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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五章風采妙·凝冰玉

鳳影空來 倾泠月 15144 2018-03-16
朦朦朧朧間,她看見一張側臉,那眉眼間的弧線是如此的刻骨銘心。 “你終於來了……”她喃喃一聲囈語,忍不住伸出手,想去觸摸,想知道那是真實的,還是她的夢。只是手怎麼也夠不著,於是她想,這肯定是夢,可是這樣就很好了,就彷佛當年,她一推開門,便見他坐在窗前,她看著的便是他的側影,靜謐如畫。 迷迷糊糊里,頭上劇痛襲來,神思再次沉入黑暗之中。 “你在等誰呢?”隨著輕語落下的是一隻手掌,彷如冰雕玉琢般優美無瑕,拭去她眼角溢出的一滴水珠,輕輕嘆息一聲,“你這樣的女子竟也會流淚嗎?”抬手撐開窗門,清風送入,吹去室中悶熱,吹起床榻中人的髮絲,如墨綢般鋪滿枕間,襯著一張失血過多的雪白面孔,褪去了七分凌厲,平添三分羸弱。

“大東朝的鳳影將軍……”那隻優美的手溫柔的拂開她臉頰上的髮絲,“幼時艱辛,少時征戰,你這一生大約一直是活在戰斗里,不曾有過休憩。”溫柔的聲音裡有著嘆息與憐惜,“那麼……在這裡,你不是鳳影將軍,也沒有朝臣將士相擾,你就做風獨影,於此休憩幾日吧。” 昏睡裡的人眉間微蹙,那隻手伸過去溫柔的撫平她的眉心,“好好睡一覺,醒來就不痛了。” 窗外晴空萬里,艷陽高照,海風吹拂著海浪,奏起陣陣濤歌。 這樣的日子裡,在北海玹城,北璇璣正對鏡理妝,唇邊銜著一抹柔柔淡笑,銅鏡裡卻映著一雙冰冷的眼睛;風影將軍的營帳裡,東始修靜靜坐著,身旁龍荼正向他禀報;在帝都,豐極幾兄弟正在景辰殿處理政務;而在這東溟海邊,只有出海捕魚的漁民與屋前補網的漁婦。

等夕陽西下,晚霞映紅海天,一艘艘漁船在嘹亮的漁歌裡歸來,岸上的漁婦紛紛歡喜的迎向那些安然歸來的漢子。 爾後炊煙裊裊,暮色蒼蒼,燈火漸亮。 待到月明燈熄,便是夜色如水,一日已過。 風獨影睜眼的第一瞬便聞得笛音,如此的清揚悠遠,讓她一時不知是在夢中,還是夢中聞得笛音所以醒來。坐起身,便覺得頭腦沉重,還夾著絲絲縷縷的疼痛,不由抬手摸了摸腦袋,頭頂上纏著布巾,一時間憶起了昏迷前的情景。 只是,這是哪裡?她移目環視一圈,只見屋中十分的簡陋,除了身下床榻,便只一張方桌,兩張矮凳,四壁空空的。 笛聲依舊悠揚傳來,在這靜夜顯得格外的空靈,彷彿天地之間萬物俱消萬簌俱寂只為此笛。 四哥?她心中一動,忙下床,拉開門,往屋外走去。

入目的便是夜色裡仿與天接邊的大海,頭頂上一輪皓月彷如一面白色的玉盤懸掛高空,灑下清輝萬丈,照得海天一色,明如白晝。沁涼的晚風徐徐拂過,帶起浪聲滔滔,和著那清朗無塵的笛音,便如一曲無憂的天簌,滌心寧神。 循著笛聲望去,遠處海邊丈高的礁石上,一人屈膝而坐,橫笛於唇,髮絲輕舞衣袂飛揚,彷彿是月中天人偶下凡塵。如此良辰美景,如此天人清音,只令得風獨影幾疑置身幻境。 情不自禁移步向那人走去,慢慢靠近,待到看清那人樣貌,饒是見慣豐極容貌的風獨影亦不由呆立當場,暗想這人難道真是海中的精靈所化不成? 礁石上吹笛的是一個年輕人,而且是一個俊美得近乎神靈的男子,衣色天青,發如墨綢,周身若籠流光華韻,卻有著無比清湛的眉目,就彷佛是修行了千年還差一點點便可飛升的修仙人,猶帶著塵世溫暖的煙火之氣,沁人心肺的舒服,而非九天之上的虛無飄渺超凡絕情。

那一刻,便是冷然如風獨影也忘卻身外,只是怔立海邊,看那人悠然吹笛,聽那天音滌塵。 也不知過去多久,當笛曲終止,礁石上的人回首,對於風獨影的出現並不意外,只是衝著她朗然一笑:“我吹的笛曲好聽吧?”只是一笑一語,自有一種隨性灑脫,如清風拂過,令這幽月靜海頓然變得輕鬆明朗。 風獨影不由自主的點了點頭。隱約覺得這清朗而微顯低沉的聲音有些耳熟,只是這張臉卻是全然陌生的,至於笛音……她看著那人的衣袍與身形,心頭一動,“那日癸城外吹笛的便是你?” 礁石上的人微有訝然,挑眉看她,然後淡然一笑,“是我。” 原來吹笛的人是這樣的。得到回答,風獨影心頭隱隱的鬆了口氣。 “多謝閣下救命之恩。”這刻神智清醒,自然知道海中見著的不是勾魂使者也不是天上神明,而是眼前的人。

礁石上的人卻斂了笑,看著她,輕輕嘆息一聲,但轉眼他面上又浮起笑容,雖然淺淡,卻溫柔如此刻的夜風,“你的傷吹不得風,還是進屋的好。” 風獨影聞言,卻沒有動,只是抬眸掃了掃四周,然後將目光落在前方,“這裡是什麼地方?” 前方是浩瀚的夜海,月光照在海面上,海浪湧動間便層層波光閃爍,彷彿是一片無垠的銀色光海。這樣的海天月色,她還不曾見過,卻是別有風味,一時看得心曠神怡。 “這裡是東溟海邊的漁村。”那人一邊答著一邊跳下礁石。 從他落地的聲音風獨影可聽出,雖是身手矯健但顯然並無內力輕功,大約只是練了些強身健體的拳腳功夫。 “原來已經到了東溟海。”她喃喃一句。 東溟海位於大東的東部,雖是與北海相連,但已不在北海之境,這麼說來她倒是陰錯陽差的從海上回到大東了。那些跟隨她出海的將士可有安全回到岸上?大哥若得知她受傷落海的消息,還不知怎生的著急,只怕還會遷怒於他人。想至此,她不由得眉心一籠。

在風獨影沉思時,那人也沒說話,只是靜靜看著她。 儘管此時一身舊舊的灰布漁婦裝,頭上更是纏著土色的布巾,模樣刻薄一點可以說是滑稽,但眼前的女子就這樣沉默站著便有一種高崖凌淵的氣勢,只是他看著卻無由的生出嘆惜之情。 “你可知我那些部下怎樣了?”風獨影再次問他。 “應該沒事。”他據實答道,“那日你受傷落海,你的部下想救你,奈何風浪太大沒法接近。後來我雖救起了你,但暴風雨即要來臨,風浪裡多停留一會便多一分危險,所以只好先回岸,遠遠的曾見你的部下亦掉船回去,想來都安然抵岸了。” “喔,那就好。”他們都安然回岸,又看著自己獲救,自然大哥他們也就不會憂心了,風獨影鬆了一口氣,可緊接著她神色一斂,“你是何人?”

那人目光微微一凝,然後道:“在下是一名遊子,姓易,家中行三,喚我易三即可。” 這樣的回答模糊且帶有不加掩示的敷衍,風獨影看住他,目光如劍般明亮銳利,似能剖開人的外皮直看到心底。而那人亦即易三,並未在她的目光下有絲毫閃躲,而是坦然與她對視,神情間自有一種無畏的隨意。 風獨影看了他片刻,然後沒有再追問,只是淡淡頷首,“我姓風,排行第七,你喚我風七就是。” 易三聞言又是一笑,眼中一片了然之色,“那好。風七姑娘,今夜雖是月色不錯,但你的傷若吹風久了恐落下病根,所以讓在下替你引路回屋如何?”他說著手一擺做出恭請的姿態,笑意盈盈裡自有瀟灑不拘的風度。 許是那人的笑讓人心神舒暢,風獨影唇角微彎,亦勾一抹淡笑,“多謝。”只是這一笑卻引得腦袋作痛,先前為笛曲所迷,而後又專注於談話,倒是忘了頭上的傷了。

易三看她眉尖一蹙,便移步往屋子走去。 風獨影跟在他身後,想起先前他吹的笛曲,問他:“你吹的曲子叫什麼名?” “《解憂曲》。”易三答道。 “解憂曲……”風獨影默默念一聲,“倒是曲如其名,我從不曾聽過這般美妙得可一掃人間憂愁的笛曲,彷彿是……”她說到這忽然頓住,只因想起了另一個擅於吹笛的人。 “彷彿什麼?”易三回頭看她一眼。 “彷彿是……”風獨影停步,抬首望向墨綢似的廣袤夜空,腦中想起的卻是另一個人。 “你吹的笛曲,就彷佛是雲霄之上天池裡的水和著輕風緩緩飄落。” 易三聞言倒是一怔,想不到風獨影會是這麼一番比喻,不由又是展顏一笑,“得風七姑娘如此誇讚,倒不枉我為姑娘吹笛一宵。”

這話里略帶調笑之意,風獨影不由一怔。這麼多年來,敢在她鳳影將軍面前調笑的似乎只有那個膽大包天的顧云淵。 默默想著時,不知不覺便走到了。 夜色裡一座老舊的木屋矗立眼前,屋子里傳來兩道平緩的氣息,似乎是有人在熟睡。進到屋裡,易三點亮了燈,風獨影打量了一番,所站之處是間堂屋,左右各有一間房,左邊那間房就是她睡過的,而那兩道平緩的氣息卻是自堂屋的後邊傳出。 易三點了燈後便輕步走到堂屋後邊,掀了簾子進去,不一會兒出來,手中端著一碗飯一碗魚,擺在屋正中的四方桌上,“你睡了一天一夜都沒吃東西也該餓了,這是么嬸特意熱在鍋裡的,就擔心你醒來餓著了。” 那碗魚是以指長的小魚過一遍油,然後再細火煮湯,最是鮮嫩甘美。

風獨影此刻聞著香,倒真覺得餓了,便也不客套,走至桌前坐下,拾起筷子便吃起來。 不一會兒吃完了,易三提過一壺茶水,倒了兩碗,“這個漁村的人全姓海,所以叫海家村,隸屬沛城境內。這屋是海么叔的,他家就他與么嬸兩人。那日風雨裡船到了這裡,幸得么叔與么嬸收留我們。” “喔。”放下碗筷的風獨影點點頭,這一點頭便覺得頭腦又重又暈,更彷彿有什麼東西在敲打一樣的疼痛,不由得抬手撐住腦袋。 易三見著,道:“你頭上被砸開一道兩寸長的口子,流血很多,這幾天肯定會常有頭痛頭暈之感,至少也得將養一、兩日等傷口結了疤才好些。不過還算幸運,只差半寸便到太陽穴了,否則焉有性命在。” “嗯。”風獨影閉著眼等暈眩過去。 易三看她那樣,起身走至堂屋後邊,片刻便端著一碗藥回來,道:“你喝完了這碗藥後再去歇息。” 那藥是才從罐子裡倒出來的,色澤褐黑,熱氣騰騰的散發著苦香。風獨影面無表情的看著,沒有動。 易三看她一眼,將藥碗往她面前推了推:“趁熱喝了。” “不過小傷,過兩日就好了。”風獨影將藥碗推遠一點,竭力忍住以手摀鼻的衝動。 易三挑眉,“難道堂堂鳳影將軍怕喝藥?” 聞言,風獨影頓下巴一抬,睨著他道:“你用不著激將法,本將不是怕,本將是討厭喝藥!” “哦?”易三眸光一轉,然後雲淡風輕的道,“今日烈陽當空,海么叔出海勞作一天,捕有半筐魚,然後背著步行數里,到了鎮上換回你眼前這劑藥。” 風獨影沉默。 易三隻是將藥碗又往她面前推了推,沖她微微一笑,似乎說:我不會強壓著你喝的。 半晌,風將軍低頭,如臨大敵般看著藥碗,然後雙手慎重端起,屏住呼吸,再一仰首咕嚕咕嚕一口氣灌下,隨即把藥碗往桌上一擱,手便伸向茶碗。 “不行!”易三卻壓住茶碗,“茶水解藥性。” 風獨影極力壓住喉間嘔吐的慾望,眼眸瞪向易三,大有他再不放手便要一掌拍翻他的意思。 “吃這個解苦味吧。”易三手腕一翻,便塞了一樣東西到風獨影嘴裡。 風獨影不妨他這招,被塞個正著,頓時嘴裡一股濃濃的酸味瀰漫開,直酸得她兩頰打顫,眼眶裡都冒出淚意。 “這酸竹子是么嬸為她家懷孕的侄媳曬的,我想著你喝藥後估計也得點東西壓苦味。”易三的聲音溫柔如水,可不知為何風獨影聽著就覺得這聲音裡藏著笑意,所以她摀住嘴巴,狠狠的瞪著他:誰稀罕你這酸東西了!只可惜此刻她眉頭擰成一團,鳳目裡蒙著一層水氣,大大折了鳳影將軍的氣勢,只搏得易三公子哈哈一笑,“這藥你還得喝幾日,喝慣了就不怕苦了。” “本將不喝!”風獨影使勁嚥下那酸竹子。 “都是海么叔捕了魚換的藥,么嬸守著火熬個多時辰的。”易三閒閒淡淡拋下一句。 “……” 可憐縱橫沙場所向無敵的風將軍,此刻看著對面的人,竟是束手無策。 這沒法下達命令,也不能一劍解決。 最後風將軍起身,丟下一句:“頭痛,睡了。”便火速回房,似乎生怕身後又冒出一碗海么叔一日勞作換來的藥湯。 身後易三微笑的看著她,直到簾子落下掩了她的身影才收回目光,靜靜站立一會兒,也轉身回屋歇息。 一夜無話,安然過去。 第二日早上風獨影醒來,覺得頭也不再痛了,精神也爽了,走出了房便見著了屋子的兩位主人。 海么叔約莫五十來歲,一張臉被海風吹成了黝黑的干桔皮,但聲音宏亮身板結實,顯得精神奕奕的。而他的妻子么嬸則是一個白白胖胖的婦人,眉目慈善,圓圓的臉上不笑也彷彿帶著三分笑。 “姑娘可算醒了,頭上的傷痛不痛?”見風獨影起來,么嬸一臉喜笑的招呼。 “不怎麼痛了。”風獨影摸摸頭,然後衝海家夫婦抱拳道,“海中遇難幸得大叔大嬸收留,這分恩情風七記下,日後定當圖報。” “唉喲,這算啥恩情的,誰出門在外不會有個不便的,只要姑娘與公子不嫌棄,儘管住著就是。”么嬸趕忙擺手,又一推么叔,“老伴你去灶房裡把飯菜端出來,我給姑娘打水去。” 海么叔憨實的笑笑,便轉身去了灶房,這時對面房睡著的易三也起床了,么嬸很快打來水,讓兩人洗漱。 洗漱後,四人坐上方桌用飯。一盆燉得濃香撲鼻的雞,一碗煎得外黃里嫩的魚,一碗豆腐,一碗青菜。風獨影看著,不由眉尖微蹙。 么嬸瞅見,忙道:“可是不合姑娘胃口?姑娘想吃啥,告訴嬸子,回頭叫老頭子去鎮上買。” 那日風雨裡易三抱著風獨影上門,只道海中遇難,請求收留幾日。海家夫婦見他懷中的風獨影一身的血,又穿著鎧甲,手中還緊握著長劍,換作常人定是驚懼交加,不敢收留。可海家夫婦長居海邊,日對這遼闊的大海,養成了一副豁達胸襟,又年已半百,早是歷盡人世滄桑,所以看著形容狼狽的兩人,什麼多話也沒問,趕忙請進了屋,燒水、送藥、做飯,招待得十分的周到熱情。 等到將易三與風獨影收拾出來,看著兩人出眾的儀容,夫婦倆驚異之餘也知其定然出身不凡,所以這頓早膳已是做得極為豐盛了,就是擔心兩人吃不慣這簡餐陋食。 風獨影卻搖頭,道:“一餐吃飽就可,大叔大嬸不必如此破費。”她出身寒微,知道平常百姓家日子的艱難,而桌上這一頓大約是傾這個家的所有了。 海家夫婦本當她是不滿意飯食,沒想到她會有這番話,微微驚愣過後,倒是對這姑娘打自心底生出喜愛。 “這雞是自家養的,魚是海是撈的,豆腐去鎮上用魚換的,青菜也自家地裡摘的,都沒花錢,所以姑娘儘管吃。”海么叔笑著道。 “老頭子說的是。”么嬸連連點頭,“姑娘既是不嫌棄,那就多吃點,你受了傷,更是要補一補。”說著將一隻肥大的雞腿挾到風獨影碗中。 “多謝大叔大嬸。”風獨影接過了雞腿,抬頭之際正撞上對面易三的目光,不由得微怔。那雙眼睛裡有著笑意與讚賞,還有著一份令人費解的溫柔。 只是易三很快便收回了目光,拾起碗筷,含笑招呼:“吃飯。” 一頓飯,四人都吃得很香。 早飯過後,么嬸果然是又端來了一碗藥,風獨影看一眼易三,易三很溫和的笑笑。無奈,她只得再次屏息飲下,不過她飲藥前先倒了一碗開水在旁,藥碗一放趕忙端起開水漱口,喝得太急被嗆住了,由不得咳起來。 “姑娘慢點喝。”么嬸看著不由上前替她拍背,“真是個急性子,喝口水也會嗆著。” 旁邊易三看著,搖頭嘆息而笑。 風獨影又喝了幾口才止了咳,背上拍著的厚實手掌讓她頗不習慣,不著痕蹟的避開,然後順手將碗放在么嬸手中,“多謝大嬸。” “不謝,不謝。”么嬸接過了碗,“大姑娘中午想吃什麼?老頭子昨日打的魚賣完了,可還有些螃蟹,中午就吃蟹如何?” “行。”風獨影點點頭,然後起身走出屋外。 屋子外,海么叔正將漁船推出海面,看得她出來,沖她咧嘴一笑,黝黑的臉上皺紋層層,如同一朵瘦菊鋪展,樸實又溫暖,於是風獨影由不得回他一笑。 目送海么叔駕著船遠去,她繞著木屋隨意走了幾圈,便在屋簷前坐下。戎馬多年,她從沒如此清閒過,呆在這陌生的地方,看著這陌生的大海,頗有些無所適從。 易三出來,看她無聊的坐在階前發呆,站了片刻,便道:“我要去鎮上,你跟我一塊去吧。” 風獨影抬眸疑惑的看著他。 易三不等她回答,跟屋裡的么嬸招呼一聲,便抬步前去,“走吧。” 風獨影想想與其無所事事的坐在這,不如出去走走也好,便跟在易三身後。 兩人走在路上,一開始是易三走在前,風獨影跟在後,可走了一段後,就變成了風獨影在前,易三在後。 看著風獨影揚頭挺胸,身形筆直,闊步前行,那姿態不是去閒逛,而是去赴朝會。 “不用走這麼快。”易三伸手拉住她。 風獨影被他一拉,不由停步。 “去鎮上不過幾里路,用不上半個時辰便到了。”易三似乎知道風獨影不喜歡別人的碰觸,很快便放開了手,指向道路兩旁,“反正我們只是閒逛,那沿途看看風景也不錯。” 路的兩旁長著不少野菊,黃的、白的點綴於叢叢野草之間,草地上放養著幾頭牛羊,不時哞咩幾聲,稍遠一點的農田里長著荗盛的莊稼,有幾名漢子赤著胳膊揮著鋤頭在地里幹活,再遠一點,那些草廬木屋前有女人咯咯逗弄雞鴨……清晨的陽光灑落於屋野花樹之間,一派明朗和麗,到處都顯得生機勃勃。 這樣的風光,風獨影自然是看到過,卻不曾真正看入眼,此刻跟著易三的腳步,慢慢的走著,慢慢的看著,風和日麗之下,倒是真的覺得放鬆舒服。 “唉呀,不好!”冷不妨易三突然叫了一聲,然後快步便往左旁數丈遠的一株高樹跑去。 風獨影移目望去,便見那株高樹的杈丫間築著一個鳥巢,巢里三只嫩黃的小鳥喳喳啼鳴,而在鳥巢的外面一條灰褐色的長蛇正把腦袋伸向巢裡的幼鳥。 “滾開!” 易三一邊跑去一邊喝叱,同時彎腰撿起石子扔向樹上的長蛇,只可惜離得太遠,手法又不准,那石子都穿樹而過,並不曾驚動長蛇。眼見著長蛇張開了大口,易三心頭一緊,頓是飛快的奔到樹下,一拳擊在樹幹上,想搖動高樹驚走長蛇。 “沙沙沙!”大樹晃動了一下,然後長蛇從空墜落,那刻易三正抬頭關切的望向樹上,於是長蛇幾乎是挨著他的鼻尖擦過,嚇得他猛然後跳。等緩過神,按下砰砰的心跳低頭看去,長蛇在地上扭了幾下便不動了,蛇身七寸處貫穿著一個指尖大小的血洞。 他轉頭往風獨影望去,正見她拍了拍手,顯然方才千均一發之際是她投石射蛇。抬頭望上樹杈間,鳥巢裡的小鳥兒似乎也知道躲過了一劫,齊齊喳鳴,彷彿向他致謝。 “沒事了。”易三衝著小鳥們微微一笑,然後轉身離開,回到大路上,對風獨影道:“姑娘好功夫。” 風獨影卻理也沒理他,抬步便走,就像只驕傲的鳳凰,目不斜視的昂首前行。 身後易三搖頭笑笑,然後跟上。 兩人一前一後走著,約莫走了一里的樣子,易三忽然又道:“我聞到桂花的香味了。”他說著站定,並伸手拉住風獨影的衣袖。 為免么嬸的舊衣裳扯破,風獨影只好停步。 易三左右望瞭望,然後扯著她的衣袖便往右邊的林地走去,風獨影只能無奈的任他牽著走。一路走過,桂香越發的濃郁,走出數十米,果然見一株桂樹夾在一片柏木林裡,千層翠葉里點綴著星黃萬點,十分的醒目。 “正好摘些回去泡茶喝。”易三入開風獨影的衣袖,悠然走向桂樹,並自袖中取出個小布袋,伸手便摘起桂花來。 風獨影站著不動,看著前方摘著桂花的人,只覺得莫名其妙。既然要去鎮上那就該直往鎮上去,要喝桂花茶去買不就是了。 “你也過來幫忙。”易三忽然轉身沖她招手,“自己摘的桂花泡出茶來,喝著格外的香。” 風獨影鼻孔裡嗤了一聲,然後抬頭望天。她又不是三歲小兒,會被這種話哄住。 易三眼見她不動,便又道:“你這會住在么叔么嬸家,身無分文,等於是白吃白喝,所以至少摘點桂花回去泡杯茶給他們喝,以回報他們的收留大恩。”說到這,他眸光一轉,唇邊勾起一抹淺笑,“有手有卻的人都該憑己之力換取衣食才是,焉有不勞而獲之理。” 聞言,風獨影愣住,呆呆看著易三。 “憑己之力換取衣食”不久前她才是說過,倒想不到今日換成了別人來說她。 過來幫我摘桂花吧。 “易三微笑依舊。 默立了片刻,風獨影終是不情不願的移步過去,儘管她從來都不曾欣賞過那些摘花聞香、簪花添容的女子。 “把這些黃色的花摘下,不要摘葉子,也不要折了枝幹。”易三一邊摘一邊教她。 本將又不是傻子,難道連這都不知道。風將軍肚子裡又是冷哼了一聲。 儘管這是鳳影將軍第一次摘桂花,但她摘桂花的動作卻是相當的好看。只見她目光一掃,指尖隨即劃過,便有一撮桂花夾在指間,左掌一伸便接在掌心,再指尖劃過,又一撮桂花在手……如此反复,隨著左掌上的桂花從小撮慢慢變成小堆,本來不甘的心情也散了,覺得這摘桂花也不錯,還可以練習“拂塵指”,而且置身於這沁人脾肺的裊裊桂香里,讓人心神安寧又輕快。是以到最後反是比易三摘得更快更多,因為無論是步伐移動還是手指的敏捷,易三都比不上她,而且那些長在高處的花她只需輕輕一躍便掬於掌心。 等到易三喊“夠了”時,她瞅瞅自己衣襟裡兜著的一大堆桂花,再看看易三布袋還不滿三分之一,風將軍下巴一揚,道:“回頭泡了茶,你只一杯,餘者皆是我與大叔大嬸的。” 易三看著她那模樣不由得發笑,道:“這些桂花若泡了茶足夠喝上一月了,所以用不著這麼多,你摘的那堆回頭叫么嬸做桂花糕吃。” 風將軍看看兜著的桂花,想做成桂花糕也不錯,只是再一想,泡茶既然不需要很多,那乾麼要她來摘?難道她被耍了? 她這麼想著時,易三已將她兜著的桂花全裝進布袋裡,然後順手從桂樹上摘下一枝插在風獨影烏黑的髮髻上,“這就當是你幫忙摘桂花的謝禮。”那一枝碧葉相對,中間夾著三朵桂花,素淡無華,倒襯風獨影此刻樸實的裝扮。 風獨影怔愣著,而易三不等她回神,牽起她的衣袖便走,“走了,我們去鎮上。” 被牽著走在大路上時,風獨影才回神,抬手碰了碰髻上的桂花,猶疑了片刻,終是未有取下。 於是,鳳影將軍也做了一回摘花、簪花的女子,聞著幽幽清香,竟是怎麼也找不著一點討厭的感覺。 六村鎮不大,其實說白了就是海家村、穆家村、胡家村、王家村、張家村、甄家村這六姓六村組成的小鎮。鎮上自然是有些店舖的,街道上也擺了些小攤,也有些村人們過往,看著還算熱鬧,但自然不能與帝都的繁華相比,所以風獨影走在這鎮上也沒啥新奇的感覺。 “你怎麼又走這麼快了。”不知不覺中風獨影又是昂首闊步前行了,易三乾脆牽住她的衣袖不放,“你跟著我走。” 於是乎,這一路易三便沒放開過袖子,風獨影只得放緩了腳步跟著,兩人本就形容出眾,這一走在街上還不招得滿街的人注目。可易三落落大方,完全不在意,風獨影更是無視那些目光,偶爾鳳目掃過,那些與之目光相撞的只覺寒光沁肌,無由的生出懼意,趕忙低頭再也不敢多看。 而一個上午,風獨影被易三拉著做了許多她從沒做過、本來也絕不會做的事。 路過臭豆腐攤時,易三要了兩串,一串遞給風獨影,然後就牽著她在大街上邊走邊吃;路過首飾攤時,他一個大男人卻在那里左挑右撿,還選了幾樣在她頭上比劃,最後挑了支雕著鳳凰的桃木簪插在她頭上;看到了有說書人,他拉著她蹲在路邊聽了兩個章回,人家說書人說時他就在她耳邊悄悄說另一版;看到了綢鋪店,他又拉著她進去說她也該做件衣裳了,不能老穿么嬸的,一定要她選了顏色才肯走;碰到一群小孩在玩陀螺,他竟然也拉著她要加入,這一回倍感丟臉的風將軍強行拉著易公子走了…… 直等到餓了,易三又拉她在路邊的一個小麵館裡用膳,一人一大碗麵條,吃得風獨影差一點撐著。吃完了麵條,兩人又喝了一碗麵館提供的粗茶,歇息片刻,結了帳,正要離開時,忽然聽得一陣哭喊聲傳來。 “唉呀!你這夭壽的李麻子!燙壞了我的繡屏啊!後天甄家就成親了!這可怎麼辦啊!”女子的哭喊聲引得街上許多人圍觀。 “走,去看看。” 風獨影本往另一條街抬去的腳步被易三一扯衣袖,便只能收回。風將軍默默嘆口氣,反正一上午被他拉著做的事多著去了,不差這一宗湊熱鬧了。 “我繡了整整一月啊,眼睛都要瞎了才繡出這繡屏!李麻子你爐子這一倒,便全毀了!老天爺啊,我可憐的春妞兒啊,這可怎麼辦啊!老天爺,你太欺我們孤兒寡母了!老天爺啊……”人群中一名婦人坐在地上哭天搶地的大喊著。 “胡順嫂,我真不是故意了!”旁邊一個臉上長著麻子的年輕小伙想上前扶她,卻被她甩手掙開。 “你不是故意的,可我的繡屏怎麼辦啊?你毀了我的繡屏,我的春妞兒就得賠得甄家了!你這天殺的!我可怎麼辦啊?老天爺啊!我的春妞兒才六歲啊!我可要怎麼活啊!”婦人捶地大哭,臉上涕淚縱橫,十分可憐。 圍著人群多是嘆息,還有的上前勸說,可婦人坐在地上不肯起身,只是悲嚎著。 兩人看著都不明前因,於是易三問旁邊一位中年婦人:“大嬸,這是怎麼回事?” 那大嬸回頭一看,見一雙男女並肩而立,彷若瑤台璧玉,頓時眼前一亮,忙向兩人細道詳情。 原來地上嚎哭的婦人村人都稱胡順嫂,是個苦命人,自小父母雙亡,養在叔家,受盡嬸娘打罵,好不容易長到十四歲,被嬸娘以五銀葉買給了胡順做媳婦。好在胡順是個老實人,在鎮東頭的大戶甄家做花匠,掙著的工錢雖不多可也能養家糊口,而後又生了個女兒春妞兒,一家和和樂樂的。可這舒心的日子也沒過多久,三年前胡順得了癆病,一家重擔便落在胡順嫂一個婦人身上,起早摸黑的勞作,可本就是清貧之家,掙的那點錢還不夠一家吃喝,又哪來餘錢治病吃藥的,只好上甄家借,看在胡順曾做過工的份上,甄家肯了,前前後後藉了三十銀葉,可最後還是沒能把人留住,半年前死了。 胡順嫂掏空了家底買了棺材葬了男人,可欠著甄家的錢還沒還,於是求甄家寬限,甄家看他們孤兒寡母的就寬限了半年。只是三十銀葉於小康人家來說都是數年的收入,更何況胡順嫂一個女人,她又上哪掙這三十銀葉去,自然是依舊還不上,甄家便要拉她的春妞兒抵債,胡順死後胡順嫂就留這麼一塊肉,要了去就等於要她的命。鄰里給她出主意,去求甄家老夫人。 甄老夫人是個吃齋念佛的,眼見著胡順嫂哭得可憐,又曾聽胡順說過自家媳婦繡工好,便給匹綢布,讓胡順嫂繡一幅花好月圓的繡屏,給長孫成親用,就當是抵了欠債。於是胡順嫂日繡夜繡,辛苦了一個月終是繡好了,正要送去甄家,大街上卻與匆匆趕回家的燒餅擔李麻子撞上了,繡布沒拿穩掉地上,偏李麻子也沒擔穩擔子,爐子落地上,炭火賤出,落在繡布上,便燒了好大兩個洞,這繡屏算是毀了。 聽了前因後果,再看地上哭得如喪考妣的胡順嫂,兩人都沉默了。風獨影正想著要不要去街上找個富人摸個三十銀葉來幫這胡順嫂時,卻見易三走了過去,蹲下身溫和的對地上的胡順嫂道:“大嫂,莫哭,我有法子幫你。” 一聽這話,胡順嫂抬頭,淚眼模糊的看著一個彷如天神的男子,頓吃驚得止了哭聲。 易三撿起地上的繡布,見白色的綢布上方繡著一輪金黃的圓月,下方一簇紅色牡丹嬌豔如霞,繡工確實相當精緻,只可惜牡丹花上兩個碩大的黑洞,生生毀了這花好月圓圖。他將繡布遞給胡順嫂,“大嫂,你先回去,明日的辰時你到這裡來,我送你一件完好的繡屏。” 聽著這話,胡順嫂頓時呆了,便是周圍人群亦是驚愕不已。要知這繡屏胡順嫂繡了一個月才繡成,便是再繡一件也不可能一日內完成,所以都奇怪這位公子有什麼法子可還胡順嫂一件完好的繡屏。 “大嫂,相信我,明天我會給你一件一模一樣的繡屏。”易三微笑道。 那張俊美的臉上綻出微笑時,就彷佛神袛給於的承諾,奇異的安撫了胡順嫂,於是不由自主的點點頭。 “來,大嫂起身。”易三扶起胡順嫂,然後目光看向人群,“麻煩哪位鄉鄰送大嫂回家去。” “胡順嫂,嬸子送你回去。”一時便有個婦人上前扶住胡順嫂,一邊走去一邊勸說著,“有句老話'船到橋頭自然直',繡屏已毀了你哭也哭不回,倒不如先信了這位公子的話。回頭嬸子也找鄉鄰想想法子,總不能讓春妞兒給甄家拉去的。” 眼見那胡順嫂走了,人群便也散了。 “你要如何給人家一幅一模一樣的繡屏?”風獨影滿是稀奇的看著易三。 易三回頭,目光打量了她一眼,含笑不語。轉身,牽著她去買了些絲線,又租了個大的繡架,便與她一道回了海家村。 回到海么叔家後,易三喚來海么叔與么嬸幫忙,先請么嬸將買給風獨影做衣裳的白綢框在繡架上,然後請么叔尋來了兩根長木,以繩索將繡架綁住,接著搬到屋外將撐著繡架的長木牢牢釘在地裡,於是繡架便豎起了米高,他又去搬了一張桌子,上面置著針線與畫筆,還有一碗兌得極淡的硃砂水。 忙完了后海么叔與么嬸繼續幹活去了,而易三將針與線遞給風獨影:“幫忙穿個針吧。” 風獨影疑惑的接過,暗想他難道要親自繡花?穿針這事風將軍雖是頭回做,可憑她的眼力與手法,自然是輕而易舉。 穿完了,易三卻又遞回到她手中。 風獨影莫名其妙,鳳目斜睨著易三,道:“你難道是想要我來繡?那不怕告訴你,我長到現在,十八般武器件件拿過,就不曾拿過一次針線。” 不想易三聞言,卻頗有同感的點頭,道:“就是因為知道姑娘武藝絕倫,所以才求助於你的。” 風獨影眉頭一挑,“你想求我幹麼?你要是想幫那位大嫂,我多的是法子。” 易三又點點頭,目中含著笑意,“我知道姑娘的法子多,可也不外乎三個。一是自掏腰包給她三十銀葉還債;二是勒令甄家再次寬限或是直接銷債;三是從甄家或街上順手牽羊個三十銀葉給胡順嫂。” 身為風將軍,當然是選擇其一,但此刻不是將軍的風獨影依照她的脾性很可能選其二、其三,所以被說穿了她也只是下巴一揚,道:“難道不行?” “當然不行。”易三一邊搖頭,一邊嘆氣,“首先你我此刻都無三十銀葉,肯定是沒法自掏腰包的;如果以武力或其他方式脅迫甄家答應了,可你我不可能一直留於此地,而甄家是本地大族,你認為以後胡順嫂的日子能好過?至於順手牽羊,六家鎮的人都知道胡順嫂家窮,忽然間有了三十銀葉還債,那丟了錢的能不知道原因?況且那些人的錢也許也是有著急用的,你忍心偷?” 於是乎,下巴本來抬得高高的風將軍聽完後,不由得扭過臉看向另一邊。 易三看著她那姿態,不由得搖頭輕笑,眸中隱隱流露出溫柔寵溺之色,只可惜風獨影此刻背著身看不到。 “甄家從借債到催債都講了信用,胡順嫂也得要講信用才是。” 風獨影聽著,便哼了一聲:“要繡牡丹屏,你要么去求么嬸,要么你自己繡,求我是沒用了,我可不會繡花!” 易三又是一笑,也不再爭論。他走到桌旁,拾起畫筆,點了一下硃砂水,移步至繡架前,略一沉吟,然後伸臂在綢布上方輕輕一劃,潔白的綢布上便出現一道淡紅的弧線。畫完了,他回頭對風獨影道:“方才我已見識過姑娘的暗器功夫了,所以姑娘能否試試,以手中的針穿過這處,然後針自這處穿回到將軍手中?”按他的說法,也就是針自弧線之下穿過,然後自弧線之上穿回。 風獨影看了看一丈外的繡架,“這有何難。”話落時,手一揚,銀針飛出,引著錢穿透綢布,她指尖再一勾,穿飛而去的銀針便掉頭回飛,自那端穿透綢布再回到風獨影手中。 易三上前細看,銀針所穿位置就是他方才所指的地方,分毫不差,不由望向風獨影讚道:“好眼力,好手法。”然後他又指著白綢道,“那姑娘能否以方才的方式將這道朱線穿滿?” 風獨影不答話,只是手腕一揮,銀針剎時飛出,又瞬即回飛,那速度直如閃電般,易三不由瞪大了眼睛,可最後他卻是根本看不清楚,只覺眼前銀光閃爍,灼得他眼花了亂,直待風獨影停手,銀光沒入她的掌中,易三才覺眼前重複清明,往綢布看去,那一道畫筆劃下的朱色弧線已被密密緊緊的金黃絲線覆蓋,而且沒有一針超過了弧線之外。 易三微笑,沒有說話,只是在綢布上再畫下一道弧線,再次讓風獨影飛針引線。如此這般,易三畫下一道又一道或直或彎的線條,風獨影則一次又一次飛針……到了月上中天,銀輝瀉地時,那些線條已組成了金黃的圓月與紅豔的牡丹,鋪在潔白如雪的綢緞上,隨著海風輕拂而動,就彷似牡丹隨風輕舞。 “這……”風獨影手握銀針,呆呆看著綢布,不敢相信眼前這美麗的圓月與牡丹竟是出自自己之手。 “從此以後,姑娘十八般武藝之外應再加一樣繡花針了。”易三滿意的擱下畫筆,走至風獨影身旁,與她並看那月夜下嬌豔顫動的牡丹繡屏。 風獨影垂眸看著自己的手,銀針依舊夾在指尖,她猛然燙手般拋開銀針,然後轉頭看住易三,“你若敢叫人知曉這是我繡的,定斬了你!”風將軍認為,若叫她的部下知道她堂堂大將軍竟然繡花,那真是顏面無存了! “唉呀!這是姑娘繡的嗎?繡得可真是好!” 風將軍的話才一落下,屋內海么叔與么嬸出來,么嬸一見繡布頓驚叫出聲,然後喜盈盈的看著風獨影,“姑娘原來有這麼一手好繡工啊,真是看不出來。” 風獨影頓僵在當場。 “哈哈哈哈……”易三仰首大笑。 風獨影不動聲色的抬足,然後重重落在易三的腳上。 “噝!”頓讓他痛得止了笑聲,而么叔與么嬸正兀自欣賞著美麗的繡屏。 “再笑,割了你的舌頭!”風將軍狠狠放話。 易三不笑了,只是看著她,眸中波光盈盈,彷彿溢滿柔情。 被那樣的目光注視著,風獨影不由一震,只覺得全身都被束住了似的,極是不自在,於是趕忙轉過身,回木屋去。可回到房中,忍不住再次看向自己的手,依是不敢置信,這雙手從來只拿刀劍,今日竟然拿了繡花針! 這簡直就是莫名其妙鬼使神差! 風將軍狠狠的甩了甩手,似乎想把方才飛針繡花的事給甩乾淨。 第二日大清早,易三又拖著風獨影去鎮上送繡屏。 胡順嫂果是早早等著,一見那完整無瑕的繡屏,激動的向兩人跪地磕頭:“多謝公子!大恩大德沒齒不忘!” 旁邊的李麻子萬萬沒想到兩人竟然真的給了胡順嫂一塊一模一樣的繡屏,亦是感激萬分,不由分說便從他的燒餅擔裡拿出幾個燒餅塞兩人手中,一個勁的說:“恩人,快吃!恩人,快吃!” 旁邊幾位鄉鄰也紛紛向兩人致謝,感謝兩人幫了胡順嫂。 風獨影從來都是為人所敬畏的,如同今日這般被這些樸實熱情的鄉鄰圍著表示感激還是第一次,頗有些手足無措,可看胡順嫂那愁苦的眉頭展開,露出歡喜的笑容時,那崩著的身體不由得放鬆,心頭也生出歡快來。 離了眾人後,易三繼續拉著風獨影在鎮上閒逛,發現街上有許多在賣花燈,兩人一想才知道明日便是八月十五了。 逛到申時要回去了,易三又拉著風獨影去綢鋪店重買了白綢要給她做衣裳,付錢時,風獨影瞟見易三荷包鼓鼓的,裡面金光閃爍,不由得頓主。一枚金葉等於一百枚銀葉,他明明有錢,卻不給胡順嫂,看其為人也不似吝嗇寡情之輩,那是為何? 風獨影百思不得其解,一路都抱著疑團,回到海家村時正是霞光滿天的時候,橙紅的霞光裡,驀然一個聲音跳入腦中。 “與你並肩同行,卻不是想與你就那樣目不斜視地往前走去。那街上有許多的人,許多的店鋪,許多的東西……我想拉著你在路旁的茶樓品一杯茶,或是包子舖裡買兩個包子一人一個邊走邊吃;想拉你一塊兒進街旁的古董鋪或是首飾舖裡為你挑選一兩樣喜愛之物;拉你略停片刻看一看路旁的花樹,看一看那擦肩而過的人……我就想拉著你,一起走,一起看。想告訴你,不要那樣一直往前走一直往前看,偶爾也轉個身回個頭,稍稍停留,稍稍歇息。” 剎那間,她心跳如鼓。 那是顧云淵曾經說過的話,可是……竟與易三今日所為不謀而合。 竟然……竟然會這般巧? 風獨影看著海天霞色,再側首看一眼旁邊神情自若彷彿無牽無掛無憂無愁的易三,心頭一片茫然。 用過晚膳後,風獨影又坐在屋前發呆。 其實她頭上的傷結了疤便無大礙,其實在第二天她便應該離開回帝都去,而她卻在這海邊停留。她知道兄長他們肯定在擔心,可不知怎的,她心裡卻一點也沒有迫切回帝都的想法。 而這兩天,呆在這海家村,倒也還算輕鬆舒服,只是心裡老覺有點不對勁。 “給你看一樣東西。”正怔神間,身旁傳來易三的聲音。 她移首。 易三在她身旁坐下,手中端著一個半尺方圓的白瓷海碗,碗裡盛著水,水中泡著一枚比雞蛋要大一圈、殼呈淡青色的蛋。 看著海碗裡泡著的蛋,風獨影已懶得去奇怪並疑惑,反正怪人做怪事。 “給你拿著。”易三將蛋從水中取出放在風獨影手中。 觸手,有些微燙。 “這是一枚活蛋,就是上次在海裡撿回的,一直養在溫水里。”易三將手中瓷碗放下,“你內力深厚,所以拿著時要讓你手掌的熱度與蛋殼的等同。” 風獨影聽了這話皺了下眉頭,但還是催動內力讓掌心發熱,“這裡面什麼?魚?烏龜?鳥?” 易三微笑搖頭。 “總不會是條龍吧?”風獨影抬眸睨著他。 “等會就知道了。”易三神秘的笑笑。 “嗯?”風獨影不解,正在這時,她忽然覺得掌心的蛋震動了一下,不由嚇了一跳,可去看時它卻又不動了,她瞪目看著易三,“這裡面真有一隻什麼東西?” 易三依舊笑而不語,只是伸手拿起風獨影另一隻手覆在蛋上,“你要這樣兩隻手摀著它,不要放開。” 風獨影皺眉,“我可不想拿,把它放回水里就是。”說著她便伸手,想去拿那隻海碗。 可易三手一伸,海碗一翻,水全部倒在了屋前的地裡,“唉呀,這可得重新燒水才行,委屈姑娘多捧下,我去燒水就來。”說著他撿起海碗,起身進屋去了。 身後,風將軍扭著腦袋瞪他,目光絕對的鋒利如劍,可惜沒能刺穿易公子的背,易公子又沒看到,所以殺傷力為零。 回頭看著自己的手,幾次欲扔了,可手卻一直沒動,就這樣捧著,也不知道是過了一刻還是兩刻,風將軍手腕都有些酸時,掌心忽然又傳來震動,接著有“咚咚”聲響,雖則輕微,但憑風將軍的耳力自然是聽得一清二楚的,正奇怪時,驀地傳來“咔嚓”聲,然後掌心便感覺有什麼東西在蠕動。 剎那間,天不怕地不怕鬼不怕神不怕的鳳影將軍驀然“啊!”的一聲大叫,那驚恐的聲音不但把易三引來了,便是海么叔與么嬸都驚動了。 “姑娘,怎麼啦?”么叔么嬸關懷的看著風獨影。 風獨影一張臉都白了,交合著的手一動也不敢動,滿臉驚懼看著易三,“快!裡面有東西!” “別怕。”易三走近,微笑著安撫風獨影,“我來。” 他伸手輕輕拉開風獨影捂在上方的手,頓時露出掌心裡的蛋,此刻蛋已破了一個洞,裡面一隻濕漉漉的腦袋伸出,剎那風獨影渾身一陣激淋,完全是不加思索的,手猛然一縮,頓時那蛋殼包著的小東西便往地上掉去,幸好易三眼明手快,趕忙接住了。 “可憐的小東西,才一出世就被你娘拋棄了呀。”易三柔柔道,一手捧著,一手剝開蛋殼,幫助裡面的小東西出來。 是一隻雛鳥,長著稀疏羽毛的身子粘乎乎的,風獨影只看了一眼便馬上縱身往大海方向掠去,其迅若雷電的速度,簡直就像是落荒而逃。 “姑娘,這有什麼好怕的。”么嬸不由奇怪的喚一聲。 易三抬目,看著那飛奔而去的身影,目光深幽。 風獨影奔到海邊,忙伸雙手在海水里來回甩動,然後又使勁的搓洗著,似乎要搓去方才的濕漉粘乎。 搓著搓著,她猛然醒悟哪裡不對勁了。 她——大東朝的鳳影將軍!從小到大,從來我行我素,兄長們對她亦是百依百順,從來不會要求她做什麼,更不會強迫她做什麼。而這人,他沒有強迫她,可他每每一句話便讓她不知不覺中順從了,從來沒有想過的、從來也不會做的,可他都輕描淡寫間讓她做了。 就彷佛……她被他給管束住了! 怎麼可能這樣? ! 那個人,她自信一掌就可讓他趕赴閻羅殿,可是……她卻不能。她風獨影竟然對一個沒有武功的、不知底細的陌生男人毫無辦法? ! 這種茫然不解束手無措的感覺,簡直是比百萬大軍更來得恐怖,更令她驚悚! “你不該怕才是。”身後傳來易三的聲音。 她一震,深深吸氣,收斂心神。然後站起來,轉過身,面上已再看不出絲毫端倪。 易三雙手捧著雛鳥,看著她,目光清澈卻又深邃,“這只雛鳥是誕生於你的手中。” 風獨影聞言一呆,抬起自己的雙手,垂眸看著。 這雙殺人如麻、沾滿血腥的手,竟然也能有生命生於其上? 她抬頭,茫然的看著面前的男子。 “人生的道路上自然是該有目標,自然也該是勇往直前,但是偶爾也應該放慢腳步,讓自己休息片刻,賞一賞道兩旁的風景,看一看其他的人事物,聽一聽路上其他的腳步聲,思索一下這一路的得與失,這樣……” 易三捧著雛鳥望向大海,神情如天神高貴溫柔。 “你才會知道下一步如何走。人生的路那麼長,開始的第一步是正確的,可走到中途時路上的風景不同,路上的人事物也不同,也許該換另一種走法。” 那清清淡淡的話語,如同晨鐘暮鼓,鳴響於風獨影耳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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