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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重逢

忘情散 西岭雪 4868 2018-03-16
當雪冰蟬出現在蘇慕家門口時,蘇慕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這怎麼可能呢?他夢中的公主,那天邊的女神,真的會降臨一個窮小子的家嗎? “公子,我可以進來嗎?”雪冰蟬巧笑嫣然。 她叫他公子,一如前世。然而蘇慕卻清醒過來,明白地知道這是今世的雪經理,不是前生那個小丫鬟。因為,面前的雪冰蟬是這樣的自信、磊落,臉上沒有半分淒苦徬徨。 他端給她一杯洛神紅茶,紅得像血。 “前世,你常常給我泡茶。”他說,如訴衷腸,如嘮家常。 而她絲毫不覺得突兀,自然而然地接口:“但你從來沒有誇過我的茶泡得好,你最多會誇一句好酒。” “你最擅長煮的是青梅酒。有一次我和你聊起三國時,曹操青梅煮酒論英雄……”

“我記得的。那天是滿月,我們在滴翠亭喝酒下棋說三國,把滴翠亭來比青梅亭,曹操感慨過'今天下之英雄,惟使君與操爾。'但是你卻只嘆獨孤無敵。” “我記得,當時你勸我不如學李白:'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 “但是你要我陪你下棋,說自己好歹強過李白,不必邀月成伴,而有我陪你對弈。” “那你還記得那盤棋是誰贏了嗎?” “當然是你,公子,”冰蟬溫柔地說,“公子所向披靡,從來都沒有輸過。” 蘇慕只覺得蕩氣迴腸。 這一刻,已經分不清前世與今生,也分不清眼前的雪冰蟬,究竟是哪一世的雪冰蟬。 屋子裡彷彿起了一陣霧,他變成青衣長劍的古代武士,而她是束髮纏腰的落難公主。

時間和空間完全混淆了。當感情的潮水湮沒了時間的海洋,千古也就在一念之間,隔了千秋萬代,物換星移,然而愛的誓言,何時有過不同? 蘇慕與雪冰蟬,同時從對方的眼中,看到了不容質疑的感情,那就是人間最珍貴的——愛! 曾經,雪冰蟬苦心孤詣地設法釀製新酒。 一心一意,千方百計,要造一種醇而不烈醉而不傷的新酒。 蘇慕遮好飲,但是從來沒有醉過。 也許,是因為他不敢醉。 也許,是因為他不會醉。 一個多疑的人是不可以讓自己喝醉的; 而一個無情的人想醉也很難。 這兩條,他都具備,且是個中翹楚。 這樣的人,怎麼會醉? 或許正是因為如此,他很想醉一場,想嚐一嘗醉的滋味。 人,豈非都好奇於自己所不知道的領域?

所以,雪冰蟬想釀造一種酒,可以滿足公子醉一次的慾望,卻不會傷他的身。 試驗的時候,她忍不住想,人家說酒後吐真言,如果公子醉,他會說些什麼呢? 公子技冠天下,卻時時抑鬱不樂,有時,她會嘗試走近他。 “公子,你的家人呢?” “被仇家殺光了,”他面無表情,“我已經沒有親人。” 她的心立刻疼起來,脫口而出:“但我會永遠伴著你的。” “你?”他瞇起眼,嘲弄地看著她。 她立刻覺出了自己的卑微。 卑微,並不是因為她只是一個婢女,而是因為她愛上他。 一個人愛上另一個人,就會變得沒有地位,卑微,無助,自己輕視自己。 她低下頭,回到酒坊繼續試驗她的新酒。 也許,只有醉酒,可以讓她與他有一次平等的談話。

為了尋找一種最好的釀酒材料,她遠赴長白山天池,取寒冰化水,以為酒引。 然而,酒未成,身先死,他沒有來得及喝上她為他釀製的冰蟬酒,她卻已經先為他喝下了忘情散。而那些寒冰酒引,也在酒坊大火中化為灰燼…… “我第一次見到你,你穿著一身白衣從我面前經過,我不由自主,跟著你走了整整一條街,可是你頭也沒有回一下。” “我第一次見你,卻是在大廈的樓下,你吵著要見我,滿口裡嚷著什麼前世今生,說要給我講故事。記得,當時我還叫保安送你去警察局呢。” “是呀,那次我和保安大打出手,卻仍然不能留住你。朝思暮想,什麼時候,我才能夠和你面對面,坐下來好好地做竟夕之談。” “但是後來我想見你,願與你做竟夕之談的時候,你卻失踪了。竹葉青說你不願意見我,為什麼?”

“我前世負你太多,今生受再多的折磨也是應該的,我不想再藉你轉運,寧可受百世懲罰。” “但那都已經是前世的事情,雖然每次我回憶起來都覺得很痛苦,可是現在的你畢竟不同,我們為什麼不可以忘記過去,重新來過?” “是呀,忘記可以帶給你平穩的生活,記憶卻只能使你痛苦。但是我們被命運詛咒,命中註定,只有你記起所有的事情,並且心甘情願地寬恕,我才能真正解脫咒語。” 這是兩個失散了太久的情人,走過茫茫的時間的荒野,終於又走在一起,他們之間有太多的話要說,太多的舊要敘。 他們從前世談到今生,從初識談到相思,沒有絲毫的陌生,沒有半分的遮掩,彷彿兩個穿過墳墓站在上帝面前的靈魂,肝膽相照。 他們像情侶一樣地開始約會,有著那麼深厚的歷史做積澱,他們的愛,幾乎不需要經過任何的追求與期待,就直接進入了最深沉的苦澀期。

然而愛得愈深,就愈痛苦。 因為記憶。 那些記憶,往往發生在最快樂的時候。 有人說所有的愛情都會經歷痛苦,然而世上可有一對情侶,會像他們這樣,每當情投意合之際,記憶就會不請自來,讓剛才還沉浸在愛情甜蜜裡的心境在剎那間變得苦澀晦暗,痛不欲生? 風花雪月不一定是柔美浪漫,靈犀相通也不代表心心相印,執手相望之際,最深沉的愛情和最痛苦的記憶,便一同復活了…… 除了愛,有什麼理由可以讓一個人放棄所有的自尊與自由,甘願為人作婢,無怨無悔? 雪冰蟬在蘇府雖然自謙為僕,上上下下卻都知道主子許了她自由身,並不敢拿她當下人看待,腳前腳後只趕著叫“雪姑娘”,大事小情只向她問主意。蘇慕遮面前,也只有她可以平起平坐,同桌共飲。

但是冰蟬從不拿腔作勢,居功自傲,總是待人謙恭,事事親力親為。尋常小菜,只要經了她手,便有一番不同滋味;蘇慕遮早晨必飲的一杯蓮子茶,也只有雪冰蟬泡製的最為可口,苦而不澀,香而不膩。 漸漸地,連蘇慕遮都習慣了她的服侍,一會兒不在身邊,就要差人找來。但是同時,她的過分順從也讓他不知道珍惜,而越來越視她為府裡擺設,彷彿她的存在是天經地義的一般。 一日,楚地首富楚半山帶女兒來府上做客,一住半月,言語間,流露出要結親的意思。蘇慕遮雖未答應,卻也沒有明確拒絕。 楚家大小姐楚玉環,相貌美艷,而生性潑辣,一早已揚言非賭林第一高手不嫁。她看中了蘇慕遮,可是蘇慕遮對她卻只是忽冷忽熱,不遠不近,軟硬不吃,聲色不動。

潑辣的人處事向來有個原則,就是如果事情不合己意,必然不會認為原因出在自己身上,而一定要遷怒於人,她的遷怒對象就是——雪冰蟬。 雪冰蟬的美麗,雪冰蟬的高貴,雪冰蟬在蘇府的地位超然,深得人心,在在都讓她覺得礙眼刺心。 “她在你府上出入隨意,舉止無禮,哪裡像個丫頭?”她向蘇慕遮饒舌,“看她那套打扮,終年一件白袍子,跟穿孝似的,你也不嫌忌諱。跟她說話,愛搭不理,死眉瞪眼的,木頭都比她多口活氣兒。不過略有幾分姿色,就把自己當天女下凡了。” 蘇慕遮只是淡然:“是嗎?” “怎麼不是?而且沒有禮貌,架子大得不得了。支使她端杯茶來,她老是不情不願的,我那天散步,想去酒坊轉轉,她居然守在門口不叫下人給我開門,還說什麼酒坊重地不可參觀。倒好像她是小姐,我是僕人了。”她喋喋不休地抱怨,“一個丫頭,這樣沒上沒下的,你也不好好管教一下。”

“那麼,就交給你幫我調教調教可好?”蘇慕遮輕佻地調侃,一副浪子相。 楚玉環再潑辣也畢竟是女兒家,不禁紅了臉:“我又不是蘇府女主人,有什麼資格調教丫頭?” 但是背轉身,她卻當真端起女主人的架子來,命冰蟬當夜抱枕褥到她的屋中服侍。 冰蟬傲然不從,淡淡說:“我雖然是我們家公子的侍女,卻不是別人的丫頭。楚小姐,恕不能奉陪!” “回來!”楚玉環惱了,“你也知道你只是侍女,可不是仕女,端什麼小姐架子?” “謝謝楚小姐指教。”冰蟬回過頭,平靜地看著她,“楚小姐還有什麼事嗎?或者,我替您把您的丫頭找來?” 她那不卑不亢的態度激怒了楚玉環,一個被激怒的人往往會口不擇言,說出心底里最深的秘密。

“如果我嫁給了你家公子呢,你不要叫我一聲夫人?”楚玉環凶悍地問,她意識到自己有些失言,但有什麼所謂,對方只是一個丫頭罷了。在丫頭面前,何必謹慎? “就算你做了蘇府女主人,你也只是蘇公子的夫人,不是我的主人,”雪冰蟬冷淡地說,“何況,也等到做了之後再說吧。” “好個牙尖嘴利的丫頭!”楚大小姐大怒,“我如果不讓蘇慕遮罰你,我就不姓楚。” 不知道她究竟是怎樣演繹的,蘇慕遮叫來了雪冰蟬:“立刻去給楚小姐跪下,向她道歉。” “我不會去的。”冰蟬搖頭,這是她對公子的第一次忤逆。 “我不是楚家的丫頭,憑什麼要跪?” 蘇慕遮意外之餘,倒真的有了些興致,逼近一步:“你當真不跪?” “不跪!”雪冰蟬天性中的高貴發作了,她像一個真正的公主那樣昂起頭,凜然地說:“除了天地與公子,我不會跪任何人!” “那卻是為什麼?”蘇慕遮嘲弄地看著雪冰蟬,口氣輕慢:“如果我娶了楚玉環為妻,她和我就是兩位一體,你尊重她,也就是尊重我。你可以跪我,為什麼不能跪她?” 雪冰蟬被刺痛了。公子有一天會結婚,會娶妻,他的妻子將成為她的女主人,對她頤指氣使,欺凌她,甚至攆走她。那一天迫在眉睫,她將失去她的公子,再不能跟隨在他身邊。 她抬起頭,看著蘇慕遮,不說話。灞橋梅林一戰,她跟定了他,放棄他許她的自由,寧可入府為僕,甚至做得比所有的僕人加起來為他做的都多。可是他不領情,他擁有了她的自由,便隨時準備將它像禮物一樣送給別人,讓別人分享他對她的特權。在杭州迷園是這樣,回到靜翠湖還是這樣。何其殘忍? 而這殘忍在繼續,蘇慕遮嘲諷的笑像一柄劍一下下地切割著她的心,他哂笑著,彷彿在說一個多麼可笑的笑話,“你既不是丫頭,卻又死乞白賴地跟著我,算什麼?莫非,你愛上了我?” “是。”雪冰蟬忽然清脆地回答,完全豁出去。 “只有愛,才會讓我如此地沒有地位,沒有自我。” “你怎麼會有這麼古怪的念頭?”沒想到,蘇慕遮竟這樣評價,“楚玉環說你沒上沒下,不主不僕。我也覺得不方便再留你,你走吧。” “你真的要我走?” “要么離開我這蘇府,要么去給楚玉環跪下,這兩樣,你選哪樣?”他折磨她,並以折磨她為樂,就像貓玩老鼠。 “帶著你的枕頭,滾到楚玉環的屋子裡去,她叫你做什麼,你就做什麼。如果做不到,也不用再來見我了。” “公子,我到底做錯了什麼,你要這樣對我?”雪冰蟬終於流淚,她看著蘇慕遮,一生中,惟一的一次表白,也是惟一的一次怨憤:“我一生中,惟一的錯,只不過是愛上了你。就因為我愛你,你便可以任意羞辱我,作踐我,討厭我!難道愛你,是這麼不可饒恕的錯嗎?” 雪冰蟬在夢中輾轉反側。 以前,她只要睡著,就像是一隻沒有變成蝴蝶的蛹,異常酣熟。 但是現在不同了,現在她每晚蠢蠢欲動,即使在睡夢中也不斷地抖動著她長長的睫毛,彷彿蝴蝶撲著它的翅膀,哪怕再細微的聲響也能將她驚醒,而她一旦醒來,眼睛中立刻流露出不安與悸動,甚至不需要經歷那個從蒙到清醒的過程。她幾乎就是為了災難而準備著,時刻憂慮並等待它的降臨。 而那個災難,就是蘇慕,以及她的關於他的記憶。 記憶自喝下忘情散之後中斷,變得空白。 忘情散。是因為那樣的絕境,才逼使她不得不孤注一擲,以喝下忘情散出賣靈魂為代價留在他的身邊。 後來呢? 她再一次問自己,後來呢?變成“武媒”後的自己是怎樣的結局?她終於留在公子身邊了,但是公子如何待她?他娶了楚玉環沒有? 雪冰蟬坐起來,把臉埋在手心裡,接了滿手的淚。 她已經連著幾個晚上沒有好睡了,連龍涎香都於事無補。每到深夜,前世的記憶就會來叩她的門,令她痛楚不堪,輾轉難眠。 她越來越害怕那些突如其來的苦難記憶。 隨著她的記憶漸漸復蘇,她的痛苦也越來越深重,每想起一點往事,都會令她的痛楚加重一分。誰會願意生活在舊日的災難裡? 如果相愛就意味著重複痛苦回憶,那麼這一段感情,可還值得祝福? 她不住地對自己說:那是前世,是過去,和今天的自己,今天的蘇慕無關! 但是有什麼用呢?前世也罷,今生也罷,雪冰蟬還是雪冰蟬,她們擁有同一顆心,也就擁有同樣的愛與痛楚!她渴望見到蘇慕,希望分分秒秒與他在一起;但是又害怕見到他,再次想起那些不開心的往事。 記憶如影隨形,讓愛人的心飽受折磨。 窗外彷彿是起風了,有隱隱的聲響,如泣如訴。月光透過窗紗鋪了一地,宛如秋霜,透著一股寒意,照著她輾轉反側——明月樓高休獨倚。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 這是她前生最喜歡的詞。後來,那滴相思淚化作了蘇慕的心。 “蘇慕,蘇慕。”她沉吟著,不知是甜蜜還是悲傷。蘇慕的名字,像一柄帶刺的劍,在她的心裡翻絞,每念起一次,疼痛便加重一分。她的心,已是千瘡百孔。 什麼叫刻骨銘心?什麼叫生不如死?原來這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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