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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八章求而不得方知苦

天霜河白(上) 倾泠月 10321 2018-03-16
自那以後,果不再有一本本“秋意亭評言”的書備在一旁。傾泠每次取書即走,只是看書的興致竟不似以往,反有些煩倦的感覺。 日子一日日過去,風一日涼過一日,冬日已臨。 這一日,傾泠百無聊賴的坐於德馨園一隅,方珈見之,便道:“府里西園有早開的梅花,公主不如去看看。”德馨園裡梅園的花依只是三兩小小骨朵兒。 傾泠想想便應了。因還有許多的事未處理,是以方珈不得空,她知公主不喜歡一群人跟隨,是以只喚了孔昭及另一名侍女伴著公主出園。只是等人走了,忽想起這幾日天很冷,忙喚了兩名內侍,一人捧了一件厚厚的斗蓬,一人攜了手爐,又喚過一名侍女捧了琴,一併給公主送去。 三人追出德馨園門口,便見公主就在前頭,忙快走幾步跟上。一名內侍前頭領路,一行往西園行去。路上經過西側的小花園時,聞得園中的一座亭子里傳出笑語聲。冬日里天冷,是以亭子四周都垂下長長的帷幔遮風避寒,只背風一面留著一角看園中景色。他們經過的一邊隔著帷幔,是以看不到裡頭的人,只是聽聲音便知是府中的表小姐領著婢女們在嬉鬧。

“唉呀!你真是笨!”呂以南嬌脆的聲音傳出,“虧你模樣伶俐,怎麼還不及德馨園裡的那個多指怪物呀!” “小姐,人家那是怪物,奴婢凡人怎麼比得上麼。”一名婢女笑嘻嘻的道。 “唉呀,小姐,你快別說那怪物了,奴婢那天偶爾那麼一瞥,便噁心得一整天都吃不下飯!”一名婢女也道。 “那手可長得真恐怖,奴婢看著就寒毛直豎!。”又一婢女道,“真不知生她的父母又是什麼樣的怪物!” “所謂僕似其主……” 忽然一股冷風吹進,帷幔跟著飄起,呂以南的話便硬生生的斷了。三名婢女見她忽然不說了,面色僵硬的望著身後,不由都轉身回首,這一看不由嚇得魂飛魄散。從被風吹起的一角帷幔看去,被府中人喚為“冰冷的玉石做的美人”的公主正立於亭前,而公主身旁之人擰眉怒目,正是孔昭,顯然是剛才的話全被聽去了。

傾泠移步,即有內侍上前勾起帷幔。步入亭中,目光掃過亭子,亭中的桌上擺著棋,旁邊擺著茶點瓜果還堆著許些果皮殘骸,三名婢女一人坐呂以南正對面,兩人側邊站著,顯然是正在玩六博。 三名婢女被傾泠冰涼涼的目光一掃,頓時回過神來,慌忙跪拜行禮。只呂以南依坐於椅上,既不起身行禮,也不說話,只是仰首看著傾泠,眼中含著挑釁與嘲諷。哼!不是很大方賢德的省卻繁文縟節麼,那本小姐就遵你的吩咐,省卻這些俗禮! 傾泠未曾理會地上的婢女們,目光看著呂以南,片刻後她開口,聲音靜靜緩緩的似澗底清流,無比動聽,卻是無比的冷嚴。 “本宮面前,豈有你的座。” 呂以南一愣,未及反應,傾泠已是一聲冷叱:“如此無禮之輩,給本宮掌嘴!”

“是!” 一聲答應,跟隨在旁的三名內侍將手中東西一放,便上前,兩人一左一右將怔愣著的呂以南從椅上扯起,腳一抬一勾,呂以南便跪倒於地,另一名內侍一抬手,便“啪!”的一巴掌脆響響的落在呂以南臉上。 這一下,呂以南已從吃驚中回神,當即尖叫道:“你……你竟敢打我?!”她實未想到傾泠竟會如此反應,這些年在侯府嬌生慣養,哪曾如此受辱,頓時又羞又惱,使力掙扎,只是她又怎掙得過兩個男人的力量。 “你……你們放開我!你們這些賤奴!放開我!你這女人,竟敢打我!我……我……” “讓她閉嘴。”傾泠冷冷吩咐道。 “是!”侍女一聲答應便將一塊絹帕塞進呂以南口中,頓令她再說不得話。 而在公主沒有吩咐停止前,內侍們便繼續掌嘴。

一時亭子中只有“啪!啪!啪!”的巴掌聲。宮裡出來的人,於掌嘴這種小懲戒自是精通,再說呂以南素日總以侯府小姐自居,驕縱囂張,對於德馨園裡出來的人多態度輕蔑,特別是內侍,屢背後與人嘲笑其為“閹人”,是以這幾人心中都是懷了不憤的,只是平日公主不理事也不會為他們出頭,又都受家令伊、內邸臣教管,只能忍著,可此刻,卻是天賜良機,於是這巴掌打得便甚有水平。 眼見那內侍一掌一掌不疾不徐的拍在呂以南臉上,從響聲,到皮肉之痛,再到面皮的損傷程度,那都是拿捏著分寸的,不會一掌就傷到底,而是每掌都痛到位,每掌都令面皮腫一點,待到十來掌後,呂以南一張臉也只是青紫,腫得卻不高,而她人已痛得淚流滿面,卻只能嗚嗚發出低咽。

那三名跪倒於地的婢女此刻已嚇得瑟瑟發抖,無人敢發一絲聲響,更別說是替小姐求情了。 “本宮身邊的人,即是代表本宮本人,你侮他們即踐踏本宮。”巴掌聲裡傾泠的聲音再次響起,語氣依是平緩,可骨子裡卻透出一股凍人的寒意。 “他們是賤奴?你又是什麼?”傾泠目光冰冷看著呂以南,“侮人者人恆侮之。本宮今日便叫你知何謂'尊卑'。” 呂以南無法說話,只是眼中的憤怒、怨恨被傾泠冷冷的目光一掃,頓時一縮,露出畏懼之色。此刻立於她面前的人,玉容如雪,清貴逼人,那份威嚴凜然的氣度昭示著她皇家的地位,那是高高在上的公主,而非她心中以為的懦弱的木頭人。 傾泠目光一轉,落在地上那三名婢女身上,那三人頓時全身顫抖,“公主饒命,奴婢再也不敢了!孔昭姑娘饒命,奴婢再也不敢對您不敬了!”三人一邊嗑頭一邊求饒。

“馭下不嚴,主之過!”傾泠一聲冷嗤,目光落回呂以南身上,“如你所說'僕似其主',想來她們的囂張、愚昧都是跟你學的罷,那你便替她們接受懲罰!再有下回,本宮割你舌頭!” 最後一句鏗然有力落地有聲,挾著無以形容的威勢。 呂以南身子一顫。 那不是玩笑,那是實言! “公主饒命!” 亭外忽然響起惶急的求饒之聲。 “公主,以南冒犯了您,是以南的錯,妾身但盼公主慈悲,饒以南一命。以南犯錯,這都是妾身沒教好她,是妾身的錯,妾身願代她受罰,求公主您饒過她。妾身以後會好好教導她。”亭外呂氏泣聲相求。 “公主,妾身也求您,饒過以南這一次。”戚氏也幫著求情。 “公主,妹妹犯錯是做姐姐的沒帶好,以雅求您饒了妹妹,以雅願代妹妹受罰。”戚以雅也求情。

傾泠轉身,一旁的孔昭與侍女忙打起帷幔,便見亭外跪了一地的人,呂以、戚氏、戚以雅以及一堆的侍從。顯然是有人發現了此間之事報信與兩人,是以前來救人。 此刻三人一見傾泠露面,不由跪步上前,“公主,您大人大量,求您饒過以南這一次,她以後再也不敢犯錯了。” 傾泠眉頭一皺,未語。 遠遠的又一聲急喚傳來,“公主息怒!” 顧氏還隔著丈遠便急急喚道。她卻是呂氏、戚氏得信後著人喚來的,只是聞說以南表小姐觸怒了公主,公主正在西小花園裡責罰以南小姐。她不由匆匆趕來,一見現場情況不由有些蒙,只道公主雷霆震怒,也先不問緣由,先跟著請罪,“公主,是妾身的不是,沒有管教好府中之人,以至觸犯公主,還請公主責罰。”

“扶夫人起來。”傾泠吩咐。 “是。”侍女忙上前扶起顧氏。 “罷了。”傾泠又回頭吩咐一聲,內侍立時住手。 傾泠目光溜過伏在地上的呂以南,冷冷道:“記住本宮的話!”言罷步下亭子,經過顧氏身前時略略停步,“此事與夫人無關,夫人無須自責。”目光溜過地上的戚氏、呂氏、戚以雅等人,“幾位也起來,此事亦與你們無關。”然後未再多言即轉身離去,孔昭幾人忙跟上。 待公主走遠後,侍從們忙扶起戚氏、呂氏、戚以雅,幾人往呂以南看去,只見一張臉已青紫一片腫得高高的,完全不復明艷麗色。呂氏心中痛惜,忙上前,“以南,你怎麼樣?”幾名侍從也幫著扶起呂以南。 “今日到底發生何事令公主動怒?”顧氏目光一掃眾人沉聲問道。這麼一段日子,顧氏已可看出這位宸華公主是萬事不理的,也不與府中眾人主動接觸的,而今日她會令人掌罰以南,必有其因。而且呂以南品性如何她也是知道的,只是不是自己所養,平日也就是小姐架子端得高了點,所以只要沒有大惡,她也就隨她去了。

一干人皆不敢答,只呂以南輕輕的啜泣聲。 顧氏目光落在亭子裡依舊跪在地上不敢起身的三名婢女,“你三人如實說來!” 三名婢女哪敢隱瞞,當下一五一十將幾人在亭子中說的話全交待了清楚。戚氏、呂氏聽後不由都道:“只不過是說了個侍女,公主卻令人掌責以南,這也太小題大作了。” “小題大做?”顧氏目光一瞬兩人,厲聲道:“辱僕即辱其主,更何況以南親口說出'僕似其主',這便是親口詆辱公主!公主是什麼人?她是皇家之女,是君!辱她即辱君!她便要當場要了以南的性命那也無話可說!” 戚氏、呂氏聞言頓露惶色。 “公主入府之前我便囑咐過你們,那是帝家之女出降,而非秋家娶媳婦,需以禮相尊,萬不得怠慢不敬。”顧氏一臉冷峻,“看來都把我的話當耳邊風了,今日竟敢當著公主的面出言相辱!”

戚氏、呂氏見夫人發怒,都垂首不敢吭聲。 戚以雅見呂以南涕淚縱橫一臉淒慘的模樣,不由上前牽牽顧氏衣袖,柔聲道:“夫人息怒,我們都知錯了。只是妹妹今日已得公主懲戒,望夫人憐惜,先讓妹妹下去看看傷。待妹妹好了後,夫人要怎麼責罰都行,以雅願替妹妹受領。” 顧氏一貫喜歡戚以雅的嫻靜懂事,再一看呂以南的模樣,心中也是一軟,對扶著呂以南的侍從道:“你們扶以南小姐回房。”又對身邊的侍女道:“秋儀你去請大夫。”接著目光落在戚氏、呂氏身上,道:“今日公主已責,此事便作罷。府中若再有這樣的言行,我以家法治之!” 園中諸人皆垂首默然,待顧氏離開後,才靜悄悄的各自離去。 那日傾泠依舊去了梅園賞梅,孔昭奇怪她還有這等心情。 傾泠卻道:“我喜歡梅花不會因有那樣討厭的人而改變。” 梅園裡,一樹早開的白梅似初雪輕綻,玉潔冰清。 白梅前,孔昭望著樹下靜坐彈琴的公主,不知怎的忽然想到了當年。 當年七歲的郡主因她而與弟妹打架,而今日公主又因她而掌責表小姐。伴著公主長大,自知其性情如何,只是十餘年下來,僅有的兩次動怒,竟都是因己而起,都是因己異於常人的手而起!一時間,孔昭心中又是感激又是歡喜又有些無以名狀的酸楚。想起王妃曾經說過,她與公主相遇,不過是天憐她們。她一直不大明白王妃話中之意。巧姨說,也許王妃是說你們有緣份,有主僕之緣,有姐妹之情份,要好好珍惜。而鈴姨則對她說,想那麼深幹麼,想得多懂得多的人往往過得不開心,你只要知道郡主待你好,你也要待郡主好就是了。 靜靜的看著白梅樹下的身影,孔昭淺淺綻開笑容,笑容天真,瞳眸無邪。 是的,無須多想什麼。孔昭一生什麼都沒有,只有一位公主。 那一日,西小花園的那一場掌責令全侯府的人震驚。自那以後,人人看公主的目光都帶了點敬畏,才發現這冷冰冰的不管事的公主原來動起怒來可怕程度不比侯爺低。而在知曉其因後,有的人暗暗拍手稱快,也有的覺得公主仗勢欺人,還有的莫不也覺得是小題大做,只威遠侯夫婦等人卻知決非如此。 孔昭的身份雖只是一名侍女,但在公主心中不俤是其妹。只從孔昭的言行態度便可看出。她在任何人面前,從不自稱“奴婢”。而公主,當她以“本宮”自稱時,那便是皇家的宸華公主,凜然不可違逆。 方珈、穆悰知曉此事後,卻並不以為喜。兩人私下說話時,方珈曾道:“若公主是以此立威以掌侯府,那我們倒真該彈冠相慶,只是……此事予她來說,不過是'任性'而為。”穆悰則道“公主外表冰冷,其內怕是烈性如火。” 後來,方珈在收拾書房時,看到了桌上傾泠寫下的字,然後苦笑道:“你看她明明知道。” 雪白的玉帛紙上,數行飄逸端雅的行楷: 匹夫見辱,拔劍而起,挺身而鬥,此不足為勇也。天下有大勇者,卒然臨之而不驚,無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挾持者甚大,而其志甚遠也。 穆悰看後也道:“上以仁德服人,中以謀策籠人,下以威勢迫人。公主深知其理,可行事卻只依'喜惡'。而世間事,又怎容得人以'喜惡'而為。” 兩人是皇帝親自挑選了照顧公主的,其才智乃是千中挑一的,可是對著宸華公主兩人卻是一籌莫展。這位公主看似不理事,也不多言,似乎一切皆無緊要,可其意誌之堅、其人之聰慧,卻是所有公主都不可比的。她只做她喜歡的事,旁人不可左右。 唉!兩人只得深深嘆息。 秋意遙這幾日卻不在府中,總是騎著馬往效外跑,說是效外梅坡的梅花開了,滿山坡的比府裡好看。晨去暮歸,甚少在府裡,顧氏知他性子也不阻他,只叫他小心自己的身子,莫吹風受寒,又叫秋嘉好好的照顧公子。 去是去了梅坡,看是看了梅花,可秋嘉看著公子卻不覺得他是在賞梅。每日不過是怔怔的對著滿坡的梅花,毫無往年賞梅時的恬靜喜樂,眼神也不知落在哪,空空的一片悵冷。其實這樣的冬天,公子最好是呆在屋裡圍著火爐,否則寒氣入體引發寒症,公子一冬天必受其痛。可秋嘉雖不明白公子心裡想什麼,可跟著公子久了,看情形便知公子這是心裡有事,心情憂邑,所以他也不說什麼,只是大大的背囊裡帶好了手爐、熱水、藥瓶以及厚厚的錦裘等。 這日秋意遙自效外回來,正碰著顧氏送一位夫人出來,忙避到廊則。 一直等那位夫人的轎子走遠後,顧氏才入內。秋意遙見她面上有憂色,不由問道:“娘,何事憂心?” 顧氏搖搖頭,似不欲多言,只道:“遙兒,這天越來越冷,你還是莫要往外跑的好,若是受了寒氣,這一冬你都要受罪。” “嗯,孩兒聽娘的話。”秋意遙笑笑答應,又問道:“娘,看剛才那位夫人品階不低,是朝中哪位大人的夫人吧?娘一臉憂色可是爹爹在朝中有事?還是說哥哥在墨州有事?” 一連數問,顧氏都是搖頭,看愛子一臉關切,也知他素來心重多思,若不明白告訴他,還不知他要憂心他爹與兄長多少事呢。當下微微一嘆,道:“剛才這位是太常府左大人的夫人,她是前來拜會公主的。” “喔。”秋意遙點點頭,目光依看著母親。 顧氏只得繼續道:“自公主入府,帝都中許多久慕公主美名的都來拜會,只是……公主卻不曾接見一人。” 秋意遙聞言驀然心驚。 “公主入府這麼久了,娘也看出來,公主確是個品性高潔的好姑娘,只是啊……”顧氏緩緩抬首,冬日的薄暮,天色已暗沉沉的,顯得天越發的低,似下一個瞬間便會傾覆而下。 “我們秋家或許真的是'高攀'了。” 秋意遙未語,只是一瞬間心涼涼的。 回到德意園一宵未眠,第二日清早又出了門,至午時方回,手中攜著幾本書,徑往留白樓去。 翌日,傾泠再去留白樓,卻在書桌上發現了幾本書,旁邊一方紙鎮壓著一張紙,紙上八字:市井之趣,偶爾一樂。 拾起書看,卻是《月州雜記》、《蘭亭驚夢》、《玉麟傳》等書,光看其名,甚是陌生,只道是他得的新書,當下便帶回了德馨園。 那幾本書與以往看的書果是大不一樣。無論是集雪園中的書還是留白樓裡的書,那都是些百家詩文,聖賢經典,或是史家丹冊,名家詞賦,還有兵書六藝,曲歌佳調等等,都是些教人育德明智、或是修身養性、或是閒情逸志的書。而這幾本書講的卻是些平民百姓之家事,市井民生,俗人俗行,偏又言語詼諧妙趣橫生,油鹽柴米醬醋茶,兄弟妯娌鄉鄰里,小小一方天地一片宅門,卻盡展人間萬象盡現人生百態。 這樣的書傾泠從不曾看過,自然看得津津有味。看完後再去留白樓,書桌上又有兩本書,一本《宇文遊記》,一本《武林滄海史》,照例旁邊紙鎮壓一紙:海闊天高,山河無垠。 這兩本書又不同前幾本。 《宇文遊記》乃是宇文氏以自己一生的遊歷寫下的遊記。其一生足跡遍布皇朝,山川河嶽,平原大漠,碧海東溟無處不曾去,言詞簡潔卻又瑰麗,萬里江山在他筆下如畫展現,令人有身臨其境之感,恨不能跟隨其足跡踏遍煙霞。 而《武林滄海史》則更陌生,也更讓傾泠驚奇。原來在皇朝萬里山河之間還有一個“武林”,這裡的人都武功卓絕快意恩仇,可御風踏水可來去如飛,任性任情瀟灑不羈。這裡還有許多令人傾嘆的奇人,有仁篤俠義讓人敬仰的俠客,有武功蓋世舉目無敵的天下第一人,有醫術超群卻要一藥千金的要命大夫,有劫富濟貧自己卻三餐不飽的俠盜,也有隻盜稀世珍寶據為己有的怪盜,還有一生只求一敗的絕世刀客,還有打遍天下招夫婿的女俠,更有妖邪蠱魅一生成謎的碧妖和那高雅出塵普天傾慕的謫仙……等等,那些奇人是傾泠從不曾見識過,亦是從不曾想像過的。 掩捲起身時,窗外已冷月孤懸,銀輝如霜。 月華清冷,冬夜冰寒。 可這一刻,傾泠卻覺得臉燙耳熱,心底里湧出一股暖流,全身都是溫暖的。 立於窗前,抬首仰望夜空,明月疏星靜懸,天幕似墨綢般無邊無垠的延展。 她怎麼會不明白呢。 府中的那些事那些話,她都可知,那他必也是知道的。她視而不見聽而不聞,而他則是給她準備了這些書。他不過是想她能從書中了解人生百態能知人情世故。他知她不喜那些,可他委婉的告訴她,那些固然可厭,但也有其可愛,立於人世,便不可免俗。那遊記與武林,其意則在“外界”。外間天高海闊,有另一番更勝於內的萬千景象,閉居一隅,便錯過這壯麗宏偉百媚千妍的人間佳色。 又是一番用心良苦。 秋意遙…… 齒間含著這個名字,一剎那便一股又甜更苦的味道從舌尖漫開,一路綿延至心肺,便酸甜苦辣一湧而出,再也理不清是何滋味。 只是這番紊亂卻是為何? 她悵然不知所以。 曉風漸寒,嚴冬漸臨。 德馨園裡近來安靜得有些過份,以往還常常能聽到公主彈的琴曲,可最近幾日,卻再不有琴音。公主整日沈默孤坐悵望長空,似乎與往日無大不同,可孔昭、方珈、穆悰卻還是能看出來,公主心境失了以往的平靜,眉間隱有憂邑之色。 不用說方珈、穆悰憂心,便是孔昭都覺不安。她伴隨公主十餘年,何曾見過公主有過這樣的神思。三人心中憂懷,卻皆不知其因,這日見公主又是孤坐一隅,不由都出言相探。 孔昭問:“公主近日煩悶,可是想王妃啦?公主暫且忍耐,待駙馬回來後,你們便可行回門禮,到時便可與王妃相見。”心底里卻想著要不要找人送個信回王府,請王妃來看看公主。 傾泠瞟她一眼,憂邑不減,反添愁色。 方珈把孔昭推一邊,道:“公主近日憂煩,是否整日在府裡悶著了?不如出府去走走,聽聞昊陽觀裡景色奇美,更難得的是齋菜做得好吃,公主可要去看看?奴婢這就喚人備車輦如何?” 傾泠眼中光亮微閃,可接著依只是沉默的搖搖頭。 孔昭、方珈齊把目光移向了穆悰。 穆悰上前,道:“公主若是不想出府又覺得煩悶,不如奴婢叫宮人們在偏殿裡歌舞,給公主解解悶?” 傾泠輕輕嘆一聲,起身,“我還是出園走走吧,省得你們一個個圍著我。” “好!”三人異口同聲。然後便要伴公主出園,誰知傾泠卻擺擺手,“你們都忙自己的罷,我想一個人走走。” 這?三人對視一眼,彼此都在說“至少要一人跟著”,可誰跟?公主肯?還是方珈機敏,輕輕一笑道:“府裡這般大,公主總有個去處,奴婢們知道了,午膳時也好去喚您。” “到時去梅園喚我就是。”傾泠丟下一句,轉身便出了德馨園。 離了德馨園,順著小道走著,不知不覺中便又走到了留白樓前。青池之上的殘荷枯葉早收了,一池碧水上翠竹倒映,冷風拂過,吹皺一池綠波。 倏忽間,腦中便湧出了兩句話。 青山原不老,為雪白頭。 綠水本無愁,因風皺面。 一時間怔立原地,望著青池對面,翠竹環繞的留白樓,腳下欲移,卻驀然轉身,離開。 只覺得心神慌亂無主,平生未曾如此,不知要如何才可複以往心境。想著梅園最靜,便一路直往那去,到了梅園,早開的白梅已凋落大半,紅梅卻正艷,如火如雲的綻滿枝頭。 園中置有石桌石凳,抬袖一揮,拂去桌凳上的落花。坐於凳上,只覺得神思倦倦的,滿園明豔的梅花也不能引一絲興趣,不由得便伏於桌面,將臉埋於臂彎間,似乎藏起了臉,便可藏起所有的煩鬱。 也不知趴在桌上多久,慢慢的便覺得神思有些模糊,周圍一片安靜,隱隱約約的只有風吹花落之聲。 這日晨間用早膳時,顧氏與秋意遙道:“遙兒,梅園裡的紅梅開了,你呆會兒替娘去折幾枝,丫頭們折了沒兩日便敗了,還是你折的花開得久。” “好的。”秋意遙答應。用過早膳又回房喝過藥,然後稍稍休憩了會兒,便往梅園來。還未至園前便聞得陣陣梅香,遠遠的便見紅梅伸過圍牆,明艷豔的一枝綻在牆頭。 步入梅園,一眼便望見了梅樹之下伏桌而眠的人。 穿著淡紫的冬衣,衣襟與裙擺處繡著栩栩如生的白梅花,顯得素雅又明麗。烏墨似的長發只是在肩後以玉環束住,因她伏桌的姿勢再從背側垂下,如一束墨泉蜿蜒及地。發上、衣上落了許多的梅瓣,可她恬然不知,靜靜伏臥,仿似是梅花仙子偶爾困倦之時抵不住睡意而小憩一會,讓人又憐又慕不敢驚動。 也不知站立多久,待他驀然回神,才驚覺雙腿已有些麻痛。輕輕移步過去,本想喚醒她,卻張口又收聲。恐她受寒,他悄悄解下外袍,彎腰想為她披上,忽然又頓住。然後握衣的手指一點點收緊,慢慢直起身子,看著沉於夢中的那片睡容,唇邊彎起一抹苦澀的弧度。微微一聲嘆息,輕輕移步,慢慢轉身,然後悄然離開。 片刻後,伏桌而眠的人緩緩睜眸,然後又靜靜閉上。 過得半刻,孔昭便急急奔來,一見公主伏桌而眠,不由著急,伸手推她道:“公主醒醒,睡這會著涼的。” 傾泠慢慢起身,臉上未有睡夢的茫然,只是淡淡的微有倦意。 “公主,你怎麼在這裡睡著啦?要不是有人知會我,你還不知要睡多久呢。要是受了寒氣,那可不得了。”孔昭將手中斗蓬給她披上,“早知道,我還是應該跟著你出來。” 傾泠只是靜靜的將目光望向園門口,空茫茫的一片悵然。 “公主,你這幾日是為何不開心?”孔昭又問道,關懷的看著她,“以前在王府的時候咱們是沒法出府,可現在府侯,一切都隨公主的意,公主為何又從不提出府?公主……不是一直想要去外面看看嗎?” 傾泠收回目光,看著孔昭,然後靜靜的道:“孔昭,籠中鳥不但有籠子關著,它的腳上還拴了一根鍊子。” “呃?”孔昭一愣。 傾泠目光一轉,落在前方那一片如火霞似的紅梅上。 “孔昭,外邊……予我來說那是極至的誘惑。我不出去,是怕我出去後便不肯回來,便不肯再做宸華。” “這……”孔昭似懂非懂。 傾泠緩緩起身,然後移步往園外走去,斗蓬長長的下擺拖延地上,似一道沉重的影子。 “孔昭,我剛才終於明白了什麼是'求而不得,舍而不能'。” 一聲輕嘆從前方傳來,令得孔昭腳下一頓,怔怔的看著前邊的公主。 “原來……真的很苦。”那一聲似從心底嘆出,低沉若泣,百轉千迴,“公主,你……你是怎麼啦?”孔昭心裡惶急憂慮。 可傾泠未答,只是靜靜的走著,卻在即要出園時停在了一株半凋的白梅前。微仰首,看著風中零落的梅瓣,道:“沒什麼,只是剛才明白了一點事,你不用擔心。” 是的,剛才真的只是明白了一點事,明白了何以這些日子會如此的心神難安。 剛才…… 從聽到他的腳步聲起,那煩鬱的心神便為之一靜,如那日晨霧中見到他,那樣的靜謐無瑕,如亙古之水不起微瀾。雖不曾看得,可她能清晰的感覺到。感覺他輕輕走近的腳步,感覺他悄悄立於桌旁,感覺他指尖解衣,感覺他彎身俯近她時的氣息…… 那一片氣息溫暖而清苦,卻令她無比的恬寧。 那一剎,她想永沉於此。 只是…… 最後他依只是悄然離開,彷若從未到來。 而在他離開的那一瞬,她終於知曉了———不捨。 那一刻,她才知“我覯之子,我心寫兮”,“維子之故,使我不能息兮”。 可……求……不得。 帝都的冬天非常的冷,十一月底時,池上已結一層薄冰,竹葉上也垂著冰條兒,瑩瑩的在冬日下折射著晶光。 推開書樓,靜寂如故,冬日從門口徐徐灑落,在地上烙下一爿淺淺的影兒。踩過日影,步入樓中,一陣冷風從後灌入,靠門的書架上有書頁嘩嘩翻動。 “公子,還是關上門,你近日已有些咳了,若再受風寒,引發舊疾可不好。”秋嘉自門外將門合上,“我去看看藥熬好了沒,回頭給公子端過來。”說著轉身離去。 門合上後,樓裡的光線便暗了些,立於陰暗中的秋意遙便如一道纖薄的剪影,墨發白裘,似真如幻。移步,緩緩走過一排排書架,這裡的每一本書都是他與哥哥添置的,每一本書他們都看過。只是哥哥更偏愛史冊兵書,他更多的是看詩文藥典。 曾經,爹娘還夢想著,兩兒一文一武,一個習得滿腹經綸輔君明政,一個馳騁沙場護衛家國。如今,哥哥名揚邊城,爹娘的願意也算是實現一半了。 此生,本已圓滿。 雖身世難覓,卻有嚴父慈母及友愛的兄長,得享溫情近二十載,悠溶至今。也立定心意,此一生孝順父母輔助兄長,以報恩情。長於秋家,終於秋家。是緣,也是願。 此生,本可安寧。 若不曾藥圃相遇,若不曾霧中相逢。 若不曾……世間有她。 腳下移步,茫茫然的穿過一排排書架,似一抹孤魂遊蕩於書香之中,當目光掃過窗前書架時,微微一頓。 那裡,他曾為她挑選許多的書,她亦曾看。 他之深意,她亦懂。 靜靜看一眼,再默默移開。 莫若隨緣,無悲無憂。 她曾如此言道。 時光不能返,既已相逢,再不復當初,不若遠離。 移步書桌前,欲提筆,卻一眼瞅見筆架下壓著的一張紙,紙上幾行字。 有美一人,傷如之何。 寤寐無為,中心悁悁。 他盯著那詩,怔怔失魂,卻在下一瞬,一股悲慟頓湧。他顫著手將詩取過,看清那端雅而又飄逸的字跡,一字一字看明,然後那些字便化為無形絲線,一圈一圈緊緊勒向他,皮破血現的瞬間幾欲窒息。 有美一人,傷如之何。寤寐無為,中心悁悁。 她如是說。 她怎可說。 她竟敢說! 眼中歡喜、欣慰、苦澀、淒楚一一閃現,最後卻淹於濃濃的悲絕之後。目光眷戀的慢慢的瞅過每一字,手指緩緩屈起,再一點一點收攏,慢慢握起,然後緊緊握於掌中。 閉上眼,五指一緊。 半晌後,才睜眼,再慢慢鬆開手指,然後便有雪花似的紙屑簌簌飄落,落在桌上,灑在地上。他目不轉睛的看著紙屑一點點從手中飄下,彷彿間有什麼也碎如雪沫,又彷佛是有什麼一點點從心頭消失。當最後一點紙沫飄墜於地,看著空空如也的手掌,剎那間一股劇痛若無形的雷電擊中了他,令他全身不可抑止的顫栗,雙腿無力,身形一晃,砰的一聲撞在了椅上,摔倒在地上,聲響驚動了剛端著藥走到門外的秋嘉,趕忙推門,卻見公子蜷縮於地上,似全身劇痛般的痙攣著,當下大驚,手中藥盞砰的一聲摔在地上,清脆的碎裂聲中,一股濃重苦澀的藥味在書房瀰漫。 “公子!”秋嘉趕忙奔跑過去,“公子!你這是怎麼啦?”一邊憔急的喊道一邊想將人扶起,卻觸手冰寒,不由驚叫:“公子,你這可是寒症又發了嗎?”可秋意遙卻無法回答他,只是滿臉痛楚,面白如紙,氣若游絲。秋嘉頓時心慌神懼,不由得大聲叫喊:“來人!快來人!公子不好了!” 秋嘉的叫聲很快便將人喚來了,數名僕從幫忙將秋意遙送回德意園,然後又趕緊告之侯爺夫人,接著又趕忙去請大夫、抓藥……一時侯府裡的人都急和團團慌忙得團團轉。 那刻,德馨園裡,傾泠隨手翻著一卷舊書,卻瞅見了一首古詩:涉江采芙蓉,蘭澤多芳草。 采之欲遺誰?所思在遠道。 還顧望舊鄉,長路曼浩浩。 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 “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傾泠輕吟。 憂傷以終老…… 驀然間,不知怎麼的便想到了父王、母親,頓時,心頭一片淒涼。 翌日,方珈在書桌上發現了傾泠寫下的此詩,然後長舒一口氣道,道:“原來公主是思念駙馬,所以這些日子才會如此憂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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