!”趙寧大叫一聲。他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你是說……是說昨夜的一切都是一個圈套、一場佈局,什麼假裝行刺假裝受傷都是假的,真相是嚴世蕃要殺我?他繞了這麼一個圈子費了這般心機佈置安排一切,就是為了要殺我?”
趙寧忽然大笑起來,“我差點兒被你騙了!小嚴大人為何要殺我?你可知我和小嚴大人是什麼關係?”
怪聲沉默了,他盯視了趙寧半晌,“愚蠢,執迷不悟,這樣的人嚴世蕃自然該第一個除去,否則一旦有一日東窗事發,你豈不是一個禍患嗎?”
趙寧停止了笑,他的牙齒在微微打戰,連他自己都說不上來為什麼,只覺得這黑漆漆的地方冷意瀰漫恐怖至極。
“監察御史鄒應龍大人失踪了……趙都御史認為這事是何人所為呢?”怪聲一邊說著一邊將一物拋在了趙寧面前。
咣當一聲敲擊聲響起,那物冰冷地碰到了趙寧的指尖,引得他微微瑟縮了一下,隨後才顫抖著手摸上了那冰冷的物件。
忽然,一股亮光點燃了他身旁的燭台。
“我給趙都御史點上燈,讓你看清楚一些,免得趙都御史又想自欺欺人。”
面前擺著的是一把刀,銀光鋥亮森氣逼人,光可鑑人的刀背上清晰地刻著一個“嚴”字。在他身旁不遠處是個黑袍籠罩全身的人安靜而立。
趙寧死死地看著那個嚴字,連唇角都在止不住地顫抖,可是他卻突兀地扯出一抹笑,“只要有心栽贓陷害,想在一把仿製的刀上刻一個嚴字,還不是輕而易舉的事?”
“唉!”黑袍人似是嘆口氣,“我現在真的對趙都御史和嚴世蕃的關係好奇起來了,到底是怎樣的關係,才會讓趙都御史面對這樣的鐵證仍然那麼信任嚴世蕃不會下手害你?”
趙寧冷笑道:“我說過,你不會知道我和嚴世蕃是什麼關係的,你騙不了……”
“往刀柄上看。”黑袍人忽然興致盎然地開口。
趙寧疑惑地看向背光的刀柄,只看了一眼,便慘叫一聲昏了過去。
昏倒前的那一聲叫喊如見鬼魅。
“呵呵,果然是個文人,不過是一隻斷手而已。”
燭光掩映下,一隻鮮血淋漓的斷手正牢牢地握緊地上的刀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