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第三十六章風雪行人
雲沒有來,風也沒有來,今冬的第一場雪卻來了。 紛紛揚揚的大雪撲天蓋地,將起伏的山巒、蔓延至天際的原野、還有那起伏搖曳的蘆葦叢,全都蒙上了一片白色。楊浩披著大氅,站在建了一半的開寶撫夷鐵塔的第三層基座上面,俯瞰著蘆岭州內銀裹素裹的一切。 在他身畔,靜悄悄地站著一身勁衣,腰佩短刀的穆羽,餘外再無一人。 楊浩今日就要離開,他沒有讓州府官吏們來相送,也沒有把消息公開。百姓們只隱約知道知府大人要升官,要去開封做官了,具體的行期卻不曉得。該低調的時候還是要低調的,楊浩不想百姓們冒雪來送,更不想搞出什麼'萬民傘'、'德政牌'一類的把戲來,惹得萬民號啕相送,對他目前來說,絕非好事。 臨行之寂,他只想一個人靜靜地站在這高處,看看這片令他割捨不下的土地。從這裡俯瞰整個蘆岭,三面是無數的雪嶺重疊,雪山堆積起天然屏戶。延綿不絕的雪嶺重山里,是連綿不斷的莽莽叢林,中間的蘆州,就在這群山環抱之中,雖然同樣被沃雪覆蓋,卻沒有那呼號的北風…… 霸州丁家,從來不是他的家,可是那裡一樣讓他難忘,因為那裡有他忘不掉的恩和仇。而這裡,是他一手打造的,這裡的山山水水、這裡的百姓和士兵,都是他從無到有,一手創立的,感情自然更深。 站立許久許久,大雪將他已蓋成了一個雪人,看著那紛紛揚揚的雪飄搖落下,楊浩心中一片安閒,那種傷感,是淡淡的、雋永的,感覺起來,卻沒有錐心刺骨的痛楚。他留戀地望著自己走過的每一片地方,長長地吸了口清鮮的空氣,低聲道:“走!” 一步一個腳印,從山峰走到山腳下,一輛大車早已候在那裡,七八名佩刀的武士俱都牽馬候在車旁,筆直地站著,雪也堆滿了他們的頭頂、肩頭,他們卻一動不動。 楊浩望著這些忠心耿耿的手下欣然一笑,目光轉向大車時卻是一怔,這是一輛十分豪華的馬車,他曾為丁家趕過馬車,自然看得出來,僅看外表的修飾,就曉得它內裡的豪綽,裡邊必然有床有椅,坐可讀書,臥可安眠,還有酒櫃食盒,猶如一個移動的房間。 車子非常堅固,寬寬的高大的車輪,四匹雄健的駿馬,光看車把式握鞭的坐姿,也曉得他是個慣跑長途的行家里手,一定能把車子駛得安安穩穩,不致顛簸太甚。可這輛車卻不是他準備用來遠行的那一輛。 “這輛車子是?” “大人,這輛車是唐姑娘送來給大人乘之遠行的。”一旁的侍衛孫震抱拳說道,肩上的積雪因他一動,立時簌簌落下。 這八名侍衛,都是木恩從部落中精心挑選出來的驍善之士,個個機靈,且精通漢語,為了方便,每人都起了一個漢人名字。 “唐姑娘……” 楊浩心中一暖,這些日子他太忙了,每日忙著交割事情,還要向心腹之人交待一些需要注意隱蔽的問題,哪裡顧得上唐焰焰。前些時候唐焰焰避不來見,他就知道唐焰焰在擔心什麼,當時也是趁勢而為,有意冷落,不著痕跡地'訓斥'她一番,雖說對唐焰焰的做法他自知原因,也能理解,可子渝畢竟是走了,口頭上的責怪沒有,冷處理一下,對她的性情磨煉未嘗沒有好處,也有利於兩人今後的相處。 可是緊接著聖旨下來,需要做的事就多了,更沒時間去見她,這次要去京城,也只讓姆依可捎話回去給她,說自己先去京城,待穩定下來,再與她商議成親之事,現在她還是個未出閣的大姑娘,是不可能隨自己同行的。有了這番話,當可安其心,只是自己只讓人捎句話去,以她一向以來的性格,就算不大光其火,恐怕也是大為不悅的,想不到她還備了一輛這樣舒適的馬車供自己使用,這妮子真的轉變了許多呀。 楊浩深吸口氣,展顏笑道:“上車,走。” 踩著踏板,把車門一拉,楊浩又是一怔。 車廂內夠寬敞,一開門就有一股熱氣撲面而來,腳下是鬆軟的毛毯,車子兩廂有暗藏的暖爐。因為車內溫暖如春,所以伏在腳下的那個少女只穿了窄袖子黛綠色春衫,同色的褶裙,黑油油的秀髮梳了雙丫髻,一見他進來,頭伏得更低,身如纖月,蜷如貓兒,輕聲喚道:“老爺。” “起來,起來,嗯?姆依可,你怎麼在這裡?” 少女娉娉婷婷站起,瓜子臉,直鼻樑,狐麗明媚的雙眼,生得柔美可人,五官卻還帶著些稚嫩,正是他當初將花無月正法後,安排到唐焰焰身邊做了丫環的羌族少女姆依可。 “老爺,唐姑娘知道老爺要遠赴京城,恐老爺身邊沒有個細心的人照料,所以要婢子隨侍老爺身邊,侍候老爺起居。” 姆依可說著,乖巧地上前,為他解下大氅,輕輕地撣去雪屑,因為車內溫暖如春,穿著厚衣根本待不住,又來為他解棉袍,楊浩眉頭一皺,說道:“我去京城,並不需人貼身侍候,唐姑娘也太……,你還是回去吧。” 姆依可一聽,惶然跪下道:“老爺,請不要趕月兒離開,這不只是唐姑娘的意思,也是……月兒自己的意思。老爺為月兒作主,斬了那殺死老父、凌辱月兒的奸徒,月兒一直把老爺的大恩銘記心頭,老爺是個男人,此去山高路遠,身邊沒個婢子照料怎麼成,求老爺留下我吧。” 楊浩見她連連叩首,言辭懇切,無奈地擺手道:“算了,你起來吧。我記得你叫姆依可吧,你也改了名字?” 姆依可聽他話風鬆動,似已應允,歡喜地站起身道:“是的老爺,姆衣可在我們羌語中就是月亮的意思。唐姑娘說,改個漢名兒叫著習慣。” “唔。”楊浩張開雙臂,由她解開夾棉的長袍,走到榻前坐下,一旁貼著窗子,撐起一塊桌板,板上放著茶具,姆依可將袍子掛在車壁上,忙為他斟了杯茶。 這車子建的極好,一經駛動,顛簸極小,桌上的茶水微微蕩漾也不見晃出,只聽見車輪輕輕的吱呀聲。車廂本來極寬敞,可是旁邊站個小姑娘,那雙大眼睛還瞬也不瞬地盯著他,看得楊浩可就不自在了。 他不是那種世家公子,世家子弟從小習慣了旁人的侍候照顧,視下人丫環如同一件家具擺設般無物,在她們面前不管是行房還是便溺,完全沒有感覺,而楊浩可做不到,被她這麼看著,十分不自在。 他坐在車廂內,一眼看到對面書匣上的古書,姆依可便會馬上走過去拿起本書來問他是否要讀;瞧一眼茶杯,她馬上就去續茶;要是一低頭,她就蹲到了跟前,一雙小拳頭馬上就捶上了他的大腿,惹得楊浩哭笑不得,只得說道:“姆依……月兒啊,這一路還長著呢,你不用這樣,弄得我也不自在,去一旁坐著歇息吧,有什麼需要我會叫你。” “是!”姆依可應了一聲,俏生生地走到一邊跪坐在氈毯上,楊浩見了輕輕搖頭,不好再說什麼,便掀開窗簾一角,看著窗外迷濛的大雪。雪下得又密又急,地面的雪已經很厚了,雪很鬆軟,輕車駿馬,如同行駛在鬆軟的白色地毯上,連車輪的吱嘎聲都聽不到了。 熟悉的景物在大雪中都朦朧起來,依他所命,州府官吏們都沒有來相送,不知情的百姓們因這大雪也都待在家裡,此時,也不知有幾個人看得到這輛悄然駛離的車子。 車子很往前一分,他的心中就彷佛有什麼東西被扯下去一片。雪每落一片,他的心情便悄悄沉重了一份。臉上輕鬆的笑容消失了,他喟然一嘆,留戀地望著雪中靜悄悄的一切。 蘆岭州那座高大結實,如同歐式城堡似的巨大城門敞開著,楊浩的車子悄然駛向那巨大的城門口時,風裹著雪,從那城門中湧進來,八名騎士,和坐在馬車副座上的穆羽,都壓緊了帶護耳的皮帽子,用厚厚的遮面巾遮住了口鼻。但是那風雪中的門洞下,卻有數十名當值的士兵,筆挺地立在那裡,風雪吹在臉上,他們卻連眼皮都不眨,彷彿鋼鐵鑄就一般。 但是當馬車駛來的時候,他們扶著槍,突然齊刷刷地跪了下去,單膝沒在厚厚的積雪裡,左手持槍,右手撫胸,身形一動不動,目光追隨著從眼前駛過的那輛馬車。顯然,這些守門的士兵,是知道這輛冒著風雪離去的車中載的是什麼人。 楊浩從窗簾的縫隙裡看到這一幕,心頭不由一熱,幾乎要掀開轎帘站出去,但他還是忍住了,只是手指情不自禁地絞住了厚實了窗簾。 兩側城牆下的藏兵洞裡,走出了更多輪戍當值的士兵,和不當值的戰士,很快,白皚皚的雪地上,黑壓壓一片,跪滿了單膝跪地、抱拳行禮的戰士,門洞口的回風,把雪卷得繞著他們的身子打轉,他們的身子就像風雪中一塊塊穩穩不動的岩石,靜靜地矗立在那兒。 楊浩的眼睛濕潤了,他放下窗簾,扭過頭來,就見姆依可跪坐在地上,向他嫣然一笑,柔聲說道:“百姓們知道大人不想他們相送,也怕他們爭相相送,會給大人再惹禍端,他們沒有來,可是他們都在心里送著大人呢,蘆州上下,不知多少人家給老爺設了長生牌位,早晚敬香。老爺想悄然離去,不想蘆州上下惦念著您,但是蘆州沒有人忘得了您的恩德,人人都是甘為大人效命的,月兒……也是!” 楊浩輕輕掀開車簾一角,又將目光轉向車外,喃喃自語道:“楊浩……何德何能……” 格尼瑪澤穿著大皮袍子,翹首望著遠方,瞧見那遠遠行來的車子,立即轉身奔去,在雪地裡拔足而行,氣喘吁籲地大叫:“姑娘,姑娘,楊大人來啦。” 一輛靜靜停在蘆葦叢旁的馬車霍地一下掀開了轎帘,一身貂裘的唐焰焰探出頭來,一張俏臉明眸皓齒,嫵媚動人。她緊張地睜大雙眼,急問道:“他來了?乘的是什麼車子?” 格尼瑪澤開心地叫:“就是姑娘送給他的那輛馬車。” 唐焰焰眼珠一轉,自言自語地道:“他肯坐我送的車子,那麼……應該是不再生我的氣了吧?” 格尼瑪澤欣笑道:“姑娘對楊大人這麼好,大人怎麼會生姑娘的氣呢?我就說,楊大人和氣的很,一定不會跟姑娘生氣的。” 唐焰焰白她一眼,哼道:“他是小氣的很才對。”嘴裡主麼說,臉上卻露出高興的神情,她縱身一躍,跳下馬車吩咐道:“我去前面迎他,你們不要跟來。”說完提著裘袍向前奔去,就像一隻在沃雪上歡快跳躍著的靈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