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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九回失勢避權門權作西賓乘機弄暗鬼暗充偵探

徵輪俠影 还珠楼主 12337 2018-03-16
那孫伯岳原是北方政商兩界中最活躍的一個奇人。在前清只是一個闊候補道,項城當國時,知他善於理財,幾次想要重用,都被婉言謝絕。一意經營商業,自身辦有一家銀行,資力頗為雄厚,交遊極寬,又工心計,饒有權謀,北方屢次政局變動差不多都有他在幕後活躍參與,卻不肯做官。歷任財政總長十之八九都曾與他發生關係。他的來歷家世以及有關民十七以前北方官場銀行界的許多掌故趣聞留為後敘,暫且不提。少章到時,正趕伯岳送客出門。那客是個年過半百的胖子,清末曾任兩廣軍界要職,人都稱他李軍門。人民國後遷到天津租界作寓公,閒中無事最喜歡捧坤角,民初北方稍微有一點名的女伶十有八九都是他的義女。新近又在法租界開辦一個俱樂部,設有番攤牌九,起初只為一般熟朋友消遣聚會之地,後來人越聚越多,一般闊人趨之若鶩,京津要人、租界寓公、商業矩頭群集其問,一擲矩萬無吝色。此時官場中錢來得方便,市面金融也活動,往往一夜輸贏達數十萬之鉅。伯岳便是那俱樂部中一位豪客。少章只見過兩面,沒什交情,又見二人神情似有什事商量,到了門口還在立談,略微點首招呼,便先走往客廳等候。

伯岳豪俠好友,座客常滿,又養著一些閒親閒友和私人秘書、賬房之類,當這快開午飯時期至少也有十多人在,平時開上兩三桌客席那是常事。這些人寄生,和少章十九相熟,見面互道寒暄,問長問短,多當少章一行作吏,滿載而歸,俱議夜來接風,紛致談辭。少章苦在心裡,不便明言,敷衍了一陣。且已等有半點多鐘,還沒見伯岳進來,適才見時神情也頗落漠,與老父所說熱心情形迥乎不類。雖知伯岳性情,每遇有不快意之事發生,一意構思,面上便無歡容,心終不放。正想向當差詢問送客回來也未,忽見昨日同來的甄恭甫走進,將少章拉向一旁笑道:“你怎麼連我也瞞?今早伯岳和我說起,才曉得事情鬧得這大,虧你還有心思在慶餘堂打連台。其實你到的第五天伯岳便到北京,此時閻老西的代表也在北京活動,伯岳有好些當道朋友都和他相熟,如早得信,豈不好辦得多?就說不能便完,至多把你帶回的錢吐些出來,也萬無如此緊急之理。你明是找伯岳想法子去的,卻只頭兩天派人去問過兩次,以後便不再問,也不往天津去,卻往班子裡鬼混,又沒給門房留話,你又說你往天津,這些當差又懶又壞你不是不知道,他們見你久不往問,只說人去天津,正趕伯岳那些日事忙,又在俱樂部輸了不少的錢,心中不快,先以為你到津必來見面,並且北京也不會久住,就此忘卻,也是該著。

“我因伯伯岳到京必要尋我,獨單這次太忙,沒叫人找,我們又是好友久違,每天陪你同玩吃花酒,連電話也沒打過一個,以致遷延至今。你要對我說真話,也好給你想主意。我見你錢用得豪,還當是發財回來。哪知用的竟是公款。最荒唐是昨日同來,還說北京玩膩了,想找伯岳同玩,換換口味,看天津有什好人沒有,鬧得我一點不知道。今早伯岳想起上次去京彷彿當差曾說你往他家去過,也沒提你官事,先打聽你在北京動靜,問得甚是詳細。我想大家常在一起嫖賭,這次本是尋他玩的,有什話不能說,便把在京情形實言奉上,他聞言啥了一聲,說你真是荒唐,這等行為叫我如何幫法?我還笑他,向來喜歡朋友得意,大家都是嫖賭場中過來人,怎麼說這樣話?他才說起你這次遭官司的事詳情雖不知道,看你在京行為,必是在任上看出老西難處,來個卷包大吉,挾款潛逃無疑。

“照昨日老伯和他所說,你如為公虧款,或是缺況清苦,自家手筆太大,用得大多,虧累下來,我們好朋友為你幫忙墊補都有可原。據金道老說,你前署的都是中上好缺,平日不曾往家寄過錢還不說了,最不該是本來沒什虧空,臨走卷上一票,回來還不想法子,先在北京花天酒地嫖一個夠,等到事急,自把帶回的錢藏起,卻令朋友代還,這事情誰也不干。假如你要沒有孫伯岳這個朋友又當如何?不過他素來說話算數,昨夜既對老伯說過,不能一點不管,叫我來問你虧空多少,到底帶了多少錢回來,現在還剩多少?你將來要用錢好說,這時卻不能隱藏一個,也不能推說是你如夫人的私房,務要一齊交出,不夠的全由他添補。一面託人疏通,能省多少都是你的,這樣他才肯管。如再說虛的,只好另請高明。我聽了非常替你著急,連勸說了好一陣,也無更改。適才他說你已來了,更叫我來問,你說糟不糟?”

少章聞言大驚失色,不禁把來時滿腔熱念一齊冰消,明知恭甫平日專以阿談逢迎討好伯岳等闊人,不論對方說得對不對,只連答兩聲“是個”,一般朋友因這兩字成了他的口頭語,每日相聚,少說也得二三十次開口便“是個”“是個”,“是”“四”諧聲,給他公上雅號叫作“甄八個”。照例順著闊人竿兒爬,尤其是對方如說起某人不好,他除連連答兩“是個”之外,任是他的親爺也永不肯代為分辯,說句把好活。此次在北京嫖賭伯岳本來不知,也因他嘴不好才沒肯說出山西的事,誰想仍壞在他身上,自己也是該死,好端端約他同來作什?料定伯岳說時他必加了許多油鹽,他和伯岳又是多年酒友,成事不足,壞事有餘,此時還真不能得罪,自己分文俱無,北京所用乃阿細有限一點私房,伯岳卻誤會到有心挾款潛逃,並非真正虧累,否則如沒有錢,怎會在京狂嫖濫賭?每次俱有恭甫同場,業經盡情吐露,說破舌頭伯岳也不會相信。日前拿他當好朋友,整日夜守在一起,請他吃喝嫖賭,連打對台的住局錢都是自己會鈔,如今卻請出來一個乾證,越想越氣,又悔又恨。

呆了一會,顫聲說道:“這真是活天冤枉,說我荒唐愛嫖賭我認,我又不是不知利害輕重,公家款項豈有捲起一走就了事的?上有老親,下有兒女,難道還不曉得利害輕重?王八蛋說假話。我實實在在積年虧累一萬三千多塊錢,因公家追得急,又有趙子龍作對,萬萬無法彌補,才帶內人逃到北京。因尋伯岳不在,偏又倒霉遇上該死的門房,說伯岳三兩天就來,為恐家父得信憂急,內人抽鴉片煙又不方便,想等見過伯岳商量出一個辦法再見家父,一天挨一天,實在心煩不過。冤不逢時,遇上黑老大這個老鴇拖我到班子裡去坐了一會,也是在山西逛土窯子玩破鞋玩膩了,好久沒到北京,覺得新鮮,又有你們幾個老朋友一起哄,我也糊塗,心想在京等伯岳是一樣,他如到京,你必頭一個知道,所以後來連我家都沒去打聽。我只外場繃得闊,那是哄班子裡姑娘的,你還看不出?不怕你笑,我真分文俱無,所花的錢俱是內人這幾年月積下來的一點私存錢,共只不到兩千元。我騙她說是託人運動差事,全騙過手,現只剩了二百多塊。我那麼愛面子的人,來時連嫖賬都沒開發,就可想而知了。不信你叫伯岳到我家搜去,不要多說,只夠上三百塊錢,任憑老西抓去槍斃,他不幫忙,決無怨言。你我多年好朋友,請你幫我洗刷,求他救我一救。我自己不好,上當認命,不過家父年老,怎經得起這類逆事?我說如有半句虛言,天誅地滅。”

恭甫見他急得語無倫次,笑嘻嘻道:“是個,我想伯岳並非不幫忙,也是你運氣不好,如若一到京就趕了來,聽說那幾天賭錢贏了七八萬,你這一萬多塊錢的事決不成問題,一句話就拿出來。連我都失了機會,否則單紅錢就可分個三兩千的。偏這幾天他賭運不佳,先贏的吐出,倒輸了十好幾萬。前昨兩晚又連輸了兩場大的,把馬家口三十多畝地皮和康通鹽地都輸了出去,適才李軍門來便為此事。手邊正緊,不高興頭上,你來得恰是時候。這也是一種原因。 “他原說忙幫不上,朋友仍是朋友,逃官虧款不比政治犯,租界上照樣可以用照會抓人。如若到手的錢不捨得吐出,暫時硬躲,或是等事冷了再出活動,或是暫避一時,緩緩設法疏通也無不可。只家裡卻住不得,遲早必有人去,最好搬到公館來住,就對方知道在此,仗著他和各方面的交情勢力,來人也只幹看著,不敢上門來捉。依我替你打算,果如你所說無錢可吐,伯岳脾氣你還不知道?他富餘時怎麼都行,否則他怎麼都有話說,決不如你的願。你見了他就說破口也無用處。莫如暫時不要苦苦磨纏,免使不快,以後更不好辦。由今天起先搬到這裡來住,等到他手氣一轉,翻本出了贏錢,我再約人幫你說話。他每次所作義舉和大善事俱在錢多高興頭上,十拿九穩,沒有不成之理。好在這裡有吃有抽,什麼都不用耗費,每月零用個三頭二百也可隨便跟他要,對方又捉不了你,有什著急之處?他正嫌秘書筆底不佳,心思太死,你住在此,還可幫他辦辦筆墨,多結點情分,為異日開口地步,彼此都好。”

少章聞言重又坦然,覺著恭甫想得甚周到,仍託他代為先容,少時老父如來,請伯岳說是山西方面已然發信託人,看是補交公款以後還有追究下文沒有,再定主意,並留自己在此暫避,候信進止,千萬不可提起北京之事。等把話達到,再同去裡面相見。恭甫連應兩句“是個”,先自走去。一會當差來請,少章走到裡進書房,見只恭甫一人在內,聞知話已帶到,伯岳無甚表示,剛往上房,少時即出。跟著當差端進一副極精巧的煙盤子,放在里間螺鈿嵌花上鑲大理石的紫檀木榻中間。少章來時煙未抽好,正用得著,忙和恭甫對躺下去,自在上首,一邊燒煙,一邊談天。恭甫一再盤問公款怎麼虧的。少章早已疑心自己前在山西遇的是翻戲,因不知伯岳為友情厚,有心命人試探,以為自己嫖賭半生,久走江湖,老來反遭人翻戲,說出來都丟人,當已上了,何苦再讓听笑話,一時前不搭後,東支西吾,不肯實說;恭甫知他不說實話,便不再問。

二人談到十一點多鐘,才見伯岳陪了益甫一同走進。少章抽煙原避益甫,老遠聽出咳嗽之聲,趕即爬起,和恭甫打一手勢,自向壁間假作看書。等二人走進,先和伯岳禮敘,又向老父請安,問爹幾時來的。益甫本和伯岳先見,伯岳雖未明說少章在京荒唐,一聽話因已知內有難言之隱,因伯岳再三相勸,平心一想,徒自氣急也是無法,伯岳既令少章來住,總還可以相助,所以不曾十分愁急,聞言答道:“我才來不多一會,伯岳留你在此再好沒有,你也不必回家。我飯後回去叫人給你把行李送來好了。”伯岳道:“那都用不著,這裡一切都有。”少章當著老父,不便說出回家安排阿細,只得賠笑對恭甫道:“爹飯後如若回家,請爹命雄孫來一趟,兒子還有些零碎事情要交派他。”益甫知他用意,作色道:“你還有什事,換洗衣服我自會叫五孫女與你送來,叫雄兒來作甚?你適才又抽鴉片菸吧?”少章忙道:“老西煙禁甚嚴,職官哪敢抽煙,早忘掉了。”恭甫忙道:“少章沒抽,今天是我有點不舒服。”伯岳又說:“躺煙盤子好談天,才擺上的。”益甫又笑道:“你也五十的人了,我也管不了許多,你自問心安否便了。你看伯岳,三十歲前還未發達時倒有兩口癮,一說不抽,至今一二十年不動,這才真是有骨氣的丈夫,什麼都拿得起,放得下,哪似你這荒唐?”少章連聲應是。伯岳知益甫家規嚴正,父子二人在一起少章甚僵,便催開飯。

飯後益甫自往學房,教完了書便自回去,一會打發少章五女淑蔽將衣服送來。少章知她最恨阿細,心中叫不迭的苦,沒奈何只得好言探詢阿細情形,並囑轉告家人善待。淑薇笑道:“爹爹放心,她好壞是爹的人,只不像從先無事生非欺壓人,誰也不願惹她。不過爹現在已然賦閒,官司來了,她那大煙抽得太兇,早起那一大盒膏子,爹才抽了幾口,女兒來時已然見底。煙要一日多一日,別的零用不算,快抵我們二十多口人的家用一半了。女兒們連鞋襪都沒有一雙富餘,她這樣花法,女兒們小孩子說,想想爺爺,連十塊麼二的牌都不敢打,實在無聊,隻小輩們陪著打銅子牌,爹怎問心得過?”少章被她說得老臉通紅,只得強辯道:“本來她沒多大的癮,只我抽得多些。也是這幾天服侍我,又急又累人又多病,倒是抽得多些,不過買煙的錢是她自己的,我並不給。”淑薇笑道:“誰還不知道她的來歷,來時一個光人,連換洗衣服都是我家的,錢從何來?”少章知道淑薇聰明能說,已然漏口,強笑勸道:“固然她那有限一點私房是我給的,但也有朋友送她在內,她又沒有得罪你,看我面上多容讓些吧。”淑薇不禁氣道:“女兒說的是真話,誰又容她不得?”還要往下說時,恭甫和管賬房的吳均唐雙雙走進,說前面席已開出,伯岳吃完還有事出門,叫少章就去。淑薇見有外人才行住口,各招呼了一聲自往上房走去,飯後回家不提。

由此少章便在孫家住下,伯岳終不問及前事,相待卻極優厚。少章不知伯岳雖以連日輸多手緊,又疑心少章藏私,想查明了詳情再辦,並未置諸腦後,一面愁著官司,一面惦念阿細,老父每日都來孫家教館,不能措辭回家看望,真個難受已極。到了第五天,長子雄飛忽自伯岳所辦京西隆裕煤礦上回津,到家這日,正趕山西偵探設辭前往探詢少章踪跡,巷口時有面生可疑之人來往仁立,雄飛忙去孫家報信,少章一聽暫時不能回家,思念阿細更切。光陰易過,一晃十多天,不聽再有動靜,家中來人也說那兩三個形跡可疑的已有數日不在巷口出現,少章又把孫家下人喚來詢問,俱說左近並無面生可疑之人逗留探問,膽已漸大。當晚雄飛、雄圖兄弟同往省父,伯岳因連日手氣稍轉,心中高興,雄飛又是他公司的經理,特意命廚房辦了兩桌上席留吃夜飯。少章知道雄圖只給點錢全能聽命,便把他喚到旁邊,詢問家中情形,才知阿細自分手那天聽說少章留住孫家,一時不能回去,哭了一夜,次日由長媳之女帶去叩見老父,並未說她什麼,她老害怕,躲在房裡不敢出來。第二天有兩本地人先後來訪,家人俱當是山西偵探,實是那日煙館所遇黃七、馬二,當日老父走後便推煙完出去買煙,傍黑方回,由此起這多日來都是早出晚歸。眾子女曾命雄圖暗往查看,仍是前去煙館以內等語。 少章知道黃、馬諸人俱是地痞混混,阿細不知利害,早晚必要受害吃虧,聞言越發愁急,怒問:“那煙館豈是大家婦女去的地方,你們怎不攔她?”雄圖道:“爺爺自從爹爹遭事,天天生氣著急,飯都少吃了半碗。起初五妹她們還拿爺爺嚇她,不令常出。她見不能出門,便在房裡哭個沒完,又說我家是囚牢,這日子不能過,不是說尋死,便說要到孫家來尋爹爹。五妹她們既恐她來丟人,更恐爺爺氣上加氣,知道這紙老虎不揭穿還可半嚇半哄,使她有點戒心,早去早回,如若鬧穿,她有什豁不出去?在家是給爺爺添氣,出外是給爹爹丟人,這一來大家反倒怕了她,只圖不鬧就好,哪還敢攔?”少章聞言又急又怒,罵道:“你們怎看得她不成人,都是你們逼出來的,如能上體我意思,有半分孝心,瞞著爺爺當她娘待,她手邊錢還有幾個,要吃要抽你們給她買,她高興得很,怎還會往外跑?”雄圖微笑不答,轉身要走,少章低喝:“你忙什麼?老子說你兩句就不願意麼?我昨晚打小牌贏了五十多塊,這五塊錢給你,這一大盒煙是伯岳單挑給我的,我留了一半,下餘一半給她帶去,說我日內抽空必去看她,不該上煙館,免我擔心,叫她保重,不要心焦。我說的話回家不許對人說。”雄圖笑應,接過煙、錢揣起同去客廳,人散自去。 少章越想越煩,一夜也未睡好。天亮剛合眼,枕上忽聞雨聲潺潺,爬起一看,正下大雨,院中積水已有數寸,雨仍下個不住,正面三層樓上的簷溜似瀑布一般往下傾瀉,水霧蒸騰,一片溟蒙,天色甚是晦暗。暗忖這般大雨,就有偵探也不會在外伏伺,此時突然回家看望阿細,當晚雨如不住,還可住上一夜,明早再回,決無可礙。越想越高興,隨按電鈴喚進當差唐昇一問,說老爺天亮方從俱樂部回來,雨是八點下起,現已十點。少章匆匆洗漱完畢,趕急抽了幾口煙,連點心都未吃,便告知唐昇說要回家一行。那唐昇原是前清江蘇大湖水師營的一個把總,民國後由舊主人劉統領薦到孫家為僕,伯岳所用下人只他一人最是忠心勤幹,全無豪門惡奴習氣,極知事體,聞言便勸道:“今早快下雨前有兩個天津口音的人來,說是周老爺的好友,前來拜訪。劉和正在門口,說無此人,他還一死磨煩,是小的看出他是本地混混,出去將他唬走,一面叫老張裝買東西,由後門趕出探看,果然馬路拐角上還有三個同黨,看裝扮好像外省人,見這兩人走過便同往北拐去,雖沒聽他們交談,看那神氣明是一路,恐是山西派人到天津警察廳掛了號,連當地偵探一齊來辦案的,說不定連工部局裡都有了照會。如不出這大門,有家老爺的面子還可無事,要是出去被他堵上就難說了。好在老大爺天天來,少爺小姐一喊就到,要用東西全都方便,這大雨天不回去最好,真非回去不可,也等家老爺起來商量好了再走。” 少章聞言雖是心動,無如該有兩年監獄之災,心念阿細太切,恐怕岳起來必要攔阻,難得遇到落雨機會,呆了一呆,便問來人可說姓名,唐昇答道:“一說姓黃,一說姓馬,還說是周老爺的盟弟呢,這個哪能信他的?第一憑周老爺的家事身份就萬不會有這類朋友,不是明理吧?只奇怪他直和內線似的,下人們要嫩一點非被蒙住不可,越這樣越該小心,如何回去?”少章一聽,知是黃七、馬二,心又活動起來,以為那三人就與一路,必也是黃、馬二人一起的煙友,否則中國偵探不能隨便在租界找人,伯岳已向工部局重托,如有照會,早先盡知,於是寬心大放,笑對唐昇道:“你們料錯了,那兩人可是一高、一矮,一個粗眉大眼,一個乾瘦,滿面煙容的麼?那也不是混混,乃是本地商人,與我相識好些年了。他們雖是買賣人,卻上中下三路都通,我到的那一天曾與相見,並還托過他向山西來人運動,消弭此事。我住這裡他也知道,今早來尋也許有點眉目,不過這類人不能使他登門,此時他必去我家,再叫人來約地相見,其實你們先對我說一聲,我到外面見他說上兩句也好,這樣我更非回去一趟不可了。”唐昇本認定來者決非善良,聞言半信半疑,有心再勸,因白賣了力氣,少章反有埋怨之意,說什麼也要回去,只得說道:“周老爺既非走不可,家老爺就快起來開飯,等用完午飯再走,也不爭此一會。”少章說:“這事要緊,恐已耽誤,你不知道底細,我越快走越好,給我僱輛膠皮立時就走。”唐昇見勸不轉還老埋怨,便不再往下深說,自退出去,命小當差雇車。 少章只圖回家,設辭編些假話,哪知黃、馬二人已由阿細口中盤出底細,貪圖賞格,與山西來人勾結,特意前來誘擒。先因孫家下人口緊,氣派大,唬了回去,仍不甘心,尤其黃七因在煙館聽阿細對馬二說少章日內必回,心想老傢伙躲在闊人家內正惦記那吊死鬼娘們,難保不趁這兩天回家看望,離去以後和山西來人趙進財一商量,俱覺所說有理,知道英法交界鴻益裡附近乃少章必由之路,恰巧巷口有一點心鋪,掌櫃和黃七相識,推說避雨等人,在內歇腳等候。這時馬二已早當眾向黃七認罪服低,吃黃七收做爪牙,因恐少章洋車有篷遮掩被他混過,仍令馬二和趙進財的副手楊得標輪流頂著大雨,守在馬路拐角鋪戶屋簷下,遙注孫家大門哨探,只見有人乘車外出,看準車中人是少章,便照自己預計行事,一面著人趕前通知。守到傍午,始終不見孫家有人外出。 原來趙進財因公費花了不少,曠日無功,雖在天津警察廳投文掛號,事情還得自己去辦,租界照會至今不曾發出,料定對方有大勢力,警廳租界俱都袒護,事太紮手。無意中在周家門口遇見馬、劉等黃七的狗腿,引去新旅社見面。黃七見這三個辦案的差官一身土氣。端著架子,足這麼一拍胸脯,說的話又有條有理,頭頭是道,趙進財等急病亂投醫,立被唬住,倚若長城,只求將案辦好銷差,甘願將賞格分他一半。黃七初意賞格有限,不如少章肉肥,可以常吃,摸清雙方底細以後,本想由阿細下手,想一壞主意毀這三個老西。及令黃七一探口氣,阿細不知他和黃七已在第三天上投降和好,竟把少章說黃七等人是混混無賴的話說了出來,並說現有孫總理庇護,老閻自來也無可奈何。黃七本恨阿細不肯理她,又把請吃折羅的事當作一樁笑話逢人遍告,隨時挖苦,立被激怒,生了惡念,暗罵我饒已請你這臭娘們吃了一頓,還落成了短處,不給個厲害,你們也不知道七太爺貴姓,當晚便倒向趙進財一黨。琢磨了幾天,居然被他想出一條不經租界當局照會引渡的好計,欲誘少章落網。可笑阿細近日和山西來人天天見面,有時並在一起對燈,互提太原人情景物,竟連一點影子也不知道,反把自己的事向馬二等對勁的煙友盡情洩露。 黃七見對方虛實底細全都得知,頭晚和趙進財等在新旅社抽到三點,稍微迷糊一會,買來燒餅果子,五人一同塞飽,忙抽幾口,便往英租界趕,滿擬一到便可將人誘走,沒想到上門就碰了一個釘子。這時見雨越大,人還沒有影子,斷定對方一二日內非回家不可,等探明回家再行下手未始不可,無如這樣便顯不出自己的足智多謀,料事如見,並且日租界警察不大好惹,只有在英法租界誘截最好。偏不知何時走出,等是難等,不等恐怕誤事,五人倒有三個抽大煙的,都在又癮又餓,勉強又挨了一會,終於自下台階,也許適才一去,當差不知如何向少章說,使他有了戒心,弄巧今天不敢回去,互相咒罵了幾句,正打算回新旅社吃飽抽足再打主意,少章恰在此時出門上車。 馬二先聽孫家小當差站在門口雇車,高喊:“膠皮,車洋地平和里,誰拉?”便料出十之八九,忙令楊得標趕前送信。黃七聞報精神立振,忙也跟著僱好車等候。一會便見馬二尾隨少章的車跑來,黃七、趙進財等一聲招呼,車夫早已說好,拉起把來便跟下去。少章雖對唐昇說得口硬,心中也自嘀咕,上車以後從車簾縫往外探看,見雨仍未住,馬路上除偶有洋車汽車對面駛過外,左右並無甚人仁足,心想:“如有偵探,必在兩側窺伺,這般大雨誰也不肯在雨地里呆等,孫家門口既未見人,有車篷擋住,即使遇上也看不見,明明無事,怎這心情不能寧貼,老是亂的?”一路尋思,不覺過了英、法交界,忽覺車後有人高喝:“拉車的先打住一步,車裡頭是周縣長嗎?”少章心方一驚,剛想答應不是,催車快走,車已站住,緊跟著由車後跑來一人,手攀車簾一探頭,喜叫道:“真是你啦?瞧這一路急趕,差點沒害我把昨黑啦的煙泥給抖漏出來,你啦怎不謝候我吧?”少章聽出耳音甚熟,驚遽中定睛一看,來人正是新旅社所遇混混馬二,滿頭汗淋淋直冒熱煙,連喘氣帶說話,一點沒有頭腦,心神略定,厭惡立生,把臉一板,正要發作,馬二已開門見山,不等張口便往下接說道:“你啦快往新旅社去一趟吧,大嫂縣長太太大事不好啦!” 少章聞言大驚,不由脫口間道:“內人怎麼啦?”馬二道:“昨兒晚上老爺子打孫公館回家,因為你啦的事,說了好些個閒盤。大嫂自打你啦一走,在家裡頭老受欺負,全家大小都說你啦的事都她給妨的,老爺子又不許她抽煙,擠得無法,昨晚上再讓老爺子一通臭卷,氣得今兒打公館跑出來,到新旅社抽了兩口煙,越想越煩,直要尋死,得虧大夥給按住,給她開了一個房間,她氣得直哭,打發我和黃七到孫公館找你,當差真他媽混蛋,說嗎也不給回,愣說沒有你啦這一位,只好回去吧。大嫂聽說,當你啦把她體己錢用完,變啦心,要另外弄從良人嗎的,當時沒哼氣,瞅冷子往牆上就來一羊頭,腦子差點沒撞出來,現時躺在床上簡直要死。黃七早上碰了一回釘子,雨又大,準知孫公館拿咱當壞人,去了見不著,誰也不肯再跑。我這人最熱心,不能見死不救,再說咱哥們都有個不錯,頂著雨就來啦。總算這回還不錯,遇見好人,我把實活一說,他才說你啦剛走,赶巧先僱的車讓人僱走,沒有膠皮怕趕不上,頂著大雨就趕來啦。大嫂眼時倒緩過點來,可是她說你啦十二點以前要是不到,非尋死不可。我還怕半道趕不上,一到家再找你就麻煩啦。話是一言難盡,救人要緊,你啦就快到新旅社去吧。”說完,不俟少章答言,便告車夫快拉新旅社,馬點前加一毛酒錢,一面喚來一輛膠皮坐將上去。黃七、趙進財等四人見馬二已將少章的車截住說話,直打手勢,知道大功告成,乘著二人說話之際早開過去,一路雇車快跑,趕往新旅社去,照計而行不提。 少章不知身已入網,以為租界當局即便伯岳人情沒有托到,中國偵探也決不敢進界拿人,馬二又說得活靈活現,家務事全部知道,由不得心以為真,一心惦記阿細安危,全沒想到會被捕一層上去。車行迅速,一會到了新旅社門首下車,少章車錢已由孫家代付,見馬二要付車錢,便道:“我的車錢已給過,再加他兩毛,連你的一塊給吧。”隨說摸出一看,沒有零的,便道:“叫茶房付,我們走吧。”馬二見少章掏出一疊鈔票,忙道:“旅館不管墊錢,我也沒有零的,要不把錢交我,給你啦換去。”少章剛想撿一張五元中鈔與他,馬二已劈手搶過兩張,少章道:“那是兩張十元的。”馬二這時正是個機會,裝沒聽見,卻回頭急道:“你啦快上三樓,大嫂跟黃七正等著你啦,看病人要緊。有什麼話咱們待會再說,我換錢去。”邊說邊往外跑。少章一看壁上鐘差七八分便是十二點,見馬二周身淋得落湯雞一般,心想:“休看他是混混,為朋友真熱心,阿細也許虧了他們才得保住性命。”因吃馬二一催,不暇再顧鈔票,順樓梯便往上趕。 還沒走上二樓,便聽馬二在和車夫吵罵,意似說馬二說過車快多給,到後不算,雙方對罵起來,少章也沒心聽,剛上二樓,瞥見伙計趙四正在煙館門首探頭張望,朝自己揮手使眼色,少章覺他神情鬼祟,不知何意,便問:“我太大在三樓幾號房?”趙四見他不懂,面帶焦急,將手連搖,似要走出,忽又縮退回去,隨覺身後有人拍了一下,回看正是黃七朝少章詭笑道:“呵,週爺你敢子還見人啦?”一言未畢,馬二已騰騰跑上,少章便問:“黃七,內人現在何處?請快領我去。”黃七冷笑道:“你啦還提啦,昨兒個我們要不在這打一宿牌,今兒沒走,她命早完蛋去啦。大清早上我跟馬二請你啦去,好大架子的孫公館啦,你太太明說你在他家避風,愣說沒有,咱們碰釘子沒嗎,真要見不著人,出了亂子人命關天,這是嗎事?”少章急見阿細,聽他奚落,只得不住口道歉稱謝,大罵當差混蛋,又問人在幾號,馬二故意插口道:“週縣長他實情是不知道,他公母倆情分是真好,一聽我說就趕了來,事情到這份上,你啦就甭說閒話啦,來來來,你啦大大在三樓五十六號,我領你去。” 黃七冷笑道:“你當她還在啦,人早走啦。”少章聞言大驚,急間何往,馬二也假問道:“她不剛緩過點氣,滿頭是血,躺了啦嗎,這還走?不能不能。”黃七道:“你打量旅館是你開的啦?從打你一走,我剛把茶房嘴買住,不叫給賬房報告,這位大太也真各別,老以為男的變了心,要不結不能打頭天到孫家一連二十來天不回來,也不捎點錢嗎的。又聽說人見不著,緩過來還是直哭,直說非跳大樓不可,請想茶房擔得了嗎?當時便要報告賬房,我想巡捕一上來,這事就鬧大發啦,再往英國地,一傳本夫,到案追究,他啦身上背著官司,讓山西來人知道,一張照會就把人要去,送啦忤逆,咱們跟他雖然初交,總算一見如故,能看了不管嗎?古人說得好,先下手的為強,再說傷又太重,就這一會暈過去兩次,我素日慷慨,講究俠義結交,墊二錢有嗎,再三按住茶房,趕急跟東洋醫院打電話,叫來病車,把她給送醫院去啦。我要不犯癮,還不回來啦。這會正是醫院下班,去了也見不著人,莫如我們到樓底下三號,那裡離西餐館近,先弄點嗎吃的,抽完再去正是時候。” 少章一點也未疑心,反倒盼著早走,又以老父精於中醫,家人有病從未延過西醫,不知醫院規矩,雖然憂急,一則求人的事,對方萍水相逢,已承人家幫忙,不便催促,二則地理規章全都不熟,既是此時見不著人,此去不知耽誤多少時候,自己飯也沒吃,來時匆忙,煙更沒有抽好,便極口稱謝,連聲應好。又對馬二道:“老二瞧你這一身濕溜滑卿的,還不趕即找地方換去。要到人家鋪上怎麼躺法,不會找人先借一身嗎?咱們在三號等你吃飯,快去快來。”馬二應聲自去。 黃七邊和少章往樓下走邊道:“週爺別瞧我請你吃這一頓飯,抽這遍煙,咱這德行就大啦,醫院裡規矩多厲害,你這一去,飯倒是能外頭叫,要打算抽大煙就滿沒那宗子事啦。可是話又說回來,也不淨為你,我不也該吃、該抽嗎?這至少多半天的工夫我也是頂不住,這叫作與人方便自己方便,兩全其美。我是合式,趕明個你也有個想頭,覺著交朋友得交黃七爺這個樣的。”少章和阿細也是前世冤孽,以那一樣久經風月的嫖場老將,竟會抱一個乾瘦醜惡和吊死鬼差不多的半老土娼愛如至寶,一聞負氣出走尋死之信,便失神喪魄,憂急如焚,既恐阿細傷身垂危,又恐昨夜事大決裂激怒、老父強迫自己將她去掉,又當這風雨飄搖之際無法另外立家安置,正在心亂如麻,並未聽出黃七有心戲侮,語帶雙關,接口連說:“那天業經厚擾,今天內人又承幫忙救她,心中感激不盡,為我的事如何能由你請?”黃七詭笑道:“你不明白,我請跟你請一個樣,走吧。”少章又朝他打聽醫院病人能抽煙不,可否花點錢運動一下,黃七又詭笑道:“你啦別淨惦太太啦,她比你福命大,管保受不了罪,你這一頓煙可得多抽子點,這一去不定多長時候才出院呢。”說者有意,聞者無心,少章終未聽出話因。 到了三號一看,地勢甚仄,只有對面二鋪當中一個小方桌,設備也差,樓上熟煙館不去,為何要換地方,心方奇怪,伙計已連聲喚爺將燈點上。黃七道:“你知我們為嗎挪地問吧?都是為你太太早上一鬧哄,金五不願意,說閒話,讓我給臭罵了一頓,他雖沒敢還言,還想託人向我說和,所以不便再去。好在這三號也是熟地間,別瞧房小,煙是真好,包子有肉不在招上,你抽一口就知道啦。我說伙計你再點一燈行不行?這位週縣長抽完還趕醫院啦。”說時已先躺下,打開煙包就燒,伙計連忙應聲,又給少章點上一份。黃七一面叫把西餐館人喚來,要了二份牛尾湯,兩盤什錦炒飯,多帶酸菜,少章見他只要零菜,笑說:“七爺再要幾樣,怎給我省起錢來?”黃七小眼一翻道:“嗎給你省錢,這是給我省啦。這不比吃折羅講究,以多為勝,大清早上它這大件,那一盤子飯先吃不了。你要不夠,我還可以勻點給你,兩湊和也就夠了。”少章知道和這等人讓賬最難,越客氣話越多,好在自己也無心多吃,樂得由他省去,便不再爭,笑問:“還有馬二呢?”黃七道:“你打量馬二像咱們文明人啦?上次鴻賓樓那個吃勁你還看不透,再說吃西餐他也沒有那大造化,他來啦,或是百八十羊肉韭菜餃子,或是二三十個火燒,二毛錢醬時子,再花一大子弄兩條醬蘿蔔准保歡式。要叫他弄這一套刀子叉子簡直是玩不轉,那不是噁心他嗎?這小子屬狗的,你不給餵飽哪行去?整格的,你身上有多少錢,老嚷會賬?”少章道:“不多,只二三百塊錢,七爺是說醫院要用嗎?” 黃七原和趙進財等約好,除應分賞格之外,犯人身下彩頭全歸他支配,覺著油水頗好,又見少章蠢得可憐,這次見面當他掌中之物隨意侮弄,已不是吹拍,近乎腔口,屢露機鋒,毫未警覺,反把自己當作好人,心想听阿細說起此人家世地位明是一個少年公子老封君,並還五世同堂有福之人,平日不知何等享受,少時汽車一到,立成階下之囚,又是個有大癮的人,家中不知音信,錢再被淨數搜去,即便不折騰死也夠受的,不由天良微動,詭笑道:“醫院用錢還在其次,他這煙不錯吧,你吃完抽足就進院,要是有錢,有朋友照應,也是能抽能喝,他那兒可沒好煙,要不你帶兩塊錢應急也好。” 少章本覺這家煙不好,阿細吃慣摟上那家,怕抽不服,正盤算如何買法,不知黃七所說醫院便是看守所,還覺這類人狗屁不通,談吐太糟,明是探看病人;卻說成自己進院養病一樣,因黃七好似自負有功,長了氣焰,稱謂神情均頗做兀,遠非昔比,用人之際,不便違他好意。心想:“醫院如不能抽,阿細當日便須遷出。如若能抽,再打發院役到樓上買,至多花兩個零錢,並無關係。他現和樓上金五不對,且買兩塊錢敷衍他,免使不快。”聞言笑應“好、好”。便叫伙計另買兩塊幹泡揣向身上。黃七說完話又後悔,知少章量大,一買就兩三兩,雖然買多了到時仍可索回,終沒現錢好,一見只買兩塊,甚是滿意,暗道:“老幫子倒真知趣,有造化,你要真買得多,到時我黃七一心疼錢,就心許都給你沒收,你反一點也落不下,這樣倒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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