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第三十五章
旅遊車搖搖晃晃地穿過密林山道,顛簸得厲害,簡直像是過山車。每次顛一下,我都緊緊地抓著扶手,然後我們對望一眼,都會不由自主地笑起來。周圍那些美得令人眩目的景色,簡直讓我覺得這一眼,就是一生一世了。
“這是什麼地方?怎麼這麼美啊,這些房子都好漂亮,裡面住什麼人?”
“那裡不是寫著麼,這是醫院……那是部隊療養院。”
我趴在窗戶上,無限花痴地說:“是部隊療養院啊。怪不得呢……我看小言裡都說,高乾子弟生病才住在這種地方,好山好水又好風景,不但利於養病,還特別利於促進感情。女主角都在這種地方一不小心就愛上了男主角呢。”
“真的?那我們進去。”他說著,突然就要拉我下車。我急忙拽住他,用力呸了一聲,說:“不去不去,健健康康去那里幹什麼。”他笑著看我說:“你不是說除了養病,還特別利於促進感情麼。”
我立刻顧左右而言他道:“哎,到蘇堤了,我們該下車了。”這間隙,車子已經停了下來,我拉著他飛快地穿過後門跳下車,他又怪我說:“乘車也乘得這麼三心二意的,我看你到哪兒都得迷路了。”
我卻不理他,只顧著看站牌上寫的廣告語,輕聲念著:“斷橋殘雪,雷峰西照,三潭影月,花崗觀雨……我都想去。”他望著我說:“你還真貪心,我只給你兩個選擇。斷橋和蘇堤,你想去哪兒?”
我想都不想地說:“當然去蘇堤,遠麼?”
他略微一怔,轉而笑了笑說:“傻瓜,你現在不就站在蘇堤上麼。”
蘇堤真的是一條很長很長的堤,我上次和言曉楠來的時候,我吵著要走,她卻不肯。後來那個沒良心的把我一個人撂在酒店裡,跑去會她的老朋友了。
蘇堤兩面都是夾岸的垂楊柳,遙遙看過去似乎是一條很長很長的堤,但不知道為什麼,我只覺得還沒有怎麼走,就已經到頭了。
我無限唏噓,回頭望著那來時的路,嘆道:“真的好短。”正如這一生看似那樣長,看似如漫漫長路,然而剎那回眸,真是人生苦短。也許我們都還未能賞盡風光,這一生卻已經結束了。
江洋輕輕嘆道:“你還真不怕走路,那我們沿西湖走,一定走到你腿軟為止。”我得意地笑道:“我在上海可是軋馬路的高手,你不知道吧,我跟言曉楠連續逛街的最高紀錄是九個小時,不吃不喝哦。”他笑起來,捏著我的下巴說:“你把我累趴下了,可要背我回去。”
西子湖畔,濃蔭密布,金光點點,無數男女成雙成對地從我們身旁走過,我感到無比的幸福。這樣簡單,這樣悠閒,真是令人迷醉。忽然一陣悠揚的歌聲傳來,一個近乎稚嫩的女聲一遍遍地唱著:lovingyouiseasycos`you`rebeautifulmakinglovewithyouisalliwannadolovingyouismorethanjustadreamcometrueandeverythingthatidoisoutoflovingyou………
nooneelsecanmakemefeelthecoloursthatyoubringstaywithmewhilewegrowoldandwewillliveeachdayinspringtime令人心醉的聲音,我忍不住尋著那聲音快步向前走去,就看到湖畔正有一群人在大張旗鼓籌備一場音樂會,門口的入場牌上寫著嘉賓的名字,我看到了那女歌手的名字,原來是她,難怪聲音如天籟一般。
“你喜歡?”他貼著我耳畔說:“那晚上我陪你來看。”正說著,電話忽然在他口袋裡震動起來,他接起來聽了一會兒,輕輕地應了一聲就掛斷了電話。轉向我說:“真掃興,三哥快到上海了,催我們回去呢。”
“沒關係,反正我也也不喜歡演唱會的氣氛,太吵。”
“我們再去看雷峰西照,反正三哥半夜才到上海。”
“也好。”
說話間無意瞥見湖上有人在划船,一男一女分坐船的兩端,男人在船尾吃力地划船,那船卻就是一隻在原地打轉,全然沒有進展。我忍不住笑出聲來,指著那船說:“我們去坐船啊,看看你會不會劃得比他好。”他順著我的指向看過去,笑了笑說:“你可別指望我,我划船最不在行,說不定比他轉的還厲害。”
我瞪他一眼,說:“真沒用。”
他笑道:“有用的地方不在這裡。”
繞過湖邊的茶館密集區,是一條長得令人絕望的沿湖小徑,太陽在我們頭頂一點點地墜落下去,變成了一顆紅得令人髮指的鹹蛋黃。斜陽漸漸照過來,把那人影樹影都鍍上了一層金色。
他站在湖邊指著遠處說:“看,那就是雷峰西照。”
我眯縫著眼睛,遠遠地只看到一片連成畫卷一般的山黛,小小雷峰塔像是個掌中玩物,被夕陽照得無限迷離,那麼美麗的景色,怎可能將白娘子一生的幸福都斷送在這裡。那麼美……怎麼能那樣殘忍!
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
“真美。”我輕輕靠在他肩上,低聲道:“真不想走了。”
“還有斷橋殘雪,可惜現在不是下雪的天,杭州下雪的時候也越來越少了。”
“以後再來看啊。”我挽住他手臂,無限憧憬地說:“反正我們以後有的是時間,總會等到下雪的一年,總會看到斷橋殘雪。到時候你再陪我來,好不好?”
他望著我,眼睛裡逐漸也注滿了夕陽的淡金色,然後他說:“再帶上我們的孩子,好不好?”
我低頭笑了。一陣微風吹來,無數細密的小蟲子也迎面飛來,我伸手撥弄。他一把拉住我的手說:“別動,有一隻飛到你眼睛上了,閉上眼睛。”說著手指已經輕輕撫摸我的眼睫。我下意識地閉上了眼睛,卻突然地,他冰冷的唇已經覆上了我的唇。
他的唇那麼冷那麼柔軟,我們的唇齒唿吸間都是桂花的香味。明明已經過了桂花的季節,怎麼這時候還會四面飄香。他輕輕地抵住我的額頭說:“洛心,我愛你。”他從未這樣完整地對我說過這句話,雖然我早已知曉,但聽他說出來依然如此動聽,如此美妙,我簡直像是聽見了咒語的睡美人,恨不得沉沉睡去。
我的眼淚不由自主地落下來。
“答應我,你要平安無事地回來見我。”
“好。”
我緊緊擁住他,彷彿害怕稍一鬆手他的承諾就會從我指縫間溜走一樣。
回到上海已經快要午夜,奔波疲憊令我倒頭就睡。到半夜一翻身,只覺得身邊空蕩盪,就此驚醒,再也睡不著了。於是披了睡衣走出去,就听到客廳裡有細微的沙沙聲,原來江洋坐在沙發上看影碟。
沒有燈光,客廳裡的一切擺設若隱若現,沙發的絨布靠墊泛出淡淡的淺銀色。熒幕的淡藍色的光籠罩著沙發。江洋坐在那裡,身體微微前傾,雙手交錯著擱在下巴上,看得十分專注。
從側面看,那是一個近乎完美的臉孔,和以前不同的是,線條更柔和。
SHARP液晶屏裡的那張臉充盈著整個屏幕,而少女臉上的幸福也充盈著整個客廳。 “她”長發及肩,皮膚白皙,深褐色的眼瞳裡閃爍著日光的痕跡,如同湖面上微微的波光粼粼。攝像機跟隨她的腳步,那樣歡快的在草地上奔跑著……
那一雙桃紅色嶄新的COVERSE帆布鞋,雪白飄揚的連衣裙,那時候瘦的連腳踝都筋絡分明。踩在草地上,一步一個足跡,幸福的痕跡。
“很美吧?我就說這時候的學校最美了,我們去看櫻花?”
她笑起來,笑聲如一串銀鈴灑落,奔跑起來,裙擺飛揚,簡直像是一隻輕盈的粉蝴。
“別拍了,別拍我了嘛……看那裡。”她抬手阻擋鏡頭,但是沒有得逞,於是抬手向樹尖上一指,鏡頭里立刻充滿了細碎的粉紅色的櫻花。 “很美吧?”
忽然鏡頭搖晃了一下,她說:“哎呀呀,你損壞公物,我告訴老師去。”
然而未來得及逃走,一陣櫻花雨已經落下,洋洋灑灑將她包裹在其中。
她歡快地旋轉:“江洋,快來看,快來看,多美啊……”裙擺飛揚,長髮飄逸,宛如一隻蝶,一直輕快而美不勝收的蝶。
那熟悉的畫外音忽然說:“別拉我,餵……你擋著鏡頭了……”
“我”對著攝像機做出親吻的姿態,強迫他放下鏡頭。然後攝像機鏡頭中只剩下了兩個人的腿,纖細的腳踝,深藍色的牛仔褲和帆布鞋……他跑開去,她忽然就撲到他背上去,像只樹袋熊那樣趴在他背嵴上,他在前面喊著:“看起來沒什麼肉的人,怎麼那麼重。”
“重嗎,以後我中年發福到150斤的時候,你還要背我哦。”
“你敢,梁洛心,你敢那麼胖我休了你。”
“江洋,我看你敢……”
我拿起薄外套披在他肩上,在他身旁坐下,他便拉住我的手輕聲道:“我吵醒你了。”
我搖了搖頭,說:“你怎麼還不睡?”
“我想再看一會兒。”他拿了遙控器按下停止鍵,然後看著我,我只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慢慢地低下頭去說:“你看什麼?”
“我要多看看你現在的樣子。”
我用手摀住臉說:“不要看,都看出我的皺紋了。”
他笑著拉開我的手,抬手拂去我額前的隨發說:“洛心,答應我,不要去美國看我動手術,在這裡等我。”
“為什麼?”
他笑了笑說:“我不想讓你看我剃光頭的樣子。”
我也忍不住笑著說:“說不定剃光頭之後,更有大哥的風範了呢。”
“我不要做大哥。”他抬起手指將我的鬢髮攏到耳後,說:“我要跟你一起去做普通的上班族,做普通的夫妻,生個普普通通的孩子,做一對普普通通的老頭子老太婆。”
我的心不自覺地抽緊,疼痛由心底直達眉梢,我不由自主地皺起眉頭。卻還是努力地笑著點頭說:“好,但是你也要答應我,手術一結束,馬上就給我打電話。一定要答應我,不許忘記了。”
“我答應你,我會把你的電話號碼寫在病房的牆上,手術一結束就給打電話。”
“那不行,萬一到時候人家以為我是黑廣告怎麼行。”
“美國沒有黑廣告吧……”
“你又知道。”我端起茶几上那杯茶,已經冷透,我抬頭看鐘已經十二點半,有些怨氣地說:“都已經第二天了,蘇三怎麼還不到。”
他忽然哭笑不得敲了一下我的腦門子,說:“讓三哥你知道你叫他蘇三,你就死定了。”
“怎麼了?”我茫然道:“你們不是都這麼叫麼?”
“我可沒有。”看見我要張嘴反駁,他又說:“他像我親哥哥一樣照顧我,我很小的時候他就替我擋過一刀。我出事以後他丟下公司所有的事來照顧我。如果不是他我今天不會坐在這裡。所以,我把他當親兄弟。”
他張開雙臂靠著沙發,我則躺在他腿上,說:“那為什麼叫他三哥?他排行老三麼?”
“除了我叔叔那一輩的,都不敢叫他蘇三。”江洋沉思了片刻,說:“你聽說過港城五虎麼?”
“沒有。那是什麼?”
“那五個人都是從外埠來到這裡,在那個年代,這種人叫過江龍,很生猛。很快整個香港黑社會幾乎由他們五個人瓜分,五方人馬勢均力敵,不分高下。所以後來黑白兩道的人就稱他們五個人為港城五虎。我叔叔在這些人裡排老三,所以我們這一幫,只有地位最高的人,才能和數字三扯上邊。”他低頭看我說:“你那天在警署門口看見的那個人,他叫喬偉業,人家也叫他喬四爺。”
“哦……”我慢慢地坐起身來,說:“怎麼感覺像港片裡的程浩南?”
“真沒出息,就知道看港台劇。”
“你還不是跟我一起看無間道。”
“那是被你逼的。”
“你還逼我陪你看蜘蛛俠呢。”
“那是好萊塢大片……”
“那是兒童片!”
我撲過去,他被我按在沙發上,大笑著弄亂我的頭髮,親吻我的額頭,我們幾乎是胡亂地扭打在一起。這時候門鈴偏偏響了,我像隻貓一樣警覺地看著大門,說:“糟糕,三哥來了?”他點點頭說:“再不去開門,他就該撞門進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