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十七章兩廂情
趙普離京之後,朝中又發生了兩件大事,一是交州刺史丁璉遣使進京向宋稱臣納貢了。交州遠在天南,也就是後世的越南。當初,自立為王的丁部領自立為萬勝王,當時是向漢國稱臣的,他以兒子丁鏈的名義向漢國請封,漢國皇帝封其子為靜海節度使。 這幾年宋國勢力越來越大,丁部領就越過漢國,向宋國稱臣,並仿中國隋唐建築風格,起宮殿、制朝儀、置百官、立社稷、設六軍、肇新都、築城鑿池,徙京邑於華閭洞,又立五位皇后,由一個割據勢力變成了一個真正的王國,但是當時與漢國仍暗通款曲。 如今宋國滅了漢國,丁部領馬上遣子入京,向宋納貢稱臣,懇求冊封,願作大宋藩屬。趙匡胤大悅,封丁部領為檢校太尉、交趾郡王,封丁璉為靜海節度使、安南都護。雙方互遞國書。自此以後,交趾王朝更迭不管再如何頻繁,不管誰做國王,都要先來晉見中國皇帝,請求冊封為王,以獲得中國的認可,這是必須履行的頭等國事,無一例外。 交趾來朝,這是大揚國威的事,趙匡胤自然大為喜悅,隆重的接待儀式剛剛操辦完,蜀地又傳來消息,渠州邪教首領李仙聚眾萬餘人,到處搶劫掠奪,扯旗造反。蜀國是繼荊湖之後最先被宋國消滅的國家,如今已在宋國治下七八年了,但是時局動盪,仍是時常有人造反。趙匡胤深知打天下易,坐天下難,對這只目前來說還不顯強壯的反抗力量不敢大意,立即命權知蓬州朱昂權知廣安軍,負責剿滅亂匪。 同時又令薛居正、呂馀慶、盧多遜等人擬定撫民之策,以防蜀民依附叛匪。這幾位宰相剛剛大權大握,做事不遺餘力,很快就拿出了自己的條陳,趙匡胤立即頒旨施行,取消蜀國的婚嫁稅,這是自蜀國時期設立的一項稅賦,連結婚都要納稅,也難怪蜀王能搜刮到那麼多民脂民膏,宋國得了蜀地後許多製度沿襲舊制,一直沒有更改,至此方做取締。 蜀地百姓交納夏、秋兩季稅賦時多用絲織品為賦,但是如今國家昌盛,對各種高檔布料需求猛增,絲綢價格已一漲再漲,而蜀地官府仍舊按照許多年前製定的絲織品價格收稅,此時也做了修訂,規定西川各府今後徵收賦稅,絲織品一律按市價估價。 凡此種種,一面不遺餘力地打擊李仙亂黨,一面用各種恩惠手段撫慰百姓,軟硬兼施,平息禍患。 這個時候,北國契丹也是諸事紛擾,契丹內部諸部族並沒有明著抗拒朝廷的表現,朝廷也不能用武力手段來壓制,只能分化、拉攏、恩撫,皇帝耶律賢身體病弱,沒有精力操持這些事情,只得由皇后蕭綽主持朝政,為了擺佈這些王公大臣,真是讓她絞盡了腦汁。 內部的事情還未擺平,女真部落又來侵擾該國邊境,殺死都監達里迭等人,劫掠大批人品和牲畜離開。小小女真也敢侵犯契丹,蕭綽聞訊立即命耶律休哥統兵討伐,這邊剛剛集結大軍還未出發,女真部落便來遣使進貢,又弄來幾個人頭,說是冒犯契丹邊境、殺死契丹邊軍將領的幾個首犯。 當時女真人居無定所,要尋其一戰十分困難,加上內部不穩,而女真人又主動服軟,此時正當耶律賢誕辰將至,又不宜動刀兵,蕭綽只得作罷。契丹皇帝生辰之喜,各部族酋長俱來祝賀,女真來使一使兩用,請罪之後正好充作賀使,北漢國也遣使前來,竭力搜刮些財物向他們的靠山進貢。 耶律賢生辰之日,舉城相賀,白天接見來使和各部族首領,夜晚,則與皇后同登五鳳樓,欣賞燈展,這時鄂巴多姍姍而至,剛剛趕回上京。 耶律賢身體不好,剛剛有了寒意,便穿著一襲裘衣,站在城樓上接受臣子們的朝賀,觀賞燈景,這時一名侍衛匆匆而至,附耳向一名宮人低語幾句,那宮人馬上趕到蕭后身邊低聲禀告。蕭后陪著皇帝正站在城樓上,扭頭看看耶律賢蒼白的面孔,恐怕他站不了多久就得下去歇息,如今內久使節、各部酋領都在,到時少不得要自己出面應答款待,便嘆一口氣,招手喚過羅冬兒,令她去處理此事。 羅冬兒到了樓下,在一座偏殿見了那使者鄂巴多,鄂巴多一見四下無人,只有門口站著兩個女侍,忙從懷裡掏出一個小布包,獻寶似的呈上去,諂笑道:“羅尚官,這是您托小人自宋國所買的鳳頭銀釵,您看可不可意。” 羅冬兒打開一看,與楊浩當初送與自己的那隻竟有九分相似,不惜連聲道謝,拈著那支只值幾文錢的漆銀木釵,她的雙眼淚光盈盈,幾乎便要掉下淚來。 鄂巴多懷裡、左右大袖中還藏了十七八支釵子,唯恐這支不合羅尚官的意,那時再一一取出讓她挑選便是,一見羅冬兒神色,鄂巴多不由鬆了口氣。 羅冬兒痴痴看了半晌,這才醒過神來,忙拭拭眼角,說道:“娘娘正在樓上觀燈,著我問你,此番南行,宋人如何對答?” 鄂巴多倒未看過原信,但是已聽大宋鴻臚寺功曹柳林西說過大概,忙將宋廷的意思說了一遍,冬兒聽見宋廷竟也模仿契丹的蠻橫語氣,寫了這樣一封回信,雖正是滿懷愁緒的當口兒,也不禁有些想笑。 她雖是一個民女,但是父親藏書甚多,冬兒博覽群書,素知中原的官吏做事向來中規中矩,這樣的文書他們不是寫不出來,而是以那些官吏的呆板性格,向來以有教化的上國姿態講話,很難用這樣的無賴對無賴手段交涉國事,她有些好笑地道:“我知道了,回頭我會禀告娘娘,講娘娘定奪,再做答复。” “是是是,眼看著天就要冷了,可是為朝廷出使,小人是不辭辛苦的,如果還需向宋廷出使,小人責無旁貸,到時還請羅尚官多為小人美言幾句。” 鄂巴多說著,又將一口大匣子、一個大包裹畢恭畢敬地放到桌上,他見羅冬兒索要的釵子不值幾文錢,便曉得這位女官不好金錢珠寶,所以煞費苦心地從'女兒國'購買了些漢人的漂亮衣裳,和一套品流最高的胭脂水粉,料想這東西必能打動羅尚官的芳心。 果然,羅冬兒見了這樣的東西,臉上便露出歡喜神色,本來馬上就要打發他下去,如今人家送了可心的禮物,倒不好不多聊幾句,便隨口答應著,問道:“你在宋廷,宋官對你可還禮遇,是鴻臚寺哪位大臣接待的,聽說宋廷鴻臚寺卿章台柳體弱多病,不常上衙,這封國書可是少卿高翔所擬麼?” 鄂巴多陪笑道:“羅尚官有所不知,小人前往宋廷時,宋廷剛剛任命了一位新的鴻臚寺少卿,叫楊浩的,聽說原來是開封南衙火情院使,此人不學無術,性情莽撞,所以才寫得出這樣的無賴國書冒犯我皇,可也奇了,宋帝居然允了,就真不怕皇上大怒,出兵伐宋麼?尚官?羅尚官?你怎麼了?” 羅冬兒嘴唇發白,她定了定神,顫聲問道:“你說……你說那新任鴻臚少卿姓甚名誰?” “姓楊名浩啊。” “四哥說過,浩哥哥已改叫楊浩,莫非……,不會的,不會是他,他怎麼可能做了鴻臚少卿這樣的高官,再說他是出身開圭府,莫非是同名同姓。” 羅冬兒趕緊問道:“這人多大年紀,是何出身來歷?” 鄂巴多道:“小人倒沒見過他,不過聽那宋廷的柳功曹說,此人沒什麼學識的,卻不知走了什麼狗屎運,當初帶著五萬漢國百姓避過皇后娘娘親自帶領的大軍追擊,逃往宋境的就是他,因功做了蘆州知府,沒多久就調任開封南衙火情院長,結果又巴結上了晉王趙光義,嗖地一下就躥上了鴻臚少卿的高位,可宋國的數著,升官升的這麼快的,除了他再無第二個了。咦?羅尚官,您好像身子不大好?” “沒事,我……我沒事,你再說說,還有他的什麼消息?” 羅冬兒又驚又喜,她萬沒料到竟在這裡聽到楊浩的消息,那魂牽夢縈的人兒,雖仍遠在天邊,可是剎那間彷彿就站到了她的眼前,羅冬兒的兩頰如同火燒,雙眸放出光芒,殷切地又道。 鄂巴多攤手道:“沒了,小人就听那位柳功曹提了這麼幾句,瞧他那不屑的樣子,恐怕這個楊浩貿然躥升,朝中眼紅的官兒大有人在,這人如此說話太也著惱,羅尚官該禀明娘娘,嚴辭駁斥,說不定宋廷的官兒對他趁機攻訐,這個無視我契丹國主的混帳小子,就得滾下台了。” 羅冬兒抿了抿嘴唇,板著臉道:“你是我契丹使節,言談之間不可弱了北國的威風,談吐如此粗俗,口口聲聲小子混帳,如何能為我契丹使節,若是這樣,本官可不敢保你南行。” 鄂巴多一聽財路要斷了,趕緊陪笑道:“小人這不是在您面前才……,好好好,小人一定謹慎,哪怕人後,也不對宋人的官兒有所不敬就是了。” 羅冬兒道:“這才對了,你先下去吧,這事待我禀明娘娘再說。” “是。”鄂巴多也不知哪裡得罪她了,趕緊答應一聲退了出去。 羅冬兒在椅上坐了,手撐在案上托著下巴痴癡想了半晌,拈著那根簪子看了又看,時而蹙眉,時而微笑,過了半晌聽見樓上一片喧嘩之聲,這才驚醒過來,她把簪子收進懷中,吩咐女侍把漢衣和脂粉收起,便趕上樓去,腳步輕快,如同一隻年輕活潑的小牝鹿。 “實圖哩觸犯神纛,依律當死,皇上,處死他吧。”樓上有些人正在咆哮著。 耶律賢面前跪著一個侍衛,臉色慘白,伏地不動。羅冬兒提著裙裾跑上樓去,見此光景莫名其妙,便向旁邊一個侍衛問道:“方才還好端端地,這是怎麼了?” 那侍衛忙答道:“尚官,實圖哩方才觸摸了神纛,各部大人十分憤怒,請皇上處死他呢。” 羅冬兒聽了暗吃一驚,這神纛是一面大旗,立在五鳳樓上,纛上一頭白狼,乃是契丹之族的圖騰,十分神聖,普通人未經允可不得靠近,如果誰若碰觸神纛,論罪當斬。這個實圖哩是個年輕憨厚的侍衛,怎麼竟然鑄此大錯。 那些部族頭領們吵吵嚷嚷,耶律賢只是負手不語。他才二十多歲,身材瘦削頎長,臉頰蒼白,看起來文文弱弱的,就像一個南人士子,在旁邊個個都是虎背熊腰的近臣侍衛和部族頭領們中間,就像一群狼中間站了一隻鶴,就算是柔軟厚暖的裘衣穿在他身上,也顯得空蕩蕩的。 “實圖哩,你為何觸犯神纛?”耶律賢突然慢條斯理地問道。 “小人……小人站在一旁,本來正在觀燈,因為人群擁擠,被人撞了一下,便伸手一扶,這才醒起旁邊矗立的乃是神纛,小人知罪,當死,當死。” 實圖哩連連叩首,耶律賢嘆了口氣,道:“原來如此,不知者不罪,實圖哩平素克盡職守,倒也盡職,唔……拖下去,責三十大板吧。” 實圖哩一呆,不敢置信地抬起頭來,羅冬兒目光一閃,趕緊喝道:“實圖哩,還不謝恩麼?” 實圖哩趕緊叩道:“謝皇上開恩,謝皇上開恩。” “且慢!”一旁緩緩走出一人,沉沉笑道:“皇上仁慈,可是冒犯神纛者當死,此用律條所定,皇上一言便要放人,恐怕……不妥吧?” 耶律賢瞟了他一眼,淡淡地道:“耶律文,何必如此苛刻,實圖哩無心之舉,算不得冒犯神纛,因此砍頭,太過殘忍。” 這位貴族叫耶律文,字燕雲,是耶律賢未繼皇位前的一個有力競爭者,如今耶律賢雖做了皇帝,他還是時常與他唱反調,一見耶律賢有心放過實圖哩,當即便出面阻止。一聽耶律賢的理由,他不屑地冷笑道:“皇上太過仁慈了吧?我契丹之主,當有虎豹之威,賞罰分明,律例森嚴,豈可身懷婦人之仁,對一小小侍衛尚抱如此仁心,如何統御我契丹百萬虎狼?” 蕭綽冷冷一笑,站到了耶律賢身旁,冬兒連忙走過去,耶律文身後一人本來正看著熱鬧,忽地被蕭后美色所迷,眸子頓時一直,痴痴看了半晌,目光再往旁一轉,不由大吃一驚,立即縮身退到了人群中去。 如果冬兒能注意到他,就會發現,這人竟是丁家二少爺丁承業,丁承業隱在暗處,望著羅冬兒發呆:“她……她是羅冬兒麼?雖說神情氣質有些差異,可是模樣一模一樣,若不是她,世上哪有如此相像之人?她怎麼在這裡,她……是皇帝的嬪妃還是什麼人?” 丁承業當日被契丹邊軍所捉,四處打聽一番,根本沒有人聽說過什麼南院大將軍盧一生,只道這丁承業是虛言誑人,是以對他百般折磨,丁承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真是苦不堪言,這時恰好遇上了耶律文。 耶律文身高八尺,虎背熊腰,乃契丹有名的勇士,與南院大王素有交情。此人性好漁色,而且男女不忌,瞧見丁承業這個奴隸雖是蓬頭垢面,卻眉清目秀,十分俊俏,頓時起了憐惜之心,便把他討了來留在身邊侍候。 丁承業走投無路,只得含羞忍垢做了耶律文的近侍,而且成了耶律文最寵愛的人,形影不離,此番為皇帝賀壽,耶律文也把這個愛寵帶了來,攜上了五鳳樓。如今一見羅冬兒,丁承業思及自己如今身份,先是羞慚不已,下意識地便退往後去,細細打量羅冬兒模樣,竟然站在娘娘身側,似在北國混的風生水起,心中不禁又嫉又恨。 羅冬兒可未註意這位故人,她站在蕭后身側,只聽耶律文唇槍舌箭,明里是說皇帝仁慈,暗中卻譏諷他軟弱,又鼓動許多對這個皇帝不服的首領貴族出聲應喝,弄和耶律賢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有些應接不暇。 旁邊蕭后突然冷笑一聲道:“耶律文,你口口聲聲講什麼賞罰分明,律例森嚴。皇上統御北國,受命於天,皇上宅心仁厚,要饒過實圖哩,這就是旨意,你身為臣子,無端質疑,百般挑釁,這是為臣之道麼?這是律例森嚴麼?” 耶律文看向蕭綽,燈下美人,明眸皓齒,膚色如美玉,隱泛紅潤,目中不禁泛起貪婪之意,涎臉笑道:“娘娘,臣只是盡臣的本份,見皇上有什麼不對的地方,出言勸諫罷了,怎敢挑釁皇上呢。” “既然如此,皇上開恩,已然下了旨意,耶律兄何必再多言呢,神纛代表皇權,皇權是皇上的,皇上要怎麼做,做臣子的就只能服從,這才是規矩,你說是麼?” 說話的人袖著手,站在一旁森然道,這人叫蕭拓智,卻是蕭家的人,也是統領大軍的一方將領,另一側耶律隆運,也就是韓德讓,也沉聲說道:“皇上的話就是聖旨,就代表著天意,做為臣子的,誰敢不從,就是不忠,誰有不忠之心,第一個先問過我掌中的刀,再去問皇上不遲。” 耶律文見蕭綽一派的人紛紛出來護駕,心下稍做權衡,冷哼一聲,不再言語了。 燈下,蕭綽寬了衣裳,解開了頭髮,原本威嚴冷峻的模樣,頓時生起了幾分嫵媚。她臥到榻上,冬兒也穿著小衣坐在一旁,輕輕地為她揉捏著肩膀,蕭綽輕輕嘆息一聲道:“今天你也看到了,這些人敢當面讓皇上難堪,心中哪有這個皇帝?” 她擺擺手,說道:“今日你也乏了,睡下吧,不必按了。” 冬兒依言躺在一旁,兩個美人,猶如一朵並蒂蓮花。蕭綽理順了頭髮,躺在枕上,眨著眼睛想了半晌,說道:“朕得對掌握皇城大軍的人再做一番調度,盡數換上咱們的人,否則覺都睡不安穩。還有你,你要盡快入手,以後,這宮衛軍就得交給你,這可是咱們最重要的本錢。” 冬兒柔聲道:“娘娘吩咐,冬兒自當遵從,宋國的回書……” 蕭綽道:“明兒再思量思量該如何做答。朕也沒想到,宋人回書竟然如此強硬,莫非他們已看出了咱們內憂外患,出不得兵?唔……,唐國遣使向我求援,朕意,派耶律文去唐國走一遭,表表我北國態度,讓宋廷有些忌憚,你看怎麼樣?” “唐國?怎不派人去宋國,若是娘娘讓我出使宋國,去見浩哥哥……”冬兒胡思亂想著,蕭綽奇怪地扭過頭:“怎不答話?” “喔……,娘娘,耶律文對皇上一向不太恭訓,怎麼能派他出使呢?” 蕭綽笑笑,道:“他離了上京,朕……才好動手腳安排咱們的人,省得他來礙事呀。” 她伸出手去,小衣褪至肘部,露出一管晶瑩的玉臂,伸手一拂,滅了燈燭,說道:“睡吧,不管有什麼事,咱們明兒再商量。” 燭火一滅,室中頓時一暗,燭上青煙裊裊升起,兩個女孩兒各懷心事,不約而同地嘆息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