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艷福不淺的楊浩
橫山腳下,山坳中,有一家獵戶。 這是一個很小的山坳,坳外有一道河流,蜿蜒北去。坳口長滿了荊棘灌木,只有一條小道可以拐進谷中,谷中林木蔥鬱,那幾間茅屋上爬滿了藤蔓,遠遠看去與山林混然一色,幾乎辨認不出,也不知已有多少年頭了。相對於外面世界的紛紛亂亂,這個地方儼然就是一個小小的世外桃源。 茅屋三間,被暖洋洋的太陽曬著,幾隻母雞在石砌的院子裡翻著草堆,翻找著蟲子,一隻母雞剛剛下了蛋,撲閃著翅膀“咯咯咯”地叫著,從草垛上躍下來,得意洋洋地走開了。 聽到雞的叫聲,一個婦人從房中走了出來,這婦人穿著一身粗糙簡陋的羌人衣服,衣服都是素色的,頭上的青布帕也顯得很陳舊,看得出家境並不太好。婦人三十多歲,身材健壯,眉眼五官頗有幾分風韻,儘管因為辛苦的勞作皮膚有些粗糙,也有了淺淺的皺紋,可是依稀可以看得出,年輕幾歲的時候,必定是個十分俊俏的女子。 那枚剛下的紅皮雞蛋個頭兒很大,應該是個雙黃蛋,婦人一見滿意地笑了,拿起還拿著溫熱的雞蛋,小心地放到廊下掛著的籃子裡,婦人便打開左邊那道門,進了屋子。 屋子裡,楊浩昏昏沉沉的正睡著,卻被那母雞的叫聲喚醒了。他正發著高熱,意識時而清醒時而昏沉,整個身子就像陷在雲堆裡,忽而被風吹得直上九宵,忽而又快速墜向地面的感覺,那種天旋地轉的感覺十分難受,他又趕緊閉上了眼睛。 門開了,他感覺到有人走了進來,然後一個瓦罐遞到了嘴角,感覺到水的濕潤,楊浩下意識地張開了嘴,咕咚咚地喝了起來,涼水入肚,身上清涼了些,意識稍稍有些清醒,然後一隻長滿硬繭的手輕輕覆上了他的額頭。 “唔……,還是燒的很厲害呢。” 婦人嘟囔著,那手從滾燙的額上滑到了臉頰上,停留了一會兒,又滑到他的胸口,輕輕按了按他結實的胸肌,女人吃吃地笑了:“倒是個精壯的漢子,長得也俊,不知道他是哪一家的兵,唉,整日價打打殺殺,也就為了渾口飯吃,可憐見的,要不是我救了你,好好一個漢子,可不就泡稀囊了……” 女人的目光又移向他的下身,看到那高高撐起的小帳蓬,吃吃的笑聲便隱隱帶起了一絲盪意:“都病成這個樣了還不老實,到底是年輕……” 她的臉暈紅起來,輕輕咬咬嘴唇,那手便試探著摸向他的下身…… “小東,小東……” 一個男人的聲音突然響了起來,那女人觸電般地縮回手,匆匆離開了房間。 楊浩卻不知道她的小動作,感覺到她離開了,這才無力地張開了眼睛。 楊浩一身武功,照理說不會比那些士兵們差勁,那些士兵大部分都被救上了岸,有些半途就掙扎著劃到了北岸,自行上岸離去了。楊浩無論如何不該昏迷不醒,飄流到現在。 可是說來倒霉,楊浩跳下懸崖後,一面拼命劃著水,不讓自己馬上被沖走,一面向崖上大叫,鼓勵兄弟們跳下來。小羽在後面安排了親兵,在他大叫時故意向前擁擠,擠下了一批人去。可憐的楊浩腳下無根,避無可避,額頭被一個士兵抱著的朽木很烏龍地撞了一下,於是……楊大元帥就此暈厥…… 暈厥中的楊浩順流直下,穿過浮橋,飄進了岔水道,最後沿著一條小小的支流飄到了這處山坳裡,要不是這個叫小東的婦人正在溪水浣衣,恰好把他救上來,他此時已經成了一個水鬼。可是他的人雖然被救回來了,可他在水中浸的時間太久,洪水過後的河流寒意澈骨,這麼長時間浸泡,就算他身子健壯,也捱不起了,他本是孤陽之體,外熱誘發了內火,一發燒得不可收拾了。 那婦人拐進另一間屋子,雙手叉腰吼道:“斡兒牛,老娘出去這麼屁大的功夫,你又叫什麼叫啊?” 只聽那男人的聲音道:“小東啊,咱家自己的日子過得苦巴巴的,夠辛苦了,你怎又救回一個白吃飯的?” 婦人道:“那就見死不救了?” 她嘆息一聲,進了屋子,在炕沿上坐了下來,說道:“斡兒牛,我核計著,把他留下,你看咋樣?” “留下?” “嗯,他的衣袍雖然破破爛爛的不成樣子,可還看得出來,是個兵,那不身上還帶著劍呢嘛。當兵賣命,還不就是為了有口飯吃,咱們這日子苦是苦點兒,至少不用冒著掉腦袋的風險啊,我核計著,跟他說說,他能答應。” 男人激動起來:“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救個陌生男人回來,就沒打好主意,好!好!你要捨了去了是不是……” 房子裡啪地一聲,似乎有人被打了一記耳光,然後那婦人帶著些火氣的聲音響了起來:“斡兒牛,我二十三歲上沒了男人,被你用一張熊皮換回來,嫁給了你們兄弟倆。本來,你們兄弟是有名的獵戶,家境也還殷實,也不算屈了我,可第二年冬上,你們打獵那豹子脫了套兒,咬死你兄弟,把你的腿也咬瘸了,咱們這日子一天不如一天,這十多年來,是誰辛辛苦苦的支撐著這個家? 我要是那種無情無義的女人,早就一走了之了,你上哪兒追我去?就算是現在,憑老娘這模樣,愁嫁麼?我就是不捨得拋下你呀。可你如今腿腳不利索,只能在近山上下下套子、設設陷阱,能抓得到甚麼獵物?不招個男人進屋,咱們怎麼過活,你說? ” 男人不吭氣了,那女人又道:“再說,你兄弟倆熊一樣壯實的身子,偏沒讓我生個一兒半女,等咱們老了無依無靠,還有活路走嗎?要是他肯留下,咱家不也有些奔頭?” 男人唯唯喏喏的不吭聲了,婦人嘆了口氣,又道:“你放心吧,一日夫妻百日恩,不管你是癱了還是瘸了,我都不會拋下你不管的,可是靠我一個婦人,這家撐不下去呀……” 女人說著說著嗚嗚地哭泣起來,那男人長長地嘆息一聲道:“小東啊,別哭了,是我對不起你。唉,那就……把他留下吧,啊?” 女人哭了一會兒,說道:“我去山上看看你昨日下的套子可捕住了什麼獵物,順便給他採些草藥回來,鍋裡煮了五個雞蛋,一會兒等他醒了,你給他送過去,我看他身子壯實著呢,要是肯吃東西,這病就容易好了。” 男人憨聲憨氣地嗯了一聲,門扉吱呀一響,婦人便走了出去。 楊浩聽得時斷時續,可那房捨一點也不隔音,兩人的對話還是被他聽了個清楚,兩眼頓時直了…… 楊浩知道,橫山地區諸族雜居,有些事情如果用中原漢人的觀點去看,可能有些驚世駭俗,但在西北苦寒地區,由於生存環境的惡劣,一些在中原為理法不容的事情在當地卻尋常的很,比如說一夫多妻。 橫山地區有些部落是一夫一妻制、有些部落是一夫多妻制,也有一些深山部落是一妻多夫制,一妻多夫的家庭,有些是兄弟共妻,也有朋友共妻的。兄弟共妻是長兄娶妻後,弟弟也可與嫂嫂同居,這種現象主要是因為家境貧寒,娶不起媳婦,天長日久形成的一種習俗。 在這樣的家庭裡,長兄是主夫,不管孩子生父是誰,子女都稱這個長兄為父,而稱他的弟弟們為叔,哪怕這個弟弟才是他的生父。主夫對外代表家庭,對內決定事情,所以家長和長子的地位都是清楚的。 另一種情形是朋友共妻,由於家中缺少勞動力,不能維持家庭的生存,所以要招個男人回來,組成共妻家庭,共同維持生計,當地俗語把這種家庭形式稱為搭邊鍋或者拉邊套。 共妻家庭里女人的地位相對高一些,只要這婦人精明能幹,家庭生活安排得當,能使諸夫之間和睦相處,那就是一個賢惠能幹的好妻子,當地百姓不會因為她有幾個丈夫而岐視她,反而會敬佩她持家的能力。 聽起來這個家庭的確苦了一些,當地也有這種習俗存在,所以那個斡兒牛雖然有些不情願,卻也沒有理直氣壯的理同駁斥妻子,只能答應下來。 楊浩聽清了經過,不禁有些啼笑皆非:“殘兵?招贅?沒想到我楊浩還挺搶手的……” 自嘲一番,他又牽掛起了自己的軍隊:“現在李一德想必已經得到消息了,折禦勳的軍隊應該也趕到無定河了吧,他們合兵一處,應該可以抵擋得住李光睿的瘋狂反撲,接下來,恐慌和絕望就該在李光睿的軍中蔓延開了,希望他們能抓住機會,徹底打垮李光睿,到了這一步,李光睿應該再也沒有回天之力了。我得……我得盡快養好病趕回去,嗯……說不定,這一兩天我的人就會趕來找我的,這是什麼地方呢?” 昏昏沉沉的想著,一股倦意讓他眼皮又沉重起來。不管怎樣,他知道自己是被人救了,暫時……他是安全的。心裡一寬,楊浩又昏昏睡去……
健馬一聲長嘶,頹然倒地不起,馬嘴吐著白沫子,眼見是不成了。幸好週女英騎術不錯,竟沒被摔出去,不過這一夜急馳,她兩股酸軟,大腿內側似乎都磨掉了皮,火燒火燎的,也是費了很大的勁兒,才縱身躍開。 懷裡的雪兒一路哭得又倦又累,被這麼晃了一下竟未醒來,還在沉沉入睡,女英心中一寬,四下看了看,便沿著那山腳踉蹌前去。 昨夜城中一片混亂,她那輛車子的車夫中了箭,車子失去駕馭偏離了大隊,緊接著馬兒中箭狂奔,結果被擁擠的難民擁出了南城,出城之後又跑了很遠,馬兒氣力耗盡,便又沒人揮鞭急趕,便在路上緩緩而行。不想沒多久的功夫,城中李繼筠的亂兵便被丁承宗的人馬追殺了出來,那些士兵正在城中燒殺搶掠,突然又殺出一支'契丹'人馬來,一時將士無從相顧,只得各奔東西,自去逃命。 那些逃跑的士兵三個一群、兩個一夥,各奔東西。其中有兩個士兵慌不擇路沿著大路南逃,耳聽得後面追兵馬蹄漸稀,這才放下心來,這時他們看見前面出現一輛馬車,知道是自城中逃出的百姓,又見馬車華麗,料來是富有人家,頓時又起了貪意。 這些士兵潰散出來已不想再去尋找主將集結,只想搶些財物各奔前程,自然是財物掠奪越多越多,不想那兩個士兵用火把往車裡一照,沒見到金銀珠寶,倒是看見一個活色生香的大美人兒,他們這一輩子怕也不曾見過這麼漂亮的女人,登時喜出望外,身上揣著從城中搶來的金銀財寶,眼前又有一個絕色的美人兒,還打他娘的什麼鬼仗,自去尋個地方快活才是正經。 那馬上騎士登時便要來搶人,女英一見那兩個武士凶神惡煞般的模樣,已是唬得手軟腳軟,哪裡還能想得及反抗,眼見他大漢伸手抓來,她只呆呆地坐在那兒。不料那武士一眼又瞧見她懷中抱著個孩子,卻是惡意頓生,一把搶過孩子就欲拋出去摔死,女英本來嚇得全無反抗之力了,陡見孩子被他奪走,狠狠地扔了開去,護犢母性陡然發作,卻一下子爆發出了無窮的勇氣。 女英想也不想,那失去的氣力、靈活的身手突然間便重新回到了她的身上,纏在腕上的“狐尾”靈蛇般探出,纏住哇哇大哭的雪兒卷回自己身邊一把抱住,便探身出車,揮鞭再度抽了下去。 女英雌虎發威,當真厲害,她那一條鞭子在名師指點下,本已有了幾分火候,腕粗的小樹也能被她一鞭抽斷,何況是抽人,再加上夜色之中鞭影難辨,那兩個士兵手中提著刀,卻對付不了這樣忽軟忽硬、可長可短、方位也異常刁鑽的武器,一個士卒被抽瞎了一隻眼睛,驚得落慌而逃,另一個卻被鞭子卷住了脖子,活活地勒死。 女英殺了人,自己也是又驚又怕,癱在地上動彈不得,直到雪兒哇哇啼哭把她驚醒,她也不知後面還會有多少敵兵追來,本能地便想逃走。她雖不會趕車,卻會騎馬,大唐遺風,豪門仕女鮮有不會騎馬的,當下便用絲帶將雪兒縛在懷裡,要藉那死去士卒的戰馬逃命。 翻身上馬,她才發現自己一身衣裙太過惹眼,便又壯著膽子解了那死去士卒的外袍穿在自己身上,那袍中本有乾糧、水袋和搶來的金銀,沉甸甸的,一時之時她也無暇察看,翻身上了戰馬,便偏離官道落荒而逃,直到這馬兒活活跑死在這處不知名的山腳下。 女英雖然會騎馬,卻從未騎過這樣的快馬,只累得雙腿酸軟,她踉踉蹌蹌行了一陣,又飢又渴實在沒有力氣了,這時聽到嘩嘩流水聲,心中不由一喜,轉過山腳,就見前邊有條溪流,便奔到河邊,喝了口水,洗了把臉,這才坐在河邊歇息。 雪兒餓醒了,張開小嘴又哇哇地啼哭起來,一邊哭一邊往女英的懷裡鑽,女英見了心裡發酸,可她沒有奶水,如何能讓孩子吃奶,焦急之下,她在身上胡亂翻了一氣,摸出幾個饃饃來,便把饃饃嚼得爛爛的,一點點兒渡給雪兒吃。 雪兒吃慣了奶水,一開始只將嘴躲來躲去,可她餓得極了,眼見今天實在沒有香甜的奶水可吃,只好哇哇大哭幾聲以示抗議,然後乖乖就範,吃起了麵糊糊。 好歹餵飽了雪兒,女英啃了半塊饃饃便再也吃不下了,看看懷中年幼的孩子,再想想銀州已失,馬兒也累死了,自己到了這荒郊野外,還不知道憑一雙腿能不能走得出去,不禁黯然淚下:“苦命的娃兒,乾娘的命已是夠苦了,可我好歹還過過二十年富貴日子,你小小年紀,怎麼就受這麼多坎坷?” 女英貼著雪兒的小臉,哭一聲說一句,越哭越是悲涼。這時不諳世事的雪兒吃飽了肚子,偎在她的懷裡卻又甜甜入睡了。女英心中本來淒淒惶惶,可是看著懷中那張天真無邪的小臉,這可愛的娃兒如今全要靠她才能有一線生機,女英心中陡又生起一股勇氣。 一直以來,她要靠別人的照顧,美麗嬌豔的小周後,不過是依附於男人和權勢的一條藤,她的人生道路要靠別人來安排,她的命運要靠別人來擺佈,她也習慣了這樣的人生。 可是這一次不同,懷裡是一個未諳世事的小孩子,她的生死,完全系在女英身上,從看著她呱呱落地,一直到今天,兩個人在一起的時間最長,她這個乾娘對孩子的感情,絕不比雪兒的親生母親更薄。母性的力量,無論如何要保住孩子的念頭,讓女英重又堅定起來,青藤變成了小樹,她有了自己的意志和想法。 “雪兒,乾娘一定會把你帶出去,交還你的父母的,一定!” 女英輕輕吻了吻孩子的小臉,把她重又揣回懷中,用腰帶係緊,又學著銀州士兵行軍的法子,從衣衫上撕下布條,在自己的小腿上細密地纏上了綁腿,沿著河流繼續上路了。 在西北這幾個月,她多少也明白了一個道理:“草原上水源很珍貴,所以沿著水源走,一定可以找到人類聚居的地方,便也能找到出路!” 四面一片蒼茫,不是曠野,就是高山,女英卻不再徬徨,不管前方還有多長的路,只要她還有一口氣在,就一定要走出去。這一刻,她的脊梁挺的筆直。 可是……這條溪流並不算大,前方能找到人類生活的地方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