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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三十歲的初戀

繡花鞋子梅花咒 西岭雪 8061 2018-03-16
“繃有三:大繃舊用以繡旗袍之邊,故謂之邊繃;中繃舊用以繡女衣之袖緣,故謂之袖繃;小繃用繡童履女鞋之小件,謂之手繃……” 洛紅塵面前攤開著一本《雪宦繡譜》,可是看了好久,卻一行也沒有看進去。 她的內心並不像表面做到的那樣無動於衷。 沒有一個女孩會對周自橫那樣的男人的好意無動於衷。 紅塵是個女孩。一個有虛榮心和繁華夢的正常女孩,不可能沒有做過白馬王子與灰姑娘的夢。只是,內心深處,她害怕自己搭上的,是午夜十二點過後的南瓜車,水晶鞋與玫瑰花,都只是一種脆弱的假象。 窮家的女兒輸不起。因為她所擁有的,無非是自己,自己的驕傲與自己的感情。很明顯,周自橫向她索取的,正是這兩樣東西,她唯一的擁有。如果她付出感情,放棄驕傲,而他不能珍惜,那麼她還剩下什麼呢?

早在八歲的時候,她就在日記裡寫過一句話:為了免去失掉的痛苦,我不想再得到。 那次,是為了一隻受傷的麻雀。鄰家的男孩子用彈弓打下一隻麻雀,一時興起送了給她。她小心地為它包紮傷口,希望它會好起來,會重新飛向天空。 那是她童年生命中擁有的第一份友情,喚醒了她全部的愛心與母性。她守著那隻麻雀,整整守了一天一夜。餵牠清水,小米。可是麻雀只是不理不睬,拼命地扑騰著,羽毛四散,聲嘶力竭。她心疼極了,捧它在手心,苦苦地勸:小麻雀,我知道你想要回自由,你想回到天空。可是你現在不是受傷了嗎?我並不是要關著你。我只是想為你療傷。你放心,等你傷養好了,我就放你飛走。麻雀不聽勸告,仍然扑騰著,掙扎著,躍躍欲飛,卻一離開她的手心即重重地跌落在地上。她心疼地流了淚,試盡各種方法想讓麻雀安靜下來,卻一籌莫展。

第二天早晨,麻雀累死在她為它準備的溫軟的窩裡,死在月季花瓣和金沙樣的米粒間。羽毛零落地撒得到處都是,大睜雙眼,望著它再也回不去的天空。 它是氣死的,也是累死的。 她哭了,捧著麻雀漸漸僵硬的小身體哭了一個上午,鄰居的男孩子看到了,不以為然地說:“有什麼好傷心?你喜歡,我再替你弄一隻。” 然而她斷然地拒絕了。 “為了免去失掉的痛苦,我不想再得到。” 從那時候起,她已經知道保護自己的最好辦法就是不要希企太多,不要奢望不屬於自己的東西。 周自橫,就是不屬於自己的東西。他的錢,他的感情,都不屬於自己。 因此,她斷然地,拒絕了他的錢的同時,也拒絕了他的感情。 但是她的心裡,明明在猶豫著,也在觀望著。

這天早晨,她的觀望得到了結果——梅綺早晨打電話到辦公室,指明要找洛紅塵接電話,然後彬彬有禮地通知她:“自橫昨晚喝醉了,現在還沒醒。我要照顧他,今天我們兩個都請假一天。公司的事,要你這個總經理助理多費心了。” 那一刻,洛紅塵如墜冰窖。 她撐住桌角,狠命地對自己說:不要發抖,不要發抖。這一切和自己有什麼關係呢?周自橫和梅綺酗酒,同居,雙雙曠工,這和自己有什麼關係呢? 可是控制不住地,她的身體只是秋風中樹葉一樣瑟瑟地發著抖,冰冷徹骨。 原來她是在乎周自橫的,如此地在乎,超過自己的預料。她拒絕了他,卻暗暗期待他的另一次進攻,並且希望他為她而貞潔。但是現在,她知道他是一個什麼樣的人了,要那樣的一個人珍惜感情,專一地去愛,也許就像跟老虎商量讓它自動脫下皮毛給自己做件大衣更近於癡人說夢吧?

她看著鏡子,鏡子裡的人面色青白,眼神糾纏。她是瘋子的女兒,她有瘋狂的基因,有悲慘的命運,有悲哀的童年,卻惟獨沒有乘龍的運氣。醒醒吧,灰姑娘! “瘋子的女兒”。 從紅塵記事起,這個稱呼便一直跟隨著她,彷彿她的另一個名字,一直跟了二十三年。 父親的病一直是紅塵心頭的傷。姥姥和姥爺痛恨父親,他們說是父親殺死了母親的,所以對他沒有半分憐憫,也從不去探望他,並且對“瘋子的女兒”、這個被迫接受的外孫女也沒有多少疼愛之情。姥爺洛長明是離休軍人,雖不富裕,撫卹金也足以維持一家三口的生計,尤其他們都不是在物質上要求多多的人,飽暖倒是無憂的。 然而洛紅塵自小便被教育要自力更生,練習繡花的技藝,從鎖邊到十字針,直至可以獨立完成一幅繡品,然後交給姥姥放在店裡賣掉,換來她的學費與口糧。

紅塵自幼得到的溫情甚為有限。這使她對父親——即使只是一個瘋癲的父親——仍然心存強烈的愛。早從初中開始,她就會定期坐公共汽車穿越半個南京城,偷偷地去郊外的精神病院探望父親。 父親很英俊,即使瘋著,神情呆滯口齒不清,可是輪廓分明的臉龐仍然顯露出他在好著的時候是個多麼英俊的青年。時間對於他是靜止的,他的記憶從妻子去世那一刻起便定格了,所以歲月也很難在他臉上留下痕跡,過了這23年,他看起來,仍然是個年輕人,和紅塵站在一起,不像父女,倒像兄妹。 她去看他,溫柔地陪他說話,給他梳頭。他有時候會很高興,好像清醒了一點的樣子,在她走的時候會留戀地問她,什麼時候再來?可是到她再來的時候,他卻又把她忘記了,於是一切從頭開始……

這麼多年過去了,她和他的關係,從未取得一點點進展。他每天老是癡痴地望著一個地方,輕輕喊“飛煙,飛煙”,或者是“非音”也未可知? 但是在上個月,她再去看他的時候,他忽然抓住她的手,清楚地叫:“秀秀!秀秀!” 她嘩地就哭了,洛秀是媽媽的名字,爸爸是把她當成媽媽了。他不記得時間的流逝,可是時間沒有忘記他,已經悄悄把他的女兒培養長大,長到和當年的洛秀一般大了。他終於記起了“秀秀”,終於記起了她! 她抱住父親大慟,這一刻比任何時候都更加親切地感覺到彼此的血脈相連。她和父親四目相對,瘋人的眼睛本是沒有聚焦的,可是此時周鋒這樣專注地凝視他,費力地想,費力地想,好像在一點點地意識、思考、分辨、確定——她知道,父親眼裡的她並不是真正的她,而是她的母親洛秀。她生著和母親一樣的臉孔,是這張面孔混淆了時間和空間,照亮了父親的記憶。

其實她和母親並不算像,雖然她們生著一樣的眉毛,一樣的眼睛,可是母親臉上的線條要柔和得多,透著股江南女子特有的水靈;而紅塵卻棱角分明,眼神凜冽,帶點北方人才有的硬朗。然而血濃於水,流傳在她們骨子裡的東西卻是相同的,尤其看在至親的人眼中,那一分相同更被放大了十倍。 精神病院的醫生對這一現象十分重視,像周鋒這樣的病例是不多見的,而他離奇的好轉更是一種奇蹟。他就好像一個被上帝遺忘了的棄兒,在二十多年的迷失後又忽然被記了起來,而這種記憶則是通過他女兒那奇異的血緣力量來實現的。醫生決定為周鋒組織一個特別醫療小組,可是這需要大筆經費。主治醫生說,這二十年來,周鋒的醫療費一直是由一個神秘的戶頭提供的。這個戶頭定期就會收到一筆匯款,但是醫生已經換了幾茬,連院長也換了,所以沒人知道那神秘戶頭的匯款究竟來自何人。

紅塵決定要為父親籌這筆款子,她無論如何都要試一試。如果父親會好起來……哦,如果父親會好起來,也許他會補償她二十多年來從未享過的父愛,畢竟,他是她在這世上最親最親的人哪! 是為了父親的病,她才那樣焦急地四處碰運氣,渴望找一份高薪工作的,也才會因為一個選美廣告而忽發奇想去“成功”應聘那年薪十萬的優職,就是百分之一的機會也要試一試呀。 很幸運她被周自橫選中了,得到了這份工作;很不幸她被周自橫愛上了,惹下了這場麻煩。 成也蕭何,敗也蕭何。紅塵真不知自橫對自己的好感是禍是福,而自己又該慶幸還是自嘆倒霉。 然而追根究底,是她不該動了心。如果她不動心,就不會傷心,不會被梅綺羞辱。這根本就是自取其辱!

她對著鏡子裡的自己說:洛紅塵,就憑你,貧窮,孤單,姿色平平,又有一個住在精神病院裡的父親,你憑什麼希望和梅綺爭奪愛人?你別做夢了,收心吧! 她用手背狠狠地擦去臉上的淚水,重新拿起《雪宦繡譜》,逼自己大聲朗讀,讀得聲嘶力竭,氣壯山河,好把那些私心雜念全都擠出去,不留餘地。 “鋪針:如繡鳳凰、孔雀、仙鶴、鴛鴦、錦雞、文魚類之背部,先用鋪針。鋪者準背部之邊,用長直針。或僅正面,或兼反面,刺線使滿,如平鋪然,故謂鋪針。須粗線僅正面者,大率普通品,精品則必兼反面。若腹則普通品用雙套針,精品則雙套針之面更加施針。雙套色淺,施針色深。” 齊針、搶針、單套針、雙套針、扎針、鋪針、刻鱗針、肉入針、打子針……雪宦針法,精妙幽深。

洛紅塵大聲地讀著,漸漸聚精會神,恢復了平靜。 即使生命中沒有愛情,至少刺繡是屬於她的,可以陪伴她、安慰她、溫暖她。刺繡於她,有如信仰,是天經地義的事。是謀取生存,也是追求理想;是身不由己,也是心甘情願。 從小到大,繡花繃和繡花針一直都是她最親密的朋友,千針萬線,萬紫千紅,就是保護她出污泥而不染的世外桃源。倘若她不喜歡繡而不得不繡,那麼靠繡花賺取那一點點必需的生活費便是痛苦的,拮据的;然而惟其因為她熱愛刺繡,那麼再艱難的生存於她也是尋常。是刺繡讓她在紛擾紅塵中找到一片淨土,是刺繡令她於掙扎求生中仍然保持潔淨的心靈,是刺繡維持著她的學費與生計,是刺繡帶給她至善至美的理想和追求,是刺繡教她對世上一切美好的事物心存感恩,並立志用自己的繡針將它們留駐,定格為永恆。 “書有精神也,畫有精神也,惟繡亦然。花卉之於風、日、雨、露、雪、霜,有其向背、偃仰、正側之精神焉。鳥獸之於飛、走、棲、食、群、獨、有其顧眄、喜怒、舒斂、獰善之精神焉。人物之聖哲、仙佛、文武、野逸、士女,有其莊嚴、慈善、安雅、雄傑、間適、流美,或老、或少、或坐、或立、或倚、或臥之精神焉……” 萬物皆有精神,惟獨父親的精神卻因為母親的猝逝而消散——或者並不是消散,只是暫時的隱藏,藏在某個不為人知的所在。如果她可以幫助父親喚回他的精神,也許便可以令他重生。即使是為了父親,她也必須教自己學會堅強,自製,不可以被打敗。 在《雪宦繡譜》的字字珠璣裡,紅塵已經不再發抖了,可是她的臉色卻仍然蒼白恍惚,彷彿得了重病。 週末,下班後,周自橫在電梯裡攔住了她:“紅塵,我們談一談。” “可現在是下班時間。” “沒錯。我就是有意挑在下班時間找你的,因為我要和你談的,是私人問題。” “對不起,我有預約了。” “推掉你的約會。”自橫明白地說,“洛紅塵,何必拒人千里?你明知道我不是一個容易放棄的人,對付這種人,最好的辦法不是逃避,而是乾脆地面對,然後一次解決掉。不然只會麻煩越來越多。” 洛紅塵瞪著他:“你要脅我?” “我只是說事實。這幾天裡,你對我這麼冷淡,我不能不知道理由,你不住地拒絕,我不住地追問,多麼麻煩!”他忽然狡黠地一笑,“不過或許,你正在享受這個過程?” 紅塵瞪著的眼睛更加睜大了,又好氣又好笑,最終撐著撐著,便撐不住地笑了:“好吧,你到底要和我談什麼?” “跟我來。” 他們去了“火車頭酒吧”。 周自橫向阿青介紹:“這就是洛紅塵,我跟你說起過的那個又自卑又自傲的女孩。” “什麼什麼?”紅塵又驚訝了,“你跟他說什麼?” “說你呀。阿青說天下間最麻煩的一種人,就是又自卑又自傲,有點兒倔,有點兒冷的那種女孩子,如果不幸這女孩子又聰明漂亮,那簡直就是人中妖魔,可是很不幸的,偏偏我就遇到了這樣一隻妖魔。” 阿青大叫起來:“喂喂,你這話最多只有一半真實,我可沒有說過妖魔這個詞。” “反正都差不多。”周自橫又指著阿青向洛紅塵介紹,“這是阿青,就是這家酒吧的老闆,我的最佳損友,前天晚上,就是他把我灌醉,又給梅綺打電話把我搬到梅綺床上,製造麻煩的。” “喂喂!”阿青更加大叫起來,可是這回周自橫說的是事實,他“餵”了半天,到底沒什麼可解釋的,不禁紅了臉。 洛紅塵被這一連串匪夷所思的介紹弄暈了,驚訝地看看周自橫又看看阿青,忽然“扑哧”一聲笑起來:“我還是第一次看到大男人臉紅的樣子呢。” 這句話一出,周自橫大笑起來,而阿青的臉更加紅了,他看著洛紅塵的黑色真絲無袖襯衫和白地繡花束腰及踝長裙,同時明白了兩件事:一,為什麼周自橫這麼喜歡洛紅塵;二,周自橫有多麼喜歡洛紅塵。 但是當周自橫引紅塵坐到角落裡的吊椅上,避開了阿青的視線時,紅塵臉上的笑容便收斂了,淡淡說:“周先生,你要找我來談的,就是這件事麼?我不覺得這和我有關係。” “但是和我有關係。”自橫有點煩亂,紅塵這樣地忽喜忽嗔拒人千里是他所沒想到的,或者說,是他所不適應的,他還從沒有遇到一個這樣棘手的女孩子。 “我就是想告訴你,不管在你來'成功'以前我和梅綺是什麼關係,但是從真正認識你以後,我們已經分手了。因為,我打算追求你。” “而我,決定拒絕。”洛紅塵完全不為自橫的表白所感動,臉上,仍是不卑不亢的平淡如水,“周先生,我很感謝你的好意,但是我不能接受。我們一次把話說清楚,你不適合我,我們之間沒有可能性,所以我勸您,還是不要浪費時間了。” 自橫這次是真的惶惑了,本能地脫口而出:“為什麼?怎麼會?” 紅塵有點嘲弄地瞇起眼睛看了看他,彷彿在說:“為什麼不會?憑什麼就該每個人都接受你的愛意?”但是她沒有說出口,只是端起酒杯一仰而盡,然後對著自橫照了照杯底,微一點頭,轉身便走。 自橫只覺有種冰水澆頭的感覺,竟然不知道挽留,甚至也想不起提出送紅塵回家,而只是落寞地坐在原位,呆呆地看著紅塵消失在門口,半晌不曉得反應。 不知過了多久,阿青招呼客人時經過,看到自橫只有一個人,十分驚訝:“那位洛小姐呢?” “走了。”自橫悶悶地說,“她拒絕了我。” “她拒絕你?”連阿青也覺意外,接著大笑起來。看到無往不利的大眾情人周自橫受挫,再有同情心的男人也會忍不住幸災樂禍的。 自橫更加鬱悶:“我從來沒被別人這麼嫌棄過。她看著我的樣子,就好像我是透明。她那麼冷靜,那麼肯定地告訴我,說我們之間沒可能。說要一次把話說清楚,讓我別再糾纏她。” “糾纏?”阿青有些不信,“那位洛小姐,不像是這樣刻薄的樣子。” “是的,她沒說糾纏,而只說讓我不要浪費時間。不過又有什麼區別呢?” “那區別可大了。”阿青瞪他一眼,“又是你自己亂加的詞兒。剛才跟洛小姐說什麼妖魔,你可真能歪曲事實,添油加醋。” “別再落井下石了。”自橫告饒,“陪我喝酒吧。” “好灌醉你再把你送到梅綺床上,然後讓你投訴我?我才不再管你閒事。”阿青坐下來,有些懷疑地問,“你覺得這位洛小姐,她美么?” “美。很美。” “怎麼個美法?” “她的臉上,老是有一種哀艷,一種欲訴還休的傷感的美。” “我卻不覺得,她總是冷冷的,又硬。” “她的冷,是為了害怕傷害,故意做出來保護自己的冷。說到底,是一種柔弱,傷感。” 阿青服了:“你呀,是情人眼裡出西施,怎麼看怎麼神奇,有故事。說到底,什麼傷感也好,柔弱也好,也都只有你自己才看得出來。” “那當然。”自橫不以為忤,“你要看得出來,還不得和我搶?” “我才不要和你搶。真要搶,搶梅綺還差不多。”一不小心說漏了心聲,阿青有點不安。他的眼前又浮起梅綺若嗔若笑的面容,甚至他的嘴唇,又感覺到了那隻清涼柔軟的手指,帶著醉人的芬芳。 為了壓抑私心,他有些掩飾地說:“你要是肯聽我勸,我覺得梅綺真的很不錯,很適合你的。這位洛小姐不是不好,可是這種女孩子是異類,可遠觀不可褻玩焉,你還是放棄算了。” “放棄?我不會的。”自橫再喝一杯酒,想起剛才紅塵對他照杯底的樣子,忍不住有樣學樣地衝著對面虛照一照,恍惚地笑了,“洛紅塵,她是我的理想,我知道,如果我錯過了她,這輩子都不會遇到第二個。但是梅綺,梅綺雖然不錯,卻隨時一打廣告都可以招來十個八個,我跟你賭,等我們選美大賽結束,金陵十二釵,連入圍的算在內,我保證個個都和梅綺差不多,到時候我替你介紹,隨便你挑。” 阿青有些不悅:“你不喜歡梅綺,也不用這麼輕慢她,到底是你的前頭人。做人別這麼薄情好不好?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不然……” “會報應的。”自橫大笑,“阿青,怎麼你說話跟我奶奶一個腔調兒,你才應該做她的孫子。她呀,最常說的一句話就是:淫人妻女者,妻女必為人淫。萬事有報應的。” 再盡一杯酒。從火車車廂的舷窗望出去,可以看到月亮已經升起來了,顫巍巍地蹭在對面大廈的半腰處,好像在沿著大廈攀高似的。 月亮高,還是樓高? 愛上了洛紅塵,還是愛上這份挑戰? 周自橫的車子停在洛紅塵家的樓下。 要不要上去?要不要打個電話給她?這樣地被她拒絕,十二萬分地不甘心;可是進一步追求,又和糾纏有什麼區別?從不曾這樣地惹人嫌厭,從不曾這樣地患得患失。 青春的失措和磕磕碰碰彷彿從今天才開始,他成了一個毛頭小伙子,十六七歲每天早晨對著鏡子把絨毛當鬍子刮的嫩孩子,為了一點點事就揮拳,只有過年才穿新衣裳,見到女孩就臉紅……然而就是在他十六七歲的時候,甚至更早,他也不曾對著一個女孩臉紅過。他太招女孩子喜歡,也太知道怎麼樣招女孩子喜歡了,以至於他已經忘記了怎樣主動地去喜歡一個女孩子。 洛紅塵,是他從未有過的經驗,這份新鮮和苦澀,使他整個的心都揉得疼了,好像再活了一次,又好像以往三十年,根本就沒有活過。 生平第一次,他學會了為一個女孩子而痛苦,而等待,而自卑,而開著車到她家樓下,看著她的窗子發呆。 洛紅塵的窗子很好找,乳白色的紗遮著淡綠色流線很好的軟緞落地簾子——原來愛一個人,竟可以愛到愛她家的窗簾的地步。 周自橫真是要可憐自己。 如果是拍電影,此刻應該下一場雨的,他站在雨裡,望著她的窗,等她一點點心軟,發慈悲給他送一把傘下來,然後他接過傘,再拋開,抱住她狂吻…… 又或者她終究是不肯下來,而他得了一場病,發燒,重感冒,躺在床上念她的名字,家人幫他把她找了來,她探出手去撫摸她的額,他握住了那隻手,再也不肯放開…… 各種各樣的胡思亂想充滿了腦袋,月亮早已爬得比樓高了,而且遠遠地拋棄了那樓,一徑地向西天飄過去。 自橫嘆口氣,發動車子準備回家,但,回哪個家呢? 古人云狡兔三窟,而他還要高明,有四個窟:一個是買給爺爺奶奶住的珊瑚花園,一個是梅綺在梅園新村的高尚套房,一個是他在公司大廈裡給自己留的休息室,還有一個,則是他參與股份的假日酒店裡的長期包房,偶爾,他會帶小姐上去……然而今夜,這樣的時候,自橫忽然發現,偌大的世界,那麼多的房子,他竟然哪兒也不想去,只除卻洛紅塵家的窗下。 見不到心愛的人,見到她家的窗子也是好的。看看表,已經凌晨四點多了,再過五個小時,他就會見到她。在公司裡,她是他的助理,總不可以再躲著他了吧? 再過五個小時。或者更早一點。紅塵九點上班,應該八點就出門的,如果是坐公車,還要更早。說不定她七點多鐘就會下樓了,那離現在還不到三個小時,他反正已經等了這麼久,又何妨再等下去呢? 自橫忽然充滿了力量。他覺得今晚在這裡停駐良久,好像原本就是為了來接紅塵上班似的,理由很充足,很合當,簡直再合當沒有了。他甚至有些興致勃勃起來,在想為紅塵節約擠公車的這一個小時,或許可以同她一起去吃頓早點,喝杯咖啡。 哪家酒店的早餐比較出名,環境比較合意呢? 月亮飄到極西的地方的時候,就變得淡了,彷彿貧血,漸漸只剩下一個影子。 小樓裡已經陸續有人走出來,可是沒有洛紅塵。 自橫等待著,眼睛也不敢眨,七點鐘,八點鐘,已經九點了,上班的時候已過,為什麼洛紅塵還沒有出現?她可是從不遲到的呀。難道,昨天晚上她並沒有回到這裡?或者這小樓還有別的出口?自己錯過了她的影子?她已經上班了? 周自橫打電話到公司去:“洛小姐來了沒有?” 秘書回答:“洛小姐發了傳真過來。” “什麼內容?” “是辭職信。” 辭職? ! 周自橫只覺又一盆冷水兜頭澆下,整個人冰寒徹骨。辭職?她如此地清堅決絕,要從他的生命中消失。在他剛剛意會到愛情的真諦,真正開始學習怎樣去愛一個人的時候,她要消失,不給他任何爭取的機會。她如此忍心? 從沒有見過一個女人做事可以這樣地絕,這樣不留餘地。 他抖著手,撥一個電話上去。 接電話的,是洛紅塵本人。 “是,我決定辭職。”她的聲音,冷靜到可惡的地步,“我以為昨天在酒吧里已經說得很清楚了。我和你之間,沒有任何的可能性,所以也最好沒有任何形式的交往和接觸。” “你認為,我是一個公私不分的人麼?”周自橫問,聲音奇怪地嘶啞,“我追求你,和你來不來上班無關。工作是工作,私情是私情,你不應該這樣沒有原則。” “對不起。”紅塵輕描淡寫地道歉,沒有一絲誠意。 “我不是一個盡責的好員工,辜負了您。” 她辜負了他。 作為一個助理,辜負了他的重用;作為一個女人,辜負了他的愛慕。 她辜負他太多,欠他太多! 周自橫不願再強求,糾纏下去就太沒有意思了。 等足一夜,從月落等至日初,他終究沒有等到她的芳踪。 車子發動的一剎,他的淚落了下來。 他竟然,為了一個女人,落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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