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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三章春色萬里亦相同

天霜河白(下) 倾泠月 11321 2018-03-16
第二日午時,淳于深意來了小院,顯然是想趕著在這裡用午膳的,一進門見兩人大大小小的包裹收拾了一堆,不由大為驚訝。 “怎麼?你們這麼快就要走了?” 孔昭見她來了衝著她一笑算是招呼,然後轉頭對風辰雪道:“姐姐,收拾得也差不多了,你先歇著,餘下的下午再弄。忙了一上午,也餓了,我先去準備午膳。”她說完了便往廚房去了。 而房裡,淳于深意眼睛盯著風辰雪,大是不解。 “你們為什麼要走?難道你是煩我找你切磋武藝?” 風辰雪聞言輕笑搖頭,“怎麼有這等事。” “那你們幹麼今天就收拾?”淳于深意不解,記得當初她們是說要在這裡住上十天半月的。 風辰雪移步出房,走至院子裡那株桃花樹下,微微仰首看著爛漫如雲的桃花。 “丹城的春天已經到了,可久羅山的春天卻要五月才開始。”

“嗯。”身後淳于深意雖不解她怎麼突然提到久羅山的春天,但依舊附和道,“到五月時,遠遠的便可望見久羅山滿山的野花,紅、白、紫、藍、黃……什麼顏色都有,那景象呀漂亮得不像話。” “來此本是為靈燈會,現今燈會已看過了,離五月還有一個多月,所以我們想趁著這個時間去一趟山尤國。”風辰雪伸手接住飄落的一片桃瓣放進嘴裡,慢慢嚼著,花瓣嬌美,味道卻不怎樣,看來還是得孔昭調製了才能成美味。 “去山尤國?”淳于深意一愣,“去那乾麼?” “這些年我一直想找一張琴,可尋來覓去,沒有一張合心意。卻年在英州時遇到了一位琴師,他告訴我,在山尤國的國都有一位制琴的老師傅,他十年才制一張琴,但每張琴都音色非凡,一出便為天下名琴。所以我想去找那位老師傅,看能否從他那覓得一張我喜歡的琴。”風辰雪指尖彈開一朵落在衣襟的桃瓣。

淳于深意聞言不由怔怔看著她。 桃花樹下,她素衣烏髮臨風而立,春日的暖陽柔柔灑在她的面容,彷若白玉生輝。袍袖在春風裡微微拂動,有桃瓣輕落,衣間鬢上便有灼灼妍華,卻偏偏風姿清逸,如月似雪。這樣的人,該是隱於幽穀不沾俗世,又或是立於雲端不染紅塵,偏她不畏風塵不懼艱險遊走天涯,為一段風月,為一片春色,為一張瑤琴。 風辰雪又道:“這院子我極喜歡,所以還煩你跟李大嬸說一聲,這院子替我留著,五月我回來還住這裡,房錢也照月付。” “我也要去。”淳于深意喃喃。 “嗯?”風辰雪回首看她。 對上那雙眼睛,淳于深意心裡驀然湧上一股衝動於是她脫口而出:“我也和你一塊兒去山尤國,我也想到丹城以外的地方看看。”

風辰雪眉尖微微一動,然後輕輕淡淡一笑。 “你們倆想去哪便去了,我淳于深意自詡灑脫不輸男兒,難道竟還不如你們倆。”淳于深意負手身後繞著風辰雪笑:“想到便去做!此刻姑娘我想和你們同行,想和你們去看一樣的風景,想陪你去找一張你所喜歡的琴!” 對於淳于深意突然而來的決定,風辰雪依舊只淡淡的兩字,“隨你。” 於是,淳于深意立馬行動起來。 回到家找了她娘,告訴她要與朋友去山尤國玩一趟,然後也不管她娘的答复,回房收拾了幾件衣服便出門去,前院裡正碰上她大哥與秋意亭從外回來。 “妹妹,哥哥我要與意亭兄一起出門去見識一番,你要不要一起?”淳于深秀見著了妹妹很是興奮的道。 不過淳于深意卻是包袱一甩肩上,抬著下巴道:“好巧,妹妹我也要和辰雪她們一塊兒出門玩去。咱們各走各的,回頭一塊兒聊聊各自的見聞。”然後衝著秋意亭一點頭,“秋大哥,我哥就交給你了,他沒用的時候多著呢,你多擔待些。”言罷腳下移動,瞬間便出了門。身後傳來淳于深秀的喊話,“你去哪呀,什麼時候回來?你沒用的時候也多著呢,自己小心點!”

淳于深意擺擺手走了。 當日三人去府衙蓋了通關文書,有淳于深意出馬,自然是又快又方便,然後去買了車馬,又備了旅途所需的物件,晚上三人便在小院裡歇下。 翌日一大早,便出發了,過了關,一路便往山尤國都的方向行去。 因是兩國交界的邊境之地,是以人煙稀少,比較的荒涼,一路上只些禿山野地,道路坑洼,亦無客店打尖,幸好這些年風辰雪姐妹在外遊歷久了,經驗也有了,是以馬車裡食物、水、被褥等等全帶足了,車廂亦夠大,有榻有幾,好比是間屋子,麻雀雖小但五臟俱全,讓她們免了風餐露宿之憂。 走了三日後,已漸入山尤國內,終於是馳上了官道,寬敞平坦,安安靜靜的也沒個路人,於是憋了幾天的淳于深意哪還忍得住,頓時揚鞭縱馬奔馳起來。孔昭見了,亦出了車廂,跟著她一塊兒坐著,在一旁也使勁兒的吆喝著“快跑!快跑!”跑得越快便越是高興。車廂里風辰雪亦掛起了車簾,看著車外飛馳而過的風景,吹著竄進車廂的涼風,聽著一路上淳于深意與孔昭絡繹不絕的吆喝與鬥嘴,亦是唇角含笑心裡歡快。

就這樣縱馬跑了小半個時辰的樣子,忽然聽得後邊有噠噠噠的馬蹄聲,孔昭往後一看,頓時叫嚷起來,“淳于姑娘,快!後邊有人騎馬快趕上咱們啦!快快快!不能給人越過多,那多沒意思!” 淳于深意一聽後邊有人追著,也激起了好勝心,於是趕緊揮鞭子,讓馬兒奔跑得更快些。 “快!快呀!後邊有兩騎呢,就快要趕上咱們了!你再快呀!”孔昭一見後邊的人就要趕上了不由得急了。 “我已經夠快了!”淳于深意叫道,一邊喝斥著馬匹,“馬兒啊馬兒啊,你快跑啊,跑贏了回頭我給你好料吃!” 只是馬車再快,怎麼也不及一人一馬的快,更何況人家馬是駿馬,人是騎術精湛,因此後邊的一騎很快便趕上了馬車,然後飛快的越過了她們。在那一騎越過馬車時,馬上的人亦很隨意的側首看了一眼一直馳在他前方的馬車,只是驚鴻一瞥間,掠過車窗前的一雙眼睛,剎時心頭一震,未及思索,他的手已反射性的拉住了韁繩。

頓時,馬兒一聲嘶鳴!那一騎在馳出三、四仗遠時停住了,馬兒轉了個身橫在大道中,後邊淳于深意嚇了一跳,趕忙拉住韁繩,總算是在撞上那一騎之前停下了馬車。緩過一口氣,站起身來便打算好好罵那人一頓,誰知那人轉過臉來時,又讓她大吃一驚,“秋大哥!”這一聲剛落,後邊一騎已迅速奔來,那騎士的騎術亦了得,直奔到了眼前才一拉韁繩,馬兒嘶吼一聲,前蹄一抬,整個立了起來,可馬上的人依舊穩穩騎在馬背上。等到馬兒前蹄落地了,馬上的人才嚷道:“意亭兄,你幹麼突然停下來?” 但秋意亭並沒有答他,只是目光怔怔地看著馬車,此刻,車窗被簾子掩了,令他幾乎要以為剛才看到的那雙眼睛只是他的錯覺。可心頭的感覺告訴他,剛才的那雙眼睛就是燈會那夜看到的,就是梨花樹下的那個人。

“大哥!”淳于深意又是一聲驚呼,她可怎麼也沒想到,會在這裡碰上她大哥與秋意亭。 “深意你怎麼會在這兒?”淳于深秀這才注意到馬車上的妹妹,不由得也是驚訝不已。 “我和辰雪她們一塊兒上山尤國都去。”淳于深意答道,“你們又怎麼會在這兒?” “這可真是巧了,我們也是要去山尤國都,早知道我們就一道啊。”淳于深秀道,轉眼瞅見了車上還有一人,面貌嬌美,身段玲瓏,一雙溫潤的大眼睛正瞪得圓圓的,顯然是十分的驚愕。 “這是不是就是你說的孔昭姑娘?” “對。”淳于深意點頭,一邊為孔昭介紹,“孔昭,這是我大哥淳于深秀,這是秋大哥秋意亭,你也都跟著我一塊兒叫大哥就行了。” 可孔昭似乎是沒有聽到她的話,目光呆呆地看著前方的秋意亭,片刻後口裡才喃喃感嘆一聲“果然……”然後轉頭衝著車廂叫著“姐姐!姐姐!”

一時幾人的目光都看著車廂,車廂裡靜靜的。 過得片刻後,嘎吱一聲,車門才開啟,然後一道淡青纖影步出。 第一眼,秋意亭與淳于深秀都有些失望。車內走出的女子十分的平凡,別說沒有孔昭讓人眼睛一亮的嬌美,便是淳于深意這種普通的俏麗都不及,只有一張平淡得讓人轉眼就會忘記的面容。只是當那雙烏黑的眼眸望過來時,兩人心頭皆是一跳。 那雙眼睛通透無塵,清亮而孤寒,似極遠的天邊的星子,遙遙地望你一眼,卻已照見你心底。 風辰雪目光先看一眼淳于深秀,然後才靜靜落在秋意亭身上。 駿馬之上,他英姿俊偉,亦靜靜的看著她。 這個人在她七歲那年出現在她的生命裡,到而今已有十五年之久。 十五年裡,他們知悉彼此的名字,聞知彼此的事蹟,亦曾經命運緊緊相繫,卻到今日,他們才是第一次真正的會面,已歷過了生與死,渡過漫漫前塵,隔著一張薄薄的面具,他與她,避無可避,終是相逢。

今日之會,予她,予他,又將如何? 只盼……各自都得自在。 “辰雪,這就是我大哥淳于深秀,這是秋大哥秋意亭,亦是本朝的靖晏將軍。”淳于深意的介紹打破了車前的沉靜,“大哥,秋大哥,這就是我跟你們說過的朋友風辰雪,這是她妹妹孔昭。” 風辰雪看一眼淳于深意,知她並未向兩人提過自己戴著面具的事,心下不由對她這種不言他人秘事的性子又添一份好感。她向兩人微微頷首以示招呼,既無驚異,亦無熱絡。 秋意亭見之亦是輕輕一點頭。 “兩位姑娘好,我可是早就听妹妹提過兩位的大名了,早就想見見的,想不到今日這麼有緣。”淳于深秀爽朗一笑。他並未認出風辰雪便是燈會那夜他與秋意亭見著的梨花樹下的女子,況且那夜的梨月風華雖令他側目,卻不似秋意亭印象深刻。他此刻看著風辰雪,心裡卻有些奇怪,想這天下見過秋意亭本人的或許不多,但能不知秋意亭其名的卻是少之又少,這女子竟是如此的冷淡。

不過淳于深意卻已知風辰雪的性子,所以並不奇怪,而是道:“既然我們都要去山尤國都,那不如就同路吧,人多些也熱鬧些。”她是想著這一路這麼的遠,風辰雪又不肯與她切磋,而且性子這麼安靜,過得久了,她真要悶得慌的,不如與大哥他們同行,有人說話,還可向秋意亭請教。 “我是沒意見,意亭兄你呢?”淳于深秀看向秋意亭。 秋意亭沒答話,目光一直落在風辰雪身上。 淳于深意轉頭問:“辰雪,你呢?” 風辰雪淡淡道:“我無所謂,我只是要到山尤國都,至於這一路怎麼走,馬鞭在你手中,你決定就好。”說完了向秋意亭、淳于深秀再微微一點頭,便轉身回了車廂。 一旁的孔昭一直沒吭聲,這會見她進車廂了,眼珠子滴溜溜地瞅一眼秋意亭,然後也跟著進了車廂。一進車廂,張口慾問,風辰雪卻已先開口了,“你只要記著那晚我說的話,便知日後要如何自處。” 車外,秋意亭見淳于兄妹眼光都瞅著自己,當下笑道:“一起走更是熱鬧我豈有不樂意的。” “那就走吧!” 淳于兄妹齊聲道,亦同時揚起了馬鞭,頓時馬兒放開四蹄,飛馳而去。 在他們一行飛馳往山尤國都時,在遙遠的帝都,一片蒼翠勁竹下,有人倚竹而立,正幽幽吹一曲《葛生》:葛生蒙楚,蘞蔓於野。予美亡此,誰與獨處? 葛生蒙棘,蘞蔓於域。予美亡此,誰與獨息? 角枕桀兮,錦衾爛兮。予美亡此,誰與獨旦? 夏之日,冬之夜,百歲之後,歸於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百歲之後,歸於其室。 若說帝都這兩年來有何奇事,那最奇的莫過於敬熙伯府的九公子燕雲孫浪子回頭。 帝都第一的浪蕩子燕九公子忽然間發奮圖強了,把那些個玩樂的事兒都拋一邊了,反是每日里苦讀詩書起來,把個敬熙伯歡喜得老淚縱橫,只道兒子終於是長大了懂事了,這邊叮囑著家人們要小心侍候九公子,那邊廂吩咐廚子燕窩人參雞湯鴨湯的多燉了給九公子補補,下朝了也先往書房,關心關心兒子的學業進展,悉心地栽培著燕家這棵最嬌貴的苗兒。 或許燕雲孫真的是天資聰明,這不,慶雲二十年春的大考,燕九公子雖沒得前三甲,卻也考了個第五名,證明了他不但是金玉其外,也是金玉其內的,大大的給敬熙伯長臉了。朝中一干同僚閒話時,再也不止是誇讚威遠侯家的大公子,也會順帶的讚一句“你家老九也不錯”,讓敬熙伯可以歡喜的謙笑兩聲,而不似以前提起這荒唐兒子時只能唉聲嘆聲顏面無光。 而皇帝似乎也頗為欣賞這燕九公子,賜官時便命他入了太律府當了一名五品郎官,官階雖不算高,但那是個實差,歷練個一兩年,必是節節高升,日後大有作為的。當然,朝中也不泛有人猜測皇帝是看在老臣敬熙伯十年的勞苦上才對他的兒子格外照看的。 燕九公子入了太律府,他相貌俊朗,為人又機敏熱情,做起事來他是勤快,待人接物大方得體,不但一干同僚喜與他交好,便是太律徐大人亦贊“此子前程不可限量”。 那時候,沒人知道年輕的燕九公子日後憑著他的聰明才幹,憑著他翻手雲雨的手段,有朝一日會登上百官之首太宰之位,輔助著皇朝最偉大的君主變革創新,在青史上留下光輝一頁。 慶雲一朝,那是皇朝最為輝煌的時代,無論是軍事、文化、國力都達到了鼎威,也因此慶雲一朝名臣俊士多如繁星,而在那些彪柄史冊的風流人物中,燕雲孫與秋意亭是其中最為矚目的,他們一文一武,就如慶雲朝的兩座高峰,撐起了慶雲威世。 在慶雲二十二年,經過兩年的歷練,燕九公子已從郎官升至四品少司。 這兩年,滿朝文武有目共睹,燕九公子並非靠著父蔭的紈絝子弟,確實是有真才實幹,是以對他大大改觀。而燕九公子亦今非昔比,以前的紈絝習性從他閉門讀書那一日起便幾乎全都離他而去了,但也只是“幾乎”,還有一點九公子一生都未變,那就是——喜愛美人。 慶雲二十一年,燕雲孫尚“宛誠公主”。 得娶帝女,可見聖眷隆恩,對於任何一個男兒來說,那也是十分榮耀體面的事。而燕雲孫自公主入府後,亦是溫存體貼十分的尊敬,但這似乎並不妨礙他出府後偎紅倚翠風花雪月,帝都裡的紅顏知己可是兩手都數不過來的。 以至日後史官為他寫傳時,亦不得不留下“性喜美色”這樣的評價。而後世之人,亦因這一點,對他褒貶不一,還有一些文人則以他為主角寫下了他與許許多多美人或涼薄或深情或哀婉或怨恨或無奈或淒苦……的風月故事,流傳後世。以至千百年後,人們提起“燕雲孫”時瞬間想到的是“風流好色”,等到再深入了解時才會知曉他予皇朝、予歷史締建的豐功。 慶雲二十二年三月二十二日。 燕雲孫下朝回府,將所有事交待了後,他便牽著馬帶著他的貼身侍從燕辛出了府。 陽春三月,繁花似錦,細柳如煙。 燕雲孫寬袍玉帶,騎著高頭大馬,懶洋洋的走在長街上。一般文官都坐轎的,但燕雲孫說坐轎那是老頭子才做的事,他俊美瀟灑的九公子當然得駿馬銀鞍才能顯出他的英姿不凡。 他甩著手中的馬鞭,想著這大半日的時辰如何消遣,不如去月香樓裡看看榭月姑娘,好些日子沒見了,去聽她彈彈琵琶也好。這麼一想,便一扯韁繩往另一條街去,身後步步相隨的燕辛自然是跟上。 月香樓裡,花容月貌的榭月姑娘一曲澄澈空明的《春江花月夜》彈完,卻發現燕九公子心神並不在此,側臥在斜榻之上,眼眸望著窗外,面上隱隱的露出一點悵然若失的神色。 榭月與他相識已久,自是熟知性情,此刻也不去打擾他,只是放下琵琶,親自沏一杯熱茶悄悄擱在他手邊。 “此時相望不相聞,願逐月華流照君。” 只聽燕雲孫幽幽一聲輕嘆,似有無限惆悵。他這般摸樣實屬罕見,榭月心下稀奇,當下柔聲問道:“公子心中有事?” 燕雲孫抬眸看她一眼,然後挑眉一笑,又是那個瀟灑多情的九公子。 “只不過是榭月的琵琶彈得太好,引得公子我生出些感概來。” 榭月聞言盈盈淺笑,佯嗔一句,“公子這是在取笑榭月的琵琶彈得太差了,竟讓公子走神了。” “冤枉我不是。”燕雲孫指尖撫過榭月的粉臉,“榭月的琵琶之妙,這帝都裡誰人不知呢。” “若真有這般好,公子又怎會是'相望不相聞'呢?”榭月眼眸似水,看著燕雲孫似笑還嗔。 “咚咚咚。” 門忽然被敲了幾下,然後燕辛推門進來,目不斜視地走至榻前,將手中一封信遞給了燕雲孫,然後轉身退下。 燕雲孫坐起身拆開信看了一眼,然後收起,接著起身下榻。 “公子要走嗎?”榭月屈身為他穿上鞋子。 “可不,看來今日只能聽榭月一曲了。”燕雲孫站起來理了理衣袍。 榭月杏眸溜過那封信,岷唇笑道:“想來是另有佳人相約,榭月便也不留公子,只盼公子別有了新人就忘了舊人。” “哈哈哈……”燕雲孫聞言大笑,“說來他確實是難得的'佳人'。”說著抬手勾一縷榭月的長發繞了繞,“放心,公子我忘了誰也不能忘了榭月的,明朝得空定再來聽你琵琶佳曲。” 離了月香樓,燕雲孫來到另一條街,進了一家酒樓,直上二樓雅間,推開門便見窗前立著的人,修長雅逸,只是比起半月前,似乎又瘦了些。 “今日是吹什麼風,你竟會約我喝酒。”燕雲孫自顧走至房中的桌前坐下,自顧倒酒吃菜。 窗邊的人回首,看著他淺淺一笑。 “你不是常道這思賢酒樓的樓名是敗筆,可這酒卻是一等一的好,今日我想來嚐嚐你口中的佳釀,自然也要邀你這指路人。” 燕雲孫一聽這話頓時笑了,道:“意遙,你早說一聲啊,我便買上一壇,咱們去月香樓喝呀,既有美酒,更有美人妙音,比在這破樓裡喝要好多了。” 秋意遙在他對面坐下,舉起面前的酒杯飲了一口。 “嗯,果然好酒……咳咳……”話音未落完,胸膛里便一陣悶痛,不由得便是一陣咳嗽。 燕雲孫見之趕忙給他到了一杯茶遞上,“你不能喝酒就別喝啊。快,喝口水順順。” 秋意遙喝下水,閉目調息片刻,才壓下了胸膛裡的悶痛,睜開眼,道:“本想請你喝酒,看來是要掃你興了。” 燕雲孫見他緩過來,不由鬆了一口氣,把他面前的酒杯趕緊抄到自己手中。 “我的二公子,你就行行好,千萬別喝了,若有了事,回頭侯爺定會一刀砍了我,下次再去你們家,伯母還不要念死我。” 秋意遙看著那杯酒,輕輕嘆息一聲,“我這一生,因著這一身的病,似乎從沒做過一件由心縱性的事。酒不能喝,人不能留。” 燕雲孫聽著他這話,前半還沒怎麼,到最後一句不由得怔了怔。人不能留?不過還沒等他想個明白,秋意遙下一句話又把他驚了一跳。 “你要去月州了是嗎?” 燕雲孫抬頭,“你怎麼知道?”這旨意應該明日才下的,他怎麼這麼快就知道了? 秋意遙卻沒有答他,只是微垂著目光,似乎是專注地看著桌上的酒壺,過得片刻後,他才輕輕道:“雲孫,我求你一件事。” “嗯?”燕雲孫又是一愣。秋二公子用“求”?他們自小相識,從來只有他闖了禍事死乞白咧的去求秋家兄弟幫忙,又何曾見過、聽過秋家兄弟求人的。一時又是驚訝又是好奇。 秋意遙抬眸看著他,靜靜的語氣,可眼中還有某種他一時看不明的神色。 “雲孫,你去和我爹娘說,要帶我一起去月州。” “啊?”燕雲孫又是一呆。讓秋意遙和他一塊兒去月州?去千里之外的月州?威遠侯夫婦還不把他掃地出門! 秋意遙說完後便不再開口,只是舉起杯子靜靜品茶。 燕雲孫呆呆的愣坐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理了理思緒,問:“意遙,你為什麼要和我一起去月州?” 秋意遙沉默了片刻,才道:“我並不是要去月州,我只是要離開帝都。” 燕雲孫聽著心頭不由一跳,頂著他問道:“為什麼突然要離開?” 可秋意遙側首望向窗外,沒有回答,陽光從窗外照進,灑了他一身。 燕雲孫自小與他一起長大,一直知道從小到大秋意遙都是個漂亮人物,可從沒有哪一刻如眼前一般讓他驚覺秋意遙榮華之美。那一張側臉彷如上蒼以最美的玉石精心雕琢,每一個部位每一道線條都是優美的,可是,艷陽之下,那張側臉彷彿是透明的,蒼白似雪,脆如琉璃。 這個人,他坐在三月暖春里,卻彷彿下一刻便會融化在艷陽下,又彷佛只需微微彈指之力那張玉雕似的臉便會碎裂成灰。 驀地一個念頭闖入腦中,頓時燕九公子再不能動彈半分。 房中靜靜的,如一潭古泉。 許久後,燕雲孫才開口,“好,我答應你。” 秋意遙回首,看著他淺淺一笑,淡淡如春風拂柳。 燕雲孫猛地仰首灌下一口杯,然後才一臉憤慨的道:“說吧,你要我怎麼和侯爺他們說,要帶他們的寶貝兒子去那千山萬水外的月州?” 誰知秋意遙卻只是輕輕淡淡丟下一句,“那是你的事。” 燕雲孫瞠目。 秋意遙起身,“這一桌酒菜便算作謝禮,時辰不早了,我先回府了,你明日來。” 說罷便啟門離去,乾脆得沒有一絲的愧疚。 房內燕雲孫對著一桌子酒菜,發呆了半晌後,才恨恨道:“你把我從美人那里約過來,至少也要代替美人陪我喝完這壺酒啊!本公子向來軟玉溫香相伴,可從沒一個人喝過悶酒!” 門外燕辛伸了伸腦袋,“要不,公子我陪你喝吧?” “滾!”燕九公子橫眉怒目,“本公子就算是不挑男女,那至少也要是美人,你今早難道忘了照鏡子了!” “哼!好心沒好報!”燕辛收回腦袋撇一句。 不過第二日,燕九公子還是去了威遠侯府。 偏廳裡。威遠侯、秋遠山吹起了鬍子瞪起了眼,豎起了眉毛嗤起了鼻。 “你說什麼?你要意遙和你一塊兒去月州?” “是。”燕雲孫一臉適宜的微笑,“還望伯父能答應小侄。” “你想都別想!”秋遠山趕蒼蠅似的揮了揮手,“你這孩子,虧得本侯平日見你挺機靈的,今日怎麼這麼糊塗起來。你跟遙兒自小兄弟一般地長大,你又不是不知道遙兒什麼身子,他能跟你翻山越嶺的去到月州那麼遠的地方?你這不擺明了想要害他麼!” “伯父。”燕雲孫非常恭敬地喚一聲,然後非常誠懇地道,“小侄怎會不知,小侄就是知道所以才有此請求。”眼看著秋遠山眉頭跳了跳便要發火,他趕忙道“伯父你先聽小侄說,先別急著動怒。” “好,你說。”秋遠山太師椅上坐下,“要是沒理,看我不替你爹教訓教訓你。什麼人的主意不打,竟打到我家遙兒頭上來了,哼!” 燕雲孫臉上陪著笑,肚子裡把秋意遙罵了不下百遍了。 “伯父,意遙這病是自小就有了,可這麼多年過去,也一直就這樣,這帝都裡什麼名醫沒看過,但都沒個根治的。而月州卻不同,那裡連著採蜚。伯父你是知道的,採蜚國盛產藥草,那裡有好些珍貴的藥草我們這邊都是沒有的,而他們那裡的大夫的醫術也是天下聞名的,什麼疑難雜症的都能醫好。所以,到了月州,小侄的頭等大事便是給意遙治病,而到了那邊,那還不是盡好的藥用,盡好的大夫請。” “採蜚啊……”秋遠山給他這一提倒真是有點心動。次子的病一直是他們夫妻倆心頭大患,這採蜚的醫術、藥草也確實很靈,若真是……“燕雲孫瞅著秋遠山心動於是趕緊推上一把。“伯父,也因為意遙這病,你與伯母便小心翼翼了許多年,不讓他動不讓他走怕他累怕他痛,困在這帝都裡也都二十多年了,整日整年的見著的都是這些人這些事的,這便是個好人也會悶出病來。所以小侄帶著意遙出去走走,看看咱們皇朝遼闊廣袤的江山,這眼界兒一開,心境兒一放,氣兒一順,說不定他這病就能好了一半。 ” “這……”秋遠山低頭撫須。平日大夫來來往往的說得最多的便是“寬心靜神才可養病”,只是意遙這孩子一貫的重情重義多思多慮,這府中哪一個人哪一宗事他又不掛懷在心,倒不如真讓他出去走走,拋了這府中事,離了這帝都人,他許真能放開胸心,那予他的病當是百利而無一害。 “再有……'燕雲孫的神色忽然間變得十分的莊重,”伯父你也知道,小侄此次被派往月州,那是任重道遠,可那里人生地不熟的,小侄心裡實在沒有底,所以很想身邊能有個可靠的人能為我出謀劃策的。還望伯父看在小侄一片赤誠為國的份上,看在您與我爹數十年的交情上,能允了小侄這個請求。 “秋遠山聽到這話,一張精光內斂的眸子盯住了燕雲孫,“這才是你的主因吧。 ” 燕雲孫肅容著正衣,深深一拜。 “伯父,小侄此次確實是需要意遙相助,但小侄也確是一片赤誠為意遙著想。您是看著小侄長大的,小侄與意亭、意遙一貫是親如兄弟,萬不會有害他之心。意遙與小侄同去,一來可尋良醫治病,二來可放開胸懷養病,三則是意遙的才華能有寄託。小侄知伯父這些年一直痛惜意遙的病拖累了他,讓他一身才華不得施展,那如果此次去,能醫好了病,到時小侄不但是給您帶回一個活蹦亂跳的兒子,還是為我皇朝帶回一名良臣呀!” 秋遠山看著燕雲孫,就那樣靜靜的看著,看得燕雲孫心裡直打鼓,片刻後他才道:“你小子確實是長大可,文琮兄果然是可以放心了。”他說著起身,來回踱步,心裡是被說動了,可又確實捨不得愛子離家。 “你說的有些道理,但是意遙的身體……” “伯父請放心,小侄一定會把意遙照顧得妥妥帖帖的。”燕雲孫一聽他這話趕忙趁熱打鐵,“到了那邊我絕不會讓意遙動一指尖子絕不會讓他勞累著了。他要寫字我替他寫,他要看書我念給他聽,他要起床我給他穿衣,他要吃飯我給他夾菜,他要喝茶我沏了餵他,他便是要女人我也一定給他找一個絕色的……” “啪!”秋遠山一巴掌拍在燕雲孫頭上。 “你這混小子果然不是好東西,想帶壞我家遙兒!” “嘿嘿!說得太順口了。”燕雲孫摸著額頭溜著眼睛轉著腦子,“說到這女人呀,伯父,你看小侄子這麼混帳的東西都娶上公主了,可意遙卻一直不肯娶妻,說到底還不是擔心自已病,不想害了人家閨女。所以呀,只要小侄帶他去了月州治好了病,趕明兒肯定給您帶回兩三房媳婦,讓你媳婦茶都喝不過來!” “兩三房媳婦呀……”秋遠山咧開嘴,但馬上一整容,“本候要三房媳婦幹麼,多了鬧心,本候只要他給我多生幾個孫子就行了!” “那是,那是!”燕雲孫極是狗腿的點頭,“媳婦不用多,孫子成堆就好了。” “哎!”秋遠山忽然重重嘆一口氣,“本侯明明有兩個兒子,意遙託病不娶,意亭卻是整年的混在邊城,好不容易娶著了一個天仙似的公主,可還沒見著就沒了,到而今,媳婦沒有,孫子也沒有。還是文琮好命啊,兒女有九個,孫子都十二個了!” 燕雲孫一聽這話,趕忙道:“伯父,意亭也在月州那邊呢,你要不是放心我你還能不放心意亭,他能不照顧好他的寶貝弟弟嗎?所以呀,您就放一百二十個心。而且憑小侄對女人的手段,到時候一定的幫幫我這兩個兄弟,讓他們一雙兒去,絕對的三對兒回來!” “什麼三對兒回來?”秋遠山擰著眉頭不解。 “兄弟兩個,媳婦兩個,再加孫子兩個,這不整好三對兒麼。”燕雲孫給他扳著指頭數。 秋遠山一聽又好笑又好氣,又一巴掌拍在他腦門上,“你這混小子這麼皮,還真不知文琮兄是怎麼養出你這麼個兒子來了。” “嘿嘿……”燕雲孫裝乖賣巧的傻笑兩聲,“那……伯父你是答應了?” 秋遠山一收笑容,道:“這事兒,你去問意遙吧,畢竟要去的是他。” 燕雲孫一聽高興得拍巴掌,“這就成了,我早問過了,意遙是答應的。” “嘿嘿……”燕雲孫裝乖賣巧的傻笑兩聲,“那……伯父你是答應了?” 秋遠山一收笑容,道:“這事兒,你去問意遙吧,畢竟要去的是他。” 燕雲孫一聽高興得拍巴掌,“這就成了,我早問過了,意遙是答應的。” 秋遠山睨他一眼,“混小子,你別高興得這麼早,你還得去問過你伯母呢。只有她答應了,意遙才能走得出這張門。” 這話頓如一盆涼水,把燕雲孫滿頭的興奮勁兒澆了個乾淨,他轉了轉腦袋,試探著的問:“著事,伯父您……” 秋遠山衣袖一甩,踱著方步走出偏廳,“本侯看你這般能說會道的,說服你伯母那自然不在話下。” 安靜的偏廳裡,燕雲孫看著秋遠山去了的背影,呆了片刻,才一拳擊在左掌上,“秋意遙啊秋意遙……這筆帳我會一塊兒和你算的!” 燕九公子是極善與女人相處的,只看他那些個紅顏知己一個個對他翹首一盼細緻溫柔死心踏地的份上就能知道。 所以,到了顧氏面前,燕九公子麵上憂心忡忡,隔不了片刻便是長吁短嘆。 果然,向來把他當半個兒子看的顧氏見之趕忙關懷地問長問短起來。 於是,燕九公子抬起他那張漂亮的面孔,微微皺著眉,癟著嘴,眼神兒黯然地瞅人一眼便垂著頭,那模樣啊,真是怪疼人的,再加上他那軟軟的無比哀沉的聲音,“伯母,侄兒遇到大麻煩了,這麻煩只有意遙能幫我,可是……” 剛是看他那模樣啊,顧氏的心已先軟了一半了,再一聽他的話,立時安撫他道:“好孩子,你先別愁,既然意遙能幫你,回頭伯母就跟他說說,讓他幫你想法子就是了。” “真的?”九公子眼睛馬上變得亮晶晶的,巴巴地瞅著顧氏,“伯母,你答應讓意遙幫我了嗎?這事兒我已經跟意遙和伯父都說了的,可他們說一定要伯母答應了才肯幫忙。伯母,你可要救救侄兒啊,否則我就真要死了。” “好孩子,伯母當然答應。”顧氏愛憐地撫著他的頭,“只是你若是要打架什麼的,可別找遙兒幫你,他不能干那種力氣活。你也知他那身子啦,不能磕著碰著了,讓他出出主意什麼的還行。” 燕雲孫肚子裡抽搐了一下,這伯母還記著當年呢,如今好歹他也是燕少司大人了,怎麼可能和小時一樣被人打了就拖著秋家兄弟就報仇啊,況且您家兒子一身武藝,平常人能碰著他麼。 “伯母答應了,侄兒就放心了。伯母你也放心,侄兒絕不會找意遙去打架的,這一次去月州,侄兒一定會把意遙照顧得無微不至的,不讓他有半點兒不舒服。” “啊?月州?去那麼遠的月州幹嗎?”顧氏有些摸不著頭腦。 於是乎,燕雲孫再把對秋遠山說的一翻話拿出來又說了一遍,換上更溫柔的語調,再說得更加的細緻些,又添可許些的甜言密語,發了好些個誓言,把個顧氏說得連連點頭,樁樁放心,末了拉著燕雲孫的手,滿懷感動雙目含淚地道:“雲孫啊,不虧你與遙兒一塊長大,肯這般為他著想。好,伯母答應你,伯母就把遙兒拜託你了,等遙兒治好了病回來,伯母一定親自去府上向你道謝。” 於是乎,燕九公子很簡單地用這一哭二懶三甜言的法子擺平了顧氏。 四月初,燕雲孫奉旨趕任月州州府,秋意遙隨行。 威遠侯府門前,秋意遙三跪九扣大禮拜別父母。 涼風拂面,道旁春花漸謝,卻有夏蕾初綻,季節交替間,歲月便倏忽而過。 黑色的駿馬上,紫袍玉帶襯得燕雲孫格外的俊朗貴氣,他轉著手中金鞭,悠閒地策馬而行。風吹起一旁馬車上的簾子,露出窗邊榻上閉目而臥的人,烏鬢似墨裁,白衣若流雲。 “意遙,那日對伯父、伯母說的話並不是哄他們的。你和我去月州吧,我們看這一路的風光,我們去找採蜚的名醫為你治病。” 燕雲孫看著前方靜靜的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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