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點半,陸染定的手機鬧鈴響了,剛一動手,瞬間痛得鑽心。
才意識到自己手臂上還負了傷,天色才濛濛亮,客房的窗口投射進晦暗的光,房間裡顯得不那麼清晰,昨日發生的一切恍如夢境,總帶著點不真實。
陸染下樓的時候韓默言已經起來了,客廳裡散發著一種馥郁的咖啡香。
背對著她,韓默言正在用咖啡機煮咖啡,身上搭了件灰色的外套,身姿筆挺。
“那個……”
韓默言聞聲轉過身,端著咖啡杯衝陸染點了點頭,“早。”
場景很平和,多少沖淡了一點陸染的忐忑。
抽出烤好的吐司,擺進盤子裡,加上滾燙的咖啡遞到陸染面前。
用完好的右手吃飯,這過程一直很平靜。
因為昨晚來過,早上再來很快就有醫生給陸染打麻醉縫合,麻醉的效果很好,陸染只感覺到些微的麻癢,針線就已經快速縫合好。
重新裹好紗布,又交代了注意事項,陸染才拿了病例離開。
韓默言一直等著她,沒有絲毫不耐煩。
直到送陸染回到了家,兩個人一直都沒有說話,臨走前,韓默言終於開口:“如果有什麼不方便可以找我。”
他說的很客氣,陸染也就客氣應了。
回家的第一件事是繼續補眠,昨晚她睡的實在不好。
一直睡到中午醒來,就接到電話要她去做筆錄。
警察局裡,昨晚那些還囂張跋扈的小混混一個二個瑟縮在拘留室裡,神情怏怏,耷拉著腦袋,找不到半分昨天的神采,陸染把事情簡單敘述了一下,她身上負傷,還帶了病例,很有說服性,當然,沒有人會把那些小混混身上掛的彩和眼前這個白領聯繫在一起。
筆錄結束,警官很認真地告訴她,她的傷勢已經夠得上起訴條件,她可以控告那些小混混刑事犯罪,讓她最好快點找個律師來起草一下。
陸染覺得很麻煩,剛想謝絕,誰知警官先生聲情並茂的對她描述了縱虎歸山,任由惡人逍遙法外的危害,陸染失笑之下翻了翻手機,她認識的律師滿打滿算不超過五個,還都是專門打商業官司的金牌律師,讓他們來處理這種小的刑事案件顯然不大現實。
最終,光標停在了向衍的名字上。
她認識的,算起來比較熟悉的……應該只有向衍了。
知道對方喜歡自己,而自己又實在無意,再去聯繫對方,會不會有點過分……但,她真的有把向衍當朋友。
在警官的一再催促之下,陸染還是打電話給了向衍。
“陸、陸染?”向衍的聲音裡透著不確定。
“有點事需要你幫忙,可以過來麼?”
“當然可以。”
陸染快速報了地址,不到十分鐘向衍已經開車到了門口,小跑進門,首先看見的便是陸染裹滿紗布的手臂。
“怎麼回事?”
向衍皺起眉,聲音裡帶著明顯的擔心。
“只是小事。”陸染簡單的複述了一下,輕描淡寫帶過打鬥的部分。
聽完,向衍又向警官諮詢了一些問題,陸染在一邊靠著等。
不過一會,向衍笑著和警官握了手,又看了一眼裡面關著的人,揚唇:“非常感謝。”
而後走到陸染面前,笑容漸漸變成認真的神色,說:“我會處理好的,你不用擔心。手臂還疼麼?”
陸染搖搖頭。
“傷口有多大?還縫合了,很嚴重麼?”
突如其來的問詢讓陸染一愣,好像似乎從來沒有人問過她這種問題。
向衍的臉上是不作偽的關切。
陸染心裡湧上來的是說不出的滋味,語氣仍舊平淡:“不嚴重,等拆了線就好了。”
“這樣……”向衍話鋒一轉,“你吃晚飯了麼?”
反應不及,陸染下意識答:“還沒有……”
“我也沒有,那一起吃吧。”
快步下去,向衍拉開車門,細長的眼眸彎起,顯然在等著陸染坐進去。
怔愣了一瞬,陸染清醒過來,婉拒:“不用了,我現在這個樣子也不想出去吃,打車回家煮點麵條就好了。”
誰料向衍思考了一下,順著她的話接:“煮麵條也可以,不過你現在左手不方便怎麼煮?我送你回去再幫你煮好了。”似乎又想起什麼,好看的臉上掛起微笑,“你這段時間生活都不大方便吧,除了洗澡我什麼都可以幫你,我會煮飯,做菜,拖地,洗碗,洗衣服,基本上該會的我都會……你要不要考慮一下讓我乘虛而入?”
沉默了一下。
陸染才輕笑:“別開玩笑了,如果方便,送我回去就可以了。”
對於她的拒絕,大約是預料到,向衍沒有露出失望的神色,等陸染坐上車,就一路開向陸染家。
坐在車上,陸染的笑容漸漸沉寂下來。
剛才向衍說的那段話,即使再想否認,也不得不說,曾有一瞬間,她動心了。
喜歡韓默言,對她來說太累了。
她也早不是那個可以為了愛一往無前的少女,再喜歡,有些東西也在日漸失望打擊中消磨殆盡。
只是僅僅為了尋找安慰,而答應別人的事情,她做不出來,無論改變多少,她骨子裡愛恨分明的特質仍然沒有改變。
車快開到,陸染的電話響了。
來電顯示,韓默言的號碼。
鈴聲一直響,就連向衍都側頭疑惑地看向她,陸染才按下接聽鍵,“餵……”
“你怎麼樣了?”
“我沒事。”
“你不在家。”
“下午去做筆錄了。”
“晚飯吃了沒有?”
“沒有。”
一樣冷靜的聲音,一樣沒有起伏的音調,在韓默言身邊呆了三年,潛移默化,連自己也變成了這樣。
陸染苦笑。
“你什麼時候回來?”
她剛想說很快,脫口而出的話突然停在口中。
拐彎後,向衍的車已經開到了她家樓下,不遠的地方黑色的奧迪靜靜停放。
車子駛進車位,不知是不是巧合,正停在了韓默言車的隔壁。
從副駕下車,剛帶上門,一轉頭,韓默言正搖下車窗,漆黑的眼眸微抬,巧與不巧,撞上陸染的視線。
向衍從另一側下來,鎖上車門。
發現陸染仍站在車門邊,繞過車身去叫陸染,猝不及防看見那個熟悉的男人。
那個……他只見過幾次,卻聞名已久的男人。
他優秀,他完美,他成功,過去的他每每聽見陸染用一種從未有過的柔和的聲音提及這個名字,總是湧起濃濃的自卑,他窮他不會討女孩子歡心,就連說話都是磕磕巴巴的,更何況對像還是個像陸染這樣神采飛揚的富家千金,別說鼓起勇氣告白,就連想一想都覺得奢侈。
陸染不知道,這份感情被他深埋於心,他努力學習努力工作,用十倍百倍的努力獲取回報,最終脫胎換骨,榮歸故里。
四年,只有四年而已。
說長不長,說短不短,足夠人愛上一個人,卻不夠忘記一個人。
只是沒料到,四年後,他需要面對的對手,還是這個人。
長情,究竟算是陸染的優點還是缺點呢?
韓默言同樣看見了向衍,他不認識這個人,只知道……他和陸染關係不淺。
下班吃飯,想起陸染可能不大方便出去,韓默言順便想著送過來——當然,也有希望陸染改變主意的意思,卻沒想到會遇上這樣回來的兩個人。
對方看向他的目光,雖然是笑,仍帶著淡淡的敵意。
韓默言不著痕蹟的皺了眉。
三人對峙,氣氛一時有些僵。
陸染咳了一聲,說:“我回去了。”
“等等。”
“等一下,小染。”
兩個人同時出聲。
陸染一側頭,就見向衍笑著問:“不是要我幫你煮麵麼?不讓我上去?”
還未等陸染回答,韓默言從副駕座位上取下一個保溫盒,遞給陸染:“晚飯。”
看著兩人,陸染頓了頓,她不想讓向衍上來,那麼……伸手接過韓默言的保溫盒,陸染輕聲說了句“謝謝”,又對向衍說“不用了”。
轉身上了樓。
看著陸染打開房間裡的燈,韓默言率先坐回車裡,倒車開出。
靠在自己的車上,低頭望著地面,向衍的笑容漸漸染上一絲陰影。
不論怎樣,陸染最終選擇的還是接受韓默言給予的。
在陸染心裡,他還是不如韓默言。
韓默言接到韓森的電話。
飛馳的車裡,即使帶著耳機,韓森的聲音也有點不清晰。
“杜小姐你不滿意?”
“還好。”
“不滿意也沒關係。”
“我知道。”
“……你想讓你姓陸的助理回來?”
韓森一直有安插人在他身邊,韓默言不意外回答:“是。”
冷硬的聲音難得的摻雜了一絲笑意:“如果你滿意她,就娶回家。陸老頭答應合作,有機會可以再出來吃一次飯。這樣才像我的兒子,對一個女人念念不忘,算什麼。”
夜幕下,擋風玻璃外路燈點點,幾無車輛。
韓默言踩著油門,一路飛馳。
燈光也飛快掠過身邊,只留下一抹瑩光一閃,宛如光帶。
沉默了一會,韓默言說:“我知道了。”
手臂受傷,陸染找到了名正言順的理由拒絕陸齊的要求。
陸齊知道後,立刻趕到陸染家,好在手臂裹著厚厚的紗布,也看不出受傷的嚴重程度,陸齊只是皺了皺眉,問陸染是怎麼弄的。
這過程陸染至少說了三次,略過韓默言來救她那段,避重就輕複述。
“那幾個傢伙還在警局?”
“大概。”
“我知道了。”陸齊又打量了一眼陸染冷冷清清的房間,“你現在一個人不方便,跟我回家吧。”
陸染愕然了一瞬,倒是沒想到這個。
“不用了。我傷的是左手,右手沒問題……”
“小染!”
打斷陸染的話,陸齊頓了頓道:“這時候你還賭什麼氣,我知道你獨立慣了,但現在你是受傷,你就不能服點軟麼?爸媽年紀都大了,放不下姿態,你也稍微遷就一下。”
陸齊的話並不大聲,陸染垂頭,半晌,笑道:“好,我回去。”
有些意外的看著陸染,但最終陸齊什麼也沒問。
他不知道,陸染只是累了,飛倦的鳥也需要安靜的棲息。
簡單收拾了東西,陸染就坐上了陸齊的車,發了條短信給房東,同時發了一條給向衍,向衍是個死心眼的人,有時候和她一樣。猶豫了一下,陸染還是最後給韓默言也發了一條短信,沒有等回應,關上了手機。
家裡依然同記憶中一樣的空闊,一進門便是七米的吊頂,像個放大的鳥籠,父親和母親坐在客廳的沙發上,顯然是在等她。
放下行李,換上拖鞋踩進木地板上,踏踏兩聲,陸染有一瞬間的陌生感。
母親披著一看就價格不菲的皮草坎肩,貴婦的模樣,臉上卻掛著並不相配的柔軟表情,那是陸染很少見過的——母親的表情。
她走到陸染面前,張開雙臂,輕柔的抱住陸染:“好了,別想太多了,回來就好。”
還坐著的父親沒有動,但也忍不住看過來,冷凝的嘴角有些微上揚的趨勢。
忽然之間,陸染有想哭的衝動。
她的家,她的父母。
永遠不會因為自己兒女的叛逆而遠離,一直,都只在身邊。
呆在家,在受傷的手臂慢慢長合的過程中,陸染過了一段很平靜的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日子。
不知是不是補償,母親這些日子一直在家陪著她。
再出去拆線的時候,陸染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打開手機,響鈴震動不斷,首當其衝的是林婧的短信,而後是向衍以及其他亂七八糟的短信,翻到一半,終究還是看見了韓默言的名字,動了動手指,點了退出,沒有打開。
晚上,被父親叫去吃飯,拆完線的手臂上餘下一條淺淺的疤痕,卻頗長。
輕輕活動了兩下,沒有其他的感覺,醫生還是囑咐陸染注意不要劇烈活動。但不論如何左臂恢復使用還是件值得開心的事情。
到了吃飯的地方,有侍者先帶她上樓。
陸染並沒問和誰吃飯,此時只是略有訝異,還是推門進去。
里間已經坐滿了人,尚未開餐。
剛想出聲叫人,陸染就僵住了。
正坐在主座的是個四十來歲的男人,面容冷峻,模樣不苟言笑,那張臉無論氣質還是樣貌都和韓默言有七八分的相似,即使陸染再遲鈍,也意識到眼前的人十有八九是韓默言的父親,韓森。
韓森的名字她聽過幾次,卻沒有見過。
此時看到,陸染才清楚知道韓默言那個性子到底是怎麼養出來的……可以想像,十幾年以後的韓默言,不出意外,應該也會是這樣。
從主座移開視線,主座相對的位置,坐著的是她的父親,邊上是她的母親,再對面,是韓默言。
這個場面很熟悉,但坐著的人讓陸染覺得簡直詭異的可怕。
抑制住拔腿出門的慾望,收回視線,陸染坐在了陸媽的身側。
上菜,喝酒,偶爾的交談,太過正常以至於不正常。
她終於想起為什麼這個場面很眼熟了,這個場景不是相親就該是見家長了。
喝完一盅冰糖燉木瓜還是,還是無法壓下心裡那種呼之欲出的詭異感覺。
給陸媽使了一個眼色,陸染先開門出去。
和洗手間對著的走廊盡頭,陸媽也跟著出來。
控制不住情緒,陸染當即便問:“媽,你們到底在搞什麼?”
陸媽卻詫異反問:“你不是喜歡那個姓韓的小子?”
“我是……不對,可是……”
“有什麼可是的,爸和媽都想通了,你喜歡就喜歡唄,商場上的事情我知道的也不多,但這次你爸和姓韓的是真打算合作,你也不用再有什麼後顧之憂了……”拍拍陸染的肩,陸媽笑了笑,“以前是爸媽不好,現在我才明白,再什麼也比不上女兒的幸福重要,錢是賺不到盡頭的,一家人能在一起才最重要,媽不勉強你,你自己慢慢想……”
說著,便走回了包廂。
沉浸在自己母親話裡的陸染怔愣了良久,除了驚訝還有更複雜的情緒,推開走廊盡頭的窗戶,風灌了進來。
些微的寒冷讓她漸漸清醒。
這個世界發展得太快,她有點接受不了。
然而,更讓她不能接受的是接下來聽見從身後傳來的聲音。
公式化的聲音帶著些許低沉,也因此顯出了幾分人味:“陸染,給我個機會讓我試試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