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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黑暗里女人的戰爭

女人都不是天使 西岭雪 8221 2018-03-16
今天是滿月,不知十五還是十六,月亮滿得像要溢出來。 月光潑灑在大街小巷,可是潑不進“夜天使”。 “夜天使”照樣四壁拉攏著深紫色的落地厚絲絨簾子,燈紅酒綠,自成世界。 如果地球爆炸,我在死之前一定聽不到霹靂聲,也看不到一點火光。那些厚絲絨簾子會裹住我,同音樂與死亡一起,伴我下地獄。 我死後會下地獄,那幾乎是一定的。 我說過,世界上沒有一種人會比自甘墮落做妓女的研究生更可恥而更不可原諒。 天作孽,猶可活;自做孽,無可恕。一切是我自己的選擇。 雖然,我常常說,人,是沒得抉擇的。 沒得抉擇。 就好像我媽媽是我姥姥的女兒,我是我媽媽的女兒,我們世世代代都是妓女一樣,是沒得抉擇的。

我們一家人,受了詛咒。 我以這個理由來原諒我自己,可是,我不能夠原諒我的母親。因為,她是雲岫,大名鼎鼎,無人不知的廣告界女強人云岫! 如果一個風光無限的十傑青年可以做妓女,那麼,一個未能拿到畢業證書的莊子研究生當然更有理由落草。 我的血管裡流著她們的血,我帶著仇家的咒語出生,命運注定如此,注定如此,我能怎樣呢? 秦小姐坐在大班桌後面塗指甲,看我進來,親熱地招呼:“蘭寇甲油,黑色,最流行的,來不來?” “我不喜歡黑色。”我言不由衷。其實,我是不喜歡追隨流行。 黑色是我鍾愛的顏色。但是喜歡黑色是因為它夠另類,夠個性。如果黑色流行,那麼它會成為我最避之不及的一種顏色。 莊子說:“世俗之人,皆喜人之同乎己而惡人之異乎己也。同於己而欲之,異於己而不欲者,以出乎眾為心也。”

我才不相信。我的理論和莊某恰恰相反:與眾不同才出人頭地。 “夫以出乎眾為心者,何嘗出乎眾哉!” 我審視著秦小姐的化妝。 ——她的妝總是過於濃艷。以往已經如此,今夜格外誇張:藍色眼蓋、黑色唇膏、低胸晚禮服、加上十個黑指甲。她把這稱之為“舊上海風情”。而我要將之加一個定語:舊上海最下作的風月場所裡最低級的妓女的風情,還不屬於“長三”或“么二”的行列,而只配做半掩門子。 “今天誰要來?” “帥哥。”秦小姐嬌笑,自以為風情萬種地扭動腰身,學著電視廣告裡那個賣牙膏的小女孩的口吻,嗲聲嗲氣地賣弄風騷,“你有新搭檔了。” “搭檔?”我驚訝,“你是說要派個男歌手來?在俱樂部裡,男人好做什麼?”

“問得好!”秦小姐的笑如花枝亂顫,“女歌手兼做公關小姐,男歌手呢,而且是個非常嚴肅鄭重的男歌手,既不擅言談,又不會待客,你說高生花大價錢請他來做什麼?” 我怒火中燒。事實上我的確扮演著公關小姐的角色是一回事,但是被人這樣明白地當面說穿卻是另一回事。如果我也若無其事地隨口說出所謂夜總會經理不過是妓院老鴇,相信秦小姐的臉上也一樣掛不住吧? 可是心裡再火,表面上,我卻只能裝做不在意,淡淡地說:“是高生請的?那就只有兩種可能:一、他是高生心腹,來監視我們;二、最近有臨檢,高生請他來唱一出陽春白雪,裝裝門面。反正不論哪種,都是夜貓子進宅沒好事兒。” “猜對了。” “哪種對了?” “第二種。”

我噓出一口氣,好在不是第一種。 “最近掃黃風聲緊,高生不得不做做樣子。有同行嫉妒咱們生意好,舉報說'夜天使'有色情服務,高生請個嚴肅歌手來,以正視聽。”秦小姐裊裊婷婷地站起身,在鏡子前左右搖擺。 “這就叫'又想當婊子,又要立牌坊'。” “對,我是婊子,他是牌坊。”我自嘲,同時在心裡惡狠狠地想,我已經掉進染缸裡洗不清了,是個真正的婊子。但是他呢,夠資格做牌坊嗎? 有敲門聲。是後台總管阿堅。 “廚房裡沒雞蛋了。”他直挺挺地戳在那兒,一米八的大個子把經理室的門塞得嚴嚴實實,敦厚的臉上滿是焦急憂慮:“有客人要點十客西蛋飯外加蛋花湯,但是廚房裡統共只有五六個雞蛋。”

“沒雞蛋了問我幹什麼?”秦小姐嘬起嘴唇來向指尖吹氣,不耐煩地說,“找西廚去呀。” “西廚說了,就那不到十個蛋,客人急著要,他也沒辦法,難道讓他下蛋不成?” “那告訴我有什麼用?西廚不會下蛋,難道我會下?”秦小姐說著也急了,就地團團轉了幾個圈子,苦惱地吩咐,“去找Shelly想想辦法吧。” 我忽然便有幾分緊張。 “找Shelly想辦法。”是秦小姐的口頭禪。 每每俱樂部有了什麼擺不平的事,秦小姐的處理方案永遠是“找Shelly想辦法”。而Shelly,也彷彿真有三頭六臂,什麼雞毛蒜皮的麻煩事兒到了她那裡,都可以迎刃而解。 但是這一次,難道她有本事下蛋? 在俱樂部,西廚只是個擺設,讓客人在酒興大發之際來點兒點心充充場面的,所以廚房備料一向簡單,沒想到今天竟一下子跑來十個餓狼,點什麼不好,偏要點西蛋飯!

西蛋飯與我們北京的蛋炒飯不同,並不是雞蛋和飯兌著一炒就算,隨便打幾個蛋加點水也就對付了。而是將蛋煎得圓圓的,不焦也不流,剛剛好,不僅味道要香,更重要是賣相要好,是完完整整囫囫圇圇的一個整蛋,半點兒馬虎不得。而俱樂部的服務宗旨是:永遠不對客人說不。只要菜單上有的東西,客人點了,就一定要上,不可以任何藉口推脫。 但是,這裡是梅縣,不是廣州,晚上六點就已經商店關門,又沒有什麼二十四小時的小販,沒了蛋,除了上街乞討無法可想。 隱隱地,我有些好奇,也有些興災樂禍,想看到夕顏束手無策的狼狽相。 秦小姐的個性比我還刁蠻,事情搞不定,她絕對不會說自己管理疏忽,一定會把阿堅、西廚、和夕顏從上到下痛罵一頓的。

她惟一不會的事情,就是檢討自己。 我們的談話繼續,但很明顯兩個人都有些心不在焉。 “他叫什麼名字?” “誰?” “那牌坊呀。” “啊,你說那歌手。”秦小姐笑,“跟我同宗,姓秦,秦晉。” “秦晉?這名字有點耳熟。” “說是出過兩張MTV呢,算是歌星了,不過年輕的時候沒唱出來,現在快三十了,已經半退休,自己開著一家小餐館,家里人給打理著,唱歌純屬客串性質。” “那麼高生請他出山,還真是當牌坊用了。”我冷笑,“一個男小開做歌手,有點小名氣,又有點小錢,自然就沒有人懷疑'夜天使',有色情行當了。” 秦小姐也在笑,可是神情很不自然,隔了一會兒,到底忍不住把阿容叫進來打聽:“Shelly去哪裡了?”

“去弄雞蛋了。”阿容答,“她帶著阿堅和保安一起出去的,說去借雞蛋。” “借?去哪裡借?”秦小姐更加莫明其妙。 我卻已經豁然明白了。借。當然只有借一種辦法。商店雖然關門了,可是大排檔卻正是開檔的時候,Shelly要帶著阿堅和保安一起出去,自然是到街上大排檔去“借”雞蛋了。我們的人天天在排檔宵夜,多少認識幾個老闆,而且衝著阿堅和保安的個頭架勢,小老闆們哪敢不賣這個面子。怎麼我就沒有想到“借”呢? 無形中,我只覺自己又敗給了夕顏一次,心里長了一團草般煩亂。 阿容說:“秦小姐,你的指甲油真酷,真時髦。” 秦小姐牽動嘴角,表示領情了。 阿容又說:“聽說俱樂部要來一位男歌星,是個大帥哥。”

“你們這麼快就听說了?” “DJ乾仔說的。他去機場接的。”阿容神往地說,“乾仔是'夜天使'第一帥哥呢,他都說新人帥。讓男人誇男人,真不容易。” “不比女人誇女人難。”秦小姐自以為幽默地笑起來。 “秦小姐說話真有趣,一句是一句的。” 阿容又閒三話四東拉西扯幾句,覷著秦小姐情緒好些,頓一頓,終於言歸正傳:“我明天想請半天假。” “哦?” “明天我生日,乾仔說,第一次在梅州過生日,最好去泮坑拜拜神,會得到保佑的。” “泮坑?”秦小姐沉吟,忽然看著我問,“Wenny,我們也去泮坑拜拜吧。來了這麼久,都說泮坑神廟最靈,還沒去上過香呢。” “也好。”我反正是無所謂的。在梅州,最大的敵人是寂寞,一天好比一星期那麼長,而一個星期也只當一天過,每天都是睡覺、起床、逛街、唱歌、宵夜、再睡覺,毫無新意。

梅州是個很小的縣級市,小到散步都可以一直從市中心散到郊外去。 生活的變化,僅僅是每次逛街買回的衣服款式不同,或者晚上宵夜時買單的男人換了。但是逛街和宵夜的地點卻永遠只有百花洲和江邊,能做的事也只是划拳與喝酒。 在廣州還又好些,在廣州至少可以趕場,經歷不同的夜總會或者酒吧,多見幾桌人。但是在梅州,世界就只“夜天使”那麼一點點大,每天的話題也就是俱樂部裡那一些些事,走來走去都只看到那幾個人,在歌聲裡,在酒杯底,假鳳虛凰地演一出鏡花緣。 秦小姐說:如果在梅州不逛街也不拍拖,她保證自己活不過一個星期。 衣服是女人的氧氣。而男人是輸氧管。 外面傳來輕微的噪動聲。 秦小姐喜形於色:“一定是Shelly回來了。搞定了!” 我們從側門望出去,正對著西廚的後門,果然看到幾個員工圍在阿堅和夕顏的身邊起哄,西廚高興得只差沒把他倆供起來:“Shelly姑奶奶,可救了小的一命了!” 看到大家眾星捧月一樣地圍著夕顏恭維,我心裡有說不出的悶氣,秦小姐十根手指尖上的黑色甲油忽然便有了幾分張牙舞爪的意味。 這天晚上是我第一次見到秦晉。 的確帥,而且有味道。 男人很少可以長得真正有味道,往往不是太粗就是太弱,總有這裡那裡的不順眼。不像女人,萬紫千紅總是春。男人,只有那麼屈指可數的幾種摹本,兵馬俑是一種,二郎神是另一種,李白是第三種,再其餘的,都是變種。 秦晉是兵馬俑那種的,但是遠比兵馬俑高,上下身的分配也勻稱,而那種積澱千年的沉靜剛毅卻不變。那叫地氣。 他五官每一筆都是千錘百煉,烈火焚燒。有種讓人心儀的滄桑和沈穩。彷彿經歷百年風霜而痴心不改。 可惜我不喜歡找同行做朋友,否則一定泡他。 夕顏看到秦晉時有明顯的震撼。 是秦小姐介紹他們兩個認識。 “這位是秦先生,五百年前是一家,我該叫你大哥吧?這是Shelly,我的助手,也是我的好妹妹。” 天下人都是她手足親戚。 秦晉和夕顏握手。眼光相對時,我看到夕顏的身子顫了一下。 我對女人的眼神像對男人的一樣在行。 秦晉掉進夕顏眼裡了。那裡面漣漪一重又一重,藏都藏不住。 燈光忽然在這個時候滅了。 驚呼聲四起:“停電了!停電了!” 就那麼巧,在我目睹林夕顏和秦晉兩個“觸電”的時候,“夜天使”竟然難得地停電了。 秦小姐尖叫:“這怎麼辦?這怎麼辦?Shelly,想想辦法,快想辦法。” “別擔心。”是秦晉的聲音,他的聲音在黑暗中聽起來格外悅耳有磁性,“沒有接到停電通知,可能只是短路,誰能告訴我電門在什麼地方?” “我帶你去。”這個聲音是屬於夕顏的,“秦小姐,您在這兒等一會兒,別到處走,小心碰傷。Wenny,能不能……” 她有些猶豫,但我已經明白了。說實話我很不想听從她的指派,但是我自己也不得不承認這是最好的辦法,而且,我不想在新搭檔面前露怯,故意爽快地說:“你們去吧,大堂的客人我來招呼。” 夕顏伸出手來,我在黑暗中接住了,同時抓住秦晉的手,三個人就像串在一根線上的螞蚱一樣魚貫而出。然後夕顏的聲音在大堂裡響起:“大家不要慌,最好留在原地不要走動,小心打翻東西,碰傷自己。我們現在就去電房維修,很快會好。” 我摸索著來到台上,盡量使聲音顯得清脆俏皮:“各位朋友,各位嘉賓,讓我們一起欣賞這短暫的黑暗的愛撫,讓我們在黑暗中傾聽一首歌。我為大家清唱一曲好不好?” “好!”掌聲雷動,客人們大聲慫恿:“唱吧,Wenny!唱啊!” 被燈火輝煌寵壞了的都市人難得經歷真正的黑暗,明知是短暫的,故毫不擔心,反而視為一場遊戲。 死亡不是夢。
我清一下嗓子,開始唱起來。仍然是那首《黑色星期天》。在黑暗中,這首歌的魅力無窮無盡地揮發出來,湮沒了所有的喧囂與浮躁。 這也是我第一次在黑暗中為這麼多人清唱,我被歌聲打動了,被那種無邊無際的絕望和淒涼打動了。 半閉著眼睛,讓聲音從心底流出,整個世界都沉靜下來,傾聽我的歌聲,同我一起體味死亡。 死亡,是生命最大的快感,像一片羽毛在白雲下隨風飄送,輕盈無所依,亦不必擔心方向。 死亡是結束,是最安靜的休息,死亡使所有的罪惡與傾軋都停止,讓心靈永恆沉靜。 我崇拜死亡。 四圍靜寂。我的聲音飄蕩在黑暗的上空,飄蕩在無聲的人群中,飄蕩在遠古的曠野,從心靈的最孤獨處走向沒有腳印的雪野裡。 像風在呼嘯。像雲在風的撕扯下聚散無踪。像流浪在異鄉的藝人無從選擇自己的命運。像這首歌本身。像上帝安排了一次停電,僅僅是為了讓眾人有機會在黑暗中欣賞我的一次清唱。 一曲歌罷,燈光大作。 舉眾歡呼起來,彷彿平生第一次擁抱光明,客人們紛紛起身,有節奏地叫起來:“Wenny!Wenny!Wenny!” 秦小姐從辦公室裡奔出來擁抱我,誇張地喊:“謝謝你,Wenny,謝謝你!你真棒!太棒了!” 在酒店里工作的人,多少都會有些神經質,舉止言談充滿戲劇性,做什麼都略帶誇張。所以酒店工作的人都喜歡喝一點兒酒,為自己的佯狂找藉口。 後台所有的員工都擁到前台來向我鼓掌、吹口哨。 這時夕顏和秦晉也從大堂入口走了進來,遠遠地向我豎起大拇指致意。 我有些赧然,其實最大的功勞應該屬於他們兩個。 DJ乾仔趁機造勢:“讓我們用掌聲和燈光來歡迎我們的新歌手秦晉先生,有請秦晉!” 掌聲一陣響亮過一陣。在黑暗和光明的交替刺激下,客人們發狂了一樣,把今夜當作嘉年華會。 秦晉上台時,我對他綻開最燦爛的笑:“歡迎你,普羅米修斯。” “過獎。”他點點頭。 我反而有些驚訝,他居然知道這個典故,也算不簡單了。 第一次合作,我和秦晉都挺小心,不敢考較對方,不約而同都選了幾首最容易唱的對歌:《萍聚》、《相思風雨中》、《東方之珠》、《康定情歌》…… “情海變蒼茫,痴心遇冷風。當霜雪飄時,但願花亦艷紅,夜茫茫路上珍重……” 歌聲又懷舊又纏綿,兩個人的眼神交織在一起,同燈光與音樂一起,匯成一個太平盛世。 但是這卿卿我我的兩個人其實無情。 有情的,是角落裡另一雙眼睛,一直靜靜地、忠誠地凝視著台上。 那雙眼睛,屬於夕顏。 我忽然想,剛才在我唱歌的時候,他們倆去電房維修,一定也是手牽著手走過整個大堂和長長的走廊的吧? 不知怎地,這個念頭使我非常不快。 他牽著她的手,他們在黑暗中並著肩一步步試探著摸索著往前走,時時停下來對視一眼,雖然什麼也看不到,可是他知道她在看他,她也知道他在看她,然後他們彼此輕輕握一下手,再前行幾步,再停下,手牽著手,肩並著肩,試探著親近,黑暗中的親暱……多麼像一場盲婚。 我頻頻偷窺夕顏的眼神。惡意地想,不知這雙眼睛流淚時是什麼樣子。 我一直想看到夕顏哭的樣子。想知道夕顏平靜的眼中什麼時候會有淚。她的笑容如此純淨真誠,讓人看了生氣,忍不住想摧毀那笑容,代之以淚流滿面。 想到夕顏淚流滿面的樣子讓我感到痛快。 一個完美的戰鬥計劃漸漸在我腦子裡完成:我要撮合秦晉與夕顏,然後再勾引他,讓她傷心,讓她流淚,讓她敗在我手下。 吳先生在這個時候走進大廳。 我的注意力不得不從夕顏身上轉開,將手比在唇邊向門口飛了個吻。 秦晉明白了,體貼地說:“唱完這首歌你去應酬一下吧,我獨唱好了。” “謝謝你。”我在電視屏的遮掩下輕輕捏一下他的手錶示道謝。 他微愕,不知該不該抽回手去。而我已經放開他,飄然下台。 這是我今天晚上第三次握他的手:第一次,是初見面的握手禮;第二次,是在黑暗中引路;第三次,則純屬勾引和報復。 報復誰呢? 吳先生給我帶來一份禮物:帶有嵌翠墜子的項鍊。 翠的成色不是很好,但是鑲工很精緻。價格不菲,不過也不會高昂過分。正是大款送給“小蜜”的最佳禮物。 我立刻挽起頭髮,讓他替我戴到頸上。 他照做了,並沒有趁機在我修長白皙的脖頸上吻一下,這使我有些意外。原以為他忽然送禮是想在今晚將我們的距離拉近一大步的,何以如此坐懷不亂? “我要離開梅州一陣子。”他說,“去照看一下我其他幾間酒店。” “什麼時候動身?”我低下頭,心里略有幾分惆悵。吳先生不是我惟一的客人,但是交往了這麼久卻還始終維持在朋友的分寸上,這一點和別的男人多少有些不同。現在我明白他為什麼今晚要送我禮物了,是在對我們的交往做個總結吧? “就這幾天吧,還有些零碎事兒要處理。”他攬住我肩膀,“走之前,我大概沒時間再來看你了。” “明天上午你有時間嗎?”我忽然轉出一個念頭。他這樣的人,雖然在梅州時似乎對我頗有情義,一旦離開,會轉身便把我拋到九霄雲外的。不,我一定要在他走之前最後一搏,撈取最大的利益才放他走開。 從前八大胡同一等小班的姑娘接客,都不會太熱情,更不會輕易讓客人留宿。客人們以得到花魁姑娘的一夜情為榮,但是姑娘們如果只被客人溫存一夜後即拋開不再來,則是件丟盡面子的事情。 所以她們開始會淡著客人,吊著客人的性子,讓他一點點地討好自己,得來不易才會珍惜,態度遠比今天的豪放女們尊重。 但是適當的時候,她們會忽然變得很主動,像冬天裡的一把火,格外燎人。 如此,那客人才會相信這姑娘對自己是真心,是動了情,是精誠所至金石為開,才會舍盡千金搏一笑。 家學淵源。我知道應該在什麼時候點燃這把火。 “明天,上午,我們能再見次面嗎?”我微仰著臉,專注地望著他。我知道這個角度的我看起來格外天真。 他有些震動,溫柔地問:“怎麼?” “我想約你去泮坑拜神。” “你信神?” “以前不信,但是,我知道你信。”反正明天打算上一次山的,正好乘機賣人情。我將頭垂得很低很低,彷彿在忍淚,停了好一會兒才重新抬起頭來,很艱難很低聲地說出我的邀約:“我想在泮坑為你送行,祈禱你一路順風。” 沒有人可以拒絕這樣的約會。閱盡繁花的吳先生也不能。而且我知道,梅州人多信神,對泮坑神廟十分在乎。吳先生不可能不答應我的這個約會。 果然,他握住我的手,大為感動:“沒想到你肯為我去拜神……好,明天早晨十點,我去百合花園接你。” 刀。 黑暗的蔽翼下,我揮舞著刀子向母親衝去,瘋狂地喊:“為什麼是你?為什麼是你?” 一刀接一刀地刺出,我哭得聲嘶力竭:“為什麼是你?為什麼要是你?” 血噴出來,濺了我一頭一臉,但是母親不肯倒下。永遠不倒。 她在夢裡對我冷笑,冷冷地喝道:“她瘋了,抓住她!” 一個男人衝上來,我對他揮起刀子,然而沒有刺出前,他那張英俊的臉像閃電一樣劈向我的心,我昏了過去。 我在夢中昏了過去,卻在現實中醒了過來。 淚水和汗水幾乎將我湮沒,我摀住臉,任淚水在指縫間流。什麼時候?什麼時候我才可以告別這些夢魘?結束這無邊的流浪? 有人說,午夜醒來是一個人意志力最薄弱也是情感最真實的時候。可是我的柔弱有誰安慰,我的情感有誰承當? 世界那麼大,世人那麼多,可是找不到一個可以愛的人。 黑漆漆的屋子裡,彷彿到處藏著食人的獸,它們在冷笑,窺視,等待我最無力的時候將我吞噬。我幾乎聽得到它們磨牙的聲音,那麼邪惡而張揚,充滿慾望。 “你是妓女,你女兒是妓女,你孫女兒是妓女,你曾孫女、曾曾孫女、你們世世代代都是妓女,永世不得超生,我恨你,做鬼也不會饒過你!我詛咒你……” 那切齒的、血腥的詛咒,在黑暗中蝙蝠一樣張開翅膀,血從黑暗中湧動出來,汩汩流淌,漫過床沿,漸漸淹沒我,窒息我,啊…… 我翻滾下床,掙扎著開亮樓裡所有的燈。 沒有,沒有血跡,沒有古裝的女子,沒有魔鬼對我念咒。 我長長地舒一口氣,打開電腦上網。大風起兮在悄悄話信箱裡向我問好。我立刻將自己的QQ號回复給他。 躲藏在電腦ID後面的究竟是一個人抑或一隻狗都沒有關係,我要的,只是一個可以對話的名字。 這個不眠的夜晚,多麼渴望有一個人可以陪我聊天,接觸一點兒人氣,讓我忘記那些夢魘與仇恨,再重複那些夢,我真的會瘋的。 心裡原是不抱希望的。但是就那麼巧,敲門聲幾乎立刻響起,大風起兮竟然在線。 我有些許淡淡的驚喜。 “起這麼早?或者根本就沒睡?”他打了一個笑符號後開始投石問路。 我誠實地回答:“沒睡,失眠。” 我在網上一向誠實。有些人上網是為了變換身份玩神秘,而有些人上網則恰恰相反,是想恢復真實的自己,說一會兒真話。我,屬於後者。 論壇使人與人的交往變得單純。我渴望對話,真正的心靈的交流。 “問女何所思?問女何所憶?” 咦,跟我玩《木蘭辭》?投桃報李,我回之以:“自伯之東,首如飛蓬。豈無膏沐,誰適為容?” “式微式微,良人胡不歸?” 正是棋逢對手。我興致大長,轉守為攻,決定逗一逗他。 “既見良人,雲胡不喜。我現在好多了。” 對方打出一連串驚嘆號,問號,省略號,做奄奄一息狀。 噩夢的陰影散去,我對著屏幕大笑,問他:“嚇到你了?” “暈。” “老男人貧血?” “招架不來。小女子風緊,老男人扯呼。” 我才不肯放過他。 “煽風點火的可是你呀。大風起兮?” “哈哈,這叫班門弄斧,請君入甕。你若果然有隨風聚散那麼乖巧,該做低眉順眼狀,焉可如此伶牙俐齒?” “是你風勢不夠強嘛。罷罷罷,隨風聚,隨風散,散了。” “別,別。”輪到他留我了,“老男人加緊風力,借了芭蕉扇來了。” “鐵扇公主是你近鄰?” “非也非也,與牛魔王一面之交而已。” 這樣子半真半假半古半白地扯著閒話,時間過得好快,兩個人你來我往地耍花槍,不知不覺已經東方大亮,月落星沉。 我打下最後一句“天亮了,我們該睡了。”斷線下網,心裡有種懶洋洋的快樂。 窗外遠遠地傳來雞啼聲。哦,又是一天了。 雞啼第一次讓我感到有生氣。生人的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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