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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第十四章殘紅猶自多情舞

天霜河白(上) 倾泠月 11371 2018-03-16
“泠兒,到娘身邊來。”安豫王妃招手,傾泠過去,母女相依同坐一張榻。 “在侯府這幾月過得怎樣?” “侯年、夫人視我若女,自然過得好。”傾泠淺淺一笑答道。 安豫王妃看一眼女兒,也是淡淡一笑,“那麼,舒心嗎?” 傾泠想了想,道:“女兒在侯府,跟以前在王府也沒什麼不同。”事實倒也並無多大的差別。 安豫王妃聞言,細細看著女兒,眉間清漠依舊,只是以往一雙明澈無塵的眼睛,此刻已有了淺淺的憂邑,又哪里相同了。不由輕輕一嘆,道:“泠兒,你是娘身上掉下的肉,在娘面前,你有什麼不能說的。” 傾泠聞言看向母親,接觸到那溫柔又了然的目光,心間忽然發澀,不由得低首垂眸,避開了母親的目光。 “告訴娘,這幾月你在侯府過得舒心嗎?”安豫王妃伸手托起女兒的面孔,那面容比之在王府,略有些削瘦了。

“娘。”傾泠抬手握住母親的手,那手柔軟又溫暖,還帶著淡淡的幽香,那是熟悉的母親的味道,而不似他……永遠都是藥香相隨。想至此,剎時苦澀瀰漫心頭,“娘,女兒心裡不舒服。” 安豫王妃聞言,伸手將女兒摟入懷中,也不問話,只是輕輕的撫著女兒的頭。 “娘,我本是想此一生就做宸華公主,嫁給秋意亭,就在這侯府裡過著娘曾經說過的'夫妻恩愛平淡和美的生活'。”傾泠伏在母親懷中輕輕道。 “嗯。”安豫王妃亦輕輕應一聲。 “有一個人人交口稱讚的夫婿,那也是幸事。相親相敬,日日年年,他憂時我為他分解,我愁時他為我開解,閒時我彈一曲琴,他念一段書,以後再生幾個兒女……娘,女兒覺得那樣的生活也挺好的,畢竟千百年來書上說到人的幸福時總會用著'夫妻恩愛,兒孫滿堂',那必是人生的一種極致。”傾泠閉上眼睛,想著當初出嫁時的心情,亦忍不住一番惆悵。

“娘本也希望你如此。”安豫王妃道,“只是沒想到秋意亭太重功名,才致今日你們夫妻不得相見。” “女兒本想安然此生的。”輕輕的,這一語宛若嘆息,千迴百轉自心底幽幽盪出,“只是,而今的我,再也不得以前的心境,我此生都不得那種平淡和美。” 安豫王妃聞言低頭,正看著女兒唇邊那一絲淒惻,不由一顫,“泠兒,你……” 可傾泠未語,只是靜靜閉目伏於母親懷中。 無論當初曾有過什麼樣的期許,卻不曾料想過今日。那一日清晨,那一次的霧中相逢,許已註定了今日心境,此一生,她都不可忘那個永遠帶著一身清苦藥香的人,那個有著一雙清透溫柔而哀傷的眼眸的男子。她與他,相知亦相煎,那會是一生的苦,亦是一生的痛。她又如何能再與秋意亭夫妻和美?在與他咫尺之間。更而且,她已看過外間的壯美無垠……

殿中,母女靜靜的相擁,只沙漏悄悄,暗香淺淺。 良久後,安豫王妃問:“泠兒,白曇山上發生了何事?” 傾泠聞言坐起身來,略帶疑惑的看著母親。 “孩子,而今帝都裡到處都是你與侍衛私奔的流言,你竟然不知道嗎?”安豫王妃嘆息。 傾泠一愣,片刻微微一笑,略帶嘲諷,“原來……這兩日方令伊與內邸臣皆神色不豫,看著我亦小心翼翼愁眉不解的,原來是因為這事。” “這孩子,你難道不知事有多嚴重麼。”安豫王妃嘆氣,看著女兒,想著她今日種種性情皆是因己造成,不由心中酸楚。 “眾口鑠金,流言殺人。你不比為娘,可不能無視此事。” “女儿知道。”傾泠看著母親,又是淡淡一笑,“當日他……二公子找到女兒,得知了事由後,便已與女兒提過此事,亦為女兒設想了種種後果,所以才以'走失'為名,令一眾從人嚴守口風。只可惜,二公子一番心血白費了,終敵不過有心之人的有心之為。”

女豫王妃靜靜看著女兒片刻,才道:“告訴娘,白曇山上到底出了什麼事?” 傾泠思及那一日之事不由又是一笑,道:“那事說來倒真有幾分荒謬與滑稽。” “嗯?”安豫王妃見女兒神色不見怒氣不由詫異。 “娘你也知道,女兒雖習了一身武藝,但從未與人使過,只能算是紙上談兵,出入又總是一群隨侍,也從不離王府、侯府,是以不曾提防過自身的安危,到了白曇山後,我見白曇寺中環境清幽,是以便在寺中留住,偶爾寺中寺外遊賞時,亦不喜大群人跟著,那樣便失了賞景之趣,方令伊、內邸臣他們也知女兒性情,所以也不強求。是以那日大雪,我與孔昭去白曇寺東邊的東岩亭賞雪,便只一名侍衛跟隨,往日如此也從未有過事,卻不想就是這名侍衛生了異心。”

“他如何生了異心了?”安豫王妃問道。 “這名侍衛趁孔昭回寺取琴之際,以迷香迷暈了女兒,將女兒帶離了白曇寺。”傾泠說至此眉頭微蹙,“以往只在書上看到說江湖人會制奇異的香,人聞了後便會人事不知,女兒也只當是誇大的傳說,想不到竟然是真有其物其事。” “那侍衛帶直了你可有……”安豫王妃不由上下打量著女兒,女兒的容色足以引人犯罪。 “女兒沒事。”傾泠自知母親擔心什麼,“後來女兒醒返,從侍衛口中得知是有人收買了他,想讓他帶著女兒在山中失踪一兩個時辰,只是那侍衛最後卻改變了主意,想帶著女兒離開。”想起那侍衛的言行心頭便覺得有些好笑。 果然,安豫王妃暗想:“那後來呢?” 傾泠接著道:“那侍衛不知女兒身懷武功,是以也未曾提防,又對我敬畏有加,也不曾捆綁著女兒。女兒既已清醒了亦明白事由,當然不可能任他為之,便趁他不備點了他的穴道。又看那侍衛不是奸邪之輩,不過是一時貪念作祟,是以只命之離開帝都一生都不得歸,然後便離開了。”

“如此就好。”安豫王妃聞言放心。 傾泠看著母親搖頭笑道:“娘與女兒一樣,毫無經驗。” “嗯?”安豫王妃一怔。 “本是嚴冬臘月,天寒地凍,那一日又大雪,又是天黑,天氣實在惡劣又危險,可女兒不知。出了山洞後,即不知道路,也不知道方向,當時只顧著要逃離那侍衛,於是也就不管不顧的走,都不知道走到了哪,人又耗累了,便想歇息一會,結果這一歇息人就睡過去了。”傾泠想起那一夜不由也心有餘悸。 “睡一覺起來便被找到了嗎?”安豫王妃追問道。 傾泠又一笑,搖頭,“女兒當時想睡了,亦這麼想,等睡醒了再走,許就能找著路了。”說著移眸望向殿外,那一場大雪至今日早已消融乾淨。 “後來才知道,寒天雪地裡睡著了,人的四肢軀干會慢慢的凍僵,最後整個人都凍得僵硬,那時候便是凍死了。”回眸看著母親,“女兒差點便一睡不起,差一點再也看不到娘了。”

安豫王妃聞言膽寒,抓住女兒的手,“那……你沒事吧?”她亦是嬌生慣養一生,未曾受過丁點苦難,哪會知野外雪地的危險,此刻得知後果,即算是女兒已然端坐眼前,可只要想想,依舊生出後怕之心。 傾泠握了握母親的手,道:“後來是二公子找著了女兒,女兒才倖免一死。” “幸好!”安豫王妃構了一口氣,“幸好二公子找著了你。”略略一想,又道:“如此看來,最後是二公子把你找回了,所以才有了你與小叔子有私情這等流言!” 傾泠手一顫,眸光看著母親,驚訝之中還夾著些其它情緒,片刻後,她垂眸,低低道:“原來……還有這等流言。” 女兒的那一絲輕顫安豫王妃察覺到了,她心中一動,移眸靜靜的看著女兒。 傾泠自母親手中輕輕伸出手,略調整思緒,繼續道:“二公子還說女兒運氣好,常人在雪地裡睡那麼久即算不凍死,救回來那必也是四肢受損。後來女兒想,許是女兒練的內功護住了女兒的心脈,才撐著一口氣等到二公子來救我。回來後,二公子本還擔心女兒受寒過重會留下隱疾,開了方子交付方令伊、內邸臣,要他們看護好女兒。他不知,女兒既有內功在身,又知曉了厲害,自會運氣活血通脈,驅除寒氣。”見母親又眼帶憂心,忙又道:“娘你放心,女兒而今已全好了。”

“嗯。”安豫王妃點頭,目光卻依舊看著女兒,女兒神色坦蕩,可思及她剛才的反應,心頭忽生涼意。 殿中有片刻靜然。 半晌後,安豫王妃才道:“你安然無事,娘甚為欣慰。只是而今流言四起,你心裡可有底?” 傾泠默然片刻,才道:“娘是問女兒如何應對?” “嗯。”安豫王妃點頭,“娘知道你的性情,這等事你只會漠然待之,只是你而今卻不能如此。你可以不理流言不受流言影響,可你此刻嫁入侯府,與侯府一體,侯府卻不似你一般可以不理會、不受影響。這等流言蜚語會損了威遠侯府的體面尊嚴,會讓侯府裡的人覺得在人前抬不起頭來,日子久了更會生出憤恨怨怪之心,侯府既是你以後的安身之所,你便不能不顧及它。” 傾泠沉默,移眸怔怔的看著殿中某處,許久後才道:“女兒以前或不知,可自入侯府後也是知道一些。這世間的人和事總是枝蔓相牽複雜非常。就好比這些流言,已不是女兒一人之事,它牽扯整個侯府,甚至牽扯到整個皇族。”

“所以,你必要想個應對之策,決不能聽而任之。”安豫王妃嘆道。 傾泠轉頭看著母親,“娘今日來便是因為聽了這些流言所以擔心女兒是麼?”否則以母親的心性,又怎麼會願意出園到這裡來。 安豫王妃淡淡一笑,默認了。 “帝都裡如今就好比一湖混濁的水,想要這水變回原來的清澄,便要找到那暗中攪亂水源的人。” 傾泠不語,靜默了許久後,才開口道:“其實……女兒差不多知道是何人所為。” “嗯?”安豫王妃一愣,“你知道是何人?” 傾泠點點頭,“這事看似毫無頭緒,其實只要稍稍細想便能得出結果。”“哦?”安豫王妃略帶奇異的看著女兒。她本是擔心女兒未經世事,突遇此事會手足無措,卻不想她心思竟是如此敏捷。 “女兒昔日看書,曾在一本書上看到一篇故事,而哪故事總結一句話便是:'無論什麼樣複雜的陰謀詭計,只要找到最終的獲得最大利益的,那便是謀劃者。”傾泠清淡的眸子湛亮如鏡湖,“這人要侍衛帶著我是失踪一兩個時辰,而我一回帝都便有了這些流言,足見此人是早為女兒準備好了這'私奔'的名頭,由此亦可知,此人完全是針對女兒而來,那麼只要想想,女兒若為流言所毀,最為稱心的人是誰,這最稱心者,便是此事的謀劃者!”

“嗯。”安豫王妃頷首微笑。原來對此事的一點憂心,此刻全然放下,甚至她都不急著知曉哪人是誰,因為她知道,那人害不到她的女兒。當下淡然問道:“那泠兒與娘說說,這事到底是何人謀劃。”傾泠倒不急著說,移步走下錦榻,將一旁爐上聞著的熱水斷過,為母親與自己添過茶,才重新坐下。 “知悉白曇山一事的只有白曇寺中的僧人,女兒的隨侍級侯府裡的一干人等,白曇寺皆為出家人,不可能做這等事,亦無做此事之理由,那麼便能是隨侍及侯府眾人傳出流言。”傾泠揭開茶蓋,淡淡水霧,裊裊茶香里,她悠然啟口。 “眾口鑠金,三人成虎。此刻流言彩才起,許眾人還只在驚訝之中,半信半疑的,但穿的久了便會成了真的,而當流言成真時,女兒名節不存,亦是私德有虧,陛下在寵女兒,那刻也不能維護。那麼那時,女兒即算是公主,堂堂威遠侯府也不能要這樣的兒媳,秋意亭再大度亦不能容忍這樣的妻子,是和離,是休妻那都是情理之中。那人最終目的是逼女兒離開侯府,如此再看,女兒離開,所有隨侍亦要離開,所以隨侍沒理由做這等事,餘下便只侯府中人,而侯府中不能容女兒之人,謬謬可數。” “嗯。”安豫王妃點頭,亦啜一口茶,“看來事因是出在侯府。” 傾泠笑笑,再道:“這人能知那侍衛家境貧寒,亦知他老父臥病在床,以錢銀誘之,又行事謹慎,可見這人是十分細心。而那般細心謹慎,縱觀侯府只有兩人,其中一個是二公子,但他細心體貼出乎天性行來自然無痕,再則他……是決不會做任何不利我之事。而另一人,處處細緻溫柔的人讚賞,可刻意為之便帶出痕跡,便有了破綻,女兒回程那日便已看了出來。” “那麼,這個人到底是誰呢?安豫王妃放下茶杯,含笑看著女兒。傾泠微微一嘆,然後輕輕念道:”以雅以南,以瀹不僭。嗯? “安豫王妃疑惑。 “這是名字的由來,戚以雅,呂以南。”傾泠解釋道。 “這兩人是誰?”安豫王妃並不了解侯府情況。 “侯爺兩位側室戚夫人與呂夫人的侄女,自小長在侯府。”傾泠答道。 “喔。”安豫王妃點點頭,“她兩人為何要如此?靈兒入侯府難道於她們有何不利?” “呵……”傾泠嗤笑,抬手以杯蓋輕輕捋動杯中碧綠的茶葉,“女兒之所以到今年才成婚,是因秋意亭屢屢延婚,而她倆年紀與女兒相當,卻今時今日未曾婚嫁,甚至訂親的事都不曾有,其因便不難猜了。” “原來如此。”安豫王妃恍然大悟,“這般說來,倒也是有因有頭了。” “呂以南性子直率急躁怕是沒這等心計,這般謀劃的行為,想來出自戚以雅之手。”傾泠指尖劃著杯沿緩緩道,“前兩天聽說他們去了華門寺,再算算流言出來的時間,想來就是藉華門寺上香之際傳出。以戚以雅之才智,女兒不在了,遲早有一日她終可得償心願的。” “嗯,這般年輕卻有這等心計,這女子倒是十分可怕。”安豫王妃輕輕嘆道,轉而又問女兒,“你既已知元兇,那如何打算?”傾泠卻不語,只是皺起了眉頭。安豫王妃養女十八載,尤其會不知女兒心中所想,道:“靈兒,你是覺得與那等人鬥爭太過骯髒齪齪?所以你不屑為之?可你要知,這樣的人這樣的事,越近權勢名利之處便越多,你身為公主深得帝恩,又嫁入侯府,怎可能不與此等人打交道,更甚至日後秋意亭加官進爵,你遇到這樣的人和事只會更多,你不可能孤高清傲一生!” 傾泠聞言驀然抬頭,看著母親,半晌後,沉沉道:“女兒討厭這樣的人和事。”安豫王妃一呆,然後深深地看著女兒,久久不語。 “娘,女兒真的不喜歡這些,女兒不喜歡的便不想做。”傾泠抱住母親有些無奈更多的是想尋求撫慰。想起這幾月侯府裡的生活,心頭便是一片茫茫然的,完全沒有往日集雪園裡的簡單寧靜,若是日後日日年年皆要如此,那這一生豈止是不歡,那是折磨。 “娘,女兒一點也不喜歡過這樣的日子。” 安豫王妃抱住女兒,聽著女兒的話,心裡生出深深的愧疚。女兒之所以如此,皆是因她給予她的成長環境造就。 “泠兒喜歡什麼樣的日子?”“女兒喜歡呀……”傾泠閉上眼睛,輕輕道,“可以隨意做自己喜歡做的事的日子。不要有這麼多的人,也不要有這麼多的事,簡簡單單的,就和在集雪園一樣的就可以了。”“傻孩子,集雪園裡又怎麼算好。”安豫王妃嘆息。 “可至少比在侯府舒服多了。”傾泠在母親懷中蹭了蹭。這般行為,以往是從未有過的,母女倆皆是性情冷淡之人,極少親近溫存,可以此,不知是因久不相見,還是因這數月心境的轉變,這般相依竟是如此自然溫馨。一時間,兩人便只是靜靜的相依。傾泠在母親溫暖而帶著淡淡幽香的懷抱裡,只覺得無比安寧。而安豫王妃抱著女兒,卻是思緒萬千。過往的歲月嘩啦啦的忽然都到了眼前,那些平靜的,那些歡樂的,那些悲傷的,那些愛恨的……那所有的都是在這個帝都裡發生的。若當年不曾來此,若只在風州,許這一切都不會發生,那一生絕不會如此悲哀。這個帝都裡,富貴榮華到極致,卻毀盡她一生。風州,有那些花,有那些人,有那些過往的歡樂……若終生布衣,又怎麼會有如今的悲楚。 良久好,她靜靜啟口,問“泠兒,你可有想過另一種生活。” “嗯?”傾泠睜眸起身。安豫王妃眼眸怔怔的落在虛空,彷彿透過了那裡看著別處,惆悵的,蕭索著。 終於,她再道:“以前娘亦想過,可怕你在外頭吃苦,亦擔心你難以過活,所以才贊成你嫁入侯府。可以刻,娘知道,以你的聰慧,又有一身武功,無論支到哪裡,你都可以學會自己過活,都可以照顧好自己。” “娘,你是說……”傾泠瞠目。 安豫王妃目光落回女兒身上,“只要你是宸華公主,只要你在威遠侯府,你便不可能擺脫那些人和事。你若真不喜歡,那麼你便只有離開。”傾泠一臉驚鄂。 安豫王妃卻是一笑,倦倦的帶著一絲哀傷,“娘活到今日是為了你,娘只願你活得開心,餘者娘皆不在意。所以你若留在侯府,讓你不喜歡的人和事都匍匐於你腳下,立於帝都的高處。要么你離開這裡,去過你喜歡的日子。” 傾泠呆呆看著母親,“離開……” “是的帶著孔昭離開這裡,離開帝都,你們走得遠遠的。在某個你喜歡的地方住下,日對田耕,夜對花月,書畫瑤琴相伴,過你所想的簡單的日子。又或者,天高海闊山長水遠任你行去。”安豫王妃輕輕的說著,面容安寧,聲音平靜,“雖不富貴,卻可自在。” “離開侯府,走得遠遠的……”傾泠喃喃。她沒想到母親會這般對她說,驚訝之餘竟隱有欣慰。她怔怔地看著母親,母親神色間是一片寧靜,可是她又如何能有這般寧靜。離開……她怎麼沒想過。那日大雪中,相擁的那一剎,好曾想著就那樣與秋意遙遠走高飛,走到之盡頭,與他一生相守。可是……她終究是與他回來了,因為她知道他不能,而她……亦不能那樣毫無交代的拋下母親與孔昭。若此刻離開,便一生再不得見他……如此一想,頓生悲慟,胸口仿有刀鑽似的,疼痛難當。安豫王妃一直靜靜看關女兒,看她驚震,迷茫,猶疑,不捨……最後卻是滿目悲傷。先前心頭那點涼意再次回來。這樣淒切的眼神,她怎會不明白。女兒這是喜歡上了某個人,才會有如此神情。只是她喜歡了誰?秋意亭未歸,她又素不喜與人接觸……驀然,當日婚典之上見到的那個清風曉月似的男子躍入腦中,再思及女兒提起他時的情態,全明白了。 是他!也只能是他! 只是…… 心中陡然一寒,遍體生涼。 兄弟! 怎麼會這樣,怎麼可以這樣! 喜歡一個,卻嫁著另一個,一生無盡無終的折磨! 她的女兒,怎能重蹈她的覆轍! 她猛然起身,抱住女兒,“泠兒,你不能!娘一生的痛苦,你不能再有!”“娘?”傾泠不明白母親這突然的激動為何,抬首,卻看見母親一臉的悲楚,身子竟然還微微顫抖著,不由慌了神,“娘,你怎麼啦?” 安豫王妃卻只是緊緊的抱著女兒,不語,只是眼中卻有淚水滑落,冰涼而苦澀。 “泠兒,娘不能讓你重蹈覆轍!” “娘……”傾泠啟口,想問,卻最終只是輕輕承諾,“你放心,女兒會想清楚要怎麼做。” 那一日,安豫王妃在候府用過午膳後,也未離去,依舊回到德馨園裡,母女倆在園中走走看看,後又到書房,傾泠將近來看的書、畫的畫都取過給母親看,兩人一起看一起品,如此便差不多一日過去了。 申時,安豫王妃才起駕回王府,傾泠親自送母親。 從德馨園裡出來,母女倆一路緩緩而行,安豫王妃一路都牽著女兒的手,幾次側首看著女兒。目光眷戀而不捨。 經過花廳前的小花園時,隔著假山便聽得前頭有人喚著:“公子!公子!你慢一點!你這到底是要去哪裡?秋家二公子住的園子不往這邊走啊!” “蠢材!本公子要去看意遙那還不是隨時都可以的!本公子好不容易入了這候府,要看當然要去看我心心念念的美人啊!唉,自那日相見,公子我自此茶飯不思,已為伊消得人憔悴!公主啊公主,你可知區區我對你的一片痴心啊。”這公子的聲音清朗,只不過最後那一句以一種深長的吟哦的語氣誦來,讓人聽得起雞皮疙瘩。 “得了吧公子。公主早已嫁給秋大公子了,你就死了這條心吧。再且了,小人也看不出你對公主有什麼痴心了,昨天你不還去了月香樓,對著榭月姑娘也是這麼一段話的。”這位僕人顯然是非常的不以為然。 “公子我對所有的美人都一片痴……”話音嘎然而止,只因人以轉過了假山,已看著假山後的的人。 “公子,你倒是走呀,這過道太窄了,別擋著路啊。”身後的僕人推了他一把,然後轉了出來,一眼看假山前的人,頓時呆了。 這兩人不是別人,正是敬熙伯家的九工資燕雲孫及他的隨侍。 燕雲孫手中的鞭子再一次掉落地上而不知,口中念念有詞:“我的娘呀,我的老天爺呀,你讓我見著這樣的兩位美人,可不是讓我以後不要娶老婆了!”一邊說著,一邊眼睛忙個不停。看看這個,再看看那個,捨不得少看其中一個一眼,只恨不得多生幾雙眼睛就好,那樣就可以分出來這雙看左邊的美人,那雙看右邊的美人,這雙看美人的臉,那雙看美人的手,這雙看美人的肩,那雙看美人的腰……忙忙碌碌,痴痴迷迷,一雙眼睛轉來轉去,轉到最後便有些頭腦發暈了。 傾泠看著燕雲孫那般模樣,忍不住又是輕輕一笑。 “唉,美人一笑,傾城又傾國啦。”燕雲孫眼睛一亮,痴痴地看著傾泠,“我若是皇帝啊,為著這樣的美人都願意把帝位拱手讓人了!” 這刻,安豫王妃也不由被他逗得莞然。 燕雲孫眼睛又是一亮盯住安豫王妃,細細看著,“美!真是美!無處不美!所謂國色天香便該是如此罷。” “放肆!” 陪侍在旁的方珈輕叱道,“王妃、公主面前不得無禮!” 穆悰亦道:“九公子,安逾王妃駕前不得無狀。” “我乃為美而傾倒,哪裡是無禮了。”燕雲孫搖頭,不過還是整冠一禮,“燕雲孫見過王妃,見過公主。” “王妃,這位乃是敬熙伯家的九公子。”穆悰一旁介紹道。 “敬熙伯?”安豫王妃目光一凝,落在燕雲孫身上,“你是燕雲琮的兒子?” “正是。”燕雲孫被安豫王妃目光一注,頓覺全身飄然,搖頭晃腦便道,“王妃認識我爹?何時認識的?可是年輕時認得的?聽聞老頭子年輕時亦是一表人才,若那時娶到了王妃就好,這樣我便有如此絕世美人做娘親,那區區我定也生得翩翩一代美男,到而今正可配神仙似的公主,也不用便宜了秋意亭那死小子。” “九公子!”方珈見他越發不像話了頓時厲聲喝道。 被她這一聲猛喝,燕雲孫嚇了一跳,這才轉頭看著方珈,然後又一臉殷切的笑,道:“原來是方女史呀,多年不見,你依容顏如初,實慰我心呀。想當年你雙十年華,正是貌美如花,區區雖則年幼亦為你傾心,特為你寫得情詩一首,奈何你面薄情怯,竟然扔火盆裡燒了,糟蹋了區區的情意不說,實則是傷煞區區的心呀。” “你!”方珈瞪著他說不出話來。 那刻眾侍從不由皆看著她,見一貫溫文大方的方令伊此刻滿面通紅秀目圓睜,不由皆掩袖偷笑。 “呵呵……”一聲輕笑傳出,卻是一旁孔昭忍俊不禁。 “唉呀呀,原來這裡還有一個小美人呀,失敬失敬。”燕雲孫看得孔昭又一番驚訝讚語。 “九公子,你……怎可說出這等荒唐之語!”一旁的穆悰也拿這臉皮堪比牛皮的燕九公子無可奈何。 這刻跟著燕雲孫的隨侍醒轉神來,忙過來行禮,“小人拜見王妃、公主及各位大人、姐姐、妹妹。我們家公子向來只看得到美人,其他什麼都入不得他的腦子,還請諸位就當他是個傻子別與他計較了,也請王妃、公主千萬別降罪予他。” 若說燕雲孫放肆得叫人驚訝,那他這隨侍便也大膽得叫眾人開了眼界。 “唉呀,燕辛啊,虧得你跟隨我這麼多年竟是不了解公子我。要知道這世間美人如雲,我一雙眼睛都看不過來,哪裡還分得出工夫去看其它、去想其牠呀。”燕雲孫卻是這般道。 一直靜靜看著的安豫王妃忽然如此道:“燕雲琮那死板的性子竟然養得出這麼個兒子,倒是難得。” 這話一說出,不止眾人驚訝地看向她,便是燕雲孫也一整神色看著她。 安豫王妃眼眸在燕雲孫身上停留片刻,便轉身,抬步離去。 傾泠亦是看一眼燕雲孫變離去,身後眾隨侍忙跟上。 方珈臨行前瞪燕雲孫一眼,穆悰則是嘆一口氣,孔昭卻饒有興趣的打量他幾眼才走了。 片刻工夫,假山前便只留燕雲孫主僕兩人。 “公子,難怪帝都裡老是傳說著王妃與公主的美貌。”燕辛如此感慨。 “唉,這樣的美人,為什麼不在我們燕府。”燕雲孫卻是這般感嘆著。 而前邊,安豫王妃與傾泠的對話卻是完全不同。 “這燕雲孫看似言行輕佻無狀,可眼睛清湛有神,倒不似尋常的紈絝子弟。且眉宇間一派疏朗灑脫,這孩子活得很自在快活,帝都裡倒少有這樣的人。”安豫王妃是這樣評價。 身後方珈聽著想反駁,只不過動了動唇,最後終是咽了回去。 “女兒當日長街上見過他一面,那時便覺得他十分難得。”傾泠微笑道。 安豫王妃看向女兒,傾泠亦轉頭看著母親,彼此眼中皆一份了然的笑意。 …… 送走母親,看看天色,亦不晚,傾泠心中思緒紛繞,便往梅園行去,想在那裡靜一靜,方珈和孔昭陪著她,其餘人等隨穆悰回德馨園去。 梅園裡的滿園如火的梅花已凋落大半,枝上殘梅疏落,地上鋪著一層淺淺的落紅,一眼望去,似霞散錦斷,雖有艷光綺色,卻只是殘艷衰色。 “去一趟白曇山,想不到回來時,這梅花竟然就謝了。”孔昭看著滿園的落花微有惋惜。 正說著,一陣寒風吹過,頓時枝頭花落紛紛,地上落紅起舞,淡淡冷香繞風輕縈。 “公主,以前看書時曾看到有'落紅如雨'的句了,可不正是說眼前麼。”孔昭看著那風中那飛蕩的落花,不由得伸手去接,便有幾片梅瓣飄落掌心。 “梅落繁枝千萬片,猶自多情,學雪隨風轉。”傾泠卻輕輕念道。 而一旁的方珈聞之側目。這一句太過繾綣哀傷,以公主的性情,怎會有如此感慨? 傾泠緩緩穿行在梅林之中,偶有梅瓣飄落她肩頭上,微斜的冬陽在她周身灑下薄輝,疏梅殘紅自她身後鋪展延伸,彷如一卷名畫,雖筆色清艷明媚,神韻卻是清寂而憂傷。 方珈怔怔看著,腳下都忘了移動。 傾泠在梅下的一張石凳上坐下,對方珈、孔昭道:“我在這坐會兒,你們自去忙你們的。” 方珈想了想,道:“我去為公主泡壺熱茶來,孔昭你陪著公主。” “嗯。”孔昭一臉樂意的點頭。 方珈轉身出園。 一時園中便只主僕兩人,孔昭見公主只是靜靜坐著,便也不去打攪,自顧在周圍的樹下走動,間或看到了好的梅枝便折下,打算著回去插瓶中。 傾泠自袖上拈起一朵落梅,依舊顏色鮮豔明媚,可到明日,它便該枯萎了。 花無百日紅,那人呢? 這一園梅花,便在這短短一月間自開自落,而她這一生,是否要如這梅花一般,在這候府在這德馨園里花開花謝幽獨而過? 一生,有多長? 四十年?五十年? 數十年,在這四面圍牆間,等待著功名赫赫的夫婿。 賢德持家,柔惠侍人,做著宸華公主與將軍夫人,幫襯著夫婿節節攀升,至那榮華富貴的頂峰,再迎來送往著帝都名門閨秀與貴婦,攀比炫耀謀算陷害……年年歲歲如此,她可要?而她,能與那夫婿互為歡喜互為相侍?他可以數次延婚,他可以婚後數月不歸、無只言片語,他……又怎會置她予心頭。此刻,這府中只是一名婢妾,可日後呢?怕不是有更多的愛姬美妾,更多的戚以雅呂以南,她難道要在這往後的數十年裡與這些女人日日爭寵月月暗鬥? 數十年…… 數十年就在這咫尺之間,與他……相思相望不相親? 手一顫,落梅墜下。 不得相親便是相煎,情深緣淺又能奈何? 可是,離開……遠別母親,一生不得見他……那又何嘗不是煎熬。 “唉呀!公主,我們可真是有緣啦,想不到這麼快又在這里相遇了。”驀然,一道清朗的聲音在梅園裡響起。 傾泠聞聲側首望去,便見燕雲孫領著燕辛悠然而來。 一枝紅梅在手,本是瀟灑踱步的燕雲孫卻在她側首的那一瞬頓在了原地,怔怔的看著她。 那刻,已近夕暮,淺輝淡光裡,她微微側首,一道完美的側影呈現於殘芳落蕊中,眉間隱隱一縷淒絕哀艷,卻輕眸如冰寒,玉容如雪寂,彷彿遺世獨立的遙遠,偏一份孤冷又觸手可及。 那一剎,仿似有什麼在心頭狠狠抓了一把,燕雲孫覺得窒息似的悶且痛! “原來是九公子,你怎麼跑這來了?”孔昭一見他便道。 燕雲孫回神,面上自然浮起輕佻的淺笑,“這是緣分,我本是隨意走走,可天上的神仙菩薩們卻將我指引到這來,想來就是要我與公主一見的。” “噗嗤!”孔昭不由輕笑,“你怎麼說話老這麼有趣。” “那自是因為區區風趣幽默人見人喜。”燕雲孫挺胸揚首。 後邊的燕辛卻暗中撇嘴,什麼神仙菩薩,托那兩隻母雞的福,現在帝都的人全都知道入得威遠候府一定要去梅園轉轉,很有可能在那裡“偶遇”宸華公主。 傾泠見著燕雲孫到來,既沒起身離開,亦沒言語,只是看一眼,便轉回頭,依舊靜靜坐著。 燕雲孫卻也無需招呼,自顧走近,隔著約莫三尺之距止步,然後一撩衣袍,便席地坐下,唇齒含笑的看著傾泠。 傾泠則如若未察,目光看著前方的一株紅梅,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 燕辛早見慣自家公子的行為,只是侯在一旁,目光隨意找了株花瞧著便不再移動。 孔昭見公主沒啥反應的,便又自顧尋梅折枝去了。 於是,園中雖有數人,卻是一片靜悄悄的。 當方珈提著茶過來十,看到的便是如此景象。 夕暮緋色裡,人物俊美,梅花紅艷,人花相襯,靜默無言,如一幅完美的畫卷,不可再添一絲一毫。 可方珈還是走入畫中,打破那一片靜美,因為府外已流言如虎,這府內可不能再傳出什麼。 “公主,茶來了。” 那一刻,靜謐如一層輕紗,被一言掀起隨風而去,人人回神。 “唉呀,方女史你來了。” “我現在是公主家令伊,九公子莫喚錯了。”方珈眼角瞟一眼。 “其實區區更喜歡喚你方美人。”燕雲孫卻是嬉皮笑臉的。 “你……”傾泠忽然開口。 燕雲孫回後看她。 “言己所想之言,做己所想之事。”傾泠看著那雙似輕佻還清湛的眼睛,“心下何感覺?” 燕雲孫一怔,片刻後,她迎視傾泠的眼睛,輕笑,朗朗如日月入懷,“舒服。” “喔。”傾泠側首,“得到舒服,必然失去更過,悔嗎?” “不。”燕雲孫搖頭,“當初想得到時,便已決定捨去。” “嗯。”傾泠點頭,起身,“得到與失去,上蒼總是很公平的。”接過方珈遞來的茶杯,手一轉,遞至燕雲孫面前,“以茶交友,必如茶香,清醇綿長。” 燕雲孫驚異,然後眼中放出明耀的光芒,起身接過,“多謝。” 傾泠再接過方珈遞來的茶,飲兩口,遞回,“天色不早了,回去罷。”說完轉身離去。 “公主有什麼想得到的。”身後,燕雲孫追問。 傾泠腳下一頓,然後一聲嘆息宛若梅邊輕風,“我所想的,如天邊雲水邊月。” 燕雲孫一呆,怔怔的目送她離去。 許久後,燕辛幾乎要催促他時,才聽得他長長嘆息一聲,讓燕辛分外驚奇。自他跟著公子以來,所有的輕吟淺嘆不過都是在美人面前故意為之,何曾聽過他這等惆悵幽隱的嘆息。側首望去,卻不見了那一臉放蕩輕佻的笑,只是面無表情的靜默。 “這樣的佳人,真是便宜秋意亭那死小子了。早知如此,當然我就是拼了命也該去當個狀元做個將軍什麼,或許……” 或許什麼他沒有說,只是悵悵然的回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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