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第二十七章日上一桿
清早起來,楊浩還覺得有點頭痛,昨夜蘇喀為了歡迎蘆岭知府楊浩大人帶領商隊趕到,為他接風洗塵,召開了一次沙朗大會,這沙郎大會就如同他上次在細封氏部落中五了舒款待他時相似,在草原上許多人圍著篝火繞成一圈團座,旁邊壘石支鍋煮茶抓糟袍,各位頭上的几案上則有豐盛的肉食,少男少女們則在圈子中間載歌載舞,自得其樂。 楊浩下了地,只覺頭還有些沉重,只著小衣走到帳角一看,卻無洗漱的東西,楊浩便揚聲喚道:“葉大公子,你這裡竟連洗漱之物也沒有麼?”一邊說著,便掀開了帳簾。 這一掀簾子,楊浩便是一怔。門口站著一個人,深深地彎著腰,陽光直射進來,他瞇了瞇眼睛,才認出這個女孩。曾聽唐焰焰介紹過,這女孩似乎是被無良老父抵了葉之璇的酒債,又被唐焰焰要來做了小丫環,這幾天一直忙著會見各部頭人,早出晚歸的,連唐焰焰也無暇見上幾面,對她更談不上熟悉。 楊浩敲敲額頭,思索道:“唔,你……你叫什麼來著,妮……妮瑪德?” 那個女孩兒一直深深地彎著腰,比九十度還低些,也不知道一直這個姿勢站在那兒,還是聽到楊浩的聲音才行的禮,這時聽他問話,立即把腰又彎低了些,恭聲答道:“婢子叫格尼瑪澤,老爺。” 這婢子和老爺的稱呼,還是昨天她從唐焰焰那兒學來的,唐焰焰從葉之璇那兒把她討來之後,她才知道這位俊俏少年其實是一位極美麗的姑娘。昨天晚上,唐焰焰興高彩烈地跟著羌人學跳沙朗,鳳舞、兔子舞、醉酒舞,興奮之餘又跑上來拉著楊浩下場跳舞,那時她便明白了楊浩與唐焰焰的關係。一家之主,當然只能是男人,所以她對這個決定著自己今後命運的主人便也恭敬起來,窮人家的孩子,總是懂事的比較早些。 “哦哦,對對,格尼瑪……澤……” “唐姑娘昨晚還給我重新起了一個名字,老爺。” “哦?叫什麼?” “叫秀秀,老爺。” “好好的改名做甚麼?” “唐姑娘說,那個名字叫著拗口,而且聽著像是一句罵人話,老爺。” 楊浩摸摸鼻子道:“唔,改就改吧,秀秀這名字挺好聽的,不過你不用這麼彎腰站著,也不用我問一句你便答一聲老爺,見了面叫我一聲大人就好。” “是的,大人。” “你站在這兒乾什麼?” “侍候您穿衣、洗漱,大人。” 楊浩擺手想要製止,手抬到空中,想說的話兒卻咽了回去,這個世界就是這樣的,不讓她做這些事,那又讓她去做些甚麼? 楊浩沒再說甚麼,返身便進了屋,秀秀早已打好了水,就擱在廊下,忙也捧了水盆隨他進去,侍候他洗漱穿衣,動作倒也麻俐。 “唐姑娘還未起來麼?”楊浩舉著雙手,讓秀秀給他繫著腰帶,隨口問道。 秀秀恭敬地道:“唐姑娘昨夜喝多了酒,方才本已起來了,嚷著頭痛,便又睡下了,大人。” 楊浩無奈地一笑,腰帶係好,他的手剛剛放下,就听嗚嗚的號角聲響起,聲音似乎從寨外傳來,楊浩側耳聽了聽,不解其意,喃喃自語道:“奇怪,大清早的,這是誰在鳴號?” 秀秀卻聽得懂這號聲,忙道:“這是極有身份的頭人來了,鳴號通知我寨的頭人出去迎接,大人。” 楊浩目光一閃,忽地變得銳利了起來:“有資格在野離氏族長面前如此託大,要他親出寨門,擺隊相迎的,那能是誰?” 心念一動,楊浩唇角露出一絲譏誚的笑意:“李光儼!他果然來了!” 他一扯袍帶,振臂一抖,剛剛穿好的袍子便滑落在地:“既然有位很威風的大頭人到了,我也當親自出迎才是,秀秀,取我的公服來!”
七星驛,當陽光完全撒滿整個黃泥壘成的城牆高台時,守驛的士兵才自城頭上探頭向下瞧了瞧,懶洋洋地下了城牆,打開了城門。 城門前沒有護城壕,沒有吊橋,城門用一層硬門製成,也不甚厚。打開城門,搬開拒馬,幾個士兵便扛著槍,搖搖晃晃地走了出來,後面跟著一個一手按刀,一手握著馬鞭的虯鬚大漢,高聲喝道:“急甚麼,站好,站好,排隊,把過城稅都準備好,還有路引。” 此時候在城外的百姓忙規規矩站好,有推著小車的,背著雞籠的,還有挑擔賣菜的,其實都是附近幾個小村子的百姓。這種地方村鎮稀疏,彼此之間相距都不近,這個時辰其他城鎮趕來的行商才剛剛離開沒有多久,要趕到這兒得等到晌午以後呢。 因為這時進城的人都是時常到七星驛裡做生意的熟人,所以也用不著驗證身份,往桌上丟幾文入城稅,也就進了城。就在這時,遠處有十幾匹快馬趕來,那持著馬鞭的軍官瞇起眼睛看了看,滿臉橫肉一抖,向抻著脖子張望的士卒瞪眼罵道:“看什麼看,大驚小怪的,才十幾個人,還能他們是闖關奪城的好漢不成?哼!” 他上前幾步,站在道路中央,兩腿岔開,牛皮靴子往地上穩穩噹噹地一站,背負雙手,鼻孔朝天地等著那些人來。片刻功夫,那十幾匹馬便馳到了他的面前。 “站住!”那軍官伸出大手往前一抵,威風八面地喝道:“這是什麼所在,由得你們橫衝直撞?你們是什麼人,報上名來!” “籲~~~”馬上一個大漢勒住了馬韁,用馬鞭把氈帽往上頂了頂,露出一雙重眉和鬢邊幾條小辮兒,明顯是一副羌人打扮,他上下看了這個軍官幾眼,笑罵道:“吆喝,你小子還挺橫的,知道我們什麼身份嗎。” 那軍官把胸一挺,傲然道:“本官是七星驛門監馬坤,你們是什麼人?給我下馬,乖乖地通名報姓。” 馬上的幾個大漢哈哈大笑,近前那人“呸”了一聲,用鞭梢在他肩頭敲了敲,喝斥道:“老子連夜奔來,又渴又累,哪有功夫與你閒話,守好你的城門吧,老子進去歇歇,活絡一下血脈還得繼續趕路。” “你……你們是……?”馬坤見他們口氣甚大,不禁遲疑起來。 “自己拿去看!”一個大漢不耐煩地說著,探手入懷取了一塊腰牌出來,往他懷裡一扔。馬坤忍著氣拿起腰牌,只見這腰牌黃銅所鑄,上邊鑄有古怪的花紋,背面鑄有一隻浮凸欲出的鷂子,圖案非常精美。馬坤瞇起了眼,又仔細看看腰牌上防偽的幾處暗記,驚疑不定地問道:“你們……是防禦使大人的護衛?” “哼!”一個大漢一彎腰,自他手裡搶回兩塊腰牌,說道:“不長記性的混蛋,前幾天我們兩百來人才由此秘密通關南下,你不知道嗎?” 馬坤恍然大悟,“啊”地一聲道:“原來是你們啊,各位大人……那件差使辦妥了?” 馬上大漢曬笑道:“這事兒也是你能問的?不知規矩,兄弟們,走啦,咱們找沒羅埋布討酒喝去” 沒羅埋布是七星驛的鎮將,聽眼前這人說的如此隨意,官職應該不在沒羅埋布之下,馬坤還真不敢再攔。那大漢策馬衝出兩步,卻又勒韁吩咐道:“我們的大隊人馬還在後面,過一會兒才能趕上來,我們有人受了傷,急需救治,你把城門口兒清理清理,莫讓這些刁民阻礙了我們進城。” 說罷十幾個人鐵蹄踏踏,竟是馬也不下,直接衝進了城去,那馬坤半埋在馬蹄揚起的灰塵之中,憋著一口氣閃離原地,這才憤憤地呸了口唾沫,低聲咒罵道:“神氣什麼,只會跟老子耍威風,真他奶奶的!”
聽說李興儼來訪,蘇喀不由暗吃一驚。如今既已定下韜光隱晦、積聚實力的計劃,現在就不能與夏州正面衝突,心中一有了忌憚,那便失了銳氣。是以禮相見,裝模做樣地擺出一副臣服於夏州的姿態,還是撒破臉皮拒而不見,這中間的尺度他倒拿捏不定了,於是急急便來尋找楊浩。 楊浩只有一句話:“見,從現在起,我是你的客人,他……也是你的客人,你該怎麼做,就怎麼做!” 於是,一向舛傲不馴的蘇喀率隊出迎了。大隊人馬迎出門去,雙方俱是一怔。李光儼沒料到蘇喀會擺出這樣隆重的儀式,而蘇喀一方也未料到,李光儼竟只帶了二十騎。 楊浩見了不禁暗暗佩服,李光儼如今不過一百五六十人,如果野離氏與楊浩合謀欲對他不利,縱然他把人全帶來也休想殺出寨去。可他只帶二十人現身,卻更顯得成竹在胸,氣度雍容。 在場還有來自橫山諸羌的頭人,他們向來是牆頭草,兩面倒,蘇喀除非橫下心來與夏州李氏鬧個不死不休的局面,否則眾目睽睽之下,還不敢對他有任何不利舉動,不但不敢對他有所不利,還要想盡辦法保護他的安全,不教他在自己部落中出事,所以漫說只帶十人,縱是單騎獨馬,也是有恃無恐。李光儼押的是蘇喀不敢冒著滅族的風險對他不利,這一寶果然押對了,李光儼臉上不禁露出矜持的笑意。 一見李光儼,蘇喀也是滿臉笑容,這乾瘦老頭兒今天穿了襲雪白的長袍,被風一吹,就像衣服裡撐了一根竹桿,飄飄蕩盪地便迎到了李光儼面前。 “哈哈哈,李光儼大人,這是什麼風兒,把大人您吹到我的部落來啦。” “我……” 李光儼似笑非笑地張開嘴,一句話還沒說出來,蘇喀就急步上前,張開雙臂給了他一個大大的擁抱。 “呃……”李光儼還沒回過神來,蘇喀又一轉身,從諶沫兒手中接過一條紅色的哈達,熱情洋溢地道:“李光儼大人,這哈達代表著老蘇喀最誠摯的心意,它像聖潔的如意寶珠,代表著老蘇喀如水晶般透明的尊敬,如青蓮般崇高的問候。請大人接受老蘇喀的祝福和對您最崇高的敬意。” 羌紅藏白,這可是最高的見面禮了。獻上紅色哈達,那可是羌人迎接貴客最高的禮節了,李光儼哭笑不得,只得依著羌人的習俗彎下腰去,由蘇喀把哈達掛到他的頸上,然後又斜斜地打了個結,一時間披紅掛彩,倒像個新郎官似的。 那些趕到野離氏部落來做生意的橫山諸羌頭人不管懷著什麼心思,這時自然也都趕來迎接,他們倒不會被雙方面上的親熱所迷惑,只是冷眼看著蘇喀大頭人和銀州防禦使李光儼假惺惺地演戲。 “光儼大人,您來的正好啊,來來來,蘇喀給你介紹一位貴客。” 蘇喀往旁一身,楊浩便笑吟吟地出現了。他頭戴翅帽,身穿曲領大袖袍衣,腰束革帶,帶上繫著銀魚袋,腳下一雙高腰皂靴,笑容可掬,搖頭擺尾地迎上來,兜頭便是一禮:“蘆岭知府、州團練使、翊衛郎楊浩,見過銀州防禦使李大人。” 李光儼又是一呆,如果不是楊浩以下官參見上官之禮相見,他幾乎忘了自己與楊浩本是同朝為官、同殿稱臣了。可是,在西北地界,大宋官家就是一個牌坊,有用的時候捧出來拜一拜,沒用的時候丟進角落裡,誰肯真的理會他,用這個大義名號,就能約束得住我李光儼麼? 李光儼眸中一絲譏笑一閃即沒,連忙上前伸手虛扶,呵呵笑道:“原來是蘆州楊大人,久仰久仰,本官在銀州,也是久聞楊大人之名了,想不到竟在這里相遇,不知……楊大人到這野離氏部落,所為何來啊?” 楊浩也像頭一次與他相識似的,含笑說道:“蘆岭新立,百姓俱是從北漢遷來,蘆岭州空有其名,實則是一無所有啊。下官蒙官家信任,委以蘆岭州知府之職,既然做了這一方的父母官,自然要保這一方百姓衣食無著。今來拜訪蘇喀大人,大會橫山諸羌部落頭人,就是想大力發展工商,與諸羌部落互惠互利。為官一任,造福一方,善政撫民,睦鄰友好,才算盡了本份嘛。” 李光儼仰天打個哈哈:“好啊,我銀州與你蘆岭相距不近啊,本官想要去造訪楊大人實屬不易,今日本官遊獵至此,一時心血來潮,便來拜訪蘇喀大人,不想竟遇到了楊大人,看來這真是天意了。” 楊浩看了眼仍端坐馬上,凶狠地瞪著他的小石頭,含笑道:“哦?李大人遊獵至此?真是好雅興啊,怎麼……不見什麼獵物,以李大人的騎射功夫,此番出來,難道竟是一無所獲?” 李光儼微笑道:“雉雞狍子那等尋常的畜牲,如何入得了本官的法眼。前兩日,本官遊獵到這附近,曾看到一隻錦毛狐狸,心中十分喜愛,便想一箭射死了它,剝了它的皮來,與我夫人做一件裘領,冬日雪晴時出遊,也好用來遮風御寒。不想那狐狸狡猾的很,竟趁一場大霧,躲過了我的陷阱,避開了我的利箭,繼而逃之夭夭了。” “可惜,可惜,實在可惜,”楊浩扼腕道:“下官對獵狐亦頗有心得,不管多狡猾的狐狸,在下官面前也無所遁形,既然李大人想獵一隻狐狸,下官改日必親手獵殺一隻毛品上佳的狐狸送與大人,如何?” 李光儼目光如針,淡淡笑道:“哈哈,不必了,那隻錦狐雖然狡猾,卻怎能逃出本官的掌心。它雖然逃了,本官卻已摸清了它的巢穴所在,這只狐狸,早晚還不是我的囊中之物!” “如此,那下官先恭喜大人了。” 楊浩微笑著抬起頭來往天空看了看,正是日上一桿時候,於是他笑的更愉快了:“哎呀,下官怎麼拉著大人嘮叨起沒完了,實在是有些喧賓奪主了,蘇喀大人已備了美酒相迎,李大人,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