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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第三節

最後的貞節牌坊 西岭雪 4434 2018-03-16
盧四爺在半路已經遇上趕來報信的家人,聽說了長衫的事,頓時急怒攻心,一口痰沒上來,就厥倒了。幸虧有祁三爺幫忙張羅著請醫問藥,總算一路支撐了回來。 祁三也是十分悲傷,長衫是他親自選中的乘龍快婿,只等回到青桐就要給他和女兒辦喜事的,卻不料竟是個短命鬼。那報信的家丁支支吾吾,最終也沒說明白這未過門的姑爺究竟為什麼會暴病而亡,更使三爺覺得蹊蹺。到了青桐,家也顧不得回,便直接跟了四爺回府來,名是拜祭世侄,實是要看清他究竟是死了還是唱一出空城計。 待見到靈位棺柩,四爺撫屍大哭,又是幾欲昏厥,二姨娘早已哭啞了嗓子,整個人痴癡呆呆的,罵也不會罵,說也不會說,見了三爺也不知道招呼。大太太盧胡氏百般勸說,死拉硬拽了四爺去休息,一邊便發下話來,說人已經死了多日,天氣漸熱,不宜停靈太久,便是明日發喪吧。

祁三爺見了棺材,也撫著灑了幾滴眼淚,只嘆:“是我女兒無福。” 慧慈忽然呆住,想起自己原是出門前死了丈夫,才不得不委委屈屈嫁到盧家做妾,以致吃了這半世的苦的,原指望母憑子貴,沒料想兒子竟也是同樣的命運,不等娶親,就早早地夭了。原來,這一切都是命。忽然間,只覺心灰意冷,倒有了幾分頓悟的意思,把前幾日痛恨小蛇的心給淡了。 次日是長衫的出殯大典,一排排的靈幡,一隊隊的號鼓,後面跟著盧府一家老小,足足塞了半條街,浩浩蕩盪地開向墳山上來。到了棺槨入土的時候,小蛇忽然瘋了一樣地要往穴地裡跳,兩三個僕婦都拉不住,已經被她跑到墓穴邊了,還是四爺親自出手才死死地拖住了。 四爺大怒,覺得顏面掃地,當眾狠狠地刮了小蛇兩個耳光,然而祁三爺已經大致明白髮生了什麼事,當下“哼”地一聲,拂袖而去。

隔了兩天,便傳出祁三率領一家老小當眾拜牌坊的消息,整個青桐縣都被驚動了,傾街空巷地前去看熱鬧,其影響比四爺娶妾和長衫出殯更加轟動。 四爺這一氣非小可,從那夜柴房聽到哭聲已經著涼,一路奔波操勞,病漸成灶,如今兒子和姨娘私通,加之祁三拜牌坊這兩件事使他丟足了面子,二姨娘又鬧著要出家做尼姑,雖是好說歹說勸止了,但卻關起門來供奉觀音,每日持齋念佛,發誓自此不與四爺照面,不理紅塵俗事,已經等於是個在家的修士,帶發的尼姑……種種煩惱愁怨,不一而足,糾纏交加,終於使得個風燭殘年的盧會長臥床不起,一個人只剩下半條命了。 盧府裡整天中醫西醫進進出出,忙個不停。家中大小事物,悉數交給盧胡氏和短衫打理。短衫遂更加趁心如意,胡作非為起來。

這日,四爺略微好點,便讓丫環攙扶著來看小蛇。 小蛇一身縞素,打扮得紙人兒一般,面無血色。四爺大為不喜,搖頭說:“胭脂水粉是公中的,每月都有例錢發放,怎麼也不見你打扮打扮?穿成這樣子,多不吉利。”小蛇正在繡花,見了四爺來也不站起,也不奉迎,仍然一心一意地低頭刺繡。 四爺湊上前看那繡活兒,鮮豔水靈,卻是一對鴛鴦戲水,旁邊繡著一句詞:“天長地久有盡日,此恨綿綿無絕期。”四爺詫異:“這兩句是裡的句子,你是從曲子詞裡聽來的?”小蛇搖頭:“是三姐姐教的。”四爺更加奇怪:“噢,她倒和你談得來?這個老三,又傲又硬,性子最可惡,等閒不愛理人的,倒肯和你交結。這樣也好,你多和她走動走動,也學學認字,日常有個消遣,不會太悶。如果你也能教教她繡花,那就更好了。”

小蛇只是低頭不語,恍若未聞。 四爺又坐著說了半晌話,便叫下人送酒菜進來,打算像往常一樣吃了就寢。卻見小蛇忽然站起,正色說:“天色不早,老爺請回吧。” 四爺心中懊惱,沉下臉說:“這裡也是我的地方,難道我倒不可以留下嗎?” 小蛇面無表情,淡然說:“老爺明知道我已經跟了大少爺,長衫屍骨未寒,我不便讓老爺留宿。” 盧四爺勃然大怒,明知道侍妾與長子有染是一回事,但是當面聽她明明白白說出事實是另一回事,這簡直是,是可忍,孰不可忍?遂一腳踢翻繡凳,大叫:“拿鞭子來,拿板凳繩子來,給我把這賤婦活活打死!” 待下人送了鞭來,四爺也不等把小蛇捆綁,便親手下鞭掄打起來。鞭子蘸了水,每一鞭下去,小蛇身上的衣裳便綻開來,露出血肉。然而,任四爺咬牙切齒地打得渾身大汗,卻聽不到小蛇一聲呻吟。他看到她疼得發不出聲音來的眼神,卻不明白那疼到底來自她的身上還是心底。四爺打得手軟,罵:“賤人,枉我對你這樣,你竟然背著我做下這樣的醜事,真不知羞恥!”

小蛇緩緩搖頭,平靜地說:“我雖被你買了來,其實和你並沒有夫妻之實,更沒有夫妻之情。這輩子,我只認准一個丈夫,就是大少爺。我的心裡,只有大少爺,他的心裡,也只有我。我們兩個真心相愛,這沒什麼可羞的。我們本想一塊兒離開這裡,可卻送了他的性命。我只恨自己不能就死,好去陪他。” 四爺更加暴怒:“好,我就打死你,成全你!”手下加力,重重打了幾鞭,正想再打,忽然聽得樑上“嗆啷”一響,急忙回頭問:“是誰?”恍惚聽得有女聲“嘿嘿”一笑,接著又似有個男人長聲嘆息,再屏息靜聽,卻又沒了。 四爺只覺寒毛直豎,一陣涼氣上襲,不敢戀棧,只得悻悻然拋下鞭子說:“改日與你算賬。”轉身出門。 門大開著,穿堂風吹進來,小蛇身上的鞭傷涼下去,丫環聽到她仰起頭輕輕說:“長衫等我,我和你一起走。”

自此,四爺再不敢過份糾纏小蛇,也不讓小蛇再來晨請安,一日三餐都讓人送到屋子裡去,全當她已經是個廢人,等死罷了。 小蛇依然很美,但臉上有了一絲鬼氣。白天不說不笑,到了夜間,卻忽然莫明其妙地哭泣,而且無休無止,有時還到小花園裡徹夜地走來走去。人們便都說小蛇是鬼上身了,大少爺長衫死得慘,冤魂不散,還留在這園子裡沒走,到了晚上就找小蛇,他是一定要等小蛇跟他一起走了才會甘心,不然整個盧府都不會安寧的。 聽到這些閒言碎語,四爺也痛罵了幾回,著力把下人找來捱個夾手指打板子查問到底是誰造的謠言,又是誰在小花園裡散紙錢,卻終究也沒問出個是非來,反而讓自己心裡也有些毛毛的。 小蛇並沒什麼病患,也不見得消瘦,卻完全按照大家想像或者說是期望的樣子,一天天蒼白憔悴下去,臉上的鬼氣也越來越重,彷彿蒙了一層霧。鳳琴等幾位姨娘結伴來看她,坐不多久,都覺得渾身不自在,只得匆匆告辭。漸漸也都不大來了。丫環除了送飯掃屋子,也都能不進來便不進來,小蛇好好地住在重簾繡衾之內,卻彷彿坐監。

唯一照常走動,而且來得比以往更頻了的人,是三姨娘娉婷。 娉婷本是個自命清高的人,平時幾個姨娘聊天閒話,她總是擺出一副降尊紆貴的姿態,不是伶牙俐齒地賣弄聰明,就是居高臨下地冷嘲熱諷,如今卻對小蛇和顏悅色,主動親近,甚至有點討好的意思,每天陪她說話做伴兒,又向她請教繡活兒,拉拉雜雜地東扯西扯,總是找理由呆在六院不走。 然而小蛇已經是那副樣子了,別人對她好,也是淡淡的聽而不聞;別人罵她笑她,也是愣愣地不知動怒。 三姨娘卻偏是好脾氣,不論小蛇應不應她,每天只管自說自話,自哭自笑地,可也跟半個瘋人差不多。這天,她問小蛇:“小蛇,你看我有多少歲?”小蛇照舊是不作答。她便自行說下去:“我今年28歲,還很年輕呢,是吧?可我已經老了。我陪著一個老頭子,陪了十年,早就老了。老頭子活不了多久,不過我知道,他死了,我也活不了,我等於是賣進盧家的,生是盧家人,死是盧家鬼,這是盧家所有女人的命。”

娉婷說著,看著小蛇不動聲色的臉,嘆了一口氣:“我這些話,也不知你聽見聽不見,可我就是想說,找個人好好說說。你敢逃跑,就說明你和我有一樣的想法——我也曾想過要改變命運,我不甘心,我想尋找自己的人生。但我是個女子,就算知書識字又怎麼樣,我終究還是個女子。我想走出盧家,必得有人幫忙,我選中了大少爺長衫。” 小蛇聽到“長衫”的名字,微微一驚,抬起頭來,眼中有了神采。 娉婷點點頭,哀然地說:“是大少爺,我一進盧家,就看中了他。整個盧家上上下下,只有他一個是好人,正直,又有學問。我有一次在花園裡遇上他,我們談了很久,都是些詩經楚辭的學問,我們談得很投機。大少爺就說,你這麼有學問,又有志氣,不該過這樣的生活。你得逃出去,走得遠遠的,海闊天空,另尋一片天地……”娉婷低下頭,好像要哭,卻終究沒有淚。

小蛇有些呆呆的,這些話,似曾相識,是大少爺依稀同她說過的,原來,在這之前,也和三姨娘說過了。 娉婷舉起手來,在腮邊擦了擦,擦去了那並不存在的淚,接著說:“那以後,我就盼著再見大少爺一面,盼他可以帶我走。我在盧家,忽然有了新的希望,有了活下去的念頭,我一直盼著他,天天盼,夜夜盼,盼得好苦……” 這份期盼,也是似曾相識的。小蛇茫然地看著娉婷,不知道說話的人是三姨娘,還是自己。 “然後,我終於盼回了他,可是,他對我,卻已經判若兩人,變得冷冷淡淡,話也不願多說一句。後來,他一直對我都是這樣子。我幾次想找他問清楚,可他見了我就躲開,一臉嫌惡的樣子,好像我有多髒似的。我是他的姨娘,他躲我,我又怎麼能接近他呢?我只好死了這條心,遠遠地看著他,一次次地回想著那次談話,希望有一天,他能夠回心轉意,又重新對我和顏悅色,暢快地交談。可是這時候,你來了……”娉婷的眼淚終於流了下來,卻並不再去擦,她的眼中忽然跳躍出兩簇小小的火苗,盯著小蛇,很快地說,“你明白我有多恨你嗎?你來了盧府,把盧家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過去了,我不在乎老爺每晚都呆在你的屋子裡,可是我嫉妒大少爺看你的眼神,他難得回來一次,可是一回來,眼睛就跟著你轉,每天有事沒事地找機會往你這邊來。你知道嗎?你們每次見面我都清楚,他什麼時候進來的,什麼時候走的,我都知道!我就站在你的院門外,那棵老槐樹下,等他出來。我站在那兒等著他,凍得渾身發抖,有一晚還淋了雨,可是我等著,等他出來的時候,遠遠地看他一眼。當你們在屋裡纏綿的時候,你們一定不會想到,我孤零零地一個人,在屋外面淋雨!”

娉婷哭起來,聲音變了調,像哭又像笑。小蛇聽著這些話,一幕幕想起自己和長衫幽會的種種輕憐蜜愛,溫馨回憶,心裡像有千萬根針在扎,喃喃地說:“原來,原來是你……” “是我!”娉婷豁出去地說,“是我告的密!我看到大少爺在門外接應你,看到你們偷偷摸摸地往小花園去,是我故意大喊捉賊引來護院,是我破壞了你們的計劃……可是,不是我要害死大少爺,我只是想阻止你們,並沒有想要害死你們,我沒想到會是這樣,沒想到長衫會死,長衫,我親手害死了他,我不想的,我不是有心的,我不是有心害死大少爺,不是的……”娉婷大哭起來,跪在地上,用手胡亂撕扯著自己的頭髮,一綹綹連皮帶血地扯下來,卻連疼也忘了,瘋了般地哭著扯著,十分地可憐。 小蛇早已聽得呆了,腦子裡轟隆隆的,像有雷滾過,一片空白。這些日子裡,她沉在長衫逝世的悲痛裡不能自拔,心疼得只覺連呼吸都含著痛苦,偶爾也想過自己和長衫的計劃天衣無縫,怎麼竟會在中間出了差錯,卻從沒想過竟是三姨娘做的手腳!可是三姨娘,是和自己一樣的可憐人,她布下這個偷天陷阱,不是為了恨,卻是為了愛。她對大少爺長衫的熱愛,其實不亞於自己!但是,說什麼都無用了,長衫死了,大少爺死了,無論愛與恨,都不能使他復活,如今這世上,只留下自己和三姨娘同病相憐的一對苦命人,她們彼此仇恨,又有什麼用呢? 小蛇握著娉婷的手,自長衫去逝以來,第一次痛痛快快地,放聲大哭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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