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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二章何事春風偏帶恨

天霜河白(上) 倾泠月 14784 2018-03-16
可惜還沒等到傾泠將琴曲練好便發生了一件事打斷了她的計劃。 三月十五日,傾泠按例出園請安。 那一日,幾個孩子剛請安畢,即有人來報威遠侯攜兩位公子過府拜訪。安豫王一聽忙前去迎客,留下了六個孩子在堂中。六個孩子中傾泠為長是年七歲,青氏所生之子珎泳是長子已滿了六歲,虞氏所生之子珎泓小了兩月是為次子,她所生之女珎汀則剛滿了五歲,成氏所生長女珎汐與珎汀同年小了半月,幼女珎沁才四歲。 幾個孩子起先因未有父親的吩咐不敢妄動,都還乖乖的坐在原位,但過得片刻,小孩的天性便冒出來了,都坐不住了,先是珎泓說他藏著一樣好玩的東西,幾個孩子便全嚷著要看要玩,於是幾人都跑了跟著珎泓去看好玩的東西了,幾個侍從見著了忙跟過去。

傾泠既沒有阻止也沒有跟隨,這幾個雖說是她的弟妹,但並不親近,除卻每月的一次見面外,他們話也沒說過兩句。她一個人又靜靜坐了會後,見安豫王依舊沒回來,總管葛祺也沒見影兒,便也下了座,打算自己回集雪園去。 安豫王府佔地極大,樓宇庭園極多極廣,但簡單來說分為前府、中庭、央閣、後府四部分。前府是安豫王日常見客、處理政事的地方,中庭最大,許多的庭院、花園、樓閣,一目望不到盡頭,華麗雍雅盡顯王家富貴氣派,更專門修有練武場、跑馬場等,央閣則是安豫王書房、寢殿所在,後府便是女眷所在。 請安的賢喬堂在中庭,集雪園則在後府的東邊,是以傾泠要回去有頗長的一段路,雖說每次都有葛祺接送,但傾泠早就自己記得了路。從賢喬堂出來要先繞過舜英樓,再穿過王府最大的花園舜華園,然後再穿過一道貫穿練武場與跑馬場的長廊,盡頭便舜韶園,過了舜韶園便至後府。

繞過了舜英樓,眼前的舜華園百花綻放,紅白紫黃如火如荼,人行其間花葉拂衣,香氣襲人,倍感清爽。只不過剛轉過一座假山猛然間迎面便被一撞,砰的一聲兩邊都給撞倒在地。立時便是一陣劇痛,待痛稍緩了睜眼一看,才發現撞她的是一個小孩。小小的身子上披掛爛布條似的衣裳,身上多處可見褐紅的血痂,,一頭糾結的亂發下是一張烏黑的小臉,幾乎看不出模樣來,卻嵌著一雙圓圓的栗色的大眼睛,許是因為痛,蓄滿了淚水令得那雙眼睛格外的濕潤又明亮。 傾泠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塵,見那小孩依坐在地上,便伸手去扶。 那小孩見她伸手反而抱頭縮成一團,於是傾泠便看著了小孩的雙手,那雙手的尾指旁都多長了一指。 雖有些驚訝,不過伸出的手未停,觸及小孩的身子時才發現他全身都在顫栗,那是極度的恐懼。不解,用力將小孩從地上拉了起來,過程中小孩的顫抖未曾停止。

見那模樣,傾泠想了想,抬手輕輕拍了拍小孩子腦袋,“不痛。”然後放開了手。 許是那輕輕的一拍,讓小孩放下抱頭的手,悄悄看了傾泠一眼。 傾泠也看了他一眼,然後轉身繼續回集雪園,只不過才走了兩步便見前方的曲橋上跑來了珎泓、珎泳,再後面還跟著珎汀、珎汐、珎沁及幾名侍從。 “啊,在那裡!”珎泳指著傾泠這邊叫道。 “跑得還真快,這回看你往哪逃!”珎泓也叫道,一邊往傾泠這邊跑了過來。 傾泠先是一愣,可緊接著便覺腰間一緊,低頭一看,卻是那小孩躲在了她身後抱緊了她,滿眼的驚懼。一看這情形,傾泠大略也明白了些,估計珎泳他們是在追這小孩,而小孩因為害怕逃了,正撞到了她。 眼見著珎泳、珎泓已跑過了曲橋,再跑過小徑便要到這裡了,忽地一個聲音傳來:“兩位公子,王爺傳喚你們。”

這一聲令得珎泳、珎泓腳下齊齊止步,回頭看去,便見園門前走來王府大總管葛祺。 “王爺要在練武場考量威遠侯家兩位公子的武技,傳喚大公子與二公子前去觀摩。”葛祺再道,眼光淡淡的瞟過假山那方,然後落回珎泳、珎泓身上。 珎泳、珎泓素來畏懼安豫王,此刻聽到傳喚哪裡敢怠慢,望瞭望假山那邊只得作罷,忙隨葛祺去了。後邊追來的珎汀、珎汐、珎沁一聽哥哥們要去練武場也叫嚷著要去,於是侍從們忙帶著她們一起去看熱鬧。 頃刻間,那些人便全走了,偌大的舜華園中又只餘傾泠與那小孩。傾泠伸手欲拉開小孩的手,可小孩依舊緊緊抱著不肯放鬆,拉扯了半天未果,反弄得傾泠氣喘吁籲,作罷。歇了片刻,她轉身輕輕撫了撫小孩的頭,這一招果然奏效,小孩的手放鬆了些,於是傾泠又撫了撫,小孩偷偷抬起頭看著她,片刻後慢慢放開了手。

傾泠鬆了一口氣,整理了一下被拉亂的衣飾,然後抬步離去。可走了幾步,卻發現那小孩也跟著她走,她一回頭,小孩便惶然的蹲著,她一走,小孩便悄悄跟著,如此反复,眼見著舜華園都要走過了,小孩卻依舊跟在身後。 園門前,傾泠停步轉身,看著小孩。 小孩睜著一雙圓圓的大眼睛望著她,有畏懼,有驚疑,還有一絲希冀。 傾泠看了會兒也沒說話,就那樣看著。 小孩在她的目光下慢慢的避開視線低下頭。 見那模樣,傾泠想他應該不會跟了,於是轉身,可才抬腳走了兩步,身後便照舊傳來細細的腳步聲。 再次停步回頭,傾泠看住小孩,問:“你是誰?” 小孩沒有回答,只睜著一雙栗色的大眼睛巴巴的看著她。 傾泠等了片刻見小孩不答,便作罷,轉身出了園,小孩依舊跟在身後,傾泠也不再理會,自走自的路。

出了舜華園,便是一道長廊,長廊兩旁各植有一排樹,高高密密的將長廊掩於翠色之中,也將庭園一分為二,左為跑馬場,右為練武場。 穿過長廊時,驀地傳來一聲有力的讚嘆“好!”,令得傾泠腳下一頓,那是父王的聲音,可她從未聽過他這樣飽含興奮愉悅的聲音,於是她好奇的轉頭往右邊看去。 右側雖有濃密的高樹遮擋,可那密密的樹枝不過是把長廊給遮住了,令外面無法看清長廊裡,長廊裡的人卻可透過枝縫清楚的看到外面。 一眼看去,只見一團耀目的銀光,再看時,才發現那是劍光。 舞劍的少年約莫十二歲的樣子,一身銀白的武服,髮束紫金冠,齊眉勒著金抹額,中嵌一顆珍珠,更襯得面如冠玉。 以傾泠的眼光看去,只見一柄閃著光的長劍在半空中飛舞著,時高時低又疾又快,那少年時躍時翻,矯若驚龍,飄若遊雲,剎是好看。看了半晌,忽見那少年騰空躍起,半空中驀然翻身,一劍直指場中樹起的一排長槍,那一剎,劍光更勝驕陽,傾泠不由得閉目,再睜眼時,那少年已穩穩落地,長劍橫於胸前,劍身上滿滿鋪著一層紅纓,再看長槍上,槍纓盡失。

“好!”安豫王又一聲讚歎,“意亭劍法如此了得,秋兄,本王真是羨慕你有這等英兒。” “哈哈……王爺謬讚了,小兒這幾式劍法不過是個樣子好看罷。”答話的人聲音哄亮如鐘。 傾泠移目看去,便見練武場前的台階上正中站著安豫王,他左旁丈遠處站著珎泳、珎泓、珎汀幾人,他右邊並肩站著一位身材高大相貌威武的中年男子,想來這就是聲名赫赫的威遠侯了,威遠候的身邊則站著一個約莫十歲的少年。 這少年穿一身白色深衣,腰圍玉帶,顯得身形格外的瘦削纖長,齊肩的黑髮披著,襯得一張臉異常的白,五官秀致,額上同樣勒著金抹額,嵌著一塊白玉。 “秋兄你莫謙虛。”安豫王顯然心情十分的好,“兄長有好劍法,弟弟又有何絕技呢?”

“意遙的劍法一樣好!”剛舞完劍的銀衣少年搶先答道,此刻他已收起了長劍走到了白衣少年身邊。 兩人站一處便看出了不同,銀衣少年雙眉如劍眼眸明亮顧盼間神采飛揚,而白衣少年雖也是身姿修逸,眉宇間卻隱透一份病態的纖弱,似體有不足之症。 “哦?”安豫王目光落在白衣少年身上。 白衣少年步下台階,向安豫王一禮,道:“王爺已看過哥哥的劍法,意遙就練練弓箭,請王爺指點。” “好。”安豫王點頭。 於是很快有人送上長弓羽箭。 “意遙,我來扔環。”銀衣少年跳下台階道。 白衣少年輕揚一抹笑看著他,點頭。 於是銀衣少年從懷中取出數枚銀環,側頭看一眼白衣少年,微笑道:“看好啦。”同時手中銀光拋出,瞬間便已飛出數丈遠。

白衣少年目光追著銀光,搭箭,拉弓,“噔”的一聲羽箭射出,然後半空中傳來“叮”的一聲清響,那是箭透銀環的聲音。 “嗯。”安豫王與威遠侯相視一笑。 “再來!” 銀衣少年這一回卻同時拋出了三道銀光,一左一右一上,白衣少年見之不慌不忙的抽出三支羽箭,眼見著銀環從半空飛落之際,只聞弦響,剎時三箭齊出,半空中“叮叮叮”三聲清響,箭透銀環。 “好!”安豫王見之不由大贊,“小小年紀竟能一弦三箭,真乃神箭手!” 威遠侯聞言卻只是微微一笑,顯然是對愛子箭術極為自信。 “意遙,這一回你射得到嗎?”只聽得銀衣少年一聲長笑,便見他飛身躍起直落於場中一根蟠龍石柱之上,那石柱足有兩丈多高,銀衣少年立於其上,再揚手揮出,暗運內勁,剎時銀光疾射,眨眼間便隱入高空不見影兒。

“哥哥你使詐!”白衣少年見之不由叫道。 “哈哈……”銀衣少年聞之反笑。他借柱高再運內勁,銀環射出之遠之高前所未有,此刻銀環隱入高空,便不知方向不知落點,白衣少年要射中就更難了。 白衣少年環視一圈,見練武場上有一排丈高的木樁,當下飛身躍起落在木樁上,仰首觀望,足下不停,從一個木樁又躍向另一個木樁,目光不移半空,當他躍至第四個木樁時,長弓一拉,“噔”的長箭飛出,遙遙一聲“叮”的清響傳來,顯見是又射中了。 “好身手!好眼力!” 眼見這一手絕技,安豫王不由得連連讚道,便是威遠侯也由不得撫著頜下短鬚微笑點頭,更不用提已看傻眼了的珎泳等人。 白衣少年足下一點,飛身躍下,同時,羽箭挾一抹銀光從半空墜下,正落於他腳下。 猗嗟昌兮,頎而長兮。 抑若揚兮,美目揚兮。 巧趨蹌兮,射則臧兮。 驀然,傾泠想起了前些天從一本詩集上看到的一首詩,當時未有感覺,可此刻,場中持弓而立的白衣少年卻是如此契合生動的詮釋了那首詩。 “意遙,你還不多謝我。”銀衣少年也飛身落下,“要不是我,怎能顯出你的箭法之妙。” 許是剛才一番動作,白衣少年蒼白的臉上浮現一抹紅暈,增添了幾分神彩,只是氣息卻有些急奏,一開口,話未出反是“咳咳咳……”先一陣咳嗽起來。 銀衣少年見之忙拍著他的背,“不舒服嗎?” 白衣少年本無大礙,只是氣息急了便有些咳,一會兒便止了,抬首,一雙秀如秋水的眸子中蘊著一絲慧黠,道:“這也是哥哥的功勞。” 銀衣少年見他沒事了放下心來,手一揮,道:“可射大雕者豈能只射燕雀。既然是讓你展示技藝,當然就要做到最好。剛才若不是我扔環,你大概就射靶了事。” “怎麼?意遙賢侄身體不適嗎?”安豫王步下台階關懷的問道。 “意遙沒事。”白衣少年忙搖頭。 “多謝王爺關心。”威遠侯也步下台階,“小兒因幼時受寒頗重,是以體質稍弱易生病,常有些喘氣咳嗽的小毛病,其他倒沒什麼。” “喔。”安豫王放心,他與威遠侯相交多年,自是知曉這位侯府二公子的身世,當下了然的點點頭,目光轉向銀衣少年,眼中滿是欣賞,“意亭賢侄的話甚合本王心意。男兒行事,要么不為,要為當全力以赴至最好!” 銀衣少年聞言雙目一亮熤熤生輝,看著階下常服素冠依英姿不凡的安豫王,道:“當世之中意亭最敬佩王爺,他日意亭也要仿效王爺建勳立業,位列'天策上將軍',統領天下兵馬!” “放肆!”威遠侯聞之馬上喝叱一聲。 “哈哈哈……”安豫王卻反是仰首大笑,笑聲暢亮顯示其心情十分愉悅,“好!有志氣!”收笑看著銀衣少年,越看越喜,“秋兄,意亭必是棟樑之才,本王恨不能有子若此!” “哪裡!這孩子素來野慣了,王爺快莫再長他志氣了。”威遠侯謙笑道,“兩位世子一臉聰慧,他日畢是賢王良將,豈是小兒可比的。” “罷了。”安豫王擺擺手,“秋兄,你我之間還需如此客套麼,意亭、意遙天縱英才,豈是他們能比的。”說著目光淡淡一瞬階上的兒女,無喜無憂。 “哈哈……”威遠侯到底是武人性格,昔年又與安豫王並肩殺敵交情不一般,聞安豫王之言當下放開胸懷,坦言道,“王爺莫笑我,說心底話,我秋遠山有意亭、意遙這兩個兒子,我……嗯,用他們文人的話來說'有子若此夫復何求'!” 安豫王聞言一笑,目光看著階前並肩而立的兩個少年,道:“本王若能有子若此願為布衣。” “哈哈……”威遠侯大笑,一臉暢意,笑罷收聲看向台階上的珎泳兄弟,道,“王爺也莫只誇小兒。兩位世子年紀還小,有道是'虎父無犬子',在王爺的熏陶下,他日必也是英雄少年。” “秋兄你就莫虛言慰本王了。”安豫王聞言只是淡淡一笑,移步上前攜起秋氏兄弟的手,“本王堂上收藏了幾柄寶劍與寶弓,你們隨本王前去,看中了哪一件便帶回去。” “王爺收著的可都是好東西,你們還不快快謝過王爺。”威遠侯聞言也不推辭。 “多謝王爺。”秋氏兄弟忙雙雙致謝。 遙遙見他們並肩行去,安豫王望著秋氏兄弟眼中有著滿滿的讚賞與喜愛,威遠侯望著兩子時眼中有著濃濃的無法抑止的寵愛與喜悅。 那一刻,傾泠恍然。 那樣的目光她從未從父王眼中看到過,便是母親也不曾有過威遠侯那樣的眼神。 “咕嚕!”身後忽的一聲拉回了傾泠的視線,轉身,便見那小孩撫著肚子栗色大眼有些窘迫的看著她。 重提步,忽又側首,練武場上已空無一人,可剛才銀衣少年與白衣少年飛躍的英姿卻已烙印於腦。 那就是武功嗎?可以令得父王如此喜歡,而且…… “跳那麼高……”傾泠喃喃,目光穿過練武場望向遠處王府高高的圍牆,“……可以飛出去罷。” 回到集雪園,巧善一見她身後跟著的小孩便叫道:“天啦!郡主,你從哪裡尋得這麼個臟兮兮的小東西?” 傾泠回頭看著那個小孩,道:“他一直跟著我,不知道為什麼。巧姨,他很餓了,你給他弄些吃的吧,他身上還有傷,給他敷些藥吧。” “哦?”巧善去看那小孩,誰知他卻往傾泠身後躲,巧善這一看心下頓不舒服了,郡主雪白的衣上赫然印著幾個臟乎乎的黑手印,當下道,“這孩子還是先給他洗洗吧。”說著伸手去拉小孩,可小孩卻手一伸又抱住了傾泠,頓時黑手與白衣相映,鮮明得令巧善想握拳,口裡卻還是和善道:“來,乖,先和我去洗洗,呆會兒吃飯。”手也拉住了小孩抱在傾泠腰間的手,這一拉才發現小孩的四肢柴棍似的瘦弱,那身子竟似只有傾泠的一半大,當下心中一軟,拉扯著的力道也鬆了大半。 小孩還是抱著傾泠不放,傾泠這次有經驗了,伸手在小孩的頭上輕輕撫了撫,道:“你先和巧姨去洗澡,我去找鈴姨給你做些吃的。” 小孩似乎聽懂了她的話,抬頭看了看她,然後放開了手,巧善接手帶走了她,小孩邊走邊回頭看著傾泠,直到看不到了才罷休。 傾泠想著這時,母親不是在牡丹園里便是在書房,當下也不去擾她,先去找了鈴語。等到飯食做好時,巧善領著一個小小的女孩兒走了進來,瘦骨伶仃的身子,巴掌大的小臉嵌著一雙圓圓大大的栗色眼睛,臉上有些細碎的小傷口,額頭上一塊腫得高高的紫青印子,穿著一身傾泠的舊衣裳顯得空蕩蕩的,一進門看到傾泠便掙脫了巧善的手跑到了傾泠身邊,仰著腦袋眼巴巴的看著她。 “這孩子身上都沒幾兩肉,郡主四歲時穿的衣裳給她穿都有些偏大。”巧善語氣中帶著憐憫,“而且她似乎不會說話,問她什麼都不會答。” “哦?”鈴語聞言當下從籠中夾起一個熱騰騰的包子,“乖,你叫什麼名字?說了就給你吃包子。” 小孩聞得香味不由轉頭,看見了包子當下吞了吞口水,可也只是如此,很快目光又轉回了傾泠身上。 “這孩子看來很喜歡我們郡主。”巧善見之笑道。 鈴語作罷,重用碟子裝了包子擺在桌上,一邊問道:“這孩子到底是哪來的?” 巧善看看靜默的傾泠,道:“郡主回來時就見她就跟在後面。我琢磨著,許是府里新收的丫頭,餓極了時想去尋些吃的,不想遇著了郡主便跟到了這裡。” “那等她吃飽了依舊送回去?”鈴語問,“要不呆會兒他們定得尋人。” 巧善聞言卻是沉默。 “怎麼?”鈴語問道。 巧善嘆息一聲,道:“這孩子身上沒幾處是好的,到處都青腫著,還有許多不知是刀劃的還是什麼刺開的傷口,叫人看著真不忍心。” “啊?”鈴語一聽不由一驚,“你是說府裡的人打的?這麼小的一個孩子!” “誰知道呢。”巧善再嘆一口氣,看著那兩個靜靜相視的孩子,心思忽地一動。 “那就不能送出去了,乾脆留在園子裡。”鈴語向來性急直爽,“你看這孩子這麼喜歡我們郡主,不如就留下給郡主作伴。” 巧善沉默,只是看向傾泠,留不留這孩子在於郡主。 小孩一直望著傾泠,濕潤柔軟的眼睛中帶著莫名的依戀,那一刻幾令傾泠生出一種錯覺,似乎全天地只有一個她,是以小孩只看著她。 為什麼? 她沒有問。 牽起小孩走到桌邊,將包子往她面前一移,又遞給她一雙筷子,“吃吧。” 小孩眼睛看了看傾泠,伸手,卻不是接筷子,反是直接伸向了包子,抓住一個便往口裡塞,大大的肉包子她幾口便吃完了,又繼續抓向另一個。 傾泠倒也不阻止,放下筷子看著她吃。 很快的,盤中裝著的三個肉包便全被小孩吃完了,吮著油膩膩的手指,又眼巴巴的看向傾泠。 傾泠倒了杯水放在她面前,道:“一次不要吃太多,下頓再吃。” 小孩看著她,眼中依有渴望,顯然還想吃。 巧善走過去幫小孩擦乾淨手,又柔聲道:“吃太多了會不舒服,等到午膳時再吃。” 小孩沒有吭聲,擦乾淨了手見傾泠往外走去便趕忙跟上,巧善忙也跟上。 鈴語留下收拾碗碟,順便準備午膳。 “郡主,留下這孩子給你作伴吧?”路上巧善試探著問道。以前她也曾問過,但郡主回答她不需要伴。 傾泠依舊沒有答話,一直往前走,看樣子是要去流水軒,只是經過迴廊時聽得門口有吵吵鬧鬧的聲音,巧善不由驚奇,集雪園中向來安靜,從未有人敢在這裡吵鬧的,當下前去看何人在此喧嘩,傾泠想了想也跟過去,小孩自也跟著。 出了迴廊便見園門前珎泓、珎泳兩個叫嚷著要往這邊來,而跟著他們的兩名侍女則一邊攔著他們一邊勸說著“不能去”。 忽地珎泓看到了傾泠,當即叫道:“把小怪物還我!” 傾泠一愣,巧善也是驚疑不定,未解其言。 原來昨日珎泓隨母去上香,回程時虞氏見時辰尚早又難得出府一趟,是以便領著他在街上逛了逛,途中聽得有人吆喝什麼百年難得一見的奇物,珎泓聞之好奇,嚷著要看,虞氏只得隨他,走過去一看,只見一個渾身污濁的漢子扯著一個瘦猴似的孩子,那漢子見他們過來忙將孩子的兩手往他們面前一攤,口里道:“夫人,這雙手十二指的可是百年也沒一個的喲,夠稀罕的吧?買去吧,不貴,也就五銀葉,您要嫌貴,那再少點,四銀葉如何……”漢子一邊說著一邊把孩子往他們面前推。虞氏哪裡看得上,可珎泓卻覺著稀奇嚷著要玩,虞氏拗不過他便丟了片銀葉給漢子領著小孩回了府。 珎泓生於王府,平日里什麼金貴的東西沒見過沒玩過,可這長著十二個指頭的人卻真沒見過,他小小年紀見事不多,在他看來人一隻手只有五個手指,長了六個手指那是怪物,兩隻手都長了六個手指那更是了不得的怪物了!是以,他完全是把那孩子當成了好玩的怪物帶回了府,還叫人弄了個關猴子的籠子來關著。只是關在籠子裡的“怪物”不似猴子那樣被逗時會吱叫會邀寵會和人玩,他使盡了手段“怪物”都不曾理會他,令他又是氣惱又是不服,逗了半天天都黑了人也累了,作罷,決定明日再想辦法。 於是,今日趁安豫王迎客時他便領著珎泳幾人去看他新得的玩物,既是炫耀也是看他們有什麼法子,幾人圍著籠子又是喊又是叫又是罵又是打珎汀甚至用頭上的釵去刺了,可小怪物就是不肯看他們不肯理他們。後來珎泳提議,切掉小怪物的一個指頭試試看。可小怪物縮在籠子裡他們抓不到手,於是只好打開籠子把小怪物拉出來,不想小怪物卻趁機逃了,幾人忙追,追到舜華園正碰上了傾泠,然後又被傳喚去了練武場。 後來威遠侯父子告辭離去,安豫王自是相送,珎泓掛記著小怪物,便拉著珎泳悄悄往中庭尋去,府裡的人都忙著送威遠侯也沒怎麼注意。只是到了舜華園哪裡還有小怪物的影兒,想著那時看到了傾泠,認定了是她帶走了,當下便往集雪園來尋人,不想尋他倆的侍女追上來了。 侍女一聽他們要去集雪園忙勸阻。 集雪園中住著安豫王正妃與長郡主,這是王府人人都知的事,儘管府中暗地裡有著王爺王妃夫妻不和、王妃失寵、王爺幽禁王妃、王妃有怪病、王妃為人古怪等各式各樣的傳聞,但府中之人無論是先入府的還是後入府的,都曾由葛祺大總管親自告誡一句“王爺交代,王妃愛靜,是以府中之人除了侍候在集雪園的外一概不許擅入打擾”。可珎泳、珎泓如何肯聽她們的,一心要找回剛得的玩物,於是一邊要去一邊要攔,磕磕絆絆的還是到了集雪園門前,好巧不巧的巧善帶著傾泠出來了。 “我剛才明明看到你跟小怪物在一起,現在小怪物不見了,一定是你帶走了她!”珎泓一把甩開侍女跑到傾泠面前道。 “一定是她藏了起來了。”珎泳也跟進來,似模似樣的掃視著園子,彷彿要從哪裡揪出證據來。 傾泠眉頭一皺,不語。 巧善不解,目光望向那兩名侍女,兩名侍女一臉莫可奈何的模樣,見已無法挽回只得拉過巧善一邊說事由,但盼著今日這事不要給王爺知曉才好。 “啊,小怪物在那!”珎泳眼尖,一下就看到了站在傾泠身旁的小孩袖子下露出的六個手指的手。 珎泓目光一掃,也認了出來,叫道:“哼!你以為換了衣裳我就認不出來麼!”說著便過去扯小孩,小孩一躲轉到傾泠身後,這一下珎泓更怒了,抬腿便是一腳踢過去,“竟敢逃,看我怎麼懲罰你!”那一腳結結實實的落在小孩身上,小孩立時被踢翻在地。 “你!”傾泠瞪眼望著珎泓。 “小怪物是我的,我要怎麼樣就怎麼樣!”珎泓也瞪著傾泠,認定了她要跟他搶小怪物。他雖與傾泠是姐弟,但到底隔母,平日又不常見更不曾親近,況且母親虞氏偶爾提及集雪園時也總是神色不豫,是以對於這位長姐他完全談不上好感與尊敬。 “她不叫小怪物。”傾泠卻道。 “她就是怪物!”珎泓爭道,並一把揪起小孩將她的手舉起,“長著六根手指當然是怪物!” 小孩在珎泓手中使勁掙扎,口中“呦呦……”的叫道,眼睛望著傾泠,身子也往她那邊掙去。 “啊!小怪物會叫啊!”珎泓卻驚奇的叫道。 “真的呢。”珎泳也走了過來,“原來她會叫啊。” 小孩忽地閉嘴,只是越法的掙扎得厲害,珎泓差點沒抓住她。 珎泳伸手幫他抓住小孩,一邊哄道:“小怪物,再叫。” 小孩當然不理,只是掙扎著,可那瘦小的身子哪裡掙得過珎泳、珎泓兩個人,再怎麼努力也是徒勞,反倒弄得身上傷口綻開,一身才穿上的干淨衣裳又透著點點殷紅。 “放開她。”傾泠走過去。 “這是我的,我為什麼要放!”珎泓橫一眼她。 傾泠也不多言,只是伸手去扳珎泓、珎泳的手,兩人當然不干,於是三人便你扯我推你拉我拽……結果一個沒弄好,傾泠的手便甩上了珎泓的臉,“啪!”的一聲甚是清脆,剎時園中響起了珎泓尖銳的叫聲“你敢打我!”然後他便一巴掌揮向了傾泠…… 等到巧善三人反應過來時,便只見三位小主人已糾鬥一起,拳腳相加扭打一團。 “天啦!郡主,快住手!” “大公子,二公子,你們這是怎麼啦?” 巧善與兩名侍女忙走了過去想把他們三人拉開,不想這時又是一聲尖叫“大哥!二哥!”卻是珎汀、珎汐、珎沁三人找尋了過來,眼見著傾泠一掌打在珎泳身上,頓時全叫了起來“啊!你竟敢打大哥!”說話間三個全都衝了過來,揚起小拳頭便往傾泠身上落下,接著又響起了尖叫聲“小怪物打我!”立時又一場混亂開始…… “郡主住手!” “公子快住手!” “都別打了!” 巧善與那兩名侍女以及跟著珎汀三人來的一名侍女拉了這個那個又打來,拉住了那個這個又打來,一雙手怎麼也忙不過來,而且又不敢使蠻力生怕弄傷了幾位嬌貴的小主人,而幾位小主人此刻全都不理會她們的叫喊,那是腳、拳頭、指甲、牙齒全都用上了,踢、打、抓、咬無所不能,各人身上、臉上不是塵印便是爪印,還要夾著尖叫、痛呼、哭鬧各種聲音,那是要多熱鬧有多熱鬧,要多亂哄有多亂哄,巧善幾人不但是全然無功,手上身上反倒是落了不少爪痕與拳腳。 眼見著這不是法兒,最後跟來的侍女叫道:“我去喚人來!”便快步出園搬救兵去,留下巧善三人應對又是哭又是鬧又是打的六位嬌貴小主人。 卻說那名侍女出了園門,想著這一場打鬧肯定是會傳到王爺耳中的,無論是她們還是小主人,怕是都逃不出王爺的責罰,不如先去找虞夫人通告一聲,也好想法子應對。 虞氏那刻正在一堆綾羅綢緞中挑選做夏衣的料子,聽聞兒女在集雪園打架也是一驚,忙扔了綺羅往集雪園去。 集雪園乃王爺正妃所居之處,她也未去過,按說她們這些側妃、滕姬入府時理應向之行禮,但安豫王都命省了,而這位王妃雖是王府裡的女主人,但從不過問府中之事,更是從不出園門一步,是以進府數年她們都不曾見過這位王妃。出了門,她忽地停步,喚人去兩位側妃青氏、成氏處,只命之說“公子與郡主在集雪園中打架恐擾了王妃。” 那邊青氏、成氏聞言果然慌了神,忙往集雪園趕。 卻說葛祺隨安豫王送走了威遠侯父子後回賢喬堂,不見了傾泠,雖是猜測其自行回去了,但依有些不放心,是以親自前來確認下,不想還未至集雪園,卻見三位夫人前後領著一群侍從入了集雪園,不由驚疑,喚過一名侍從過來問話,得知了事由,略一沉吟便迴轉了身,往前府去。 虞氏雖先得知消息,但路上放緩了腳步,掂量著青、成兩位腳程後才趕到集雪園前,果然三人在園前碰面了。三人園門前便聽得里頭子女的哭鬧聲,心下一緊,忙急步入內,便見著七個孩子打成一團,三名侍女又是拉又是求,正是鬧不可開交。忙命人上前拉開他們。 這次人多,一人一個分開了扭成一團的幾個孩子,拉開了才看清了模樣,頓時幾個做娘的全都心疼起來。只見原本玉雪可愛的孩子此刻全都是衣裳破損髮髻散亂,手上臉上印著指痕抓痕,還有的青一塊拳印紅一塊掌印,狼狽不堪,三個小的一見著娘更是哭哭啼啼的可憐至極,做娘的忙抱了孩子又是揉又是呵,頓時園中便只聞哭泣聲安慰聲。 “郡主,我的天啦,怎麼成這樣了?”巧善抱回了傾泠,一見之下心痛不己。 幾個孩子中傾泠的傷最重,臉上狠狠的幾道見血的抓痕,額頭上也破皮了,手上更是幾個鮮明的咬痕還流著血,衣帶被扯破,頭髮更是被扯去了幾絡。 傾泠其實痛得厲害,但她素性端凝,怎麼也不肯在人前落淚的,見小孩還趴在地上沒人理,忙過去扶起,孩子也是一身一臉的傷痕,眼中水光盈盈,卻未曾落下,此刻看著傾泠,只是伸手抓住她的衣袖,口中“呦呦”兩聲,便不再放開。 那邊侍女一邊向幾位夫人說明事情的經過,幾個做娘的則一邊聽著一邊哄著孩子,哄了半晌幾個孩子依在嚶嚶啼啼。這邊巧善略略整理著傾泠兩人衣鬢,便打算帶兩人回去裹傷,珎泓一見立時叫道:“小怪物是我的!不許帶走!”一邊說著一邊往這邊衝。 “泓儿!”虞氏忙拉住了他。 “娘,那是我的!不許他們帶走!”珎泓嚷叫道。 “就是,不許帶走小怪物!而且她們還打我,娘,你要好好打她們一頓!”珎泳也抱著青氏恨恨的道。 “娘,痛,好痛……”珎汀、珎汐、珎沁一邊啜泣一邊喊著。 虞氏、青氏、成氏一邊哄著兒女一邊目光望向了傾泠三人,說來這是她們第一次來集雪園,也是她們第一次見到這位長郡主。 王妃雖不出園,但巧善是常出園的,自是知道這三人的身份,當下不得不屈身一禮道:“奴婢見過三位夫人。” 青氏與成氏同為側妃,但青氏先入府算長,是以青氏出聲道:“姑娘請起。”目光望向傾泠,柔聲道:“這位就是宸華郡主麼,妾身見過郡主。”說著盈盈一禮,一旁成氏、虞氏跟著行禮。三人雖算是傾泠庶母,但傾泠乃嫡長女且是皇帝御封郡主,身份貴重非同一般,何況虞氏不過僅為滕姬。 傾泠抬目望向面前的三人,青氏面貌端麗,成氏姿容楚楚,虞氏則明艷動人,都是芳華正勝的年青女子,片刻,平平道:“免禮。” “娘,小怪物是我的!”一旁珎泓見母親反向傾泠行禮不由急了,生怕要不回自己的玩物。 “泓儿!”虞氏口中叱一聲兒子,目光卻望向青氏。王府中雖則說管事的是大總管,但青氏出身官門知書達理一向頗得安豫王信任,是以府中瑣事多由青氏處理。這小怪物乃是她所買,長郡主奪人理字上站不住腳,只不過此刻還是由青氏出面的好,郡主願意還,自己樂得輕鬆,她不願意還,那惡人也是青氏。 虞氏的意思青氏豈有不明白,是以一時有些踟躕。 “娘,叫她還我們小怪物!”珎泳也扯著青氏的衣袖叫道。 “娘,小怪物是我們的!”珎汀、珎汐、珎沁也叫道。 “乖,莫吵,聽話。”成氏安撫著女兒,目光也望向青氏,集雪園可不是久留之處。 青氏被催,當下只得道:“郡主,這孩子……” “你們都在此幹什麼?” 青氏的話未完便被一聲冷喝打斷,眾人回首,便見安豫王領著葛祺立於園門前,一臉怒容,頓時心底齊齊打了個突。 “王爺。”青、成、虞三人忙屈身行禮,園中其餘人等包括珎泳兄妹幾人莫不噤聲,垂首斂目。 安豫王目光掃視一圈,走了進來,冷聲道:“你們為何在此?” 虞氏見青、成未答,自持素日得寵,當下一臉柔媚巧笑迎上前去,嬌滴滴的道:“王爺,妾身等只是……” 可安豫王直接從她面前走過看也不曾看一眼,走到園中,目光瞟一眼青氏,道:“說!” “是。”青氏低首答道,“妾身與成妹妹接到虞妹妹的報信,說幾個孩子在集雪園吵鬧,妾身等恐驚擾了王妃是以前來,才知幾個孩子因與長郡主爭那個孩子而鬧了起來。”說著抬手指了指躲在傾泠身後的小孩,“那孩子是虞妹妹買入府中的,妾身等也只是剛到,不想王爺也來了。” 安豫王目光掃一眼幾個孩子,看他們幾個全都是衣鬢散亂爪痕血印無數,不由連連冷笑道:“好!好!好!知道打架了!本王……”正說著,他忽的止聲,慢慢抬頭移眸往前望去,臉上神情剎時一變。 眾人驚疑之下不由也順著他的目光望去,這一望頓時全忘了呼吸。 天地間所有的光忽都黯了,滿園的春花皆失了顏色,周圍聲跡杳去一片寂靜,視野中,只那一襲淡紫攜著天邊霞彩,扶風踏雲冉冉而來。 這是誰? 疑問剛生又驀地醒悟:這必定就是王妃! 原來鈴語做好了午膳不見巧善與郡主回來,琢磨著她們必是在流水軒,是以前來喚人,不想卻瞅見了青、成、虞三人領著人進園來了,她一時鬧不清是啥事,但見郡主臉上有傷,又只巧善一人在旁,而對方卻是一大幫子人,又哭又鬧的,想著自己出去也幫不了忙,於是趕忙回去找王妃。 安豫王妃自嫁入王府以來見過她的人屈指可數,此刻這滿園的人都不由得看痴了。 “娘。” 一聲輕喚將園中眾人的神魂喚回,心底間齊齊長長喟嘆,難怪…… 目光往安豫王望去,卻見他兀自怔怔的看著安豫王妃。 安豫王妃微微傾身指尖輕撫傾泠傷痕累累的臉頰,眉尖輕蹙,起身抬目掃一眼園中諸人,那一刻,無人敢與之相對,莫不自慚形穢。 安豫王妃的目光在要掃到安豫王時收回了,看向巧善,淡淡問道:“怎麼回事?” 巧善見王妃到來便如吃下了定心丸,當下忙細說了事情的經過,其間園中靜謐無聲,便是一聲輕咳也無。 聽完了巧善的話,安豫王妃看向了女兒,傾泠仰頭靜靜的迎視母親的目光,感覺到身後的輕顫,不由伸手握住了緊緊抓住自己衣袖的小手,安豫王妃目光又轉向了小孩,滿園的人都望著她時,只這小孩依舊只望著傾泠,似是感覺到了她的目光,栗色的眼睛輕輕轉了過來,只是一眼,又依舊望回傾泠,安豫王妃心念一動,然後望向了三位夫人。 青、成、虞被她目光一望,驀地迴轉神來,忙屈身行禮:“妾身拜見王妃。”侍從們也趕忙行禮,便是立於安豫王身後的葛祺都恭恭敬敬的一拜。 “免。”安豫王妃淡淡道一聲,“不知哪位是虞夫人?” 虞氏忙上前一步,答道:“妾身虞氏。” 安豫王妃目光溜過虞氏,輕聲啟口問道:“虞夫人,你花多少錢買下這孩子?” 虞氏一愣,但還是答道:“回禀王妃,一銀葉。” 安豫王妃自不會帶有銀葉,周身上下也未有飾物,當下便從身旁巧善的頭上隨手拔下一支紫玉釵,道:“這玉釵當不止一銀葉,我以這支玉釵向虞娘娘買下這孩子。” 巧善立即從她手中接過玉釵送到虞氏面前。 “這……”虞氏不防安豫王妃有此舉,下意識的往安豫王那邊望去,卻見安豫王兀自神色怔痴的望著安豫王妃,心頭頓生妒意,面上卻浮起柔順的笑,道,“這不過是個賤奴,王妃若是喜歡留下就是,妾身萬不敢收此釵。” “虞夫人收下就是。”安豫王妃道,隨手理了理傾泠散亂的頭髮。 於是巧善不顧虞氏的推辭拉過她的手將玉釵交她手上,退回安豫王妃身邊。 安豫王目光瞟過那支玉釵,一瞬間眼神冰冷。 “泠兒,回去用午膳了。”安豫王妃牽起傾泠,又道,“巧善,送客。”說著便轉身回去,目光自始至終不曾瞟一眼安豫王。 園中眾人一時全怔在那,想不到安豫王妃就這麼說兩句話便走了。 “宸華站住!”安豫王驀然出聲。 這一聲令傾泠止步,安豫王妃也不由停步,但不曾回身。傾泠迴轉身看向父王,依舊是憎漠的眼神,從來都只冷淡的喚她的封號,從不曾喚過她的名。 “葛祺,傳家法。”安豫王再道,他的目光望著背身而立的安豫王妃。 “王爺?” “手足相摳,各杖二十!”安豫王冷冷喝道。 此言一出,安豫王妃終於轉身望向安豫王。 “王爺,孩子都這麼小,如何受得了二十杖?!”青氏急切的聲音響起。 “求情加十仗!”安豫王目光冷冷的與安豫王妃對視。春日的暖陽再燦,也不能融化他們目中的寒意。 這一句讓成氏、虞氏到了口邊的求饒全都咽了回去,她們知道安豫王從來都是說一不二的,若求情真只會讓孩子們再多受十杖,一時心頭又急又痛,不由得目光全都望向了安豫王妃,心底里隱約盼著她能出聲,卻只見她面若寒霜神情冷漠! 自安豫王到來後即噤若寒蟬的珎泳幾人此刻聞得要受二十杖不由得全都害怕得哭起來。 “父王饒了孩兒吧。” “父王,孩兒以後不敢了。” “父王,孩儿知錯了。” …… 幾個頓時哭成一片,幾個做娘的也立時心酸又心痛,只是當安豫王目光掃到時,頓時都收聲,只敢微微啜泣著。 不一會,幾個侍從取來了家法,每人手中一根臂膀粗的木棍。 “杖!”安豫王簡短吐出一字。 侍從們都不敢怠慢,幾人拉過六個孩子伏在長凳上牢牢扣住,小孩見著忙往傾泠身邊撲去,鈴語趕忙緊緊拉住她。另幾個侍從走過去,手中木棍揮起,第一杖落下,園中頓時響起了淒厲的痛呼。 “嗚!娘!好痛!嗚嗚嗚……” 除了傾泠,幾個孩子齊齊痛哭失聲。 “閉嘴!”安豫王又一聲冷喝,頓時幾個孩子齊齊禁聲,可那眼淚流得更兇了。 有安豫王在場,幾個侍從也不敢作假,雖都把握好手中力道不傷筋骨,但那棍子都是結結實實的打在皮肉上,其痛豈是區區幾歲孩童可抵擋的,況且一個個都是嬌生慣養細皮嫩肉的,三棍下去,便都綻出了血印,幾個孩子再也忍受不住痛,顧不得安豫王的喝令,都呻吟哭泣起來。 旁邊幾個做娘的看著比杖在自己身上更痛,心如刀絞般恨不得以身代之,可是安豫王的命令從無人敢違也不能違,於是一個個眼光都望向了王爺身旁的總管葛祺,他隨侍安豫王多年,整個王府他最得王爺信任,唯他的話安豫王還聽得一二,是以都盼著他能出聲相救。 葛祺豈不知幾位夫人的心意,只是……他此刻非但不能言,更不能有絲毫妄動,因為王爺在等。目光悄悄望向安豫王妃,其實只要她一言,不,只要一個眼神足已!可是她偏偏……唉!心底沉沉嘆息一聲。 安豫王妃自棍落的第一下目光便緊緊盯住棍下的女兒,看著她緊咬牙關忍痛,看著她汗濕衣裳,看著她血透白衣,每落一下,她的目光便緊縮一下,終於……第十棍落下之時,傾泠終忍不住哼了一聲,那一剎,一股巨痛似無形的手攫住了安豫王妃,痛從胸口起至四肢百骸綿延,痛得她一陣暈炫,身形便一晃。 “王妃!”巧善趕忙扶住她。 那一刻,一直注視著她的安豫王眼神一閃,冷酷的面容有那麼一絲動搖。 只是…… 安豫王妃站穩身,目光從女兒身上移開,緩緩抬眸望向安豫王,雪白的臉上沒一絲血色,唇緊緊抿著,不發一言,只一雙眸子似深幽的寒潭,偶爾漪漣泛起,折射著鋒利無溫的光芒,觸者心寒膚痛。 於是,安豫王的那一絲動搖消失無踪。 當二十杖杖完時,幾個孩子都已無力呻吟,只是伏在長凳上微弱的喘息著。 “我的孩兒!” 青氏、成氏、虞氏趕忙一把衝過去抱起嬌兒,看著孩子背臀上血肉模糊,三人終忍不住失聲哭起來,周圍的侍從們也趕過去幫忙。 這一刻,安豫王妃卻是無比的冷靜,只是平緩無波的吩咐道:“巧善,抱郡主回去。” “是。”巧善一得命令即快步跑過去,小心翼翼的抱起已近昏迷的傾泠,看著她身上的傷,那淚便忍不住。 安豫王妃寒潭似的眸子一直不移安豫王,似乎看著他,可眼神卻無一點落在他身上,只是空空的以冰潭納之。待巧善抱著傾泠不見了身影,她才緩緩轉身,“鈴語,回去。” 鈴語忙拉了小孩跟著,轉眼,三人便消失。 園中諸人都圍在幾個孩子身旁,關切的、哭泣的、悲傷的、安慰的…… 安豫王立於園中央,近在咫尺,卻似天涯之遠,一切喧囂與悲樂都與他無關,漠然的望著前方,那里安豫王妃的身影剛剛消失,高高挺拔的身影,春日暖陽下,卻是無比的冷寂。 三步外,葛祺微微垂首,然後緩緩走近,“王爺。”只是輕輕喚一聲,將那魂已離軀的人喚醒。 安豫王緩緩轉身,目光望向那哭作一團的人,抬步,走近。 見安豫王停步自己身前,虞氏不由一聲輕啼,花容上一行輕淚,格外惹人憐,“王爺,泓儿的傷……”話忽都咽回去了,只見安豫王伸手輕柔柔的落向她的頭頂,眼中神色奇異,悲切中蘊著哀柔,那一剎,心一顫,兒女的傷都忘了,心肺間湧起無限甜意。入府數年,何曾得過如此溫柔。一雙眼頓化作一汪春水,柔情無限的望著安豫王。發間微微一動,身子微微一酥,只盼著此刻能長長久久,可安豫王的手又收回去了,手中還握著一支玉釵,正是剛才急著察看兒女的傷勢便隨手插在鬢間的王妃給的那支紫玉釵。 心一瞬沉入谷底,全身泛起一陣寒意,痴癡呆呆的望著眼前高大俊挺的身影,這是她的夫,這是她的天。可他只是盯住了手中的紫玉釵。 釵是一整塊的玉琢成,呈一種罕見的紫紅色,釵頭雕成一朵盛放的牡丹花,花蕊中串下長長三串紫玉珠,通體色澤晶瑩,一望便知價值連城。 安豫王死死的看著手中的玉釵,神色間竟然露出一種說不出的哀傷與疲倦,眼中光芒若風中之燭,飄搖不定,似隨時都會湮滅。 “咔嚓!”一聲,玉釵當中折斷,然後鮮紅的血順著珠串滴滴滾落地上。 虞氏傻傻的看著,張嘴,卻無法發聲。 “王爺!”一旁青氏見著不由驚呼,上前欲看,安豫王手一揮推開,轉身即往園外而去,一串血珠隨著那一揮,在他身後落下,灑在青石板上,殷紅醒目。 葛祺忙跟上,安豫王走到園門口時忽止步,頭也不回,只是冷冷丟下一句:“再有擅入集雪園者,杖斃!”話音極輕,卻令每一個人心驚膽顫。 安豫王離去後,其餘人等莫不也很快離去,集雪園中又恢復了往日的寧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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