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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十四章一聲杜宇春歸盡

桃花亂 侧侧 13444 2018-03-16
京城的桃花,開得和去年一樣好。 坐車出了朱雀門,往南郊而去,不多久就看見了逶迤綿延的桃花,一片粉紅色幾乎延伸到天邊去。春日的河水無比清澈,馬車沿河而行,眼前已到了花神廟。 花神廟旁那株芭蕉樹,今年分出了四五株小芭蕉,一片綠意森森。盛顏下了車,站在花神廟之前,抬眼仰望,花神廟越顯頹敗了,每根樑柱都有種搖搖欲墜的感覺。 她一眼便看見了,緩緩在花神廟中踱步的瑞王,身後的陽光斜照過去,將她的影子重疊在瑞王的影子上。 她正低頭看著,瑞王尚誡已經走過來了。 他和去年一樣,依然還是淡天青色便服,五官深刻,微微抿著的唇角顯得他神情漠然,只有一雙眼眸深暗,這般深黑如淵的顏色,她若落在其中,怕是永遠也落不到底。

他看到她了,那深黑的眼睛裡,漸漸閃出一種溫柔的光芒來,是微笑的神情讓他的目光柔和起來。 盛顏默默抓緊了自己的衣襟,不知道為什麼,她覺得胸口浮起窒息的虛弱感,唿吸開始不暢。 瑞王走到她身邊,與她並肩而立,說:“你看,就是這個地方,去年今日,我們相遇了。” 是的,這個地方。 當時羞怯地接著簷下雨水的女孩子,如今是朝廷的盛德妃。 當時笑著向她詢問簽文內容的男人,如今是她最怨恨的仇人。 同樣的地方,同樣兩個人,世事無常,居然這樣迥異。 人生如此,命運如此。 她緩緩地開口,說:“是啊,真快啊……只不過一年,世事全非了。” 春日的艷陽照在他們身上,兩個人不知不覺便一起走進這小廟裡。

盛顏雙手合十,在花神面前闔目祝禱了一會兒,瑞王站在旁邊看著她睫毛微微顫動,只覺得異常美麗,叫人心動。 等她站起來的時候,他忍不住笑問:“你向她說什麼?” 她低頭淡淡地笑,說:“只不過是願她保佑尚訓早日醒來而已……也希望我娘的在天之靈,能看到我們。” 瑞王頓時面色一沉,說:“你以後可以不必在我面前說這些。” 她想要反唇相譏,問他為什麼自己不能想念自己的丈夫和母親,但是看看他陰沉的臉色,還是咬了咬唇,將一切吞下去了。 他見她不出聲,面色又緩和了下來,竟伸手牽住她的手,低聲說:“前面人多嘈雜,我們到廟後看看,或許景緻不錯也不一定。” 盛顏的手落在他的掌心,用力抽了一抽卻沒能縮回,無可奈何,只能跟著他轉過了廟的後門,眼前是一小片空地,後面就是如半圓般的山了,這一小片空地被山和廟遮擋住,就像是天然的一個盤底,安靜無人。

湛藍的天空籠罩在他們的頭上,底下是開得燦爛的桃花,樹上的正開到全盛,地下已經鋪了一層如胭脂般的落花。陽光中一切顏色明亮,鮮明的天藍、嬌豔的粉紅、柔嫩的碧綠交織在一起,濃烈的色彩燦爛得幾乎讓眼睛都受不住。 瑞王牽著她的手,走到落花里去,兩人倚著樹坐下,陽光透過茂密的花朵,斑駁地照在他們的身上,微風吹過來的時候,光影就在他們身上流動,如同流水。 整個世界平靜已極,過去未來都沒有了踪跡,人間只剩了這山前廟後小小一塊地方,色澤美麗,什麼前塵往事一概不剩。 春日溫暖,他們在樹下坐著,看著彼此,卻都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過了良久,他才握起她的雙手,低聲說:“你嫁給我吧。” 猶如晴天霹靂,去年的那一次,桃花中,他曾對她說過同樣的話,而如今,卻又對她這樣說。

她睜大雙眼,不敢置信地抬起頭看著他,嘴唇顫抖,卻良久說不出話來。 他伸手將她攬入懷中,貼在她耳邊問:“怎麼了?你不願意?” 她顫聲道:“瑞王爺,我……沒聽說過弟弟的妃子可以再嫁給哥哥的。” 他卻無動於衷:“他如今與死了無異,還有誰敢反對嗎?” “也許沒人敢反對,但我……不能嫁給你。”她用力推開他,堅決地說。 他看了看她,皺起眉:“盛顏,以前我曾向你求親,你也答應了。” “那是以前,我們之間……如今發生過這麼多事,你能當作沒有發生過,但我不能,我永遠不能若無其事,當作一切沒發生過。” “真是好笑。”他盯著她,開始有點惱火,“是誰對不起誰比較多?如今我願意選擇原諒你,只願我們一切重來,回到當初——回到你答應要與我成親的時候,就當這一年我們沒有經歷過,可怎麼現在倒是你不肯原諒我?”

盛顏冷笑:“我對不起你?瑞王爺,你害死我至親的人,卻還覺得是我虧欠你比較多?世界上有這樣的道理嗎?” “尚訓的事,與我無關。”他厲聲道。 “瑞王爺手段高明,在我身邊安插什麼人都無人知曉,當然不會留下任何證據!”她終於語言尖銳。 “事到如今,局勢已經盡在我手中,如果是我做的,難道我還不敢承認?”瑞王怒極,伸手將她重重按倒在地,俯下身盯著她,“我與他畢竟是兄弟,就算我真的要這個皇位,我自然有光明正大的手段,何至於像你們沒有軍權沒有勢力,只能用那麼陰毒的手段暗算對手?” 盛顏毫不畏懼地對上他的目光,反唇相譏:“反正真相已永遠無人知道,你也自有一百種理由來替自己辯護。” “你……”他氣得幾乎發狂,說道:“事實真相,等我從南方回來再幫你查明吧,反正我必定會給你一個交代,若查出來不是我做的,到時候你是否留在我身邊,就不是你自己願不願意的問題了。”

盛顏盯著自己頭上藍天,整個天穹猶如籠罩在她身上,壓得人喘不過氣。 他坐在旁邊看著她,見她在落花中氣息急促,臉色慘淡,如褪盡了顏色的花朵一樣,他心中明明充滿了怨怒,此時卻又升起無名的憐惜來。良久,他才又搖頭,低聲說:“盛顏,你別試探我容忍的底線,在你之前,曾經觸怒過我的人,至今沒有還活著的。” 她默不作聲,坐起來看著他,嘴唇顫抖如風中即將凋零的花瓣,卻說不出話。 瑞王俯頭,親吻了她,彷彿剛剛的爭吵根本沒有發生。 春日,艷陽,整個世界花開無盡。風吹過來的時候,小盤地中氣流迴旋,無數的落花就像片片胭脂直上天空,落到不知去向的地方。 瑞王離京那一天,滿朝文武一起出城送將士離開,鐵甲紅纓,黃塵漫天。即使盛顏未能出去,她也可以在外宮城的城牆上看到兵馬揚起的塵土,遮蔽了小半個天空,浩浩蕩盪一直向南遠去。

她站著看了許久,南方,溫暖的地方。那裡也應該到處都是桃花垂柳吧? 雕菰看她站在亂風中註視著南面,扶在城牆上的手微微顫抖,便低聲說:“德妃娘娘不必擔心,瑞王爺怎麼可能會有事呢,項云寰不是對手的。” 她微微點頭,說:“是啊,有什麼好擔心的……” 正是三月好時節,晨霧漸漸褪去,四面疾風捲來,招惹得衣帶在風中獵獵作響。皇城內外一片紅粉青綠,整個人間都從沉睡中甦醒,唯有她全身冰寒,恍如還在嚴冬。 指甲把她的掌心刺得幾乎出血,盛顏站在城樓最高處,看那片煙塵漸漸遠去,那裡面有個人,曾對她說,你嫁給我吧。 如今,你我要告別了,永遠。 因為,我們不能共存一個天地之間。 瑞王走後,日光之下並無新鮮事,宮中很多人都在議論云澄宮,也有人向雕菰打聽盛顏和瑞王的事情,還有一個熱鬧話題是,等瑞王回來後,盛德妃將會被如何處置,畢竟她是曾經與先皇一起差點殺掉瑞王的人,可如今又是與瑞王在宮中傳出流言的人。

在佩服她手段的時候,大家也都猜測,她能不能順利地迷住瑞王,讓他忘記了以前的恩怨,保住自己的性命——而,竟然沒有一個人,探詢真相。 前方的戰事令京城的百姓精神振奮,瑞王到南方後所向披靡,連下九城,戰況傳來,大街小巷歡聲雷動,很快時間又正接近端午,京城熱鬧非凡,短暫地恢復了以前的景象,雄黃與艾葉的氣息瀰漫了整個京城。 宮裡自然也有應時的粽子,盛顏與君皇后正在讓內侍送到大小官員府第分賜時,兵部有人進來,說:“瑞王爺有密信進呈盛德妃。” 盛顏以為是戰報,隨口說:“交付朝廷商議就好了。” “瑞王爺在封口指名是給盛德妃的。”他說。 盛顏這才慢慢取過旁邊的絲絹擦了手,接過他手中的信。君皇后不明所以,問:“之前瑞王不是讓你幫他看著點朝廷的事嗎?或許是因為這件事?”

盛顏翻過封口看,果然封條貼得密實,註明進呈盛德妃。她取下頭上金釵,劃開信封,翻看內容。 "江南四月,陌上花開,如錦緞千里,迷人眼目。於戰後披血看落日殘陽,天地血紅,萬花消漸。覺古今一瞬,生死無常,唯想念至你,才恍覺身在何處。信到時必已五月初,寄艾葉消邪。 一切俱佳,待秋日你我重逢。 " 寥寥數語,並沒有任何提名落款,附寄上的一片艾葉也乾枯了,輕薄一片。 她翻來覆去地看,到最後也只看到唯一一點,秋日。 若無把握,他怎麼會這樣明確地點出。他是從不失信於人的。 盛顏微微笑了起來,秋日,真是好時節。 盛顏從君皇后那裡告辭,帶著鐵霏去兵部詢問江南事宜。 君容緋送她到宮門口,頗有點擔心地說:“幫我替大哥帶個信,雖然知道他一定很忙碌,但也望他抽空報個平安。”

盛顏便說道:“有什麼東西帶一件給他吧,不過他是后防,應該是不會上前線的,不必擔心。” 君容緋點頭,轉身揀了個端午的香囊給她,說:“今日端午,就拿這個給他避邪吧。” 盛顏接過來,苦笑道:“恐怕到的時候,五月都已經過去了。” 君容緋猶豫道:“那讓我再想想……” “不必了,這個就好了。”她拿在手裡,告辭了出去,回自己的殿內換了衣服,對鐵霏說:“跟我去兵部一趟吧。” 如今兵部的尚書孫冶方是瑞王一手提拔上來的,對於這個曾經謀害瑞王、如今又牝雞司晨的盛德妃雖然恭敬,但骨子裡卻是不屑的。她也只當自己沒看見,詢問了戰況之後,又問:“江南濕熱,軍隊是否會有疫病流傳?” 孫冶方說道:“已經從各地調撥了軍醫過去,何況瑞王也收編了江南部分軍隊,對於當地的氣候已經有辦法抵禦,一切都不勞盛德妃掛念。” “這就好了。”盛顏說道,一邊拿出君容緋那個香囊,交給他說,“這東西是君皇后吩咐要交給她大哥的,不可遺漏了。” 孫冶方接過,抬眼看了一下鐵霏,見他微一點頭,便取了一個厚實的信封裝了,貼條封好,說:“德妃請放心,和公文一起,半個月之後也就到了。” 盛顏抬頭看看太陽已經日中,便也起身回去了。剛回到宮中,就見工部和禮部的人在等著,她剛問了一句:“什麼事?”馬上就看到了他們手中的工程圖,群山中的雙闕,望道後是寢殿,松柏蒼蒼。 她站在那裡,一動也不動地在端午的熏香之中,緩緩按住胸口。 工部尚書看她臉色蒼白,只能小心翼翼地說:“啟禀德妃,皇上已經昏迷數月,眼看……近日瑞王也來信問起,所以我們做臣子的,就先擬了山陵的形制……” 他還沒有死,可是他們都已經在準備他的墳墓了。 看來,尚誡是不准備讓他醒來的。 盛顏伸手扶住身後的欄杆,深吸一口氣,良久才說:“工部和內局各找幾個人前去就可以……我,就不看了。” “是,臣等告退。”見她情況不好,他們趕緊告退。 “記得……”盛顏又吩咐說:“一定要盡快,最好……在秋天之前,就能完工。” “是。” 只有盛顏回身回到殿內,吩咐後局將參湯和米粥等送上,將昏迷中的尚訓扶起,墊了枕頭在他身下,輕輕地幫他按摩身體。 雕菰和鐵霏在旁邊看著,聽到她輕輕地對尚訓說:“今天,朝廷按照瑞王的吩咐,給你建山陵了……他看來,真的很不希望你醒來呢。” 一切都無聲無息,無意識的尚訓,連睫毛都沒有顫動一下。 裝著艾草的香囊,在半個月後才到達江南。拆開封印完好的信封,君容與拿出端午的香囊看了看,好笑地問:“是君皇后吩咐給我的嗎?” 信使也覺得有點小題大做了,他笑道:“正是,君皇后委託盛德妃帶出宮轉交給兵部的。不過如今端午都過去半個月了,已經用不著了吧。” 君容與點頭,說:“還是感謝小哥辛苦。” 他迴轉自己的屋中,江南已經十分悶熱,嶺南這一帶尤其厲害,等天色稍微晚一點,毒蟲就在沼澤中孳生,黑壓壓一片襲來。幸好他負責善後的這幾座城池還算平靜,城中百姓雖然遠離京城,但是對於項云寰也沒什麼附屬意思,不至於有什麼再起動亂的擔憂。 他將香囊帶回自己臨時設在縣衙的辦公處,隨意丟在了桌面上,等到快要回住處的時候,才馬馬虎虎收了回來,塞在袖子裡帶了回去。 吃過晚飯,洗完澡,他準備上床安歇的時候,才將那個香囊拿了起來,放在鼻子下細細地聞了一會兒,按捏著,良久,終於將它拆開了,找了半天,才終於尋到裡面的一個小紙捲。 展開小紙捲,裡面是潦草的幾個小字:“京城部署無誤,項云寰死後可動手。” 他將紙條在燭火上燒了,又將灰燼碾碎吹散,起身去洗了手,面色如常。 夏天過去,秋天快到的時候,是整個天下最熱的時候。 “這麼熱,怎麼得了啊……”京城防衛司統領李堯,從衙門回來的時候,經過小巷,抬頭看了看天色,嘆氣。 已經是暮色沉沉的時刻,可是暑氣依然未消,整個京城似乎都籠罩在一片蒸騰的熱氣中。 他的副手劉遠志,在他的身邊,說:“據說南方更澳熱,不知道前方的將士現在情況如何?” “有瑞王爺在,我們需要擔心什麼?等著他凱旋歸來,改換朝天了。”李堯笑道。 “說的也是。”劉遠志笑道,一邊忽然轉頭,看著巷子的另一邊,驚訝地問:“咦,那是什麼?” 李堯下意識地一轉頭,剛想看看那邊有什麼,卻只覺得脖子一涼,一道寒刃從他的脖子上劃過,灼熱的血頓時噴濺出來,他一聲不吭地倒了下去。 身後的人頓時大嘩:“劉遠志,你居然敢殺頂頭上司?” 劉遠志冷笑道:“我是奉皇上諭旨,誅殺京城內逆賊瑞王的心腹。” “皇上……皇上不是昏迷半年了嗎?” “皇上已經醒來,如今正是肅清乾坤,重振社稷的時刻了!”劉遠志說著,回頭看見京城中亂聲漸起,四處的守衛,如雲集響應,御林軍中的動亂,也開始了。 以京城防衛司的副使劉遠志伏擊頂頭上司李堯開始,京城變動,君蘭桎一派人控制了京城防衛司近兩萬兵馬,與瑞王新近提攜上來的御林軍都統展開混戰。京城之內巷戰械鬥,人人自危,白日閉戶。 盛顏與尚訓在垂諮殿中等待著消息,兩個人一夜不眠,互相緊握著對方的手。 若能成功,他們將一起血洗仇恨,共享這天下。 若是失敗,他們將一起死去,下場淒慘。 京城動亂的第二天下午,防衛司的人開城門迎御林軍的舊統領入城,新統領被斬殺於御林軍校場門口,京城兵權才回歸到皇帝手中。 大清洗立即開始,瑞王派的人馬損傷嚴重,雖然倉促逃掉幾個,但京城與身在南方的瑞王路程遙遠,一時之間瑞王自然不能回救。尚訓下令從周圍州府調集軍馬,匯聚京城,各州府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中央有令,還是不得不從,一時間雖然有些嘀咕,有些推諉,但是在兵符的調轉下,依然還是率兵馬往京城而來。 “預計十日之內,京城兵馬就可以駐紮到五萬以上,而瑞王要接到京城的變動再領兵迴轉,至少要二十天,到時候我們足以與瑞王軍一戰。”劉遠志意氣滿滿地向他們禀報說。 君蘭桎也很得意:“容與今晨飛鴿來報,二十四日瑞王大破項云寰,當晚他趁瑞王軍慶祝時,率軍伏擊瑞王右翼軍成功,斬殺大將李宗偉。朝廷接管的城池已緊閉城門,不納瑞王軍,他如今無城可據,糧草困乏,相信也難以北上了。” 聽起來,局勢一片大好,尚訓總算鬆了口氣。他雖然已經醒來一段時間,但是畢竟還未調理好,此時疲憊得靠在椅上,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盛顏瞥了站在自己身後的鐵霏一眼,又問:“以你們看來,瑞王此次,還能不能有什麼變故?” 原兵部侍郎,如今已順理成章接替了身首異處的兵部尚書的張鎵轅立即說道:“以臣之見,瑞王這個逆賊近期已經空乏,短時間內決不可能東山再起。如今他受困南方,與項云寰的戰事折損了他不少將領,他們自相殘殺,朝廷漁翁得利,真是中書大人和皇上安排的妙計啊。再者,朝廷也將附近的城池接管了,瑞王堅壁清野,糧草也一直都是朝廷運送,他根本沒有自己的輜重補充,可說這次他是絕無反撲朝廷的希望了。” 鐵霏站在盛顏身後,彷彿沒聽到一般,臉上依然毫無表情。 君蘭桎又說道:“瑞王軍必定會北上,朝廷已經派了祁志高前去堵截,皇上可信得過他嗎?” “祁志高是以前攝政王的屬下,相信君中書比我更了解。”尚訓有點疲憊地說。 “那麼,盛德妃的意思呢……”君蘭桎又看向盛顏。 她緩緩搖頭,說:“我只是個女人,哪裡懂這些,,一切由皇上你們看著辦就是。” 她起身離開了垂諮殿,也不管尚訓在她身後詫異地叫她、想要挽留她。 她穿過狹窄的宮道,高高的宮牆在她身旁林立,炙熱的夏風從她身邊穿過,吹起她薄薄的紗衣,凌空飛舞。可是她臉色蒼白,心底悲戚冰涼。 鐵霏跟在她的身後,亦步亦趨,像影子一樣沉默。 盛顏走在宮牆的陰影下,忽然,她停住了腳步,沒有回頭,但是鐵霏可以聽到她低低的聲音:“你……難道不為瑞王擔心嗎?” 鐵霏輕聲,但是不容置疑地說:“瑞王爺不會敗。” 盛顏靠在紅色的宮牆上,也不管自己的衣上會沾染污痕。她仰頭看著天空,彷彿是想要嘲笑他,可是鐵霏卻分明感覺她聲音顫抖喑啞:“不知你這種盲目的信任從哪裡來?” 一直跟在她身後的鐵霏,第一次產生了一種強烈的慾望,想要上前去看一看她現在的表情,他心想,發出這樣的聲音的人,該是多麼絕望與痛苦。 然而現在她希望成真了,她的丈夫終於醒來,與她攜手面對江山風暴,她最大的敵人已經身處最艱難的境地中,為什麼她卻一點都沒有一點歡喜? 可是他最終,還是克制住了自己,他忠實地站在她的身後,用著最平常的口氣,說:“王爺十四歲時,在蒙狄作人質,他知道自己的父親去世後,立即帶著一百二十六人潛逃回國,在浴血廝殺之後,能跟著他踏上國土的,只有十八人……而我,就是那十八個人之一。” 盛顏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任由狹縫中的風極速穿過,割痛自己的臉頰。 “盛德妃,我想,你們做什麼都是沒用的,你們只需要等他過來,接受自己的失敗就好了。” 她沒有說話,從始至終,她也沒有回過頭,看過他一眼。 她站在那裡,一動不動,只有那些風,加諸於她薄弱的身軀,彷彿永不停息。 但是,雖然朝廷對局勢算得上樂觀,可京城很快就失去了君容與的消息,朝廷裡猜測應該是他堅閉城門不出,瑞王圍城,所以失去了聯繫。 但圍城對於被阻斷了糧草的瑞王軍來說,絕對是支持不了多久的,而且援軍也很快就要到達了,所以雖然有點小擔憂,眾人還是將主要的關注放在入京的軍隊上。幸好一切都很順利,各州府軍馬陸續趕到,駐紮在京城外。 “我心中很不安,前方……真的應該沒事吧?”尚訓與盛顏夜間坐在燈下時,他忽然這樣說。 盛顏心中浮起暗暗的憂慮,但她還是寬慰他:“放心吧,如今局勢盡在朝廷的控制下,現在各州府的兵馬已經趕到,就算南方的軍隊作亂,也是群龍無首,得不到各地支持,料來也不成氣候。” 尚訓也聽出她口氣裡的不肯定,但,有她在身邊陪自己說著話,本來就是讓他安心的事情。他在燈下握著盛顏的手,低聲說:“阿顏,我想我如今的身體,也許和你不能相守一生了,但只要能殺了我哥哥,最後你能在我身邊,這樣我……也算人生圓滿。” 她看著尚訓淡淡苦澀的笑容,不知該怎麼說才好,眼看外面天色昏暗,似乎要下雨,風也一陣陣大起來了。 她站起來,去關窗戶,只在這頃刻之間,雨已經下起來了,細如牛毛的雨絲隨風斜飄進殿內,濕了她半身。 遠處被大雨遮掩得模煳不清的千重宮殿,包圍著她,可這種不知道明天在哪裡的孤苦愁緒,和以前在漏雨的屋簷下,與母親背對背取暖的時刻,又有什麼差別呢? 阿顏,好好地活下去。 驟然之間,天地迥回,鋪天蓋地的悲哀淹沒了她。 回去的時候,她幫尚訓寬衣上床,他大病未癒,現在又勞心勞力,很快就睡著了,可她了無睡意,坐在床邊,只能靜靜地看著他。 他依然是清雅高華的,美麗少年,雖然清瘦纖細,眉心含著淡淡的悲哀,但是,他沒有變,他依然是他。 如果他不是皇帝,他是個遠離朝政的王爺,或者,他只是一個和她門當戶對的普通少年,那該多好。如果他們能像普通的少年夫妻一樣,過著普通的人生,那該有多好。 像是感覺到了她的目光,尚訓緩緩地睜開眼,見她凝視著自己,他的臉上露出了淡淡的微笑,輕聲叫她:“阿顏。” 看著他臉上平靜的微笑,盛顏也似乎安心了下來,她點頭微笑,偎依在他的身邊,低聲說:“你累了,我們早點睡吧。” 尚訓翻身,將她抱在自己的胸口,兩個人都不說話,只靜靜地聽著外面密集的風雨聲。良久,他忽然低聲說:“這一場風雨之後,天氣就會涼快了……秋天就要來了。” “嗯,秋天……就要來了。”她閉著眼睛,喃喃地說。 她忽然想到尚誡寫給她的那封信,他說,秋日回來。 又似乎過了很久,在她終於平靜下來,有點睡意朦朧的時候,聽到尚訓又低聲在她耳邊問:“阿顏,如果有一天,你發現我不是好人……我做過很對不起你的事情,你……還會愛我嗎?” 盛顏在半夢半醒的迷煳中,低聲說:“我也做過太多對不起你的事,既然你能原諒我,既然我們還有現在,那麼,你哪還有什麼事情,是我不能原諒的呢?” 他沉默著,用力抱緊她,將她的臉埋在自己的胸口,良久,才低聲說:“但是阿顏,我並不後悔……因為,至少你現在,是跟我在一起。” 在黑暗中,帳外朦朧的燈光,在他的臉上投下微微波動的光芒,他的唇角,淡淡地揚起,歡喜,圓滿,如意。 一夜風雨大作,狂風暴雨的聲音,還有壓抑的心境,讓盛顏怎麼都睡不安穩,她恍惚覺得自己還處在雲澄宮的那些日子,水聲嘩嘩作響,擊打著她的夢境,就像昨日重現,瑞王又坐在自己的床前,黑暗中用那雙灼灼的眼睛盯著自己。 她在夢寐的恍惚之中,忽然被一陣輕微而急促的腳步聲驚醒,然後雕菰撲進來,隔著錦帳低聲叫她:“娘娘……” 盛顏還在朦朧之中,不知道自己聽到的,是真實,還是夢幻,而雕菰見她沒有反應,急得竟不顧自己的身份了,撩開帳子衝了進來,低聲叫道:“娘娘!” 她坐起來,看看沉睡的尚訓,做了一個“禁聲”的手勢,然後輕手輕腳地下床,披衣出來。外殿的風雨聲更大,所有的帳幔都在燈光下不安地晃動,如同水波。 就在這一片令人恍惚的水波中,雕菰低聲說:“瑞王進城了!” 盛顏愣了一愣,緩緩問:“你說什麼?” “瑞王與各州府調度過來的兵馬會合,如今已經連夜率兵進城,聽說……很快要進內宮來了!” “他哪有時間過來?他怎麼過來的?”盛顏急促地問。但是她也知道雕菰是不會有答案給她的。她倉皇地回頭看內殿,那裡,尚訓還在安睡。 如果有可能的話,她真希望,這一天一地的風雨全都加諸在自己的身上,不要傷害到睡夢中的尚訓一絲一毫。 “現在,他已經在宮城門口了……是守衛們進來知告的。”雕菰又慌亂地說。 “我……我馬上出去。”她說著,用顫抖的手拉過旁邊的衣衫,套上外衣,雕菰幫她系衣帶,她從梳妝台上隨手拿了一支簪子,要將自己的頭髮盤起,卻因為手一直在發抖,怎麼都弄不起來。 雕菰趕緊伸手要幫她拿過簪子,可盛顏搖搖頭,勉強定了定神,說:“算了,你還是先去看看皇后和元妃,不要讓她們受驚……” 話音未落,她一眼看到了從殿門口轉過來的那個人,她怔忡著,十指一鬆,手中的金簪頓時“叮”的一聲,跌落在青磚地上。 他卻十分隨意地走過來,幫她撿起地上的金簪,然後站起身,輕挽起她的頭髮,幫她用簪子固定住,笑問:“阿顏,怎麼這麼慌張?” 盛顏面色蒼白,殿內的燈火在門口灌進來的大風中,忽明忽暗,讓她眼前的世界也是明滅不定,看不清楚。 她深吸一口氣終於,低聲說:“你真是言而有信……剛剛初秋,就回來了。” “我一心想著你,所以迫不及待就趕回來了,你不會介意吧?”他依然笑著,在她的耳畔輕聲問。 雕菰在旁邊看到瑞王這樣親暱的語氣與動作,嚇得全身雞皮疙瘩都出來了,幸好鐵霏不知道什麼時候從殿外進來,一把抓住她的手,將她拉了出去。 殿內頓時只剩下瑞王與盛顏兩個人,燭光暗淡,苦雨淒風。 殿內頓時只剩下瑞王與盛顏兩個人,燭光暗淡,苦雨淒風。 她張了張嘴,不知道應該說什麼。 是讚他通天的本事,是斥他犯上作亂,還是求他放過自己與尚訓? 瑞王卻從她身邊越過去,看了一看內殿的門,面帶著微笑,像是最平常地,兄弟之間打招唿的樣子,用輕鬆的口氣,叫著殿門口的人:“尚訓,吵醒你了嗎?” 盛顏的心猛地一跳,她慢慢地回頭看。頭頂紅紗宮燈的光線照在尚訓身上,橘紅色的光芒讓他的臉頰帶上一點異樣的血色,顯出一種不真實的血潮來。 瑞王凝視著他,貌似漫不經心地說道:“我今晚要處理的事情還很多,劉遠誌已經死在亂軍中,不過給我惹了不少麻煩的君蘭桎,目前被帶到宮門口了,我要先去看看……我知道你們是被這些奸人脅迫,身不由己,並不是真的想要為難我,所以只是先來看看你們,等過幾日我們再好好地說說離別之後的思念吧。” 盛顏知道他說得輕巧,其實這一夜,不知會有多少人死於非命、家破人亡。但都是一樣的,短短數天前,朝廷也處決了一批人,京城中的血雨腥風,不是現在才開始的。 外面的風雨更大了,尚訓終於開口,說:“我只是很想知道,哥哥是怎麼在糧草缺乏中,以十天不到的神速,率軍趕到京城的?” 瑞王輕笑道:“我怎麼會蠢到與朝廷簽訂了合約之後就將自己的一切交託在他們手中?君蘭桎不過想利用我與項云寰鷸蚌相爭,幻想從中得利而已,所以我在生擒項云寰之後,立即就帶著他和幾隊精兵北上往京城而來,只不過故意把消息遲放出了幾天而已,君中書那個沒有經驗的兒子,每天就呆在城內守著探子的密報,卻根本不知道那些探子都會與我聯繫。不過我唯一沒料到的是,他居然能殺掉李宗偉,這一點倒是叫人佩服。” 盛顏默不作聲,知道自己與尚訓這一次敗得徹底,尚訓從小柔弱,她更只是個后宮中的女人,而君蘭桎只慣於在朝廷上勾心鬥角,哪有人能和瑞王抗衡? “深夜擾人美夢,真是不應該,我還是先走了,你們可以繼續補眠一會兒,等一會兒,太子會來看你們,我想他會有話對你們說。”他說著,轉身要出去的時候,若有意若無意地,抬手撫摸了一下盛顏的發,低聲說:“盛德妃,皇上剛剛醒來,身體似乎還不太好,你可要注意小心照顧他。” 看著他轉身走出去,盛顏再也站立不住,踉蹌著撲到尚訓的身邊。尚訓抱住她的肩,盛顏卻發現他很鎮定,甚至還在微笑著。 他安慰地抱緊她的肩,低聲說:“你看,老天真是不眷顧我們,居然給了我們最壞的結局。” 盛顏微微咬住下唇,低聲說:“幸好……我們的墳墓都已經趕造好了。” 他們在窗口,看著瑞王一步也不停,大步轉過迴廊,消失在暴雨中。 而他們現在呆在這裡等候處置,簡直比立即置他們於死地更叫人難熬。 他是他的親弟弟,是他一手扶持著登上皇位、被架空了權利的帝王,可是他卻宣布他為謀逆,並且親自刺傷他、將他下獄;又趁他南下平叛的時候,在後方斷他後路,可說是他最大的仇人了。 而她曾答應嫁他,卻入宮成了他弟弟的妃子;他一直認為是她替尚訓備下刺進胸口的那一把毒刃;她親手寫了要殺他的詔書;她騙他進行和談;她在合約締結之後,又在後方謀害算計他。 他該有多恨他們。 他更恨的,估計是他們居然,一起聯手謀害他。 盛顏心亂如麻,明明覺得自己恐慌極了,可是張開口,卻胸口堵塞,一聲也發不出來。 “我們本想給他致命一擊,但是如今失敗了,只能認輸。”看著她焦慮的樣子,尚訓卻若無其事,只思索著另外重要的事情:“如今我們的煩惱是,要是我們死後,他不讓我們同穴可怎麼辦?” “或許我們一起燒成灰會比較好?”盛顏問。 “要是在黃泉中,我們看到對方焦黑的樣子,一定會認不出來的,還是別做這個打算吧。”他說著,伸手撫上她的臉頰,“而且,阿顏,你這麼美。” 她咬著自己的下唇,默默地,感覺到自己的臉頰微微溫熱,眼淚滑落下來。 外面雕菰惶急的聲音響起:“殿下,殿下,不能進來啊……” 果然,如尚誡所說的,行仁來了。 尚訓與盛顏本不想理,但盛顏想了想,還是無奈地推開尚訓,低聲說:“天色還沒亮,不知道他過來有什麼事。” 尚訓皺眉,卻也沒說什麼。 既然瑞王吩咐行仁連夜過來,那麼,必定是有什麼事,他不想留到天亮再解決。 盛顏嘆了口氣,站起來走了出去。行仁一看到,立即奔到她的身邊,牽住她的手,怯怯地叫她:“母妃,瑞王進城了……我是不是一定會死了?” 盛顏搖頭,自己也沒有把握地安慰他:“放心吧,不會的。” “那……你會死嗎?”他看著她問。 盛顏勉強笑了一笑,說:“何必擔心我呢?我以前那樣對你,你不記恨我嗎?” “不會啊,我覺得你比那些想等我出了差錯再狠狠懲處的人好。”他說。 這個小孩子,真是洞若觀火,這麼早熟,在皇家有什麼好處?盛顏不忍心再看他,伸手撫摸他的頭,低聲說:“瑞王想必不會和你一個小孩子過不去的,只是你以後的一生,可能會艱難點。” “別騙我了,母妃。”他倔強地說,“他才不會讓我活下去呢。” 這個孩子說這樣的話,讓盛顏覺得心裡不舒服,她轉了話題,問他:“你夤夜進宮,有什麼事情?” “嗯……我有重要的事要見父皇。”他說。 盛顏示意他進內去,看著這個小孩子跑進去,她一時覺得無比疲倦,站在外面,看著外面已經漸漸變小的雨,想著明天,自己與尚訓的命運。 誰知道會怎麼樣呢?是生離,還是死別,全都在別人的手上,不是她與尚訓可以掌控的。 她正在出神,耳邊忽然傳來“砰”的一聲,是什麼東西落地的聲音。她遲疑了一下,在疏落的雨聲中,聽到了尚訓的聲音——“阿顏!” 他的聲音急促沉重,讓盛顏的心頓時一跳,轉身急奔進去,卻發現他正跌坐在床上,嘴角有血流下來。 他的手按在胸口,就在當初他胸口的那個傷口上,又有血如崩裂一般湧出來。 在尚訓的對面,是握著一把短短匕首的行仁,他手中握著那把匕首,轉頭看著她,低聲,乖巧地叫她:“母妃。” 盛顏顧不上行仁了,她一把抱住尚訓,急忙撕開他的衣襟查看,一邊朝外大叫:“雕菰,雕菰……傳太醫!” “不必了,還不如這樣乾淨。”尚訓卻抓住她的手,臉上露出慘淡的微笑。 盛顏眼看著他的胸口,迅速地蒙上一層青紫,蔓延向全身,然後,他軟軟地癱倒在她的懷中,口中盡是鮮血湧出。 她感覺到他的手,在最後的時刻,緊緊地抓著她的手腕,他抓得這麼緊,捨不得放開她一分一毫。 她抱著他,顫抖的手不停地替他擦拭嘴角的血,可是,卻怎麼也沒辦法止住那湧出來的血流,他的生命,就在這些鮮紅的液體中,漸漸流逝。 “尚訓……”她低聲,惶急地叫他。 他抓著她的手,艱難地,往上移動,與她十指相扣。 就像他們常常在午夜夢迴的時候,無意識地握住對方的手。就像詩經裡曾經說過的,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盛顏緊握著他的手,嗚咽著,淚流滿面。 尚訓感覺到她的眼淚滴在自己的臉上,但他已經看不到面前的東西,他曾經聽說,人在臨死前,總是會看見自己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光,藉以來麻痺自己,忘掉死亡的痛苦。而他看見的,果然是他最珍惜的那些事情—— 初見時的暮春初夏,她站在假山的紫藤花下,春日艷陽迷離,她在艷麗的紫色花朵下,彷如散發出熾烈光華,容光流轉。 她幫他抓落在衣領中的女貞花,氣息輕輕唿在他的脖頸處,和落花一樣茸茸觸人。綠蔭生晝,微風徐來,簌簌聽到花開落的聲音。 去見她母親的那一夜,兩個人坐在廊下,風把雨絲斜斜吹進來。他擁著微微寒噤的她,兩個人的體溫融合在一起。 還有,第一次見面時,在雲間應和的兩縷笛聲,使得滿庭風來,日光動搖。只可惜,最後卻是兩處沉吟各自知。 一剎那間,就像是相信有來生一樣,他微微地笑著,最後再握了一握她的手,閉上眼睛。 盛顏的手,驟然落空。眼睜睜看著他,從自己的掌心滑脫,無力地垂落。 她坐在那裡,抱著尚訓,一動不動地看著他平靜如睡去的臉。她神情枯藁,就像自己的春天一夜死盡,悄無聲息。 看著尚訓死去,行仁才站起來,說:“母妃,我先告辭了。” 就好像,他碾死了一隻小蟲子,現在要去洗手一樣。 盛顏茫然地回頭看她,問:“為什麼?” “因為,他是害死我父皇的兇手之一,我沒能力對瑞王下手,現在能把他幹掉了,我也就有臉去見我娘了。”他歪著頭,看著她懷中的尚訓,說,“他這次是真的死了,再沒有奇蹟了。” 盛顏只覺得心中一涼,一種冰冰涼涼的東西湧上來。她慢慢地抱緊已經漸漸失去溫熱的尚訓,低聲問:“你告訴我,去年秋狩的時候,那一箭,是不是你射的?” 他點點頭,說:“是。可惜我雖然瞄準了,卻手上無力,不然那一箭早就讓他死了!” “那麼,尚訓去世的那一夜,你不停地拉著我的手……後來他中了龍涎的毒,那毒……也是你?” 他抱緊自己的膝蓋,低聲說:“嗯……我娘就是死在這個毒之下,她只在唇上沾了一點就死了。我聽說他的藥都是你換的,我想是不是會有可能讓你幫我給他的傷口下點毒……沒想到一下子就成功了。” 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她幫行仁畫了完整的一個圓,殺死了萬千螞蟻。 他殺死尚訓的時候,她也幫著他,完成了另一半的圓。 將毒染在她手上的行仁,和將毒染在尚訓傷口的她,哪個,才是兇手? 盛顏終於再也忍不住,她放下尚訓,慢慢站起來,走到自己面前這個無邪的孩子,抬起手,一巴掌狠狠地打在他的臉上。 這一掌盛顏下手極重,他雪白的臉頰頓時紅腫起來,但是他卻只是看著她,什麼話也沒說,良久,才說:“母妃,等一下瑞王一定會殺我的,所以我也不回去了,你別生我的氣。” 盛顏還不明白他要幹什麼,卻只見他伸出左手食指,用舌尖舔了一下。 龍涎是沾唇即死的劇毒,只不過一眨眼的時間,行仁身體抽搐,臉色瞬間轉為青紫,隨後便全身無力地順著樑柱滑了下去,萎頓在地。 在劇烈的抽搐間,他忽然雙眼看向盛顏,嘴角扯出一點似笑非笑的弧度,說:“母妃,我最後送你一個禮物……要是你不想落在瑞王手裡的話,也像我一樣……舔一舔就行了……” 盛顏看著他,慢慢醒悟過來,她抬手看看自己牽過他的手,身體微微顫抖。 一室,又重歸於安靜,外面的天色,已經漸漸地亮起來。 她身邊,是兩具屍體,一具在她的懷中,是她的愛人;還有一具,是殺死她愛人的兇手,送給了她,追隨愛人而去的禮物。 她低頭看著自己的手,微微顫抖。 只需要點在自己的唇上,只需要,舌尖嚐到那一點味道。 她就能,永遠地離開這些煩惱和悲哀。 就像是受了甜美的誘惑,就像剛剛出生的蜜蜂,想要嚐一嘗花心的味道,她將尚訓安放在枕上,抬起自己的右手,慢慢地湊近自己的唇。 雙唇微啟,她的舌尖,試探著,緩緩地想要舔一下手指尖的味道。 可,就在即將碰觸的一剎那,旁邊有人撲上來,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將她用力拉扯開,遠離那些正在漸漸變冷的屍體。 她用力掙扎,卻並沒奏效,他拖她到簷下盛水的大缸前——這是每個宮都會有的,以備起火的時候有不時之需,然後急促地將她的手按在水中,幫她清洗。她的手剛剛浸水,水中養著的小魚便肚皮翻白,被劇毒殺死。 等洗過一缸之後,他拖著她又換一缸,直到水中的魚再沒有死掉,他才放開她,低聲說:“我不會讓你死的。” 但她卻似乎沒有感覺到,她穿著被水濺得濕漉漉的衣服,站在外面的微雨天氣中,一動不動。 天色已經漸漸地亮起來,天邊朝陽初升,被秋雨洗過之後,整個皇宮在陽光下艷麗無邊,金黃的琉璃瓦,朱紅的門柱窗戶,瑩白的漢白玉殿基,在高遠的天空之下,一切顏色都亮麗奪目。 彷彿是被眼前鮮明的顏色刺痛了雙眼,她只覺得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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