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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第五節

我在輪迴中等你 鄢晓丹 4179 2018-03-16
紅磚樓裡的那間單身宿舍是紡織廠照顧麥穗母女的。一間狹小的屋子放了一張雙層的單人床,是宿舍裡統一配置的,麥子睡上鋪,母親睡下舖。另外有兩隻她們搬家時一直帶在身邊的木箱子和一些必備的炊具,屋子裡已經擁擠不堪。 在單身宿舍樓里居住的基本上都是單身職工,沒有像麥子一般大的小孩子。白天的時候,大人都上班去了,不上班的人也是在蒙頭大睡(紡織廠的工人們大多數都上著十二個小時相替換的輪班),那座空洞而陰冷的紅色磚樓總是顯得很靜謐。而幽暗的樓道裡只有一隻昏黃的白熾燈,燈泡還時常是壞的,這使麥子每次獨自從樓道走過時都會產生一種莫名的恐懼感。母親已經無暇顧及麥子的感受,她要為兩個人的衣食奔忙。很多時候麥子只能獨自從樓道經過,上學或者放學,有時也到樓下的小商店幫母親買一袋咸鹽或一瓶醋。她望著黑洞洞的樓道,膽戰心驚,如履薄冰。那時候她很相信世界上是有鬼的。在這份恐懼與擔憂中,她總算小心翼翼地走出了磚樓,不由得長舒一口氣。樓下是一塊水泥空地,鋪灑著燦爛的陽光,即使真的有鬼它也不會跑到太陽下面來。有關鬼的傳說都是這麼說的。因此麥子非常喜歡外面的陽光,那明媚的甚至熱辣辣的光暈能給她增添無窮的勇氣。只要是假期和星期天,不上學的麥子就會到樓下去,做著一個人的遊戲:在樓梯口的水泥台階上抓羊拐骨,或者到大樓前的空地上丟沙包。羊拐骨是她從垃圾堆撿來的,洗乾淨後用墨水染成紅色,一共有四顆;而沙包是母親用碎布頭包著一把綠豆縫的,縫了兩隻。這是麥子隨母親搬到砂城市區後僅有的兩樣玩具。

然而,每次麥子下樓必須要穿過黑洞洞的樓道,那種在劫難逃的恐懼會緊緊地纏繞著她,她一直以為傳說中的鬼就躲在樓道的某個角落。天長日久,麥子沒有碰到過臆想中的鬼,卻常常被人嚇了一跳。 有一次麥子碰到兩個年輕人在樓道的昏暗處接吻。似乎是麥子驚擾了他們,女人回頭瞪了她一眼:“從哪兒冒出來的野孩子,出溜來出溜去的怎麼像只灰老鼠啊?” 野孩子的身份沒有改變,又被形像地比成一隻灰老鼠。羞愧難當的麥子趕緊逃回家,緊緊關上房門。 還有一次麥子碰到一個醉漢,他將一把零碎的鈔票塞到她手裡,要她再買一瓶酒來。驚慌失措的麥子跑到樓下,很久不敢再上樓去。 他就是這時向她走來的。 他叫王強,是紡織廠的機械維修工,兼任單身樓裡的電工。有了這份兼職,他比別人多一份獎金,因此他抽煙總抽紅盒軟包裝的“蘭州”,而不是在單身樓煙民中相當普及的“海洋”。

此時身穿藏藍色粗帆布工作服的王強就是叼著一支“紅蘭州”向麥子走來的。他要上樓,對驚懼地站在樓梯口的麥子說:“你是誰家的小姑娘?怎麼在這裡發呆啊?” 麥子扭頭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趕緊側身給他讓出通道。 他是個魁梧的大個子,膚色黝黑,那身很“酷”的像牛仔服一樣的工作服上沾著幾片油污。因為過於黝黑的膚色和身上的油污,麥子辨不清他的年齡。 “你不說話我也知道,你叫麥子,對吧?”他已經走到了她身邊,辛辣的煙草味幾乎就要噴到她臉上。 麥子仍不說話,她不知道眼前這個高大的男人怎麼像個老太太似的那麼囉唆。 他彷彿沒有看出她的不高興,接著又說:“廠裡今天發電影票,你媽媽帶你去看嗎?” “我媽媽是還沒有轉正的臨時工,沒有人給她發電影票。”麥子真的有點生氣,她瞪了他一眼,瓮聲瓮氣地說道。

“呵呵,你不高興了?這世道真是不公平啊!發一張電影票還要分出個三六九等。我有兩張多餘的票,你和你媽媽去看吧?” 從麥子和母親開始頻繁搬家的那天起,她已經很久沒有看過電影了。她猶豫了一下,還是點了點頭。 到該吃午飯的時候,王強送來了兩張電影票,還給麥子帶來了一個用煙盒紙折疊的糖果盒,是白天鵝造型的,精緻而漂亮。 母親正在煤氣灶上做飯,她放下手裡的活,非常客氣地為王強泡了一杯茶,是那種很廉價的綠茶,粗枝大葉的,早已經放陳了,泡在玻璃杯裡呈褐黃色,飄浮在茶杯口的不是綠茶應有的清香,而是一絲苦澀的氣息。這是紡織廠配發給生產一線職工的用於解暑降溫的勞保品,每個職工每年夏天半斤。 王強將電影票和糖果盒放在飯桌上,然後坐在屋子裡唯一的一張油漆斑駁的木椅上和母親談論他們即將看到的電影。

他說,這部電影是在各大城市火暴了好一陣子的美國大片《亡命天涯》,票價最貴的時候要三十多塊。現在降價了,也就十塊錢,工會才組織了這次活動。 他又說,他的兩個哥們儿有事去不了,二十塊錢不能白白浪費,他把票要來了。 對於《亡命天涯》以及相關的票價問題母親插不上話,因為她很久沒有看過電影。母親站在灶台邊,只是點點頭,以示她對他的感謝和對他話題的讚同。然後兩個人都無話。 坐了一會兒,王強象徵性地喝了兩口溫吞吞的勞保茶就起身走了,走到門口時還回頭囑咐一句:“兩點半鐘電影正式開演,別忘記了啊!” 那天的午飯麥子吃得很香,雖然還是她們平時常吃的湯麵條,裡面只有零星的幾點油熗蔥花和幾片菠菜葉子。 吃過午飯母親靠在床上,她說她頭痛,不想去看電影,也不允許麥子去看電影。

麥子實在太想看電影了。趁母親在床上打盹的時候,她悄悄揣著兩張電影票朝外面走去。她希望有人能在樓下等她。 王強果然站在樓下。他看見只有麥子一個人,露出失望的神情。但他還是牽著麥子的手向電影院走去。 電影院的檢票口旁邊有幾個擺小攤的婦女,麥子羨慕地看著她們和她們的小攤。王強走上前,也不問價,給她拿了瓜子和飲料,還有話梅、果丹皮、巧克力等等一大堆零食。麥子把所有的東西抱在懷裡,就像抱住了渴望已久的溫暖和幸福。是的,從出生到現在,除了母親,她還從來沒有被別人尤其是一個男人如此嬌寵過,她不知道一個有父親的女孩在看電影的時候是否也有這樣的感覺。這種奇異的感覺令她激動不已,使她滿腦子既混雜又空白,根本沒有註意自己是如何走到座位跟前的,也沒有註意到銀幕上的男主角為什麼一路狂奔,為什麼要和一些人糾纏在一起打打殺殺。直到電影結束,麥子也沒有從混雜的感動中清醒過來。王強牽起她的手跟隨人群往外走。那是一雙粗糙且厚實的大手,她任由這雙手牽著,走出電影院,走到大街上,又走回到單身樓。

許多年後,麥子想起那天看電影的情形以及《亡命天涯》中男主角的狂奔,一種溫暖和隱約的擔憂就會瀰漫全身。有時她甚至想,從來沒有見過面的父親會不會也是因為某種機緣而浪跡天涯了呢?上天會不會讓父親平安地回到她和母親的身邊? 以後,電工王強總有機會到麥子家裡去,修電燈開關,換煤氣罐,還做一些別的雜事。母親對殷勤的王強似乎很冷淡,不僅沒有再給他泡過一杯那種廉價的勞保茶,哪怕是一杯白開水也沒有給他倒過。她總是催促還沒有乾完活的王強快一點,好像要立即趕他出門。 母親的態度使麥子覺得自己欠了王強什麼。欠他什麼呢?只有十二歲的麥子一時想不清楚。她還是希望王強能牽著她的手去看電影。但王強偶爾送來電影票的時候母親總能找到推辭的理由。此時的王強很尷尬,他拿著電影票垂頭喪氣地走開了。他再也沒有帶麥子去看過電影。

忽然有一天,王強給單身樓裡的人發喜糖,還單獨給了麥子一小包糖塊,是用紅紙包著的。他結婚了,新娘是一個帶著五歲男孩的鄉下女人。那女人長得五大三粗黑黑壯壯,從外表看起來與他倒很般配。他們結婚的第二天早晨,王強的妻子就在單身樓前的十字路口支起鍋灶炸油餅,從路口經過去上早班的人會停下來買早點,她的生意很好。 以後王強還是會到麥子家裡去幹這干那,但去得次數少了,他每天早晨要幫妻子出攤,不上班的時候還要幫著炸油餅。而且麥子很快發現,他的鄉下妻子一點也不喜歡麥子,甚至稱得上討厭她,對王強的熱心助人似乎也不太高興。有一次王強幫著麥子家搬運單位分的西瓜時,黑女人站在樓下扯著亮嗓門謾罵:“你這只養不家的野狗,哪兒騷就往哪兒跑啊!”麥子雖然對鄉下女人那一套罵人的話似懂非懂,但她相信所有的大人都聽懂了。因為正在樓下玩耍的她看見了許多人推開窗戶看熱鬧,看一看叉著腰罵髒話的鄉下女人,又看一看一臉惘然的麥子,然後他們臉上都擠出一種古怪的笑容。

從此,王強徹底不去麥子家了。有時麥子能看見他用肩膀馱著他妻子帶來的五歲兒子從樓前走過,他一邊走一邊和肩上的男孩說笑,像任何一對幸福的父子倆。最初看見此情景時,麥子會將他送給她的白天鵝糖果盒抱在懷裡流淚。然而,王強幾乎每天都要馱著男孩從樓下經過,時間一長,麥子覺得自己的心不再那麼痛了,她把那隻白天鵝糖果盒放在窗台上,任由它佈滿淡淡的灰塵。 在以後的日子裡,母親自己搭了兩個木凳換燈泡、修開關,自己扛著煤氣罐從一樓走到四樓,走一步晃兩步,上一層樓還要歇一會兒。麥子提著母親的小挎包跟在後面。此時她覺得母親很可憐,比自己沒有父親還要可憐。也就在這一刻,可憐著母親的麥子覺得自己長大了,她伸出兩條細瘦的胳膊去抬母親肩上的煤氣罐。母親依然搖晃著身體艱難地一級一級邁上樓梯。麥子扶著煤氣罐跟在後面,她不知道母親是否感受到了她的力量。

但是,忽然之間長大了的麥子對於母親的過去以及自己的父親仍然一無所知,她常常在夜深人靜時沉浸於漫無邊際的幻想,幻想有一個男人的家的溫暖:那個男人可以單薄矮小,也可以貧窮潦倒,或者可以像王強一樣在馬路邊支一口大鐵鍋炸油餅,他卻能承擔起一個丈夫和父親的責任,可以一口氣將煤氣罐從一樓提到四樓,可以在她和母親面臨危急時挺身而出……但他又在哪裡呢?難道父親留給她的僅僅是一片虛幻嗎? 這種種的虛幻使成長中的麥子慢慢開始對自己未來的生活作了一番認真的構想,而故園的記憶和曾經牽著她走進電影院的一雙厚實的大手給她未來的構想賦予了另一種光明的背景。 想像中,長大成人的麥子有一棟簡樸的木屋,它坐落在空曠遼闊的草地上,木屋旁邊是幽靜的樹林和花園。陽光明媚的時候,她在草地上自由自在地漫步,呼吸著青草和鮮花的芬芳;風雨交加的時候,一個高大的男人會走到她身邊,為她撐起一把傘。她把頭靠在他寬闊而溫暖的胸前,不再感到寒冷與孤單……這就是少女麥子因青春萌動而永遠期待的家或者愛情。但夢幻中的景像是模糊的、不確定的——她始終沒有看清所依傍的那個男人的臉,甚至,她分辨不出他的年齡。

麥子上中學二年級的時候,母親突然調到紡織集團總公司機關做一名文員,並從新單位拿到了一套兩居室單元樓房的門鑰匙。她們很快從單身樓搬走了。她們的搬家非常簡單,除了隨身衣物和日常用品,母親沒有帶走那幾樣使用了多年的破爛家具。窗台上那隻用煙盒紙製作的白天鵝糖果盒也被遺留在了那裡。 搬家那天,麥子沒有回頭去看留在身後的紅色磚樓。她覺得自己總算擺脫了對那段歲月以及那棟磚樓的迷惘和憂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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