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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二章有子若青蓮

蘭因·璧月 倾泠月 11522 2018-03-16
六月天,夏陽最熾之時。 趕了半天路的寧朗,眺望著前後,想尋處陰涼地歇歇,奈何荒效野外的,連棵大點的樹也沒有,極目只有光禿禿的山丘與烈日下曬得乾裂的泥路,正無奈著,忽有一縷琴音入耳,他一聽不由精神一振。有音自是有人,有人便有可能有人家,不如前去討杯水喝,再向人家買點乾糧,肚子很餓了。這麼想著,腳下自循著琴音而去。 那琴音極微,寧朗擔心還未尋著,音便斷了,當下施起輕功,飛掠而去,可飛了半晌卻還未見著有人。再翻過了一座山丘,眼前是一片蒼翠的樹林,林中隱有屋簷,不由心中大喜,當下往樹林掠去。 此時近了,那琴音清晰入耳,曲調甚是簡單,可聽來卻覺韻味無窮,且每隔片刻便會有“叮”的銳聲響於琴音中,仿似是與琴音相和,又似是想掐斷琴音,融和中又蘊著一絲突兀。寧朗每聽一聲,心頭便覺躁動,不由自主的便運起內力相抗,誰知,才一運功體內頓時氣血翻湧,耳鳴目眩起來。糟了,他猛然一驚,可內息奔騰已無法自控,正自艱險時,那琴音忽地一頓,然後一個清和的聲音在耳邊響起:“靜氣,息功。”

他當下從之,果然,內息不再翻騰,耳鳴暈眩之感也漸漸消失,而琴音又柔緩奏起。 “不要傷了他人。”那清和的聲音隱約響起,似在勸誡某人。 寧朗聽著不由更是好奇,此刻他已完全將飢渴拋之腦後,只往樹林深處去,想看看是何人在彈琴。 樹林之後卻是一片竹林,森森鳳尾,青青翠翠,隨風輕擺,悶熱煩躁頓消。那琴音依是清泠,那“叮”的銳響依間隔一段響起,只不過不再令人心跳失律。 穿過了竹林,頓時眼前一亮。 前方是數丈高的山壁,爬滿蒼綠草苔,細細流水緩緩而下,直落清湖,湖上玉瓊飛濺,田田青荷如蓋,朵朵白蓮玉立,湖邊一棟古樸雅緻的木樓,有浮橋一座通往湖中,湖心青荷白蓮中隱有小亭一角。 寧朗見著這樣的地方只覺心靜神怡,所有的飢渴疲倦頓掃而光。腳下移動,沿湖走了一段,然後踏上浮橋,直往湖中心走去。外看只見青蓮團簇,走入才知這湖極廣,走了半盞茶的功夫,琴音頓清,抬目望去,小小的石亭中兩名男子相對而坐,一撫琴,一彈刀。

彈刀的人背對著他,一襲黑衣,看不著面貌,可那背影卻透著一種冷峻孤絕之感,橫刀於手,屈指彈之,那“叮”的銳聲正是他所發。撫琴的人正對著他,微垂著頭,青衫如荷,眉目雅逸,墨發半束于冠半垂肩則,全身無一飾物,素淡淨然,蓮葉擁之,猶似謫仙。 寧朗不由自主的在距其丈遠處停步,不敢驚擾,但那撫琴的青衫人卻抬首看了他一眼,那似謫仙般的人卻有一雙空濛如霧的眸子,仿是隔著萬水千山望來,那麼的遙遠卻又那麼的深摯動人。 “旁有茶水點心,閣下自便。”青衫人看著寧朗微微一笑,似是知曉了寧朗滿腹的飢渴。 就是這一笑,消了寧朗滿懷的敬畏與緊張,彷如見著自家師兄般親切溫情,而且聽這清和的聲音便知是剛才替他解危之人,心中頓生好感。往旁看去,石亭的寬欄上擺著茶壺茶杯,還有數盤點心,不看還好,一看頓時只覺喉嚨冒煙飢火上升,咽了嚥口水,再看看那自顧著撫琴、彈刀的人,寧朗便也顧不得講客氣了,走入石亭,先倒茶水連喝了三杯解了渴,然後便撿著盤中的點心吃起來,一邊吃著,一邊打量著兩人。

都很年輕,約莫二十三、四的年紀,此刻他的位置可看著了彈刀人的側面,只覺那線條有如刀削,完美卻凌厲,閉著眼,世間萬事萬物盡如塵埃。而撫琴的卻是信手彈來般的輕鬆,時而迅疾時而輕緩,那空濛的眸子時而看一眼彈刀的人,時而遠遠落向那青荷白蓮,一派悠閒灑逸。 “歇一下如何?”也不知過了多久,青衫人開口道。 雖是問話,可彈琴的手卻已放開,琴音頓消,而彈刀聲也在同一刻止了。 彈刀人睜開了眼,看著對面的人道:“為何總不能盡情一決?” 青衫人輕輕一笑,道:“你已鮮有敵手,何必執著。” “哼!”彈刀的黑衣人冷冷一哼,甚是不滿,“你和他一樣,可總有一天我必要明明白白一決勝負的。” “原來這世上還有另一個人也令你無法可施呀。”青衫人隨口應道,一邊掏出絲絹拭著琴弦。

黑衣人手一反,那刀便落回背上的刀鞘中,“我也正奇怪,你與他怎麼說也是齊名人物,怎麼到現在都未曾相識?” 青衫人手微微一頓,然後抬頭衝黑衣人一笑,道:“原來是他。唉,聞名如許年,卻緣鏗一面,一直引以為憾呢。” 黑衣人眼中浮起一絲極淡的譏誚,“他也這麼說。” “有緣自會相見。”青衫人不在意的道。轉首,空濛的眸子看向寧朗,面上笑容淺淡恰到好處,“茶點用得可還稱心?”清和的嗓音,溫雅的容儀,這炎炎夏日里,卻令人有如沐春風之感。 寧朗聞言臉一紅,站起身來抱拳道:“多謝公子,我……我吃飽了,很好吃。”確實很好吃,那茶入口清涼帶香,那點心他從未吃過,只覺著比以往所有吃過的點心都要可口,真不知是什麼做的。

青衫公子靜靜看了他一眼,微微笑道:“閣下不必客氣。在下明華嚴,是此處主人,這位是列熾楓。”手指指對面的黑衣人,又抱拳道,“剛才信手游戲差點誤傷閣下,實是抱歉。” 明華嚴、列熾楓這兩個名字若換個江湖人聽著頓會馬上肅然起敬,奈何此刻遇著的是初入江湖還只行過一次糊塗義行的寧朗,所以他只是局促的抱著拳,微低著頭,總不大敢直視那人似青蓮的公子。 “不……不客氣,我……我叫寧朗,路過這裡,聽到琴音就來了,打擾了你們,對不起,我……我這就走了。”說罷轉身就走,才走了一步,忽又轉身回頭,“對不起啊,我吃了你的東西還沒給錢的。”說著從懷中掏出錢袋,想了想,從錦囊中撿出一片金葉遞到明華嚴面前,“這個……夠不夠?”圓圓的眼睛詢問的看著他。

明華嚴一愣,看著眼前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然後輕輕笑起來:“閣下快快收起,那些粗陋的東西閣下喜歡乃是在下的榮幸,豈敢收錢。” “這……不大好吧?我平白無故的吃了你的東西,而且還是這麼好的東西。”寧朗心中很是過意不去,說著手中的金葉又往前遞了遞,黑衣人列熾楓眼一抬便看著了,不由眼光一凝,然後轉頭看向寧朗。 那一眼看得寧朗面上一寒,只覺得這人的目光有如刀鋒,而他的人,就那麼坐在那,也似一柄出鞘的寶刀,鋒芒畢露寒光爍人,不自覺的手便抖了抖。 “能相遇便是緣,看閣下也是江湖人,怎講這些俗禮。”明華嚴抬指輕輕推開面前的金葉。 “這個啊……”寧朗看看手中的金葉又看看面前謫仙似的人物,忽覺得自己此舉真是褻瀆了他,忙收回手,一收回又覺得自己做得太著痕跡,倒似捨不得錢般,頓時滿臉燒雲,抓在金葉遞不是收不是。

明華嚴看著眼前滿身尷尬的少年甚覺有趣,江湖上心思如此簡單的人可真是少見。 “要不,下次我請你吃飯好不?”寧朗想了半天終於想出個折中辦法,很是熱切的看著明華嚴。 “好。”明華嚴想也不想的爽快答應。 “那就好,那就好。”寧朗嘿嘿笑著撓撓頭。 “你這金葉哪來的?”冷不叮的斜裡卻一個聲音冷冷插來。 “啊?”寧朗嚇了一跳,轉頭看向列熾楓,順著他的目光看到了自己手中的金葉,老老實實的答道,“在虞城時有一位叫'七少'的人贈給我的。” 列熾楓刀鋒似的眸子閃過一抹銳光,然後上下好好打量了一番寧朗,搖了搖頭,似覺得他這樣的人能得到七少的饋贈很是不可思議,道:“你是什麼人?從哪來?去哪?幹什麼?”一邊四問,問得還理所當然,若換個人定覺這人態度不佳禮儀不周,怎可如此盤問別人,只能慶幸他問的是寧朗。

“我是寧朗,從蘭州來,我本來要去雲州找人的,因為沒有找著,所以我便四處看看。”寧朗撓撓頭有些不好意思笑笑,“嗯……往日師兄們說江湖很好玩……” “蘭州?雲州?”列熾楓眉頭一動,“你要找誰?” “娘親要我去找蘭殘……音……”說到那名字時,寧朗又忍不住臉紅了紅,聲音也低了低。 列熾楓聞言眉頭跳了跳,再打量了他一眼,目光落在他肩後背著的那柄銀槍上,然後不緊不慢道:“七月中,你去華州'長天山莊'應該可以見到。” “啊?”寧朗猛一抬頭,臉上有著忍不住的驚喜,“你說……蘭殘音麼?” “嗯。”列熾楓點點頭。 “蘭殘音是誰?”一旁的明華嚴有些好奇的問道。 列熾楓回頭看明華嚴,眼中又浮起了譏誚,明華嚴忽恍然大悟,笑道:“'蘭七少'名動江湖,卻甚少有人提起'蘭殘音',猛然間還真想不起來。”

“這……在華州麼……”那邊寧朗卻沒聽進這話直接跳起來了,然後又醒起人前失態了,頓時低下火燒似的臉,“明……明公子,列大俠,多謝你們,我先走了啊。”說罷抱拳施禮,然後抬頭看看明華嚴又看看列熾楓,憨憨的笑笑,便轉身離去。 “那金葉你還是好好收著不要亂用了的好。”列熾楓看著寧朗匆匆而去的背影丟下一句。 “呃?”寧朗回頭,然後聽話的點頭,“好的。” 等寧朗走得不見影兒,明華嚴起身,伸手撫著亭外一朵白蓮,淺淺笑道:“他喚我'明公子',卻喚你'列大俠',可真有意思。” 風拂過,滿湖青荷白蓮裊裊起舞,淡淡蓮香隨風散開,亭中的人青衫飄動,仿似那蓮中誕出的仙人。

“寧朗麼,不知是他什麼人?”列熾楓卻在一邊疑惑著。 這時,一隻飛鳥忽從天而降,落在明華嚴肩上,那是一隻通體雪白的鷹兒。 明華嚴抬手,那雪鷹便落在他掌心,他從雪鷹腿上解下一個小小的竹筒,然後手一伸,那雪鷹便又飛走了。從竹筒裡取出一張小小的紙條,展開,細看,眉眼靜謐,無一絲波瀾。 “我走了。”列熾楓想了半晌沒想明作罷了,起身,手一擺,便往亭外走去。 明華嚴回首,臉上是那憂喜不辯的微笑,晃晃手中紙條,“'璧月尊主'隨輕寒將'璧月花'送回英山守令宮了。” “那關我什麼事。”列熾楓頭回也不回,足下更是不停。 “武林之主退位怎麼說也是武林中頭宗大事,怎這麼不關心呢。”明華嚴在他身後笑得溫和又誠懇。 “不感興趣。”最後一字落下時,列熾楓的身影便消失在重重蓮葉中。 “這世間能令你感興趣的便只有刀嗎?”明華嚴對著空無一人的前方道。 片刻後,他垂首看看手中紙條,空濛濛的眸子輕輕合上,唇微微一勾,一朵笑容比白蓮更潔更美,淡淡啟口:“魔教的人就是任性些。” 英華四十四年。 武林最轟動的事莫過於統領黑道的“璧月尊主”、同時也是被武林稱為魔教的“隨教”的教主隨輕寒將像徵他武林半主身份的“璧月花”送回了英山守令宮,此舉代表著他主動退禦“璧月尊主”之位。按武林大會規定,蘭因、璧月同進同退,與他一同登上武林半主之位的“蘭因令主”洺空便在他送回璧月花的那一刻失去了統領白道的權力。 “璧月花”回守令宮一事頓如巨石投湖,在武林中湧起濤天浪潮,人人驚震,也人人驚喜。 從“蘭因璧月”統領江湖以來已一百六十多年過去,武林至尊換了一位又一位,可除卻創立“蘭因璧月”的第一代“白風黑息”及第二代“武帝”韓樸外,再沒出過一位主動退位之人。 “白風黑息”能盛年隱去,那是因他們本就是棄王位如履屐視富貴如雲煙,從古至今叱吒了風雲亂世又號令了武林群雄後瀟灑離去的也就那麼兩位,而“武帝”韓樸退位也是在暮年之期,他一人獨掌武林足足二十年。 武林至尊之位,生殺予奪之權,天下英雄俯首足下,何等風光何等尊榮,誰人能不動心?蘭因令主、璧月尊主之位從來都是人人嚮往,以血汗融築,以性命相搏才得,怎能有人才於這尊主之位上坐了短短五年便主動退禦?當年,隨輕寒為奪這“璧月花”又何嘗不是歷盡艱辛又何曾不是流血負傷?可他為何在壯年之時便送回那“璧月花”? 驚異、猜測之餘莫不有一分竊喜。 新的武林至尊要重選了,自己或有機會! 只不過…… 人人又疑慮起來,“蘭因令主”洺空真的會放棄他令主尊位嗎?他甘心放棄嗎?他會有什麼樣的行動?畢竟,歷代只有因死而退位的。 正在滿江湖人都在為洺空會不會主動放棄令主之位而猜慮之時,英山又傳出消息:“蘭因璧月”已合璧回宮。 當這一消息傳出,江湖沸騰,群英雀躍。 洺空竟真的將“蘭因令”送回了守令宮? !但已無人關心他送回之因了。 要重逐武林之主了!那是每一個聽到這消息的人的第一反應。 這一次,該輪到我了!每一個自認蓋世英豪的人都摩拳擦掌起來。 英山令宮,正虛席以待,群英起而逐之,又是一番風起雲飛,又是一番波湧浪滔,又不知湧起多少英雄,又不知滔盡多少鮮血。 那個時候,蘭七正臥於美人膝上,品著杯中千金美酒“胭脂醉”,淡淡的聽著屬下的禀告。 而寧朗,在一家客棧遇到一個人,那人為他那顆純樸的腦袋裡灌入了一些江湖常識,讓他知道什麼是武林興亡,什麼是江湖滄桑,什麼是風雲變幻,什麼是英雄人物…… 只是,他是否一一記入腦中卻是天知道。 雖說滿江湖都在為“蘭因璧月”心神動盪,許許多多的人都在躍躍欲試,但也有一些人自是平常度日,看落霞孤鶩齊飛,賞秋水長天一色。 轉眼便到了七月,自月初起,華州便陸陸續續的來了許多的江湖人,一個個都往天支山方向而去。 天支山是一處名勝,優美動人的古老故事,幽靜蒼鬱的如畫景色,千百年來都吸引著許多遊人。而在天支山腳下,有一座“長天山莊”,莊主秋長天以一套“彌天掌”響絕江湖,亦有“儒俠”之美稱,乃是說他不但武功傑出,更兼儒雅多才,是華州武林白道領袖。 只不過,此刻這些去往長天山莊的,卻不是衝著“彌天掌”。 蘭因璧月,江湖人都知是代表著武林至尊的信物,但是,在它還沒有成為至尊信物之前,它是一株花。是前朝豐國之王豐蘭息為風國女王風惜雲傾盡八年心血才種出的絕世奇花,它是那一段傾世之戀的見證,是那一側傳奇唯一留予後世的一件實物。只是當年,是活生生的會開會謝的花,而成為信物的卻是以稀世美玉雕琢出來的玉花,真真正正的“蘭因璧月”早已隨“白風黑息”的離去而絕跡於世,百多年來,不知多少人想種出一株,卻依是漫漫長路猶在跋涉。 七月中,前往長天山莊的人,為的是莊中的一株花。 二十多年前,正是秋長天才娶如花美眷之時,兩人才貌如玉情深意篤,曾羨煞不少江湖兒女。秋夫人也是江湖中人,自也知曉這“蘭因璧月”的來歷,新婚燕爾與夫婿對月品花時,曾感嘆世間再不見“蘭因璧月”之姿,正如世間再也不能有第二對“白風黑息”。秋長天自問愛妻之情不亞於前人,當下許以諾言,定要種出一株“蘭因璧月”,以證心跡。 豐蘭息種了八年,才種出那株曠世奇花“蘭因璧月”,而秋長天種了十八年,終於也給他種出了一株花。令人遺憾的卻是,那花晚開了九年,秋夫人已絕音於世,而且那花也不是“蘭因璧月”。 “蘭因璧月”雖無人見識過真容,但觀令也可知那是黑白並蒂一枝,白花墨蕊,黑花雪蕊,花瓣似一彎彎的月牙,有玉澤月華之輝,清麗脫俗中蘊著雍容典雅,就如它的主人一樣。 而秋長天種的那一株花卻是全白的,且一蒂一朵,奇特之處卻在花瓣,不同“蘭因璧月”的彎彎月牙,那是半月形的,一瓣接一瓣,便是一個圓月,月月相連,最後連成圓圓一輪滿月。 那株花後來被秋長天取名“半因”,半似蘭因,半道良姻,曾經美好的祈盼,卻是形單影隻的淒涼結局。 然則,雖非“蘭因璧月”,但那獨特嬌美的花容已令“半因”之名廣為傳揚,再加秋長天種花的那一翻癡情,不知幾多兒女為之動容,可說是繼“蘭因璧月”之後的第二名花。喜歡的人多了,自也想種出一株,置於家中既可賞之又可炫耀之。說來也是奇怪,這“半因”移栽的總不出五日便萎敗,花籽埋進土里便如埋進一顆石子,任你澆灌施肥也不見長芽,而長天山莊的“半因”卻是年年花開,如雪如月。 每年的七月,是“半因”綻放之期,那時,整個長天山莊都被花香縈繞,那時,來山莊美其名曰賞花的便多了。江湖兒女雖是刀裡來劍裡去,但也有些憐花惜香的,還有些附庸風雅的。 或一開始只為“半因”,但日子久了卻慢慢變了味。 江湖兒女再如何愛花也比不上愛武,是以常常賞了花後卻不離去,反是向秋長天討教起武功來,而秋長天號為“儒俠”,無論文武皆是出類拔萃,那些人不但未曾討得了便宜去,一個個反是鎩羽而歸。倒有些人心悅臣服虛心請教起來,以秋長天其人其德其才其武,當是但有相問無不坦言,還鼓勵後輩屏棄門戶之見互相比試、學習,有不少的人歸去後果然武功大進成就不小,一時人人皆以得入長天山莊為榮。以至後來,一到七月,總會有許多江湖人自動自發的前往長天山莊,一為賞那絕世奇花,二為得前輩指點同輩間互比互勉,以求武學上有所進步。七月長天,已然成為武林中一小盛會,雖不及英山武林大會那般聲勢浩大令人熱血沸騰,卻是一種以武會友的悠閒與自在,且少了那一份殺伐與血腥。 只不過最近兩年,前來長天山莊的人又多了一份心思,而且年輕人更是多了。 英華四十四年七月。 長天山莊又如往年一般迎來了許多的江湖朋友。而天支山下,近年客棧酒樓又增開了不少,沾著山莊的光,頗得營利,而每年七月更是家家客滿,伙計們忙得暈頭轉向,掌櫃們則被金銀晃得眼花。 要知長天山莊雖是武林世家,不缺錢物衣食,但每年這麼多的江湖人都吃住山莊的話,那秋家再大的家業也經不起耗,因而秋長天明文規定:來長天山莊賞花論武都是歡迎的,但請自理食宿。所以,除了那少數得到秋長天親帖邀請的人可住進山莊外,其餘人等皆投宿於莊外眾客棧酒樓中,而山莊外莊的半因花江湖朋友可隨時去賞,但入內莊談武論劍卻只在七月十六日一天。 終於到了七月十六,長天山莊內莊大門卯時便大開,山莊大總管更是早立門邊,恭候各位江湖英雄的到來。 按往年規矩,辰時才算聚會開始,那時秋長天會現身與各江湖朋友相見,有時還會邀請一些他的好友一起出席。其實說起來,山莊的聚會並非外界所想像的那般嚴肅緊張,不過是大家坐在一起聊聊各自最近學了些什麼,遇到了些什麼難處,於武學上有些什麼樣的心得,然後有一些會比試、驗證各自的武功,大家一起探討、解決、分享。而秋長天也絕不會端起他名宿前輩的架子,言語溫和,才學博廣,無論是前輩後輩,無論有名無名,無論武功高低,皆一視同仁。而對於他人提出任何疑問,他必不藏私竭心指點,若他自己也不明白的,他會直認不諱。他也常與眾人分享他之所得,而這“得”卻不限於武學一途,只要是年年參會之人必不會忘記他於英華四十一年樂不可吱的掛出一幅墨竹圖與人共享。 今日,自卯時起,來參會的江湖人便陸陸續續的進入內莊,皆是想佔個好位置,到時可看得清些聽得清些,等眾人入了莊內,觸目所及,不由暗暗讚嘆。 但見極廣的一座庭園,水榭涼亭、假山磐石、微閣迴廊一一精巧錯落有致,但最令人驚喜的卻是那些桌椅。水榭裡竹椅當風,涼亭裡石凳浸涼,磐石上鋪著葦席,微閣裡拼著小幾,迴廊裡幾處長榻,還有那雪白的半因花綻在那石階木欄上,亭亭玉立於那廊台山石巔,一時讓眾人看得既是眼花繚亂又是賞心悅目。 待一一落坐,再環目看去,又是一番景象。或是排排並靠,或三五圍之,或二人相對,或一人獨倚,半因點綴,如一輪輪雪月,人前人側嬌容正滿。 那一刻,這些粗獷豪放的江湖英雄心也頓生出塵雅逸之感,仿似人在月中,月在人中,晨風習習,淡香裊裊,猶置仙園,頓消了那躊躕之志,只覺如這般,當庭對佳色,意氣正相投,把酒暢飲,話天之高海之深,論幾許風流人物,那也是人間極至的美事。 這是何人巧思妙手?人人都如此感嘆著。 想往年,不過是在內莊大家圍座一堂,何曾似今年這般的別出心裁。眾人又是喜又是慶,喜這般別緻的佈置,慶幸自己沒有錯過。 今年之會定勝往年。 時光總是溜得無聲。 當朝陽的金輝燦燦灑下,為半因鍍上一層麗妝之時,辰時已近,前來參會的人基本已到場,門口已有許久沒人跨入,大總管正要吩咐合上莊門之時,卻見遠遠的兩道人影飛跑而來。 “等等啊!” 有人邊跑邊喊,不消片刻,便已跑至門前。 “幸好……趕上了!”其中一個扶著門邊喘氣邊說道,而和他一起的則抹著額上汗珠很是不好意思的看著莊丁們笑笑,呼吸平穩無一絲疲意,顯見這人的體力、內力高出旁邊那人多多。 “敢問兩位少俠是?”門邊的大總管抱拳問禮。 “多謝,多謝。”扶著門喘氣的終於緩過來,抱拳感謝沒把他關在門外,抬頭衝著他們朗朗一笑,露出兩顆尖尖的虎牙,粗眉大眼,不是很俊的臉卻讓人看著分外的舒心。一旁的那個年紀略輕,五官俊挺,一雙虎目黑白分明極有英氣。 “不敢。”莊丁們趕忙回禮,秋家人上至主人下至莊丁待人皆是極有禮貌。 “在下宇文洛,這位是我的結義兄弟寧朗,我們想參加秋前輩的'半因論劍',不知可不可以……”宇文洛手指指門裡,眼睛也直往裡望。 半因論劍?總管及莊丁們一愣,雖每年都許多人來參會,可從沒有人為之取名過,主人雖文才上佳,可也從未動過這心思,這宇文少俠倒是一來便弄了個名安上,不過“半因論劍”這名聽著還不錯。 “凡來者即為客,豈有不可之理。”總管一擺手,請兩人入內。 “寧朗,快,我們進去了。”宇文洛當下一扯寧朗大步跨入。 一入庭園,兩人也不由為眼前這人花相映的之景讚歎。 “好,好,好,花是奇絕,人是英雄,倒不與相負。”宇文洛連連叫好,“我這'半因論劍'果沒取錯。” 園中眾英雄聞聲齊齊向門口看來,卻見是兩個陌生少年,沒有什麼特別引人注目的地方,打量了一眼,便又全轉回了頭。 “大哥,似乎都坐滿了。”寧朗被眾人眼光一掃很是不自在,抬眼瞟了庭園幾眼,似已沒有空位。 “嗯……”宇文洛大眼掃了掃,忽地眼睛一亮,“還有一個最好的地方呢。” “哪?”寧朗伸長脖子再看了看,園中確實沒有空位了,唯有庭正中的小亭中還是空的,可大家都沒去坐,定是留給主人的。 “跟我來。”宇文洛勾勾手抬步走去,寧朗雖疑惑卻也跟著。 “這不是沒人麼,而且是視野最佳之處。”宇文洛得意非凡的指著面前的假山。 “這……行嗎?”寧朗看看假山又看看宇文洛。 “當然行。”宇文洛肯定的點點頭,“這假山處最東邊,而且只是裝飾用的並不是很高,咱爬這上面便可看清整個庭園情況,多好啊。” “可是……”寧朗還猶豫著。 宇文洛卻已一縱身躍上了假山,屈腿一坐,四顧看了看,果然是整個庭園都看得一清二楚,向寧朗招招手:“快上來。” 寧朗見他已坐下了便也躍上假山,放目看去,果如他所說“視野最佳”,不但庭園群英盡可入目,便是長天山莊遠近屋宇也看入半數。 “唉呀,來的人可真多呀,許多都是武林名人,難怪近年都要將天支山與英山並列了。”宇文洛一雙眼仔細的掃視著滿園的英雄,不由感概著。 “大哥都認識嗎?”寧朗的目光一一從那些英雄臉上看過,沒有一人他識得。 “不認識。”宇文洛目光每掃過一人便亮上一分。 “那你怎知都是名人?” “沒見過至少聽過啊。”宇文洛回頭白他一眼,“為兄我可是發誓要撰出一部千古流傳的《武林滄海史》的人物,豈能不認識這些江湖名人?不但要認識,還要了解這些人的出身、門派、習好,並將他們的武功、品性等一一琢磨透,否則如何寫出令後世只可仰望而不可攀及的的武林史書!” “喔。”寧朗點點頭。 宇文洛目光又轉回那些江湖名人,一邊從懷中掏出紙筆,道:“身為未來武林大史家的弟弟卻對武林人事一無所知是很丟臉的事,知道不?所以為兄現在有必要為你補充一些江湖最基本的常識。首先是要明目識人,說起來……”他頭又轉了回來,“寧朗,為兄要考考你的功課,說說武林中有哪些名門大派?” 這麼問題一問出,饒是寧朗思想簡單也有些臉紅,“大哥,我雖然江湖經驗不足,可江湖門派我還是知道些的。”怎麼說他也出身淺碧山。 “問你啥你就答。”宇文洛筆桿一敲寧朗額頭,“長兄如父知道不,要聽我的話。”在家中歷來數自己最小,此刻好不容易得著個弟弟,不好好管教一下過過兄長的癮,怎對得起自己。 寧朗莫可奈何的摸摸頭,然後老實的回答:“現今武林共有一百四十七個門派,但頂尖的是一教四派六世家。” “嗯。”宇文洛點點頭,一副孺子可教的表情,“詳細說說。” “一教是指隨教,四派是指淺碧、風霧、蒼云、桃落,六世家是指天州明家、雲州蘭家、華州秋家、白州花家、月州宇文家、蘭州寧家。”寧朗生怕說錯了,屈起十指一一數來。 “嗯,不錯,都知道了。”宇文洛再點點頭,筆桿一托寧朗下巴,將之臉轉向園中,“現在為兄來教你認人,這園子雖不算普天最廣的,卻也幾乎算斂盡天下英雄。”還有幾分孩子氣的臉上有一雙明亮而睿智的眼睛。 宇文大哥正要好好為寧家小弟上一堂江湖名人課時,本來稍有些熙嚷的庭園忽地靜了下來,所有的人目光都轉向了一個方向。以記錄武林大小事為己任的宇文大哥當不會錯放任何一件引起關注之事,當下也移了目光順著眾人的視線看過去,這一看呀……不打緊,只是嚇得他魂飛魄散恨不能立馬便逃,只是此刻眾目睽睽之下又豈敢妄動,若犯了那人的忌只怕更不得好果子,當下一拖寧朗讓他坐於身前,只盼著那人眼光不利看不到他。 寧家小弟僵著身子莫名其妙的回頭看著宇文大哥,不明白剛才還侃侃而談的大哥怎的一轉眼便換了個模樣,畏縮得如臨天敵。 “大哥……” “噓……別說話。”宇文洛連忙伸手掩住寧郎,壓低嗓子道,“你擋我一會兒,千萬不能讓人看到我。” 寧朗口鼻被掩甚是不適,當下只是連連點頭用眼神示意著快快放手。 宇文洛放開手,縮著身子躲在寧朗身後,奈何他選了一個“視野極佳”之處,任何人只要稍轉頭或是抬頭便可看到高高的假山之上坐著的兩個人。寧朗倒是很好奇的看向正步入庭園的人,不知是什麼人物,竟令大哥如此害怕。 那一行共五人。前頭兩位長者並行,皆年約五旬左右,一個白巾葛衣氣度爾雅,目光平和卻蘊一份不怒而威的神韻,一個面貌清瘦三縷長須,一派宗師風範。後面跟著三位年輕人,一個體態微胖滿面帶笑,一個英俊欣長面目冷傲,一個眉目清秀微低頭似帶沉思。這樣的五人看著只會令人心生敬意與好感,決不會如宇文洛那般畏懼。 那五人一入庭園,園中就坐的諸人無論老少皆起身向前頭兩位長者抱拳施禮,也含笑向後面的三位年輕男子招呼,一時只見彼此作禮問好之聲,假山上呆坐的兩人便格外顯眼了。等眾人重歸了座,那本已隨著入了小亭的冷傲青年忽地轉過身,目光直直掃向假山,那一刻,寧朗只覺似被箭射中了一般,動也不敢動一下。 那冷傲青年抬起手,食指勾了勾。 他……叫我過去?寧朗睜大眼,自己不認識那個人啊。 食指再次勾了勾。 真的叫我?寧朗身子動了動,不想背後一雙手緊緊攥住他,“看不見,看不見,看不見……”嗡嗡的有如誦經一般念個不停。 “宇文洛!”伴著一聲隱帶警告的叫喚聲,所有人的眼光都看向了那冷傲青年,然後再順著他的目光看向了假山上。 這一聲嚇了寧朗一跳,也明白過來,原來人家是在叫義兄。 “我會要被他扒掉一層皮。”身後響起宇文洛悲慘的呢喃聲,然後衣襟一鬆,人便跳下了假山。 “大哥……”寧朗猶豫著要不要跟著。 “下來吧。”宇文洛垂頭喪氣的招招手,然後一步三移的往庭園中央的小亭走去。 寧朗稍稍想了想,然後跳下假山跟在宇文洛身後。結義兄弟當應是有難同當有福共享。 “大哥。”宇文洛走到小亭前乖乖喚了一聲。身後的寧朗卻是吃了一驚,這……個人竟然是大哥的大哥? !一點都不像。 冷傲青年臉上浮起一絲微笑,走至宇文洛身前,抬手扶著他的肩,很兄弟親和的道:“五弟,你也來了。”頭一低卻是細細一句送入耳中,“別給我丟了宇文家的臉,回頭再找你算帳!” 宇文洛頭一抬,滿臉的笑,露出兩顆尖尖的虎牙更顯可愛,轉身走至小亭裡,抱拳,彎腰,“晚輩宇文洛給秋前輩、南前輩請安。” “這是我家五弟。”冷傲青年也走回亭中。 “原來是宇文家的五公子。”那清瘦的長者拂著三縷長須微微頷首。 “宇文賢侄不必多禮。”那爾雅如文士的長者溫和一笑,目光又看了看亭外站立不安的寧朗,“亭外是你的朋友嗎?” “那是晚輩的結拜兄弟寧朗,他和晚輩一樣,因景仰前輩俠風,特趁此機會來拜見。”宇文洛彬彬有禮的答道,回頭喚著寧朗,“寧朗,這位就是長天山莊秋長天秋前輩。”目光轉前那三縷長須的老者,“這位是桃落門的掌門南臥風南前輩。” “晚輩寧朗見過兩位前輩。”寧朗趕忙行禮。 南臥風點點頭,秋長天目光溜過寧朗背上那桿銀槍,那槍比平常的槍要短了一半,約莫一劍之長。 “寧默兄近來可好?” “啊……”寧朗一愣,答道,“好。”這人認識爹爹? “嗯。”秋長天含笑點頭。 那邊,宇文洛已和另兩位年輕人各自見禮了。 “秋臧。”秋長天喚來總管,“給兩位公子擺座。” “啊……不用了,秋前輩。”宇文洛趕忙阻止,“晚輩隨便在哪找個地坐下就可以了,不用麻煩前輩了。”要我和你們坐一塊,那不就等於坐針氈上。 “呵……”秋長天看著宇文洛,輕輕笑了笑,然後吩咐秋臧,“擺假山那。” 宇文洛一聽明顯的輕了一口氣,然後看看宇文家大公子宇文渢,“大哥,我先過去了。” “嗯。”宇文渢點點頭。 宇文洛又向亭中各位點點頭,然後才走出亭外,示意寧朗跟著他,走到假山下,那兒已擺好了桌椅,桌上一壺茶兩個杯兩碟點心。 兩人剛坐下,秋長天的聲音便已在園中諸人耳邊響起:“能有這麼多江湖朋友前來聚會,秋某甚感榮幸,奈何秋某愚鈍,近年於武學一途難有長進,愧見各位。”話音微微一頓,已有些人出聲道“秋莊主謙虛”。他擺擺手,目光掃過庭園,再道,“有句話說得好,大江後浪推前浪,而今江湖又出許多少年英傑,爾後的風起雲翻皆是他們,只是平日難得相見,今日敝莊能聚如此之多,秋某實是歡喜,甚想一睹江湖新氣,不知諸位意下如何?” 這話說簡單一點便是:今日之會老的都退後去,讓年輕的上來顯示顯示。因此話一落,年輕一輩頓時都目露喜光。要知來長天山莊的多的是各路高手,若能在此一舉奪魁,也就等於說是年輕一輩中的第一高手,這該是何等的榮耀! “好!” 當下年輕一輩大聲歡呼,老一輩當不可能拉下臉皮和人爭,都含笑點點頭。 秋長天目光掃掃滿園英傑,面露微笑,“在眾少年英雄一展所長之前,秋某有一樣東西要與大家共享。” “晚輩來晚了,不知秋前輩可肯讓晚輩也一同分享呢?”一個聲音忽然從園外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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