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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無憂的故事

在來世的左邊等你 西岭雪 6035 2018-03-16
下雨了,雨珠淅瀝地敲在窗上,像一首不成調的曲子。 無憂進門的時候,手中的傘一徑地往下滴著水,臉上不知是汗還是雨,有種濕潤的流光,身上穿著件黑緞繡花束腰蓬袖的民國小襖,白色長裙,裙擺上印著點點水漬,整個人清新雅緻,像一朵初開的水仙花。 我驚喜:“這麼大的雨,你還來看我?” 她微笑:“這樣的天氣,最容易傷春悲秋了,你又是那麼敏感的一個人,難保不會胡思亂想。” 一種溫暖的感覺立刻包圍了我,我不由笑了:“真是的,就在你進門前,我還在背誦那首李煜的詞呢。”說著,我當真背誦起來:“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羅衾不耐五更寒。夢裡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 無憂安慰:“想家了是吧?不過沒關係,你就快出院了,那時,就'夢裡不再身是客,大被酣眠'了。”

她給我拿來了宋種的鳳凰丹樅,她的珍藏。可惜病房裡茶具不全,白糟蹋了好茶,可是對我已經是仙露一般了,不禁搶過牛飲一大口。 無憂忙勸:“別嗆著,慢慢喝。” 我笑:“如果是妙玉在這裡,一定罵我蠢物,但是換了無憂,卻只會勸人慢慢喝。” 無憂說:“所以我算不得好茶人。” “錯了,是做不得出家人,茶禪一味,並不等於愛茶人都得出家。” 無憂眼中忽然掠過一抹憂傷:“可是,我倒寧可去出家。一了百了,無思無欲。” 我立刻抓住她語病,笑她:“這麼說,你現在是有思有欲了?說說看,是誰把心中相思種成紅豆?是誰把明月捻得如鉤?” 無憂不理我。我顧自輕輕唱:“是誰把心中相思,種成紅豆?待我來碾豆成塵,看還有相思沒有?是誰把空中明月,捻得如鉤?待我來摶月作鏡,照人間團圓永久……”

唱了一遍又遍,無憂仍是不響,我央求她:“好悶哦,說說你的故事來聽,好不好?” “我?我有什麼好說的?”無憂推脫。 我佯嗔:“我所有的故事對你來說都是透明的,而你在我面前卻像一堵牆。” “是嗎?這就是我給你的感覺嗎?”無憂看著我,眼中掠過一抹深思。 我立即就後悔了,趕緊道歉:“我不是這個意思,無憂,我沒有想逼問你隱私的意思。” “也談不上什麼隱私。只不過那些往事,我已經很久不願意提起了。不過,它們在我心裡悶了這麼久,其實我也早就想同你好好談一談呢。” “真的嗎?你真的願意把你的過去告訴我?”我有幾分驚喜,卻又為自己八卦的好奇心感到羞澀,“無憂,你知不知道?我一直覺得你很神秘呢。”

於是,那個陰雨的下午,我終於知道了無憂的故事。 我一直猜測無憂是個有故事的女孩,卻沒想到是這樣曲折離奇而又愴惻淒迷…… 無憂的初戀,是一個叫做程的人。他是她的大學學長,比她高三屆,在她上學的時候,他已經在準備畢業論文和托福考試。那樣兵荒馬亂的時候,他們還是戀愛了,而且愛得深沉而熱烈。 兩個人都沒有什麼錢,可是坐在麵館裡吃加了太多辣子的拉麵卻可以吃得興高采烈而又熱淚盈眶,她常常不知道那眼淚是因為辣椒還是因為對他太強烈的愛。 她每天搶一樣地從他的時間裡刨出一分一秒與他相聚,搶到了,卻又什麼也不做,只是手牽著手靜靜相對著,一分一秒地數時間,每見一次面就離分別更近一分,所以每一次相會都成了生離死別。

“我愛得很辛苦。”無憂說,“每次同他見面都害怕是最後一次,我們在相聚的時刻談論著分離,離愁別緒從我們一相愛開始便籠罩了我們,使我們幾乎還沒來得及享受戀愛的甜蜜,就已經嘗盡了相思的苦楚。在花樹下,他對我一遍遍地許諾:'我會回來,我一定會回來。時間和距離都不能改變我對你的愛。'我信了,我是那麼信他,因為我相信自己的愛情,相信愛情的力量可以超越一切,所以也相信他會同我一樣,堅貞,執著,守衛我們的愛。可是,原來沒有……” “沒有?”我立刻抱不平起來,這樣深這樣純的感情,這樣美這樣可愛的女孩,是可以辜負的嗎? 無憂微微停了一下,繼續說:“那年秋天,程終於取得資格赴美留學去了。在機場,我死死抓住程的手,哭得泣不成聲。但是程的眼睛裡並沒有太多的離情,他的心已經提前飛到了美國,不再流連於我的身上。

“程有一個好朋友叫祁盛,他看我哭得太厲害,就提出要送我回家,走到半路,又改主意說不如去海邊散散心。我們來到了付家莊,在沙灘上抱膝坐下。他並沒有安慰我,只是有意無意地對我說起他同程小時候的一些趣事,逗得我忍不住笑起來。 “那以後我常常找祁盛聊天,聽他給我講程的故事,百聽不厭。每當同祁盛在一起,我就覺得程又回來了,我好像和程很近,很了解,從沒有分開過。我在給程的信上告訴他我同祁盛的友誼,向他本人重複祁盛告訴我的關於他自己的童年。但是程很少回信,有關他的消息我反而常常要從祁盛那裡聽說,這使我往祁盛處跑得更頻了。 “一天祁盛又把我拉到海邊,遞給我一封信,很嚴肅地說:'程託我勸你一些話,可是我不想說,因為我覺得你有足夠的勇氣自己消化這件事,所以,還是你自己來看信吧。'

“我的心頭掠過一陣不祥預感,第一個念頭是程是不是出事了,我這樣問祁盛,並且一把抓過信來。可是程什麼事也沒出,他活得很好,太好了,已經擁有一個才貌雙全的留學生女友並且即將訂婚,他只不過是變心了,移情了,不要我了……” 無憂的眼睛濕潤起來,閃著晶瑩的淚光,我從來沒有看過她這樣感性的一面,自從相識以來,她始終是那麼冷靜,平和,在我眼中,她幾乎是理智的化身。可是現在我才想到,其實她也只是一個年輕的女孩子,不過才大我幾歲,也同我有著一樣的感情的痛苦與掙扎。 她抹了一把淚,繼續說下去: “在那以前,我一直以為,程就是我生活的全部了,如果有一天失去了他,我一定活不下去。可是那天,看到他比求愛信還來得婉轉優美的絕交信,我卻很平靜,平靜到我自己也想像不出的程度,我沒有呼天搶地,沒有破口大罵,甚至沒有自怨自憐,我幾乎是被嚇傻了,甚至還在輕輕地笑著,輕輕說:'他沒事就好。'我的那個笑,後來被祁盛形容為'只有天使才會有的笑容'。

“然後我就把信細細地撕碎了,在沙灘上挖一個小坑埋了起來,從此埋葬了自己的初戀。我靜靜地做這一切,做得仔細又鄭重,好像在舉行一種儀式。 “我本來一直沒有哭的,可是這時候祁盛站起來走向我,就在他的手剛剛放到我肩上的一剎那,我猛地抓住他的手撲到他膝上流下淚來。我哽咽著,抖動得像一片風中的葉子,淚水無止無盡地湧出,卻只是哭不出聲。 “那天從海邊回來,我就病了,我沒法不消沉,每天都昏昏然地想著愛情到底是什麼,怎麼可以說來就來說去就去,怎麼就能這樣輕易地結束。 “我一直幻想著他會回心轉意,每一次電話鈴響我都想是他打來的,每一次敲門聲我都以為他回來看我了,但是沒有,一次也沒有。他就像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一樣,自從那次托祁盛帶給我那封信後,就再沒有片言只語。

“祁盛每天帶了禮物來看望我,有時是鮮花,有時是水果,有時只是一本流行小說或幾張CD。他從來不提起程,如果我不想講話,他也不會勉強我。他一直都不是多話的人,可是只要他在那兒,我就會感到安慰。他總是默默地坐在我的床前,隨手拿過一隻蘋果或梨,用心地一圈圈削著,整隻水果削完了,皮還連在一起,可以完整地附著在水果上,彷彿藕斷絲連…… “直到他死後許久,我想起他,還總是他坐在我床前低頭用心削水果的樣子,沉靜,溫和,猶如兄長。” “他死了?”我忍不住驚叫出來。 無憂點點頭,有一滴淚從她的眼中滾落下來,滑過她姣好的面頰,落在白綢子裙上摔碎了。 她接著說:“祁盛第一次同我談論死亡是在一次酒後。那時我的身體已經康復,而且已經開始在報社上班,可是心,我自認仍是傷兵,於是非常依賴祁盛,每天只想同他在一起,幾天不見他就覺得心裡空空地不踏實。

“正像程離開後他安慰了我的相思一樣,在程徹底地告別後他又安慰了我的失意。那天是我二十三歲生日,祁盛為我慶祝,只有我們兩個人。我喝了很多酒,不停地向祁盛說話,說得最多的自然還是程。我說程傷我太重太深,說有人告訴我治愈失戀的最好方法是再談一次戀愛,我說我好想再戀愛,並醉態可掬地指著祁盛問他:'阿盛,你喜不喜歡我?你為什麼不是我男朋友?' “祁盛盯著我,低低地卻是鄭重地說:'如果我可以少愛你一點,如果我不是那麼在乎你的幸福,如果死亡不是離我那麼近,我早就向你求婚了。' “那是他第一次提到死亡。可是醉酒的我並沒有想他的話到底是什麼意思,酒醒之後我就把那天的事忘記了,而他也沒有再提起過。那以後我們仍然出雙入對,無話不談。但是程的名字已漸漸不再提起,卻開始越來越多地設想彼此將來的樣子。他說他希望開一個茶館,由他來做老闆,而老闆娘是個美麗沉靜的女子,坐在沉香屑的幽芬裡擺弄茶藝。他說這話的時候,深深地看著我,眼裡寫滿了企盼與渴望。我開始有一點感覺,可是因為他始終沒有向我表白,也就沒有引起我的重視。

“那時候我已經在報社升到首席記者,專門追踪報導重頭稿件,在一次對黑社會的追踪報導中,我發現祁盛同我追踪的公司好像有聯繫,我去質問他,他只是含糊其辭,我告訴他如果當我是朋友就請立刻辭職,他看著我,神情十分痛苦,可是就是不點頭。我氣極了,氣得掉下淚來,很大聲地告訴他:我們絕交! “當時我並沒有細想自己為什麼會那么生氣,其實,一個朋友對於職業的選擇,即使我不贊成,又何必那麼在意呢?我並不知道,其實那時候我早已愛上他,所以他的言行取捨才會令我那樣失態,並且,因為他的拒絕而那樣難堪和激動。” 無憂哭了,眼淚源源不斷地流下來,她也不去擦一下。我被這種悲劇的美震懾了,甚至忘記要去安慰她,只是默默地聽她講下去。她的聲音清冷而憂慼,充滿難言的哀傷: “巨大的失落感使我拒絕再面對他,我們忽然便生疏了。但是每每吃水果時,我會忽然想起祁盛低頭削梨的樣子,不禁出一會兒神。 “過了大概一個月的樣子,我追踪的案子漸漸有了眉目,有一天,我甚至誤打誤撞進了那個黑道組織的總部辦公室,正趕上他們幾個頭頭在開會,而祁盛也在。我十分震驚,甚至忘了此行的目的,也忘了自己身在險境,竟然脫口而出,指責他與黑社會同流合污。 “話一出口我就知道自己闖禍了,但是已經來不及了,那個黑社會老大抓住我,命令祁盛將我親手處決,以此證明他的忠心。祁盛開槍了,指向他的老闆……” “呀!”我震驚地望著無憂,想像不到她的愛情經歷竟然是這樣的一場殊死搏鬥,如果不是自己也親身經歷過驚險的逃亡,我幾乎不敢相信這一切發生在現實中。 無憂與我相握的手忽然變得潮濕而用力,幾乎攥疼了我,她的聲音顫抖起來,那傷心的往事即使隔了這樣久,在回憶的時候仍然讓她難以自持: “我後來才知道,原來祁盛的真實身份是便衣警察,他在那個組織裡是個臥底,已經乾了兩年了,那個組織會日漸暴露甚至連我們報社都發覺到不妥,完全是因為他的功勞,本來在那一天他們安排了一次圍剿的,他已經支開了所有眼線,如果我再晚去半小時,警察們就會衝進會場將匪徒一網打盡,可是,鬼使神差地,在半路上殺出了我這個程咬金,逼得他提前發動進攻,而因為沒有及時得到救應,他為了我,為了我…… “他死後,他母親交給我一個日記本,裡面寫滿了我的名字。他在日記中說,他最大的渴望,就是將來可以和我在一起,開一個小小的茶館,在沉香幽淡中侍茶,過一份寧靜的生活。他說,不知道有多少次,他都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想向我求婚,可是想到他的工作性質,想到隨時可能的犧牲,他就不敢說了。他還說,等到這次工作完了,他會向上級提出辭職,找一份相對平淡的工作,然後向我求婚……” 無憂痛哭起來。 我的淚也隨之流下來,怎樣的往事?怎樣的愛情?怎樣的傷痛? ! 許久,我問:“後來呢?” “祁盛死了,哪裡還有什麼後來呢?” “不,我的意思是說,後來你怎麼樣?沒有再戀愛嗎?你那麼漂亮,又那麼好,一定會有很多人追求你。” 無憂長嘆了一口氣,終於抬起手將眼淚抹去了。 “祁盛去世以後,很長一段時間我都不能正常地生活,我辭去了報社的工作,開了這間茶館,因為,這是祁盛的遺願。本來,我以為自己這輩子都無法恢復過來了,直到……” 她說到這裡停下來,我立刻抓住不放:“直到什麼?你是不是認識了新情人?你是不是又有新的戀愛了?” “沒有結果的。”無憂搖了搖頭,停一下,又搖了搖頭,苦苦地一笑,“也許我注定是一個不能夠戀愛的人,第一次,我愛的人離我而去;第二次,愛我的人因我而死;第三次,我終於遇到一個值得我愛而他也愛我的人,可是又相遇得太遲,從一出現就注定了沒有結果,是錯誤的。” “為什麼?只要你肯爭取,沒有愛是錯誤的。” “可是,如果這愛傷害了別人的愛呢?”無憂反問我。 我愣住:“別人的愛,你是說,那個人已經結婚了?” “差不多是這樣吧。” “結婚了就是結婚了,沒結就是沒結,什麼叫差不多呀?” “那麼,就算是結婚了。”無憂又是苦苦地一笑,站起身來,“琛兒,我們不要再談這些了。現在,我所有的故事都已經告訴你了,你不會再說自己在我面前是透明的,而我卻是一堵牆了吧?” 我低下頭:“無憂,對不起,讓你想起這些傷心往事。” “是我自己想說,在心裡藏了很久了,難得說一次,也會痛快一些。”無憂重新握住我的手,此刻,她的手心又是清涼無汗的了,她說,“祁盛死後,我已經知道失戀並不是世界上最可怕的事,因為你愛過的人,縱使他不愛你了,可是知道他仍然還在這個世界上,還活得好好的,你也就覺得沒什麼可掛慮的了。即使不愛,也不必仇恨,畢竟,他曾給過自己一段開心的日子。可是死亡不一樣,死亡就是沒有,就是消失,就是永遠不存在了,死亡就是什麼也不是,什麼也沒有,什麼也不可能了……” 她沒有把話說完,可是我已經聽明白了,無憂的意思是說,她經歷了那場刻骨銘心的生死戀後,已經有能力應付任何的傷心,包括失戀,所以,我不必再替她擔心。可是,我仍然想知道,她剛剛愛上的那個人是誰呢?又為什麼不可能與她有結果?在無憂訴說的時候,窗外的雨一直淅瀝地下著,單調而執著,彷彿從遠古而來,向永恆而去,永遠也不打算停止。 這使我想起秦嶺中的雨,落雨的時候,鷓鴣會在深山里鳴叫,一聲聲喊著“哥哥,哥哥”,彷彿怕雨把哥哥淋濕了,喚他快回家來避雨。 我把妹妹鳥的故事對無憂說了:“無憂,還記得你跟我說的'五月初晴鷓鴣天'嗎?在山里,每次聽到妹妹鳥叫,我都會想起你。” 無憂驚訝:“妹妹鳥?你是說布穀鳥?你弄錯了,'鷓鴣天'裡提到的'鷓鴣'和'布穀'是兩回事。” 我愕然:“鷓鴣不是布穀鳥的學名嗎?” “布穀鳥的學名是'杜鵑','望帝春心托杜鵑'的杜鵑。而鷓鴣的別名是'鵓鴣',發音和布穀差不多,難怪你會弄混。” 哦,錯了,感慨讚歎了那麼久的鷓鴣天,原來只是一個誤會。 我低下頭,心裡有說不出的失落。 無憂驚訝:“怎麼這麼不開心?倒好像你寧願回到秦嶺做人質似的。” “其實,那段日子,我並沒有做人質的感覺。”我忍不住訴苦,“如果可以選擇,我寧可一輩子生活在山里。只是我太想家,想爸媽,想以然,也想你,可是回來以後,我覺得以然並沒有我想像的那樣在乎我,他每次來都吞吞吐吐,好像有什麼心事似的。” “是你想得太多了吧?分開一段日子,難免會有陌生感。”無憂勸我,可是不知為什麼,神情有些不自然。 我嘆了一口氣:“也許吧,但我總覺得他有心事瞞著我,他好像並不渴望和我結婚。” “不會的,我向你保證,以然一定會娶你的,他同你早有婚約,絕不會不負責任的。” “你保證?”我笑起來,“你怎麼保證?又要替我向以然做說客嗎?” 無憂臉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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