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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第十五回倚馬能工書記何翩翩談言微中和尚亦卓卓

徵輪俠影 还珠楼主 10810 2018-03-16
姓楊的見他一任怎樣說不起,字又和描花也似寫得極慢,最可恨是自己想拿那備充收發登記之用的幾本空白簿子唬人,他卻當眾揭穿,越氣得臉都發了青,手向桌子一拍,剛說得“你這是”三字,底下原想說:“你這是叫人話?你才豈有此理!給臉不要臉?”一邊發作,一邊伸手奪筆,轟他離座。哪知肺病少年更鬼,用筆醮墨時,偷覷出神色不善,覺出形勢嚴重,不是再敬一支煙卷可以了事,忙即許願請客,竟沒容他說出不好聽的話來。這一下子竟自生效,那姓楊的本是內務部一個老茶房的親戚,中學都未畢業,只在小機關里當過兩日書記,因過開除,仍由那位老長親向所侍候的幾位司長參事求爺爺告奶奶般舉薦過來,什事不懂,卻染了一身京油子的習氣,專喜賣假機靈,吹捧架弄,佔人便宜。全屋的人多穿得正好,元蓀又有孝服,只姓楊的頭髮光光,衣服是新的,材料也較細些,手上還戴著一枚金戒指,抽的煙卷也比別人貴些,一進門便認是個秧子,因要自居先進,繃著臉等機會,果然才一接談便給了支小粉包,越認是個可擾之東,所以剛才過來時雖不高興,說話還留了點情面。如換旁人早罵上了。

這時因見全屋的人都快寫上,只自己一人落後,對方又死乞白賴,連急帶氣,剛動真火,忽聽請他吃飯,又見肺病少年四句戲詞已然寫了三句半,僅剩“男兒大英雄”,五字未寫,樂得就此收風,擾他一餐好飯,吃完再帶上二十炸三角回家給書記太太,並且這一交上朋友日後還可長吃,正是三全其美,何苦得罪?忙把心裡的話忍住,改口說道:“你這是欠罰呀,咱們哥倆過這個嗎?反正得吃飯,誰花錢不一個樣,你快寫吧,'兒'字寫完該寫'大'字啦,你,我要不提撥你一聲還看寫錯啦。有的是時候,也不知忙什麼?老弟以後聽哥哥我的,管保沒錯。不是我吹,吃衙門飯還真不是一回半回,你就請好得啦。”肺病少年也不理他,等到寫完,倏的起身,照準姓楊的背上就是一拳,罵道:“小子,玩笑是怎麼著?什麼兒子兒子的,你是孫子!”

姓楊的挨了一拳,才想起適才說話沒留神,提的恰是一個兒字,難怪多心,惟恐他就坡下,都一處炸三角要飛,一面忙著入座取紙,以歪就歪,假充熟和,順口玩笑道:“你這一下子打得我直癢癢,棉花團一樣,要誰的命啦?我媳婦老喜歡這樣打我,你再打兩下成不成?”那肺病少年出身紈褲,家業已快敗盡,由某父執向呂綬生力荐,才謀到一個書記,日常在票房中鬼混,學唱花旦,習性下流,最愛和人玩笑打鬧,這等答話最對口胃,把兩隻昏沉無光的色眼一瞟道:“相你這塊骨頭,我說,勞駕你給你媳婦帶個話,說我今兒晚上沒工夫,你替我哄著點,叫她別哭成不成?”姓楊的正想起中學二年級讀過的一篇文《賣柑者言》往紙上寫,聞言答道:“那是我玩你,成好的相好的你還是別鬧,我愛寫錯字,你自家寫完啦攪和是怎麼著?再搗亂我撕你,找別地方浪去吧,寶貝。”肺病少年笑道:“咱們是探親家的說話,放著我的,擱著你的,咱們晚上見。”說罷舉起紅格紙,口裡哼著紙上定場詩,踅向一旁。

元蓀見這般人不是寒酸小氣,便是醜俗不堪,事情又十九是派個書記,幾次想要曳白回家,俱恐姊姊不快,快快而止。一會候到眾人寫完,兩老頭在旁直招呼,又問貴姓,才勉強坐下,一邊答話,隨意寫了兩首舊作的《蘇台懷古》七律,眾人見他年紀最輕,遲不上前,還當初出學堂的中學生不會寫小楷,再不便是腹內空虛,無詞可寫,俱想看個笑話。除姓楊的直寫錯字還未寫完外,全圍了過來;及見他不假思索,提筆便寫,比先寫兩老頭還好還快,嘖噴稱讚。有一個提頭一問姓名,眾人好似字樣寫完便有了位置,去了心事,有那未曾過話的也紛紛互詢姓名談論起來。 元蓀才知那兩老頭似一名費謙,一名楊士達,肺病少年名叫金少雲,姓楊的名叫潤亭,餘人一名鮑振庭,一名沈仲文,一名徐於修,一名陳文奎,只費、沈二人是江浙人,餘者都是本京人。那姓林的少年乃北京出名的票旦林鈞甫,《小放牛》和《小上墳》兩出玩笑旦戲號稱一絕,現在內務部當辦事員,兼任獎券處辦事員,又算是個書記頭。姓楊的也只前天才到差,林鈞甫在部中做過兩年事,比較明白公事,見他小楷既寫不好而又粗心愛掉字,偏向自己殷勤巴結討事做,便叫他抄職員的住址單。共總二三百字,昨日下午交辦,直到當日下午才寫完,還打了一個補丁。掌收發的人姓趙,也是內部辦事員,另有屋子,還沒到差。林鈞甫代領下簿子,不過交他代為保存,他便以收發自居,把後來諸人不看在眼裡。費謙留著胡於,看去像個老頭,實則年才四十,也是昨日到差,比姓楊的晚了半日,因是南方人,不愛和人說話;林鈞甫初會,不知深淺,開辦事忙,未得多談,姓楊的又直往前搶,費謙有心看他笑話,兩不理睬。因看出元蘇器字不凡,又是南方人,直表示親近。元蘇也覺全屋諸人,只他和那名叫沈仲文的少年同是南方人,字也寫得不差,還談得來,隨便談了一陣。

林鈞甫來問眾人寫好也未,見眾紛紛交卷,姓楊的又在裁紙,想打補丁,便道:“這是樣子,不在文章,是字就行,錯了也不要緊。上邊已問過兩次,就這樣交吧,打補丁反顯不好。”姓楊的站起賠笑答道:“這兒紙筆座位共只三份,我是先來,總得讓大夥先寫,又怕寫晚了交不上,一著急,剛巧頭一行便錯了一個字。既然補的不好,上邊問起求你給美言幾句,說說我這苦情吧。”林鈞甫說了句“寫錯字,沒關係”,接過一看,姓楊的所寫乃是《朱子家訓》,開頭“黎明即起”的“即”字寫成“不”字,好似朱老先生隨著潮流也改了章程,每日睡得太晚,教人天亮別起來,以免不足八小時的睡眠,有礙衛生。心想別的字寫錯了還將就,這字錯得大是無理,又是開頭一句,總辦見了必說這人粗心浮氣,有心叫他打個補丁。再看底下錯字還有三個,最可笑是把原文“當內外整潔”寫成“內人不潔”,“既昏便息”寫成“頭昏便息”,一張字樣打上四個補丁既不像話,如今重寫,此君慣寫錯字,寫得又慢,不知何時完卷,眼看下班,萬等不及,皺了皺眉頭,只得把姓楊的一張放在最後兩頁,本想把它夾在那些寫得潦草歪斜的一起,一則好混過去,二則矮子裡選將軍,論字總比肺病少年稍強,反正人情貨不會重用,只混過去能夠用上便罷。

此舉原是好意,姓楊的不特不領情,反黨委屈了他,急爭道:“林先生你把我這張擱頭里得啦,我剛不說嗎,我是陳人,他們剛來,總得等大夥寫完啦才寫,不信你問這位寫定場詩的金先生,是不是我讓地方給他寫完啦才寫的?怎麼我會變了末一個啦?這可委屈我一點。沒別的,我求你倒換倒換得啦。”林鈞甫一邊理紙,一邊說道:“這個是論字體好壞,不在乎誰先誰後。”姓楊的仍涎著臉直央告,林鈞甫知他不可理喻,賭氣把他那張抽出,放在第一張上,說道:“這可是你的主意,上面可有錯字,要混不過去,被上邊看出來,卻別怨我不幫忙。”姓楊的一聽,又慌道:“林先生,你不是答應給我美言幾句嗎?要不介意,勞駕你稍等一會,讓我重寫得啦。這都是讓金先生大夥給攪的,成全了人家卻害了自己,這要弄糟啦我找誰去?”林鈞甫道:“還等啦,上邊都問過三次啦!再等你重寫,得等到什麼時候呀?現在立等著批薪水,乾脆湊合著拿上去吧。”姓楊的一想,再寫委實也是艱難,都等一起晚交還可,看神氣已有人嫌自己不應說讓人先寫,在旁說冷話,做眼做嘴不忿氣,再叫大夥等著同交一定不肯,剩下自己更是吃虧,轉不如聽天由命,巴結好了林鉤甫,求他想法比較好些,見林均甫面色已自不耐,口裡答道:“這卻怨我自己,誰叫我要做好人啦。沒別的,求你念在咱們朋友在先,多給為為力得啦。”林鈞甫只笑了笑也不答腔,把紙順了順轉身就走。

姓楊的這個難過大發啦,始而歸咎肺病少年,不住口埋怨。對方也好,反正我這四句定場詩已然寫好,卷也交啦,你愛說不說,我是滿沒聽提,叼著煙卷直和別人嘻皮笑臉耍貧嘴,一句也不答理。姓楊的埋怨了一陣,漸漸回想,這事也不能怪姓金的,一則自己歸座想寫時,人家已快寫完,並沒多少耽誤。再說自己就先寫好,也不過多打一個補丁,重寫仍無餘暇,人家還應了一頓,一下班便該擾他去,再說幾句把這頓飯再說翻啦豈不更糟?念頭一轉,便走過去間道:“金先生還有粉包,再來一支?”肺病少年也真能過河拆橋,以假作真的笑道:“小子你自拉自唱,說啦半天閒話,也不飲飲場,還要抽煙,真不嫌燒嗓子。”姓楊的道:“真格的,誰還拿煙卷當回好事,每天我出來總帶兩盒在身上,今兒早上到科長屋裡去跟他們一說話,我挨個一敬煙,連林先生帶各位科長主任每位一枝就去了一盒多。現時再買去也快到下班啦,還得叫茶房跑一趟小街子。幹跪還是找我家裡的來枝粉包得啦。我說小娘們,我說你啦,裝了玩是怎麼著?”

肺病少年先笑嘻嘻望著他,容他說完才答道:“你家裡的摟了和尚啦,還不快回家去?跑這兒跟我浪來,瞧你為一枝煙說這一大套。”姓楊的涎著臉問道:“小子你給不給吧?”肺病少年道:“粉包呀倒有,等我。”說罷,掏出煙盒看了看笑道:“粉包倒有,我自己還抽啦,你找別位勻對去吧。”姓楊的還不知對方有意訕他,仍老著面皮說道:“你不給我可撕你。”肺病少年道:“我就是不給麼,你敢!”姓楊的也以假作真,過去要搶。對方已自防到,身子一閃,便往門外竄出。姓楊的一把沒揪住,院中過往人多,恐鬧大發啦不好,只得罵道:“好小子,擱著你的,你敢進來!”肺病少年一瞧手錶已是六點,隔窗故意問道:“我請你吃都一處,走啦。”姓楊的當著人面上正不掛勁,想藉此轉轉面子,聞言心喜,卻假怒道:“滾進來吧,別浪啦!連枝煙都不捨得叫人抽,再吃你一頓還不疼死?大爺不領。”肺病少年答道:“得,我省著,給你媳婦買雪花膏去。”

姓楊的滿擬他說完必要進來,前許的願不能不還,哪知底下便沒了聲息。先還以為上茅房去小解,再看屋裡衣架上有頂帽於像似他的,無論如何帽子總要回取,後來越等越不見人,看茶房來告下班,眾人紛紛取帽走出,才知那帽子是別人的,分明藉著一句玩笑便就下坡,不但老婆的炸三角帶不回去,連自己也鬧了個連根爛,又不便當人發作,偷向號房打聽,說是對方果然已走,行時還向茶房說:“楊先生不夠朋友,說好請他吃飯,因為他把字樣寫錯怨我給妨的,直說閒話,連飯也不擾了。我這脾氣向例花錢請客說到為止,事不過三,請到第二次不去便吹,我不會自己上都一處吃去?菜叫多了吃不完,便宜伙計沒關係,必得跟他一起?這會還是真餓,又惜沒人喝邊,要不介,吃完都一處,兩個人上窯子裡一泡,再拿胡琴唱兩段夠多美。”茶房說完,又說:“金先生是個闊家,必是老的想他收心,才給找這小事由,人哪在乎這兩錢,還不夠他包月車跟煙卷呢。”

姓楊的聞言又活了心,以為對方是大爺脾氣,喜人捧架,說一不二,最惡人說他小氣,他不給煙卷,明是恨我說了閒話,一半也是和我親近,開玩笑,不合拿話僵他,以至弄假成真,一怒而去。這他在都一處獨吃,正當飯口座擠,也許沒找到座,進去還能趕上,忙又打聽走了多少時候,茶房答說:“金先生倒是早由里面出來,因為他那包月車往小街子買東西去,在這屋里和我們聊了一會子,車夫回來才走。上車時說是上都一處,還叫我們王頭陪他吃去。剛才辦事忙,各位老爺下衙門晚,沒敢離開,要不也攪他了。”姓楊的越發認定肺病少年無人可約,連號房都請,可知不是疼錢,說了不算耍滑頭,說不出的後悔,越想越覺追得上,至不濟也趕他一個尾子。念頭一轉,說聲“勞你駕,明兒見”,匆匆往外便走。

元蓀因是心中煩悶,瑞華又值請有女客,飯晚,想歸途順路往嘎哩胡同鄉友謝仙莊家去談談當日經歷,商量如何應付。就是不就,在謝家吃完夜飯,想好主意,再回章家。正往號房打電話,問謝在家也未,在旁聽看了個逼真,不禁又好氣又好笑,暗笑這類卑鄙的人如何可與長在一起共事?那電話叫了好一會才得叫通,一問仙莊已往孫伯岳新開設的正華銀行打牌走了。猛想起伯父在京,連日熬夜,已有好幾天未去請安,何不前往求教,找外人商量則甚?念頭一轉,便放下電話,走出禮士胡同西口,用四吊票雇車,往香爐營頭條趕去。心想路隔這遠,每日除卻車錢中飯所餘無幾,越想越覺不值,一路盤算,到了香爐營頭條,進門遇見蓉仙,說:“爺爺連日正想你呢,適才還去章家,聽二姑媽說三叔得了事,很高興呢。現剛回來,三叔快進去吧。”元蓀好生感動,三步並一步忙趕進去。 益甫住在中院上房以內,隔窗望見便叫“元兒”。元蓀笑應跑進,請安問好落座。還未開口,益甫便道:“聽你二姊說介白給你找好事,已到差了?”元蓀便把前事告知,並請指示就否。益甫沉吟了半晌,答道:“你二姊說,一班同鄉親友對你都極看重,只嫌你聰明太露,欲使斂才就範。尤其介白和拙庵兒女親家,幾次說起你事,都主張由小事做起,循序漸進,以免看事太易。憑你的聰明才華,再要有點遇合,便可飛黃騰達。少年得意大早,一跌下來便難爬起,所以先給你謀個小事,看你有無耐性再說。眼前同鄉京官介白、伯英情面頗寬,伯英豪爽愛才,但他性情偏些,我知拙庵、介白既允幫忙,將來必要為你設法,此時他找了事不就,便得罪了他,將來再有機會如何好再煩他相助?你又寄人籬下,雖是自家骨肉,終不應使人難過,說你閒話。人嘴兩片皮,說你好時,無甚人肯留意傳說,想得好名,難如登天。如有兩人說你不好,幾天便會傳遍,無人理睬,任你多好才華沒地方使,怎顯得出?古往今來不知有多少志士才人埋沒,便由於開頭不善據世,日久不得意,志氣消沉,再一發牢騷,鬧得人人見了不是害怕,便是討厭,無一肯與親近,從此拉倒,直到老死,甚或夭折,永無抬頭之日。所以當名未成、業未就時,第一是要隨緣自安,內急修業,外養令名,一步也錯不得。 “我也知你年紀雖輕,學問已有根底,平日隨你父親南北奔走,所見縱非全是當世豪俊,也是達官顯宦,文人墨客,忽然年紀輕輕出來養家創業,自免不了心高志大,力爭上流。似你今日所遇諸同事,年紀大的在外混了多年,仍在當著書記,其人其志可想而知。年輕的更是什麼不懂。似你這樣既讀文書,學有淵源,又曾幼年隨宦,人物公犢都有一點閱歷的能有幾個?這些人多半不是寒酸便是俗氣,你自來不曾看過,當然氣味不投。可是人生處世,貴能和光同塵,上中下三層都須有個經歷,最忌使氣矜才,看人不起,尤其官場久同戲場,清濁混淆,梟鷟並集,什麼人物都有。這些同事至多寒酸俗氣而已,那些當大官的不過服用華奢,一切顯得闊氣,如論心性,正不知藏有多少險詐醜惡在內,便是醜態俗氣也比今日所見還要加多少倍。假使你目前便有相當地位,而上司和左右同事都是這類,你將何以處之?凡事應當三思,如欲鳴高求潔,只合隱遁山林,不與世人相見。既出做事,便不能離群而獨立。天下滔滔,多是此輩,官越大的,居心為人越多不堪聞問,你只稍不善處,立時地棘天荊,到處招來垢病,一步也行不得。 “書記雖小,正是你初入世的試金石,事情還以暫時屈就為宜。明日正式上班,你只拿定主意,拿它做一個試驗,每日早到晚退,派什事做什事,第一不可表示出你比人高,第二不可落落無合,遇到可笑的事只裝不解,一切都放在心裡。你只當借地方練小楷,不在其位,不謀其政,管他則甚!處同事呢,你只胸有主宰,外面隨和,對誰也是一樣,既不可道人長短,更不可分出厚薄。人若常帶三分笑臉,一生吃用不盡,無處不可通行。而自己笑口常開,天君泰然,也可免卻許多疾病煩惱。這並非我當伯父的教你圓滑,學為巧宦,那獎券處一個臨時附設的小機關,照我所說,就做得多好也求不到一個好成就來。但能由做小事起歷練,長了閱歷學問,將來身當大任便有無窮好處。對於同輩既可包容應付,免去許多間隙傾軋,對下也可知道選才任能和做小事人的甘苦,豈不好麼? “須知古人胸有方心,身無媚骨,是指一身氣節而言,並非教你崖岸自高,無所和同。以孔子之大聖,於上下大夫之間尚有詢詢侃侃之分,何況我們中才以下之士?我並非要你阿腴取容,是要你不亢不卑,學得量大,於人無所不容,到處都能站住。書記一職只是抄寫,不用起稿,沒有據理力爭之責,樂得隨和,面上常帶春風,先把將來得意時的態度習慣養成一個好的。為什麼胸負韜略,平日指點關河險要,條分縷析無不頭頭是道,自信可將百萬雄兵的才智之士,真到臨起陣來十有八九不如一個出身行伍、目不識丁的夙將?便由於他只憑聰明,沒有從下層做起的實在經歷學問之故。元兒你很聰明,還是聽我和你姊姊的話,就了罷。”元蘇一聽伯父這等說法,明知有理,心終不屑,但是無可奈何,只得謝教應諾。在益甫家中吃了夜飯,又暗淡了些時,辭別回去。 到家一看,姊姊牌局未散,上房盡是女客,雖都見過,不願上去,又不甚高興,倒在床上,拿了本書,正在邊看邊想心事,忽聽外甥女婉拎在外間喚道:“三舅回來了麼?”元蘇連忙起身,出問何事。婉拎笑道:“跟三舅道喜,有好差事了。”婉衿比元蓀隻小兩歲,人甚聰明溫淑,寫得一筆好字,瑞華因自己不育,對於前房之女頗知撫愛,所以這兩外甥男女對於元蓀都甚親切。元蓀笑答:“什麼好差事?大約是個書記。”婉衿低聲說道:“三舅見了媽莫露出事小不高興的意思,今午為了此事還和爹爹爭呢。”元蓀問故,見婉衿道:“曾姻伯原薦的是辦事員,因他素來性子慢,呂總辦事答應之後沒再往下追。今天三舅完差,爹爹不放心,打電話一問,才知辦事員額少,三舅位置被人搶去,只補了個書記,爹爹覺得路遠錢少,事比報館還苦,當初雖和三舅說過不是辦事員便是書記,那隻是恐三舅年輕心大,見事容易,故意說的,誰知弄假成真,到頭還是書記,又聽說每月薪水只得二十元,回家吃中飯不遠,除了車錢飯錢,也就將夠三舅零用,不特太苦,還不好意思,對曾年伯未免埋怨兩句。你知媽是最幫曾家的,自然爭了兩句。三舅適才打電話回來,說在大外公家吃飯,媽還說三舅有了事喜歡送信去的。你少時上去,一現不願意不是惹她生氣了麼?” 元蓀一想,寄人籬下,反正伯、姊之命俱難違抗,事已定局,樂得假作高興,大家喜歡。主意打定,略談幾句婉衿辭去,一會便聽上房傳話,喊車夫拉車出去點燈。隔窗窺見女客皆走,便往上房走去,一問拙庵已然早睡。隨聽瑞華母女送客迴轉,漸行漸近。瑞華道:“我就知道你三舅和我一樣能知好歹不是?一個初出門的年輕人有個事做就是好的,還論什麼大小?你看會館裡住了多少閒人,有的來了好幾年,都是前清做過大事的,求當一個錄事還求不到呢。我替他託了曾姻伯,要是事成了不就把人得罪不說,再要被人間兩句,說你兄弟到底有多大本事,想要多大位置才就,你叫我這張臉往哪裡放?” 婉衿沒有接口,元蓀知是有心說給自己聽的,心中難過萬分,不便顯出。聽到末句,人已走上台階,只得接了出去道:“姊姊,今天手氣好麼?”瑞華見元蓀面上神情仍和平常一樣,笑道:“我聽吳媽說老舅爺回來就倒在床上看書,也沒上來,我還當你嫌介白找的事情小不高興呢。我心裡一彆扭,差點把牌打錯,被向太太在莊上敲我一個滿貫。後來我叫婉衿去看你說什麼,才知在伯父家飯後吃了些涼茶,人不舒服,並不是嫌事情小。你說打牌的事全在人的心境,我聽這話,心思才放下。李太大、向太太又都夸你,說聽他們老爺說的,你學問好,人聰明,將來必要發達,我又一高興。本該調白板的,調了一張三筒,截了下家的和,跟著滿貫連莊,多怪? “官場中的事都是由小的做起,沒見江蘇巡撫程雪樓不得意時才給人家教四兩銀的館嗎?那時節也在京,時常往來,還接濟過他。陳了明和尚拿《一掌經》算他出六年戴紅頂子,誰都不肯信,誰想不久到黑龍江去做州縣,跟著俄國犯境,兵臨城下,要開大砲轟城,他拼了性命不要盡忠報國,自己去和俄國帶兵大將交涉,爬在砲眼上不肯下來,這才將俄國感動,沒有開砲。後來事情上聞,交涉辦了之後,皇上西太后見他是夠忠臣,連次升官,由黑龍江將軍一直升到江蘇巡撫,要是不光復的話,拜相封侯都在意中,連帶我娘婆二家也跟著好了。而他分發黑龍江以及署州縣缺也全由教館這點淵源而起。你出來年紀比他教館時代小一倍都不止,雖然民國不興科舉,你求不到正途之名,焉知不因今日的小事引出將來奧援呢?你願意就,可見心還明白,何況介白還答應以後為你想法子另找好事呢。明天到曾家道個謝去。不,明天禮拜六,你要上衙門,介白又起得晚,見他須在下午三點,還是後天禮拜去罷。”跟著便喊:“吳媽,舅老爺由明天起天天要上衙門,路大遠,一過七點不起趕緊叫他。” 元蓀心煩,知她本題越說越多,不願再往下聽,一邊隨口應諾,藉詞岔到那給程老伯算八字的了明和尚,道:“我也聽爹在日說過,他人在這裡麼?聞他認字不多,怎會算得這準?”瑞華道:“你哪知道了明和尚俗家姓陳,本是四川一個放牛娃,因他從小孤苦伶仃,往峨眉山出家當和尚。他師父是峨眉山解脫坡旁一座小廟的老方丈,名字我已忘記,是個有道高僧。他拜師時年紀甚輕,那老和尚年幾八九十歲,廟基清苦,有十來個徒弟,他常年只在廟中做些粗事。老和尚很有法力,到圓寂的前幾年,常時把徒弟分別叫到房裡,除一個二徒弟是傳他衣缽之外,有的傳授經典禪功,有的傳授道法,有的教以行醫,還有兩個教做手工的各有所長,無一相同,獨對了明一無傳授。了明人甚忠厚,一點也不怨恨,仍是照常念經做事。 “這年見師兄弟們都學了本事,老和尚又有'師徒緣法再有四年便滿'的話,了明一想,自己身無一技之長,認字不多,許多經典都念不下,師父去後便投別廟去當和尚也無人要。正在背地犯愁,這一晚眾人都睡,老和尚忽把他喚至房內,手裡拿著一卷抄本書,說道:'你知我傳他們經典藝能的緣法麼?他們都是出家人,廟況又極清苦,我滅度後養不得許多人,二徒弟是傳我衣缽承接這廟的,大徒弟、三徒弟須去廣東另投師父,餘人除八徒弟隨二徒弟在此,也都各有去處,但他們除了念經什麼不會。我師徒又是苦修,不去別廟掛單。你來這十來年,值我因師徒不久緣滿,為想暫聚數年,無地棲身,才在這裡興建這座小廟。以前只我一人,常在後山洞裡清修,他們都是散在四方,我在還可為他們設法,我去以後便更艱難,所以近一年兩年我一面傳他們佛門功課,一面各傳授一點謀生濟人之術。因你不是世外人,將來還有功名,同時所傳技能又極容易,所以傳得遲些。' “了明跪請道:'弟子文不文,武不武,連經典都念不下來,什麼事都不會,怎有做官之望?只求師父傳點醫道,能夠行道救人,就便謀生,就感激不盡了。'老和尚微笑道:'事有定數,哪能由你心想。你我師徒緣法只此,將來你不特有功名,並還娶妻生子,醫道非有絕頂聰明,多年經歷,才可手到病除,此事大不容易,稍一不慎便造不孽。徒弟中學醫的雖有三人,只一個是從入門起便在閒時用功,得了我的傳授在外行道,從未錯過。去年我只把幾本秘方給他備考,使他遇上疑難可早判斷,給人診治。便不傳授也理會得,只膽子小點,病人晚愈兩天,多吃幾次藥便了。下餘兩個都只傳了七八個專治一樣重症的草頭秘方,遇上這類急症固可立地見功,此方以外卻治不得,又不許多受酬謝,救人之外勉強借牠吃飯而已,你如學了它怎有官做?我傳你的這本書名為《一掌經》,因你認字不多,上面頗多俗語,你先拿去把它背熟了來,我再傳你訣竅用法,包你一生仗它得名得利,吃著不盡。你如能以人勝天,只享空名,不墮塵網,留待來生受用,自是再好沒有,料你極難辦到,就是還俗入世,反正享受也有的了。' “了明隨師十年,深知老和尚靈異,敬謹拜謝,捧回房去背人勤讀,半年工夫便自爛熟,輪流倒背。老和尚又把他喚去,告以這是一本算命的秘訣,你既熟讀,再把《正反六十四盤圖訣》教你,一點便透,隨即一一傳授。了明平日天資極鈍,也是福至心靈,又習了些日居然悟徹玄機,後來老和尚坐化,他便出來以此謀生,到處請遊。凡是經他算過的人無不應驗,後來名氣越傳越遠,被西太后知道,值他正來北京,便宣進宮去給西太后算了一命,奏對稱旨,賜了一領袈裟和好些東西。他又到四川,便對人宣稱是老佛爺的替身,日常結交官府,出入紳宦人家。 “當時四川總督我忘了是誰,因他出身寒微,父親是個落魄寒士,讀書不得功名,窮到沒法,弄了一條小船在江上釣魚為生,終年浮家泛宅,連房瓦都沒一片。那停船之處是個山崖,崖上有一張鐵匠,終日在上升火打鐵。兩家因為鄰近,日常見面,頗為交好。當生總督時,崖上張鐵匠家也同時聽到兒啼,原來兩家女的都早有孕,互相一問,恰是同年同月同日同時生下,又都是個男的,兩家父母俱覺奇怪,從小便令兩小孩結拜,拿拈閘來分大小,總督算是庚兄,當小孩時和鐵匠之子一處玩,兩下甚是投緣。直到十多歲上才行分手。總督大來便得了功名,由此一帆風順,官運亨通,一直做到四川總督。可是那小鐵匠從小只學打鐵,父母死後依舊開著那小鐵鋪,光景甚是窮苦。 “這年總督封翁七十大壽,忽然想起前事,對總督說:'你現在是封疆大吏,功成名就了,可還記得你那庚弟麼?想當初他父母對我家也很好,你又和他一起長大,認過兄弟,現在你要提拔他,給個官做,不是極容易的事麼?' “總督素孝,聞言想起前事,立命差官到昔年停舟的崖上將那鐵匠尋來,並先給他好些安家銀子,初意鐵匠不認得字,先給他個武官做,日後再以軍功保奏。那知到後一談,鐵匠小時和總督同玩還不甚蠢,這時長大竟是蠢如鹿豕,除去會打鐵什麼也不會做,尤其是怕官如命,見人一句話說不出,差官去接他時便嚇得要死,連哄帶強逼才請出來。一路之上日朝差官磕頭,求饒他命。到了衙門,見了下人都害怕,終日惶惶,提心吊膽,這等情形便武官也沒法做。 “總督為體親心,又念在同庚竹馬之交,一面著人向他解勸,告以莫怕,是對他好,一面給他補了個戈什哈,給他吃好的,穿好的,好容易才勸得他見著熟人不害怕了,生人見面仍是怯場。滿心還想他日久可以練出來,哪知生來沒福受用,穿上好衣服,終日毛焦火辣,坐立不安,和針扎一樣。吃了好的酒食,一病便多少天。別人都是受那貧苦磨折,他卻受了富貴磨折,不到三月便磨成不是人形。總督一看人已不行,可是心還以為他既和自己同庚,決不能沒有一點福命,也許生長貧鄉僻壤,終年惡衣惡食,忽說換了鮮衣美食,腸胃不服,好些不慣,此次生病也是適逢其會,因他求歸甚切,便給了他一百銀子做盤川回家,養好病再來巴結差事。 “鐵匠的家就在鄰省,因他法官,再四力辭不要人送,並且一聽見他回家,當日精神振起,病便好了多半,無須護送,只得聽之。那條道路本來平靖,不知怎的,他還沒走到家便遇強盜搶個乾淨,還挨了一頓苦打,沒奈何折回去見總督。總督又好氣又好笑,見病已好,便留他住下,一面嚴飭該管該縣緝盜,一面命人將他妻子接來,這一下卻是更糟,從回來當晚便又病倒,比前還要厲害,同時乃妻乃子怯官更甚,竟和避盜一樣逃入山中潛伏不出,簡直找不著影子。總督無法,便禀封翁,拿出錢來命人給他在家鄉廣置田宅,以為這樣使他安居樂業,不再做那打鐵生涯,享點庸福總可以了;哪知他賦命窮薄,仍是承受不起,帶病還家,一病三年,家又連遭天火,直到家產賣光,仍開小鐵鋪終日與炭火爐錘相交,才身強體壯,回復過來。尤其是總督每有賜與,他必出情形,非到精光不能平安。同年月日時生的人會是兩樣福命,為此總督素不信星命之學。事已隔了多年,一聽了明如此招搖,勃然大怒,立時命人將他拘去,要按妖言惑眾,就地正法。當時一般紳宦俱往請託求情,說了明實有靈驗,並非招搖惑眾。總督笑說:'這個容易試驗,他既是佔算如神,我就拿這個來考他,到時如能算準自無話說,否則便是妖言,那就莫怪我不講情面。'眾紳宦自然無話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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