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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2章 第五節

我在輪迴中等你 鄢晓丹 3927 2018-03-16
麥穗的葬禮如期舉行。 一個簡單的靈堂設在砂城第二人民醫院太平間告別廳,莊嚴而肅穆。追悼會時,來了很多人,該來的和不該來的,他們來了,形形色色,使原本寬敞的告別廳顯得人滿為患。這是麥穗生前沒有想到的。 麥穗沒什麼朋友。是啊,對於一個聲名狼藉的女人來說,同性對她是深入骨髓的嫉妒和輕視——因為她們成不了她,所以嫉妒;因為她們不是她,所以輕視。而異性呢?望梅止渴是不頂用的,他們還要面子,還要家庭和睦,還要前程,為一個小女子而捨棄諸多看得見的好處總是一件不划算的事——在經濟社會裡沒有人會愚笨到算不出這筆賬的地步,儘管他們曾經暗地裡是如此地渴望能與她那樣的美麗女人親近!凡此種種,讓活著的麥穗又哪裡來的朋友?但如今她死了,世人對死者總是寬容的,她過去的污點被他們真誠的悲傷掩蓋起來,他們自願來給她送葬,這多少令死者欣慰。當然,他們自己也同樣感到欣慰。

麥子為母親徹夜守靈。麥穗在這世上已沒有別的親人,只剩唯一的女兒,儘管女兒有些來歷不明,她的父親讓人頗費猜測,但麥穗作為她的母親是完全可以肯定的。 麥子跪在麥穗的遺像前低頭不語,也沒有哭泣。從母親閉上眼睛的那一刻起,她突然地沒有了眼淚。她知道哭已經不能夠用來懺悔母親活著時她對母親的冷淡,甚至用極端的方式來傷害母親。母親——這世間最後的一個庇護所失去後,她將來又能把憤懣與玩世不恭向誰發洩呢?母親是在聆聽她的哭泣中離開的,這世界上還有誰來承受她的眼淚?不論她的哭泣是否真誠。 許久,麥子抬起頭,注視著母親遺容上凝固了的表情,那種既不哀傷也不絕望的表情,彷彿是在微笑。這應該是殯儀館里美容師的傑作。麥子不知道母親在生命離去的那一刻是否感受到了痛苦,她彷彿看到了母親盛滿哀憐的眼睛在註視著她,但她認定此時的母親應該是寧靜的。因為母親再不用在生活的濁浪中掙扎,也再不用因為唯一的女兒被捲入到了這濁浪中而心急如焚、心力交瘁。母親終於解脫了。在母親解脫的那一刻她的靈魂又是如何飛升到她理想中的天國去的呢?麥子茫然不知。

佈置靈堂的是紡織集團公司去年秋天招聘來的女大學生桃子。一開始桃子在生產車間“鍛煉”,麥穗住院後,陸思豫慧眼識珠,讓她暫時接替了麥穗在公司機關的工作。如今麥穗再也回不去了,桃子不僅送來了麥穗留在辦公室裡的遺物,她還盡心盡力地為這個前輩做好最後一件事:在靈堂裡擺上花圈,掛上輓聯,排列上了用錫箔扎的金山銀山和金童玉女。桃子還買了一束鮮花,是那種猩紅的玫瑰。不知為什麼,她在公司裡聽到了許多關於麥穗的種種傳聞,心裡不僅沒有像其他女人那樣表現出應有的蔑視和厭惡,還對她產生了一種莫名的同情,最真誠的同情。於是她決定給麥穗送上一束鮮花,且固執地認為麥穗只與紅玫瑰般配——這個美麗得讓人嫉妒的女人!當桃子捧著一束玫瑰來到靈堂,她正在考慮該把花束放在遺像前還是遺體前時,花店的兩個伙計突然送來了無數的鮮花,也是猩紅的玫瑰。他們把玫瑰擺在遺體周圍,桃子的那束花被這些不計其數的玫瑰淹沒其中。

“是誰讓你們送來的?”作為葬禮操辦人之一的桃子問花店伙計。 “是一位先生早晨定的,他沒有留下姓名,只叫我們趕到追悼會前直接送到太平間。”伙計說。 參加葬禮的人都疑惑地相互打量、猜測。 是的,沒有人知道那不計其數的玫瑰是誰的傑作。它們顯得那麼神秘,又有一點曖昧。但對於一個死去的女人,能擁有最後的溫情與浪漫,是值得慶幸的,那一點點不光明的曖昧也是可以原諒的。 沒有人再去追問玫瑰的來歷,兩個伙計從容地走出了太平間。 主持葬禮的是陸思豫,以紡織集團公司單位領導的名義。他站在靈堂正前方念悼詞,抑揚頓挫,哀婉沉鬱,臉上肅穆得沒有一絲表情。悼詞是他親筆寫的,表現了他的(當然代表公司領導)全部哀思。沒有辦法,他對麥穗的死懷著真誠的哀痛,但他的哀痛只能表現這麼一點點,且以公司領導的名義。如果麥穗真的有知,她應該諒解他的苦衷。是的,她會諒解的,這些年他太了解她的為人了——能不能扛得住的事她都會扛著。現在她不願意再扛了,以棄世的方式,這反倒更讓活著的人放心,更讓人感念。這個聰明的女人!

羅揚也出現在追悼會現場,以肇事司機代理人的名義。一開始他得知出車禍的人叫麥穗時,曾悄悄到醫院探望,但大夫不讓進搶救室,他沒有見到她。後來知道她的傷情穩定下來,他就想,既然他已經知道了她的下落,他們總會見面的,只是時機未到。然而,在短短的兩個多月裡,卻發生了這樣的變故,這是他沒有預料到的。他與她分別二十多年後,竟然以這樣的方式見面,人生中最後一次見面!難道這是麥穗所能給予他的懲罰?這個令他悲痛欲絕的女人!此時此刻,他靜靜站在參加追悼會的人群中,卻不能表現出一絲一毫的肝腸寸斷! 面對麥穗的遺體,羅揚又想起了那起車禍的場面,它與三十多年前的一幕竟然如此相似。三十多年前,一個叫司馬尋心的體面的老太太像一隻大鳥在縣城中心的鐘鼓樓頂端飛翔,優美的瞬間永久地印在羅揚年僅八歲的記憶中,使他幾十年來總是把死亡與飛翔聯繫起來。對於那起車禍,羅揚能想像出麥穗在車輪前的飛翔,他相信當年的麥穗已於飛翔的瞬間死去,那是只有代謝機能的心靈的死亡。司馬尋心和麥穗,兩個不同時代的女人,她們為什麼都選擇了用飛翔來結束自己?也許她們通過飛翔都清醒地找到了生命的完美狀態,找到了情感的至純至美,於是生或死都變得無關緊要了。那麼留給活著的人的是什麼呢?僅僅是對於生命慾望的貪戀和對死亡儀式的哀悼?

李晨光也來了,以麥子的同事的名義。他對這個死去的女人滿懷內疚,一種真誠的內疚。 麥穗出車禍前的某個黃昏,她在李晨光下班必經的林蔭道上等他。她攔住他說:“求求你放過我的女兒!” 李晨光左右看看無人注意,低聲對她說:“我和麥子很相愛。” “那麼,你的妻子呢?你是一個有妻室的人,而麥子還小啊,她輸不起……”女人訴說著她的擔憂以及對他拐騙她女兒的憤怒。 醫院裡下班的人一撥一撥往林蔭道上走。 “你這個瘋子!”李晨光有些不耐煩了,一把搡開她,然後大步流星地走過去了。走了很遠他還是於心不忍地回過頭看了看那個來哀求他的女人。她仍呆呆地站在那裡,像戳在林蔭道旁的一截枯樹枝。 或者,是因為她的哀求遭到了最粗魯的回絕,才導致了她的車禍?李晨光開始良心不安。他沒有向麥子提起她母親曾經找過他,這件事沒有人知道,那一點點的不安就在他心底的某個角落慢慢隱退。然而,她現在死了,死於車禍。他是個醫生,在此之前他已經竭盡全力為她救治過了,一切根本不是他的錯!

李晨光在心里內疚著。他希望葬禮快點結束,他能單獨和麥子待在一起。他想安慰她,儘管在陸霞到醫院打鬧那天又發生了女兒墜樓的事,所有與此相關的人都在深深地自責,但此時此刻,最不幸的應該是麥子,失去母親的她現在多麼需要安慰啊!他覺得自己是世界上唯一能給她安慰的人。 電工王強跌跌撞撞跑進太平間。他沒有看在場的其他人,一進來就撲倒在麥穗的遺體前撕心裂肺地痛哭起來。他的哭使在場的其他人都面面相覷。 王強現在已經不是毛紡廠的電工了。毛紡廠倒閉後,單身宿舍也折價賣給了居住的職工,王強和他的老婆還住在那裡,靠賣早點為生。他的老婆又給他生了個兒子,才上小學一年級,老婆帶來的那個兒子很有出息,剛考上重點高中,他供養兩個孩子唸書非常吃力。

砂城的確太小,任何一件事都傳播得很快。王強是在擺攤時從吃早點的顧客嘴裡聽到麥穗死去的消息的,他扔下已經燒滾了的油鍋和發怒的妻子跑到太平間來了。自從麥穗調到公司機關,又從單身宿舍搬走後,這幾年他從來沒有見過她。讓王強念念不忘的,並不是麥穗的美麗、優雅和安靜,而是她對他的斷然拒絕。想起她在單身樓度過的艱難歲月,他是那樣真誠地想幫助她,她卻拒絕了。其實王強並不是一個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的人,他當初對她的幫助僅限於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或者說一個強者對一個弱者的同情,卻有那麼多的閒言碎語強加於他,促使他迎娶了現在的老婆。結婚那天他就後悔了,他在心底里是喜歡麥穗的,只不過他不善於表達,而且覺得自己與她不般配。他有了自己的老婆才漸漸意識到,女人真正需要的是什麼,自己當初的不善言辭是對麥穗無言的傷害。因為他的付出毫無道理地讓旁人把他們的關係想像得骯髒而復雜,當時的她還不能接受那種無端的議論和猜測。麥穗是一個多麼自重的女人啊!假如他能明確地給她一個婚姻,給她一個家,她就不會無奈地走到現在這一步。不管別人怎麼說,王強始終相信,麥穗後來的所作所為是迫於無奈。毛紡廠倒閉之際,許多大男人包括很有身價的廠長不是都“賣身”投靠了麼?像麥穗這樣的弱女子為自己找一個依傍又有什麼可責備的?

還有曾經辱罵過麥穗的、朝她家窗戶悄悄扔過一雙掉了後跟的皮鞋的、在車棚裡給她的自行車輪胎扎了十幾個針眼的、把她掛在更衣室的衣物扔進垃圾筒的……也都來了。儘管他們並沒有覺得如何對不起她,卻都感覺到了這個女人的可憐。對弱者的可憐不正可以表現出一個人之所以為人的善良與高尚嗎?谁愿意錯過在大庭廣眾之下展露高尚的機會呢?誰不希望自己是一個被普遍認同的善良之人啊?麥穗應該原諒他們,而且她已經死了,不得不原諒他們。 原來死可以這樣美好,讓冷漠的甚至是仇視的人突然間變得親切友善。死了的麥穗像收債一樣急匆匆地收到了她原本早該擁有的一切禮遇。除了那個倒霉的肇事司機,所有曾經傷害她的人都輕而易舉地免除了內心的自責。他們對她的死暗暗鬆了口氣,好像從來不曾傷害她。

此刻,玫瑰叢中,麥穗安詳地睡去,儘管她蒼白的臉上還殘存著最後的絕望與掙扎,玫瑰卻給了她關於來世的幸福的遐想——假如她真的有知。 猩紅,喜慶的顏色。一個有著一蓬一蓬鮮豔的玫瑰的葬禮,反倒不像是葬禮,像一場盛大的生日宴會,或者像隆重的婚禮。從來沒有為自己慶祝過生日,也從來沒有一個男人給過她像樣的婚禮的麥穗,此時在玫瑰叢中安詳地睡著,她是喜是悲?是悲是喜,沒有人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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