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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三節

最後的貞節牌坊 西岭雪 3940 2018-03-16
小蛇進門那天,是小雪。 天上陰陰的如幕,地上薄薄的如霜,雪一落地就化,積不住,路卻格外滑。盧府花園裡枯楊敗柳地到處掛著雪粒子,灰白清冷,遠看像靈幡,壓得人心頭沉沉的。 盧家的園藝是一絕,但冬天就是冬天,又是小雪,就算有幾株冬青也都是無精打采。賓客們也都有些熱鬧不起來,嘴上不說,心裡卻都嘀咕著:盧會長怎麼選這麼一個日子納妾呢?新來的人不知道,盧家多年的老親卻都明白,盧府納妾,五年一次,總是選在春暖花開的時節,不冷不熱,繁花似錦,一邊賞花,一邊迎新,最是吉利。可這回,卻急匆匆地趕在小雪日子就辦了,倒像等不及了似的。而且上一次為著娶鳳琴過門盧胡氏到聚花樓大鬧的事兒傳遍了青桐縣,當時盧老爺是賭過誓說這是最後一次,從此再不納妾了的。事情隔了不到三年,怎麼倒又反口?那盧胡氏咋就肯了?看盧胡氏裡出外進的張羅勁兒,真就不像吃醋的樣子,這就更使這次納妾處處透著股怪異。

宴開十席,廳里三桌都是達親顯貴,薰香煨火爐的,倒還舒適;院裡七桌全是鄉鄰好友,可就吃苦,雖然搭了篷子,到底不蔽寒,細雪飄風不時往人身上吹上一陣,又餓,里里外外都涼透了。席未開,酒先上,於是就不時有客人喊著:“燙壺酒,燙得熱熱的上來!” 為了辦喜事,在省城教書的大少爺盧長衫和已經嫁人的大小姐雅詩都趕回來了,大早地率著下人去往縣門外迎花轎去了;二少爺盧短衫也難得地一早起床,帶著管家阿福里外招呼著,指揮下人把火爐燒得更旺些,送酒的腳步兒勤著些,拿張作勢地,儼然盧家第二代當家人了;二小姐三小姐年歲還小,幫不上什麼忙,被老師領著,安靜地坐在角落裡等開席,都很規矩的樣子;家丁每隔半個時辰就跑來報一聲:花轎到轅門外了,花轎停在縣志碑了,新娘子正準備拜牌坊,新娘子重新上轎的時候滑了一跤……

盧胡氏的臉便掛了下來。在牌坊前摔跤,這是很忌諱的事,不明指著新娘子將來注定要敗壞門楣,觸犯家規麼? 縣志碑前的“孝貞節烈坊”是青桐縣唯一的一座牌坊,四柱三間,柱間三道額枋相連,額枋上下夾有兩層字板。額枋上浮地起雕,依稀還可以看出是雙龍戲珠圖案,字板卻早已風侵雨蝕,斑駁不清了。牌坊的主人已不可考,也不知來自哪年哪代,有次盧四爺跟外鄉人喝酒時,趁著醉意順口胡謅那是先皇賞賜盧家祖先一位可歌可泣的女性長輩的。酒醒後越想這事兒越覺可能,而且覺著了得意。後來就不僅是酒醉的時候說說,清醒的時候也常掛在嘴邊了。盧會長說的話,大家就明知是假,又誰敢說破呢?何況也的確沒人能說清那座貞節牌坊到底是哪朝哪代哪位皇上賜封哪家先祖的,盧家要認領,就認領了去也罷。於是漸漸的,盧會長連自己都信了,信這牌坊真就是盧家的,而且自此立了規矩,新人進盧家要先到牌坊前叩拜,以示禀承祖德,今後也要做個像牌坊主人那樣的貞女節婦。

先進門的胡氏和慧慈沒趕上——那會兒四爺還沒有威風到把整個縣的旌幟都當成自己家的宗譜的程度——後來的三姨娘娉婷、四姨娘荷花、乃至五姨娘鳳琴卻都是拜過牌坊的。荷花拜牌坊的時候,一度還引起過眾人的議論,說讓一個婊子拜貞節牌坊是不是有點兒那個。但是盧會長大手一揮,說不管鳳琴過去是什麼出身,進了盧家門可就是盧家人了,當然要照著貞女節婦的標準要求,也就當然要好好跪拜貞節牌坊,越是出身低卑越應該拜,這才沒人說話了。 不論是拜過牌坊的還是沒拜過的,盧會長的四位姨娘聽到新娘子摔跤的新聞都是心頭一緊,生怕老爺子生氣,會怪罪到自己頭上來。然而偷眼看去,四爺臉上淡淡的,好像並沒太在意。姨娘們才又放下心來,重新堆上笑臉,錦袍緞袖、花插柳擺地在賓客中間招呼著,接受著眾人不動聲色的品頭論足——那些賓客正著臉的時候都和眉善眼的正經著呢,轉過臉兒便擠眉弄眼低聲褒貶。姨娘們不會猜不到他們大約嚼些什麼舌根子,氣不得恨不得,只好越發把臉兒板著,步子端著,要笑,卻笑不露齒,要行,卻裙不起風。

真正興頭的,就只有二少爺盧短衫一個,不等開席已經酒意半酣,這會兒正和一夥狐朋狗友在邊位上吆五喝六地划拳呢,眼睛又四處睃著,留意來賓中的漂亮女眷,又得空兒便在丫環屁股上擰一下摸一把的,仗著大日子誰也不敢認真鬧起來,順心遂意地只管胡顛——老爺六十歲了還納妾呢,我二三十正當年,風流點還算個事兒嗎? 然而偏偏丫環秋菊就不識相,二少爺第三次趁她添酒捏她奶子時,忽然就大叫起來,至於把酒壺都潑了。而且不待大太太盧胡氏審問,直接就招了:“二少爺摸我。”招的時候雙手還按在胸前,臉蛋脹得緋紅,叫大太太裝聽不見都不行。短衫的混勁兒上來,也不等胡氏發話,揚手便給了秋菊一巴掌,罵道:“我不過是天冷手僵,不留神碰到你,你竟然誣賴少爺我摸你!也不撒泡尿照照,就你這蘆柴桿的模樣兒身條兒,哪點值得讓我摸你?聚花樓的姑娘見到少爺,哪個不上趕著排隊讓我摸?我摸你?你脫光了我看也不看。”

一句話把鳳琴惹惱起來,她既然從了良,生平就最恨人家提到出身處聚花樓,更恨人家輕賤聚花樓,便酸溜溜刺了句:“一個丫頭罷了,就說錯做錯什麼,到底是老爺大喜的日子,二少爺也該得饒人處便饒人,哪裡就值這麼著?” 這時候起了一陣陰風,雪忽然就下得緊了,而且憑空響了一記焦雷,嚇得胡氏一個哆嗦,就把逼到嘴邊的一句罵人話給咽了回去,反常地竟沒有發作,只等風過去了,才淡然對秋菊說:“五姨娘說得對,今天是老爺的好日子,別又哭又鬧的,還不快去把臉洗了呢?”又轉過身來指使阿福照看被風吹歪的花燈,把場面給混過去了。 眾賓客原本打算看一場好戲的,也被這風把情緒吹散了,便都拾過剛才的話頭繼續有一搭沒一搭地扯閒篇兒,一個說:“淑妃文繡前腳鬧離婚,首創大清國妃子離婚的壯舉,婉容娘娘後腳就弄出穢聞來,這三宮六院都不肯安份的,敢情不是皇帝爺不行了吧?”另一個便接口說:“皇帝老兒現在窩在天津協昌里'靜園',好說是休養,難聽點就是'軟禁',軟來軟去的,下面也就難免軟起來了吧。”眾人便露出薰黃的牙齒嘎嘎笑起來。

四爺最聽不得“不行了”“軟了”這些個話,怒又怒不得,笑又笑不出。正無聊處,遠遠地聽到鼓樂聲響,接著門外有家丁高喊一聲:“新人來了!”這便鞭炮大作起來,於是大家一擁而出去看新娘。 轎子從側門抬進來,再繞回到正門影壁前,喜娘一腳踢開紅地毯,盧四爺便拱了手笑嘻嘻迎出來,喜娘討了見面禮,這才唱著喏打起簾子來,滿堂賓客忽然間鴉雀無聲,都看著新娘子發起呆來。 新娘子並不見得有多麼耀眼的美麗,她只是精緻。宜妝扮的那種精緻。生動的嘴臉和死板的眼神使她有別於同她競選的所有佳麗,在柔弱中平添了一種近乎絕望的高貴和端莊,彷彿在無聲地證明:她是有資格走進深宅大院裡做一個太太的——六太太。正是她那種深刻的絕望的端莊,才勾了人們的魂兒去,滿院子的人,竟就沒有一個注意到新娘子沒蓋頭簾兒——後來才聽說,蓋頭在新娘拜牌坊摔跤時落了地,沾了泥濘,蓋不成了。

盧四爺自己也是頭一回見到新娘子,在這之前,他只聽媒婆說過這閨女屬蛇,十四歲,閨名就叫小蛇。相片上看也不過是五官齊整罷了,木木的也不咋地,最終到底點了她,是因為媒婆那關鍵的一句:別看是窮苦人家,可是真正的三寸金蓮哪,我親手量過的。四爺想著這話,眼神便往新娘子腳下溜過去。喜娘有什麼不明白的,一邊喊著“新娘下轎”一邊趁著攙扶便故意將新娘裙角提了一提,露出腳來,穿著一雙喜上梅梢的大紅繡鞋,果然玲瓏精緻。四爺倒又惆悵起來。 穿著喜梅繡鞋的一雙小腳穩穩地落了地。 說來也奇,就在新娘子小蛇邁出轎門落在紅地毯上的一剎,陰了半晌的天忽然放晴了,陽光透過雲隙放出亮來,跳躍在新娘子的鳳冠霞帔上,照眼分明——那是一套足有十斤重的全繡褂裙,一身花團錦簇,千針萬線密不透風,都是真的金銀。金絲和銀線借了陽光的生氣在她身上跳躍,叮咚繁瑣的環佩手鐲發著奇光異彩。

在座的人的眼忽然就盲了。有一半以上的男賓不自覺地採取了起立的姿態,而女人的眼中在瞬間射出妒恨與艷羨——她們並不知道,那些都只是道具,新娘子暫借來充充場面的,到了晚間卸妝的時候,她就要一樣樣地把它們從頭上、頸上、腕上拆除下來,收進一個描金匣子,交還給大太太。 但是這會兒,那些鐲子環佩是屬於她的,那些光芒燦爛是屬於她的,那些青睞和矚目也是屬於她的,她清俏端莊地站在那兒,穿著十斤重的禮服,像一個衣服架子,不語也不動,以一種異樣的坦然迎接著她盧府六姨娘的生涯,迎接著男人的貪婪和女人的猜忌,迎接著越來越新鮮燦爛的陽光照耀——在這樣的燦爛光芒下,連盧胡氏的心情也好起來,把新姨娘來路上在牌坊前摔了一跤的霉頭也忘記了。

鞭炮和鑼鼓再度熱鬧起來,家人簇擁著四爺和新姨娘在禮案前站定了,拜堂行禮這才正式開始。滿堂賓客是自打新娘進門就都有些痴痴的,痴痴地看著新娘出了轎,痴痴地看著盧四爺挽了新人的手,痴痴地看著新郎新娘拜天地拜祖宗牌位對拜再拜,看著新人被攙進了新房——直到完全看不見新娘的衣風裙角兒了,這才都長長地呼出一口氣,回過神來。當下轟天價道起賀來,抓著盧四爺半真半假地死命敬酒,一則是鬧婚,二則也不無要灌醉這花心不死的老頭子想看他出洋相的意思。 盧四爺偏就不怕灌,下面不爭氣,酒量卻是好的,來者不拒,喜笑顏開。這一通濫飲,直到夕陽西下才算收場。 送走賓客,已經是掌燈時候。月亮鋪滿一地。四爺帶著酒勁兒,推開家丁攙扶獨自往新房裡去,猶自一邊想著:保不齊沖一回喜,興許自己就好了呢?保不齊的。

想著的時候,下面真就一聳一聳地有些動靜,四爺大喜,越走越急,越走越硬,進了房,不及掩門就往床上摸來,一摸卻摸了個空,定睛再看,小蛇縮成一團,卻躲在床根兒裡發抖,真就像條盤成一團的小蛇。四爺慾火焚身,既歡喜自己重振雄風,又擔心不能長久,顧不上輕憐蜜愛,急扯過來叫道:“美人兒,快!快!”一手撕開小蛇衣裳,另一隻手便去扯自己褲子——就在那刀口兒上,忽聽門外跨院裡淒凜凜地一聲慘叫:來人啊,秋菊上吊啦! 四爺只覺刷地一下,褲襠就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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