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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一節

最後的貞節牌坊 西岭雪 4713 2018-03-16
得到祁家要回鄉祭祖的消息時,盧四爺正在聽戲。 院子裡搭了半人高的戲台子,綠色的幕幃,紅色的柱袱,鋪著灑金地毯,背景是雕欄玉砌,假山繡水,生旦淨末,在搬演著故事,鑼鼓點兒雨打芭蕉般急急地催著,漢皇明妃一一出場,袖帶飄搖,紅顏次第,揮灑出一片紙醉金迷。 台下正位上坐著簡公公,四爺旁邊做陪,再旁邊是小蛇——大太太盧胡氏心口不舒服,聽不得吵,不出來了。其餘姨娘小姐坐在身後,再後面是家丁,手邊沒活計的都可以站著聽戲,作為一種犒賞。 今兒特請的簡公公,家宴,顯得親熱,也秘密,不那麼張揚。因為今兒談的是國家大事——溥儀帝要在長春登基,成立滿洲國,中國人又要有皇上了。這是件大喜的事,自古至今,中國哪能沒有皇上呢?沒有皇上,哪來的倫綱五常,哪來的禮教國法,更重要的是,哪來的貞節牌坊呢?

盧四爺因此顯得很興奮,有點摩拳擦掌的意思,不住地向簡公公努力地傾過身子,彷彿捱近公公就是捱近皇上。簡公公是溥儀爺身邊的人,難得出紫禁城的,這次微服來青桐,一則傳遞消息,召集老臣子們早做準備,二則籌備軍機,募捐勤國來的。然而雖說是要錢,公公臉上威嚴的表情卻像是打賞來的,十分地志得意滿。點心水果一道道地端上來,他都是略拈一兩塊便揮揮手說:“賞給下人們吃吧。”態度十分慈祥,又帶著那麼點居高臨下的倨傲。 而盧四爺便被公公的這份威嚴氣勢所震懾,對於自己居然有機會獻寶給皇上,頗為得意,一邊送上禮單,一邊竊竊地表著忠心,無非是忠君報國死而後矣之類的八股文章。簡公公聽得頻頻點頭。但是四爺摸不准公公的點頭是為了他的話,還是為了禮單上的銀錢。因為八爺的眼睛,從看到禮單起就沒抬起來過。

四爺滿心的興奮無處發洩,便在小蛇身上使勁。小蛇照常穿著繡滿蛺蝶穿花的褂裙,身子板得直直的,像一座錦繡插屏。自從她穿著全繡大禮服進門讓滿堂賓客著實地驚了一回艷,四爺便叮囑她以後凡大日子都穿繡褂,並且很大方地送給她許多珠寶首飾,並命令她每次見客時都要戴出來。盛妝斂容的小蛇常常像是一個由刺繡和首飾妝裹起來的模型,肉體只是一個行動的架子,將那些綢緞與金銀盛載。四爺很看重小蛇的刻板的端莊,說這才顯出富貴人家的氣派來。除卻氣派外,像今天這樣的場合情景,大褂還有另一個好處,可以其繁複包容而掩蔽四爺的許多小動作——四爺的手在長袍繡裙的下面死命地掐著小蛇的大腿,鼓點兒急處便掐得緊些,鼓點兒緩時便掐得鬆些,掐得小蛇噝噝地倒吸涼氣,然而她硬是挺著,上半身紋絲不動,眉毛都不跳一下,眼珠兒不錯地盯著台上風流多情又有點窩囊的漢元帝看。

正唱到灞橋餞別一段,漢皇拉了昭君的袖子,悲悲切切地唱:“您將那一曲休輕放,俺咫尺如天樣,慢慢的捧玉觴。朕本意待尊前捱些時光,且休問劣了宮商,您則與我半句兒俄延著唱。”那旦角哭哭啼啼地,拿袖子掩了臉,欲行又去,望著漢帝揖身作別:“妾這一去,再何時得見陛下?把我漢家衣服都留下了罷。”帝接了衣裳,更加淒苦,曲調益發蕩氣迴腸:“則甚麼留下舞衣裳,被西風吹散舊時香。我委實怕宮車再過青苔巷,猛到椒房,那一會想菱花鏡裡妝,風流相,兜的又橫心上。看今日昭君出塞,幾時似蘇武還鄉?” 這時候簡公公側過頭對四爺說了句什麼,四爺忙傾過半個身子去聆聽,態度謙恭嚴謹,手指頭底下卻是一點兒不鬆勁。然而幾句話後,他的注意力徹底被吸引過去,手便從袍下抽出來,示意下人送煙卷過來。

小蛇暗暗鬆了一口氣,仍然端坐著看戲,臉上一股凜然不可侵犯狀。 四爺反沒有這份好涵養,沉吟著,臉上陰晴不定的。原來簡公公跟他說的是:為了擁戴皇帝登基,自從圓明園大火燒起來後就跑了南洋的祁家人也要回來了,備了朝服花翎要親往長春觀禮,去之前要回來青桐一次,一則祭祖,二則重修牌坊,就是青桐縣口那座獨一無二的貞節牌坊了。 四爺有些氣急敗壞地道:“那牌坊是祁家的?怎麼見得?從來沒聽人說過的。” 簡公公說:“怎麼不是?前皇賜建牌坊的御筆聖旨我都見了,是祁家的傳家寶。祁老三手裡還有牌坊的拓片呢,再錯不了的。” 四爺只覺一盆冷水兜頭澆下,半晌不言語。五姨娘鳳琴一直在後面冷笑著偷窺四爺和小蛇在裙子底下的糾纏,忽見四爺臉上變色,雖然不明所以,卻也得意,便碰碰坐在左邊的三姨娘娉婷的手臂,叫她看四爺動靜。娉婷聽戲聽得入神,正如二姨娘慧慈的痴迷於打牌,三姨娘最痴迷的則是聽戲,戲台上的恩義和忠愛,總使她有種感同身受的淒艷情懷。此刻,她正把自己想像成違心下嫁的明妃王昭君,而在思緒中搜索著誰可以暫充那多情多難的漢元帝,很不高興被鳳琴攪了興致,便冷冷地不做回應。鳳琴無趣,便又去拉扯坐在右邊的四姨娘荷花,荷花卻正同二姨娘慧慈咬耳朵,商量晚上要給自己過生日的事兒,猛不妨被鳳琴一拉,嚇了一跳,冒冒失失大聲問了一句:“啊?啥?”倒惹得人們一陣笑。

小蛇只是不聞不見,一直端然不動,彷彿入戲。台上已唱到回宮一段,道是:“……他部從入窮荒,我鑾輿返咸陽。返咸陽,過宮牆;過宮牆,繞迴廊;繞迴廊,近椒房;近椒房,月昏黃;月昏黃,夜生涼;夜生涼,綠紗窗;綠紗窗,不思量。呀!不思量,除是鐵心腸;鐵心腸,也愁淚千行。美人圖今夜掛昭陽,我那裡供養,便是我高燒銀燭照紅妝……”曲調淒惋悠揚,直入雲霄去了。 曲調還在半空裡迴旋,粉紅的月色從樓頭探出來,迤逗在黃昏與夜晚的交接處,空氣中有一種天然的曖昧的情味,不動聲色地撩撥著園子里人的心。夜生涼,綠紗窗,如今西廂房裡,正是“高燒銀燭照紅妝”,而滿身錦繡的小蛇,便是盧四爺的美人圖了。 將要做官的歡喜和失去牌坊的憂急合作一股奇怪的力量,使四爺充滿原始的慾望,幾乎是迫不及待地把小蛇一層層撕剝著,彷彿要得很急。他很久都沒有這樣急過了,每次面對小蛇,他習慣以一種悠閒的姿態來一點點地消化她,就是“消化”不了,也一點點折騰她,使她在被凌辱被傷害的過程中屈服地接受被“佔有”的事實——凌辱,也是另一種佔有,這是男人和女人永恆的戰爭,是四爺雄風依舊的表象。

他抱著她的身體,拼命向自己身上擠壓著,似乎想通過這擠壓逼出自己最後的一點精血來。然而,徒然將自己掙出一額頭的汗,徒然把小蛇柔若無骨的身子扭扯得已經聽到骨頭的“咯咯”聲,他的精氣神兒卻就是不能擠到一處來。 “趴下!”他命令。大黑狗立刻採取蹲坐之勢精神起來,它對這道命令真是太熟悉了,熟悉到立刻就起了反應。 小蛇猜到四爺的用意了,立刻將自己嚴嚴地裹緊起來,咬著牙說一句:“不!” “由不得你!” “我死也不!”小蛇僵持,臉上流露出罕見的倔犟冷硬,連四爺也不由自主地將眼睛睜了一睜。 他將她重新看仔細,這女子,逼急了真會血濺香閨的,那可太煞風景了。況且,也容易失身份,簡公公還留在府裡沒走哪,要死,也不能讓她死在這種時候,壞了大事。他“嘿嘿”冷笑:“你不干,還怕沒人肯幹嗎?給條狗,是老爺我心疼你,怕你旱著,沒良心的東西。”

四爺敗了興致,一甩袖子走了。小蛇艱難地爬起來,對著鏡子檢視身上的新傷舊痕,指印和牙印重疊著烙在她白皙嬌嫩的皮膚上,看起來竟有幾分猙獰的樣子。簡公公,大黑狗,盧四爺,盧胡氏,這府裡的一切,都太瘋狂了,整個盧府,就是一座瘋人院。她,也早晚會瘋掉的。 小蛇流著淚,一層層重新穿起衣裳,袖子半搭著,忽地對著鏡子詭異地一笑,左袖子搭著右袖子,輕輕甩將起來:“則甚麼留下舞衣裳,被西風吹散舊時香……看今日昭君出塞,幾時似蘇武還鄉?” 是幾時呢? 五姨娘鳳琴也在唱,唱的是《嘆十聲》: “煙花那女子,嘆罷那第一聲。思想起奴身家,靠呀靠何人,爹娘生下奴就沒有照管,為只為家貧寒,才賣那小奴身。伊呀呀得餵,說給誰人聽?

“煙花那女子,嘆罷那第二聲。思想起當年的,壞呀壞心人,花言巧語呀把奴來騙,到頭來撇下奴,只成了一片恨。伊呀呀得餵,說給誰來聽? “煙花那女子,嘆罷那第三聲。思想起何處有,知呀知心人,天涯飄泊受盡了欺憐,有誰見逢人笑,暗裡抹淚痕。伊呀呀得餵,說給誰來聽?” 說是嘆十聲,卻只有三聲,彷彿無限辛酸,不勞說起,越發惹人嘆息。 鳳琴唱過了,各人都引起傷心來,慧慈想著盧四爺曾經的輕憐蜜愛轉眼成空,“花言巧語把奴騙,只成了一片恨”;娉婷想著自己才貌雙全卻身陷污淖,“思想起何處有,知呀知心人”;荷花想著自己被父母賣身抵租,正應了那句“為只為家貧寒,才賣那小奴身”,不禁嗚嗚咽咽起來。 鳳琴反因為唱的次數多了,沒太多感慨,笑嘻嘻地道:“這才叫'聽評書落淚,替古人傷心'呢,各位姐姐快別這麼著,老葫蘆知道,又該生故事了。”

慧慈也說:“就是呢,今兒是四妹妹生日,理該高高興興的,怎麼倒傷心起來?都是鳳妹妹不好,叫你送禮你說沒錢,罰你唱歌,你又招出我們眼淚來,這可還得再罰才是。” 鳳琴自告奮勇說:“罰我喝酒好了,我喝三大杯,算是給三位姐姐賠罪,並給四姐祝壽。” 原來在盧府有個不成文的規定,沒生過兒子的不能過生日,因為沒兒子磕頭,過生日只會折了壽。所以在盧府裡有機會公開慶祝生日的便只剩下盧四爺本人和老葫蘆及二姨娘慧慈。其餘的人要想在生日這天有點小節目,只可以悄悄地進行,而且不能動用公賬請客。 荷花覺得不服氣,自己雖然沒生出兒子來,到底有個女兒,也算做了母親的人了,又不是沒孩子磕頭,怎麼就不能在生日這天高興高興呢?加之慧慈攛掇著,這晚覷著四爺進了小蛇的房子,料想不會再出來,便約了娉婷鳳琴兩個,一齊聚在慧慈屋裡祝賀——荷花自己的屋子小,而且教師帶著二小姐雅佩住在那兒,她們慶祝過了免不了要打牌,怕吵了孩子睡覺;娉婷那裡也不消說,有三小姐雅娟;鳳琴屋子雖大,卻緊捱著小蛇的新房,怕四爺聽到動靜;只有慧慈因為生了大少爺長衫,得以獨自擁有一座大院子,長衫不在家的時候,整個院里便只有慧慈併兩個丫環和老媽子住,最適合打牌。

打著牌,鳳琴便又念叨起來:“前兒老爺又給老六買了條金鍊子。真是的,我們進門這麼多年了,我就不說了,可是幾位姐姐好歹也給他添過兒女的,今兒又是四姐生日,老爺竟連暖話兒也沒一句,真是偏心。” 一句話說得荷花眼圈兒又紅了,咕噥著:“誰說不是?就是在家裡的日子,窮雖窮,爹娘還好歹有碗長壽麵給吃的。現在可好,說好聽點是盧家四姨太,說難聽了連老媽子都不如。” 憑她們嘀咕著,娉婷照樣是不言聲,慧慈因為自己是有生日過的人,不便摻和,只得息事寧人地勸:“她進門晚,年輕輕的就要守活寡,也是可憐,就算多得兩件首飾,也都在老葫蘆賬上的,不能吃不能用,也頂不了什麼。”又傳話下去讓老媽子叮囑廚房多做幾味精緻小菜和蓮子粥來宵夜,吩咐都算自己賬上。 荷花不好意思:“怎麼好又破費二姐姐?” 鳳琴卻半真半假地笑:“要說不服二姐的理財本事不行,都是一樣地拿月錢,二姐手頭總是比咱們寬裕。” 慧慈咬牙點了她一指頭:“我是不像你那麼能花費,又是胭脂又是水粉的,橫豎出不了這園子,打扮給誰看呀?還不如都省下來添了肚子呢!” 正說著,忽聽院子裡有男人咳嗽,荷花大驚:“老爺來了!”唬得眾姨娘手忙腳亂地只管把賭具往桌子下藏,卻又聽門外嘿地笑了一聲,鳳琴先罵起來:“好你個短老二,裝神弄鬼的,還不快滾進來呢?” 老媽子開了門,正是短衫來了,笑嘻嘻地拎著兩瓶酒幾盒菜,說:“知道今天是四姨娘生日,我特意在館子裡叫的,偏你們吃小灶,不等我來,倒已經開席了。” 荷花紅了臉道謝:“多謝二少爺惦記著。”娉婷哼了一聲,望空說:“不早了,我回去歇了。”拔腳便走。荷花也只得起來告辭,又再三謝謝慧慈,又讓老媽子替慧慈把酒菜收了。慧慈推辭,說自己也要歇了,不吃了,叫荷花還是自己帶回去吧。荷花又回頭邀鳳琴:“鳳妹妹到我屋裡坐坐吧。”鳳琴抿嘴笑著,不說去也不說不去。短衫便說:“還是我替四姨娘拎著吧,仔細天黑跌跤。” 三人一同辭了慧慈出來,拉拉扯扯地往荷花房裡去了。慧慈送至院門口,一直望著三人影兒不見,不知如何,忽然學著剛才娉婷的口吻,望空“哼”地一聲,這才回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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