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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四章陽間:看不見的愛人

今世未了情 西岭雪 8339 2018-03-16
瑞秋和令正戀愛六年,分分合合、吵吵好好也不知多少次了。 但是這一次好像有點失控。 當瑞秋走進咖啡館,冷著臉提出分手的時候,令正一愣,竟是若有所思,好像真打算好好考慮這個建議似的。時間一下子就停滯了,瑞秋幾乎要哭出來,後悔莫及,真是怕令正思索之後當真說一句“那好吧”。 那隻是幾秒鐘的停頓,可是於瑞秋就好像過了半輩子那麼長,她和令正從相識至今的所有片段都一下子在沉默中過完了,曾經那麼充實而真實的往事因為這幾秒鐘的空白而變得毫無價值。 最終令正畢竟沒有同意分手,可是也沒有像以往那樣緊張,忙不迭地去哄她勸她,而只是表現出倦怠和茫然,昏昏噩噩地說了句:“瑞秋,別鬧了。” 他這樣說了,瑞秋更加惱火,卻也真的不敢再鬧。她是個聰明的女孩子,會有些小脾氣,卻不會亂衝動,她看得出來,如果自己再火上澆油,很可能她和令正這一次就真的完了。而她還沒有想好。雖然她嘴裡說“令正我們分手吧”,但那隻是一個引子,意思是要他哄她,給他一個坦白和懺悔的機會,從而結束他們之間看不見的恩怨,停止這段日子裡的冷戰。

所有的戀人在拍拖時的一個重要節目就是誤會、鬧意見、賠罪求和、和好如初,這個吵架的過程其實是個好好交流和溝通的捷徑,如果兩個人不能心平氣和地坐下來談一談,那麼吵一吵也是好的。兩個人的本性和思想在情投意合時只想著求同存異,鬧一點小小的矛盾卻可能會見出真心。如果可以將吵架的時間和尺度把握得好,感情不但不會因為鬧一點小意見而疏遠,反而只會更好、更融洽。 瑞秋很懂得如何調整吵架的時間表和熱度計,知道應該在什麼時候和對方溫柔地談判,而在什麼時候則要放下身段去大吵一架,給自己一個發洩的理由,也給對方一個表現大男人的寬容和大度的機會——丈夫就是這樣煉成的。都說“丈夫丈夫,丈量之夫”,然而丈量的尺度是由女人決定的,只有鬆鬆緊緊,才可以把那個丈量的地盤不斷開疆拓土。

然而現在,她感覺自己的疆土在寸寸流失,為著一個看不見的女人——不僅是無顏眼睛看不見他們,而且他們現在也看不見無顏,甚至不知道她是死是活。然而他們卻在為了她冷戰,疏遠,甚至面臨分手。 多麼荒謬! 瑞秋決定去探訪過鐘爺爺。 小時候,鐘爺爺曾經是瑞秋心目中的神。一個博學的教授,一個慈祥的長者,一個從不犯錯的正人君子,一個隨便一句話就可以扭轉乾坤、改變別人命運的權力者。 鐘自明之前,瑞秋從沒見過比他更高尚、更高貴、更高權威和層次的人。 瑞秋的家在棚戶區,上學時要經過一個菜市場,去無顏的家則要經過一個肉市場。她穿著乾淨的毛衣披著乾淨的頭髮從那裡經過,染上一身的氣味。 她常常帶著這樣的氣味來到鍾家,無顏總是先聞到生肉氣味再聽到瑞秋的腳步,瑞秋的腳步很輕,笑容很開朗,但總是略顯疲憊——肉市場的氣味不僅染在她的毛衣和頭髮上,也往往染壞了她的表情和笑容。

鐘自明有些憐惜這女孩子,而且感謝她對孫女的陪伴,他不想她身上的氣味沾染到自己的孫女,於是婉轉地提出她可以住在他們的家裡,和無顏做伴。他的措詞溫和而婉轉,即使對著一個小姑娘也彬彬有禮,就像是對著一位小姐在邀舞。瑞秋欣喜地答應了,說要回家同父母商量過再回答。 她回家說了,她的父母也一口答應下來,並且也很欣喜——在鍾家有吃有住,吃好住好,有什麼理由拒絕?自然瑞家也不缺吃穿,也不指望佔一點吃的穿的便宜,但是鍾家是大戶,同鍾家的小姐交朋友總不會有什麼壞處。而且女兒一天天大起來,姐弟倆再擠住一個房間多少有些不方便,她肯搬出去最好,她的下舖可以讓給弟弟睡,弟弟的上鋪可以堆雜務。 瑞秋有一點驚愕:那麼我回來的時候住哪裡?

母親答:還住你自己的床,弟弟睡客廳沙發。 那是沒打算讓她回來長住了,如果是歇腳還可以。瑞秋因此明白了父母的意思,她什麼都沒說,收拾簡單的衣物當夜便搬了出去,一路穿過肉市場,帶著一身一頭的生肉氣味來到鍾家。 鐘自明聽她說要回家同父母商量,原以為總要考慮幾天再準備幾天,並沒有想到她會這麼快就搬來,但是也沒有露出任何驚訝的意思,而是很歡迎地請她進來,帶她參觀新房間,親切地說還沒有好好佈置,因為要等她來了以後,按照她的意思再佈置。她有什麼意見,盡可以說給管家吳奶奶聽,吳奶奶會幫她辦齊需要的一切的。 鍾家非常體貼,瑞秋在那一刻差點落淚。忽然覺得有點落難的味道。 那以後她和無顏一起喊鐘自明叫爺爺。鐘爺爺安排她和無顏一起升學,總是上最好的學校,選最好的班級,她們坐同桌,上學放學都一起,形影不離。

瑞秋心裡的感覺其實複雜,坐著鍾家的汽車出出進進,自覺也像是鍾家的二小姐了;可是跟在無顏身邊指指點點,又覺得自己有些像丫環。 說起來無顏是有些鴿子的身段麻雀舌的,因為渴望表達與交流,便不免聒噪,早早晚晚地嘰嘰喳喳;瑞秋卻是麻雀的姿勢鴿子的眼,小家子氣裡透著一種溫柔。兩人在人前的時候,總是無顏在說瑞秋在笑;背著人,卻都是瑞秋說給無顏聽,教她世道與人際。 瑞秋是那種看上去溫順隨和,骨子裡爭強好勝的女孩子;無顏卻是表面執拗,芯子裡卻全是委曲求全。兩個人一個是低眉順眼有問必答不管給什麼都說好都說謝謝,另一個是滿心感恩無論對方做什麼都覺得理所當然;一個是心怀大志不達目的勢不罷休,越是出身低就越要往高處看,另一個是明知道音高弦易斷也要掙一個曲高和寡,萬事不肯將就;雖然隨和不是同一種隨和,傲氣也不是同一種傲氣,然而歪打正著,殊途同歸的,看上去仍然是一對嚴絲合縫的好朋友,便是親姐妹也沒有她們親的。

一晃十多年過去,她們的友誼看上去是牢不可破的了,即使有了令正這件事也仍然不受影響。這齣於她們兩方面的努力:無顏是壓抑著自己的心事佯裝無情,瑞秋則是藏著這秘密扮做無知——兩人又一次殊途同歸歪打正著地合了拍,將一段原本可能就此破裂的友情給齊心協力地挽救了。 細想起來,她們之間幾乎沒有吵過架,這一點不大像平常的小姐妹,因為女孩子的友誼總是少不了小心眼小花招來做插曲的。可是她們兩個人都那麼隨和又那麼驕傲,都那麼小心翼翼又那麼苛求完美,竟然連吵架的機會也沒有給過對方。也許有一次—— 大四的時候瑞秋找了份兼職,第一次拿到工資就說要請無顏吃飯。無顏笑,說賺錢那麼辛苦也不省著點花,幹嘛要浪費在吃飯上。

瑞秋卻認真地說我早就想著要請你吃飯,不但要吃飯,還要幫你買衣裳做禮物呢這錢怎麼花都浪費就是請你吃飯不浪費,做什麼都可以省惟獨給你買衣服這件事不能省,誰叫我吃你穿你這麼多年呢。 無顏先還笑嘻嘻聽著,以為瑞秋是在說有多在乎她看重她,她們的友誼有多珍貴,但是聽到末一句就笑不出來了。這才知道瑞秋和她做朋友心裡其實是有委屈的。 那頓飯吃得很沉默,那件衣裳無顏收起來很少穿,那以後有一段日子她們疏遠了許多,說笑都有點僵,假假的,透著客氣。不久瑞秋搬出宿舍,在校外租了房子和令正同居。 與令正同居是瑞秋一直在計劃中的,但是單選這個時候去做,多少有一點做給無顏看,是報復也是炫耀的意思。 後來她們自然是和好了,彼此對這件事都不提起,就好像沒發生過、或者發生了也不記得一樣。

那是她們惟一的一次鬧彆扭,不知算不算,因為甚至沒有過一句彼此攻擊的話。 是瑞秋先低的頭,瑞秋先回學校去找無顏的。她原以為無顏沒了她一定會手足無措六神無主,不料最後卻是自己先支持不住了,她居然已經不習慣沒有無顏這樣一個人讓她來包辦一切,她發現原來自己很喜歡照顧別人、也控制別人。 後來就畢業了。開始她還和無顏保持著每週通一次電話的習慣,互道平安,但很少提到令正,也許她的話裡話外是有他的影子的,但是不說穿,無顏也不問起。又過一年,就連電話也斷了,無顏這個人漸漸徹底退出了她的生活,就像一片檸檬黃的樹葉,被夾在歲月的書裡,壓在記憶的底層。 對於無顏的暗戀令正,瑞秋是一直有點勝利的竊喜的,但是並沒有惡意。她知道無顏不開心,卻沒想過她會有多傷心,並且因為無顏把感情埋得太深太久,瑞秋開始是裝著不知道,後來便習慣成自然,真的忽略了。

她想她們兩個都知道,她會同令正結婚的,而無顏,將會做她的伴娘。她想將來無顏還會遇上別的愛人,並且終將嫁人,到那時她們兩個都老了,做了人家的太太,人家的母親,還是好朋友,會聚在一起說說往事,到那時也許會從頭來說這件事,當成一件笑話來講,順便感慨青春的易逝。 其實無顏會愛令正這樣深,是她也沒有想到的。瑞秋這樣的女孩子,不會不懂得感情,誰對誰有意思,她們總是最早的洞覺者,觀察入微,並且頗會玩弄一些戀愛的技巧和小花招;但是她們多半不會懂得太深刻和強烈的感情,以為那隻是小說和電影裡的事,如果發生在身邊,則會視而不見,以為平常。 暗戀這回事,每個人一生中都會發生一兩次的吧?但是怎麼會有人暗戀另一個人達六年之久?

瑞秋自己是不會的,便認定別人也不會。 但是無顏竟會為了令正去死! 死亡。這是怎樣的代價。一個人怎麼可以愛另一個到如此義無反顧? 瑞秋眼見無顏倒在令正懷中闔上眼睛的時候就在想,完了,無顏死了,無顏再也不會睜開眼睛了,儘管她睜著眼睛也什麼都看不到,可是,她的眼睛再也睜不開了,那怎麼行…… 她這樣紛繁雜亂地想著,腦子裡亂哄哄的,從小到大和無顏在一起的點點滴滴這時候都分外清晰地浮上心頭。初中一年級時她們就認識了,她第一次和一個瞎子做同學,充滿好奇,開朗的本性使她很想接近她,善良的心地則讓她願意幫助她,後來她們做了朋友,她聽說她住在那個著名的鍾家花園裡,又驚訝又羨慕,因此常常地去找她玩,後來便住了進去。 她是因為無顏才認識了鐘爺爺,才住進了鍾家的別墅,坐上了鍾家的汽車,那是她生平第一次坐私家轎車,後來她一路順風地升高中,上大學,念最好的學校,請最好的家教,都是因為無顏,她且是因為無顏才認識令正的…… 原來無顏在她生命中佔據的份量有這樣重,重到無以承載。她不能不時時刻刻地想著她,懷念她。 瑞秋想著鐘無顏,令正也想著鐘無顏。 可是他不對她說出來,她也便不同他提起。 兩個人的想念如果可以彼此傾訴也許就是一個安慰,但是兩人都忍著,那就不僅是兩份想念和傷感,還極有可能滋生別的情緒,諸如失望、寂寞、猜疑,甚至嫉恨。 瑞秋開始想自己是不是愛錯了令正。 其實她和令正的結合也許不是那麼完美。在大學時,令正是公認的白馬王子,品學兼優,女生眼中的頭號校草,她同他在一起頗有面子,一心只想抓緊他;然而畢了業,兩個人真在一起了,都有種塵埃落定此生休矣的感覺,又加之雙方父母都見了面,令正父母對她的態度是畢恭畢敬,很明顯自認為兩家結親那是高攀了,瑞秋便也自覺是屈就了,不知不覺開始挑剔起來,時時指責令正生活細節上的弱智之處,諸如領帶配色不諧調、皮鞋保養不適當、點菜不懂得經濟可口葷素搭配等等,興致來時便故意用些上海俚語來取笑他,說他“明明是農民出身,倒有些小開脾氣,真是戚門陸氏”。 令正知道“小開”指的老闆的兒子,瑞秋的意思是說他亂花錢,至於“戚門陸氏”當為何解,卻就不明白了。瑞秋便笑,說:“戚和七諧音,陸和六諧音,七加六可不就是十三點嗎?這是咱們老上海的切口,你哪裡會曉得呢?”令正並不惱她說自己“十三點”,然而瑞秋說起老上海時的那種自矜的口吻,卻令他有些不滿起來。 他討厭瑞秋總是有意無意地使用舊上海切口,動轍便甩些諸如“三點水”、“飛機頭”、“老克臘”、“攙儂瞎子”這些莫明其妙的詞語來打趣他,明欺他聽不懂,故意同他“擺華容道”。 說起來令正其實是有些村俗的,瑞秋則有一些市俗。令正的村俗是自己知道,並且努力在洗掉的;瑞秋的市俗卻是不自知,並且有意無意地張揚的,因為她有一些時下青年共有的概念混淆,以為市俗就是都市,就像她們從來都分不清時髦與時尚一樣。 上海女孩子,尤其平民家庭裡的長女,都是天生的經濟學家和美食家,對於生活的質量有種本能的親近與熟稔,對於流行則有著未卜先知的天分和推波助瀾的本領,她們過日子不是靠經驗而是靠直覺,那一種精明和巧妙,是外鄉人窮盡一生的努力與學習也要望塵莫及的。 瑞秋雖然是小戶人家出身,但畢竟是土長土長的上海本地人,頗有些上海人特有的那種莫名其妙的城市優越感,眼睛長在額頭上,行動說話總覺得隱隱的得意,卻不知在得意些什麼。而且她想自己畢竟是在鍾家花園里長大的女孩子,即使她並不是正牌的鍾小姐,可她的眼界是不同的,她見識過真正的世面,見識過真正的上流社會。 她那些舊時代的上海切口與典故,就是來自鐘自明的真傳。鐘自明和老僕人吳奶奶對話時,常常會用到一些老切口,比如評價某人來路不正,他就會簡短地說:“這個人是邱路角。”罵學生不聽說,就說:“這些小抖亂,又懶又脫滑,全是一隻襪。”又比如他要對吳奶奶很認真地講話了,開場白就會是“閒話一句”。 瑞秋打小兒耳濡目染慣了的,知道在三四十年代的舊上海,時髦青年都喜歡在講閒話時夾上一兩句切口,就像今天的年輕人喜歡在中文裡夾英文單詞一樣,是一種身份的象徵。她很喜歡聽鐘爺爺說切口,覺得那裡有一種簡截爽利的味道。她還很喜歡聽鐘爺爺講的那些舊上海的風情和典故,像“小霸王莊”的來歷和“吃講茶”的習俗啦,老當舖老錢莊老裁縫的笑話啦,甚至舞場裡的“火山”軼事。 懷舊風刮起來的時候,她敏感地意識到,與上海的風花雪月同時流行的,當還不僅僅是“紅房子西餐廳”、“雙妹嘜香煙”這些個簡單標籤,還應該會有些更精神層面的東西,比如“角落山姆”、“邱路角”、“一隻襪”這些個有趣又有鮮明時代背景特色的詞語就是其中的一種。 鍾家花園於她來說就好像是精神家園一樣,有種宗教的味道,是她的底氣,她的信仰,以及她信仰的支撐。同時,還是她悲傷時的避風港,和軟弱時的加油站。 她避開令正,託言是回娘家看看,其實是去了鍾家花園。 十幾年過去,鍾家花園好像還是她第一次看到的樣子,說是花園,可是不見一朵花,全是草和樹,鬱鬱蔥蔥,因為要方便無顏踩踏散步。花都是從外面買了來,栽在盆裡,插在瓶裡,甚至吊在半空的,滿室生香。花園裡有水池也有噴泉,最醒目的是噴泉中央的塑像,據說那是照著無顏外婆的樣子塑的,是鍾爺爺的親手傑作。 無顏的外婆因此在瑞秋心中留下一個冷美人的概念,石膏般完美而神秘,小時候她每次經過那水池,都想拿一把錘將它砸碎,看看石膏的心是什麼。 客廳後面是下人的房間,樓上則住著鐘爺爺和無顏,還有客房——自己在那裡度過了整個少女時代,幾乎成為鍾家的一份子。 許是為著無顏的眼睛,小樓裡的佈置很少改變,每件東西都各有其位,按部就班,但也許是因為鍾爺爺本性嚴謹,因為這裡就連時間也停滯,即使是為著無顏,也犯不著讓他一年四季不改裝扮吧? 鐘自明根本是討厭生活中的一切改變,他習慣了秩序,習慣了規律,做人做事都一絲不苟,有條不紊——他是如何來面對無顏撞車這一意外的呢? 在他的臉上看不到太多的悲傷,因為他的表情也是難得改變的,永遠是那麼慈愛,那麼威嚴,那麼彬彬有禮——可以將這樣三種情緒同時表現在態度中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然而鍾自明一直控制得很好。就好比現在,他看著已經長大成人的瑞秋,一如十年前看著孫女的小伙伴、那個扎小辮的黃毛丫頭,溫和地問她:“是小瑞秋啊,你好久不來了,過得好嗎?” 他是一個這樣可敬可信的長者,瑞秋眼中立刻流下淚來,叫一聲“鐘爺爺”,哽咽難言。她是在父母面前也難得哭泣的,最近因為跟令正鬥心機更是不肯在他面前哭,現在卻忽然軟弱下來,淚水漣漣地掛了一面。 鍾家已經換了一位年輕的保姆,姓陳,並不認得瑞秋,但是見狀也猜到這位瑞小姐身份特殊了,殷勤地絞了毛巾來給她擦臉,又倒一杯熱茶放在手邊案上,便靜悄悄退了下去。這一點和以前那位吳奶奶不同,那一位最是多話,總是把自己看成鍾家的半個主子,把無顏看成外孫女兒,而瑞秋則是要佔自家孫女便宜的小赤佬,看她的眼神如防賊,雖然奉東家的命也小心服侍著,可是動作永遠慢半拍,沏的茶也總是半溫不涼,漂著茶葉末子的。 因為這樣一想,思路被岔開去,瑞秋便忘了哭,反問出一句不相干的話來:“以前那位吳奶奶哪裡去了?” “無顏的事叫她很傷心,病了,我便給她一筆錢,打發她告老還鄉去了。”鐘爺爺很溫和地說,“其實吳奶奶這麼老了,早就服侍不動了,可是她看著鍾家兩輩人長大,很有感情。尤其顏兒又是那麼個情形,她老是不放心把她交給別人,說什麼都要做到顏兒嫁人,原先還老是說笑要跟著顏兒做陪嫁老媽子呢,沒想到出了這樣的事……” “鐘爺爺,無顏現在,在哪裡?” “怎麼你不知道麼?” “自從無顏被送進醫院,我就沒有再見過她了,鍾伯母說是要接她去美國治療,是真的?” 鐘自明盯著瑞秋的眼睛,看得很深:“瑞秋,你是個聰明孩子,你說呢?” 瑞秋身上一陣發涼,直覺告訴她無顏是死了。她再沒有說過一句話,因為知道鐘自明已經不會說得更多,而自己則無法承受更多。 無顏大概是死了。那麼鍾伯母為什麼要撒謊說帶她回美國了呢?答案只有一個:就是無顏在臨死之前留了話,不許他們洩露她死的真相,因為怕令正自責——無顏,直到嚥氣的一刻都在替令正著想。 這樣的愛不是瑞秋可以理解、可以付出、可以承當的,那麼,令正可以嗎? 如果令正知道無顏是這樣地愛他,那麼他還會像以前那樣愛自己嗎? 鐘爺爺親自送她出花園。經過水池時,瑞秋又看見了那尊石膏雕像,忽然脫口問出:“鐘爺爺,你這樣懷念鐘奶奶,是因為她已經死了嗎?” 這句話問得相當無理,而且有些莫名其妙。但是鍾自明卻聽懂了,並沒有跟這個小姑娘計較,他很認真地回答她:“這不僅僅是一尊塑像,這就是她。她一直都和我在一起,陪了我一輩子,並將一直陪伴我,直到我死。” 瑞秋低下頭,感到絕望——這就是死亡的力量了。沒有人可以與死人競爭。活色生香固然好,可是總有這樣那樣的缺陷與不足,一旦化為雕像,卻可以成神成佛,叫人頂禮膜拜。 無顏就像那尊塑像,以不容忽視的姿態佇立在令正的心裡,他不可能忘記她的,誰會忘記一個愛自己愛到死去的女子呢? “我恨這無用的軀殼,倘若她不能靠近你……所以,我願意用我的靈魂來愛你。” 無顏用靈魂來愛,於是她得到了令正的靈魂;而自己與令正同床共枕,卻只得到他的身體。 她好像與無顏在打一場裴令正爭奪戰,她得到令正的身體,而無顏贏得了令正的靈魂。倘使兩個令正不可分,那麼她也便和無顏不可分。今生今世,只要她一直和令正在一起,也就是永遠和無顏在一起。 她注定要輸給無顏了。無顏是連生命都做了抵押來背水一戰,以全面退出的姿勢來入場,用化為無形來彌天蓋地,她有什麼機會贏她? 同一個死人競爭,讓瑞秋覺得有種絕望的寒意。 越是因為無顏不在,天地間越是充滿了無顏的影子。那時候她喜歡替無顏買黃色的衣裳,深深淺淺,或明或暗,或綢或緞,或流蘇或皺褶,都是黃色。屋子的四壁是白色的,傢俱也是白色,但無顏是鮮豔的黃;客廳的壁紙是暗紅深紫的,紅木和紫檀的家具都深沉而凝重,但無顏的衣裳是明快的黃;花園裡的樹是綠的,草也是綠的,無顏穿行其間,卻是一身流麗的黃…… 林子中忽然黃影一閃,瑞秋脫口呼出:“無顏!”再一定睛,卻仍然是連綿蒼翠的綠,哪裡有無顏呢? 瑞秋的淚湧出來,不禁摀住了臉。鐘自明輕輕嘆息,將手放在她的肩上,溫和地說:“思念讓人充實,可是也讓人哀傷,所以我每年都會給自己放一個假,離開這裡一段時間,到處去走走、看看,讓自己輕鬆一些。” “我知道。”瑞秋破啼為笑,“小時候,我和無顏住在這裡,您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去旅遊,每次走的時候都會跟我說:'瑞秋,照顧無顏。'而回來的時候,會給我們帶禮物……鐘爺爺,謝謝您從小到大這樣照顧我。” “最近我又要走了,瑞士那邊有學院邀請我過去講學三個月,回來的時候,還是會給你帶禮物的。”鐘自明溫和地笑。 “小瑞秋,我看待你就像無顏一樣。別給自己太多壓力,該放假的時候,就讓自己走開一段日子。” 放假,走開,瑞秋若有所思,她是為了尋找答案才來鍾家花園的,不僅是尋找無顏生死的真相,也是尋找自己和令正的感情結局。然而這次探訪卻叫她覺得更加迷茫了,覺得一切都是這麼的不確定,或者說,是這麼地不敢確定。其實愛與不愛又有什麼所謂呢?生與死又有什麼分別呢?自己和令正在不在一起又能怎樣呢? 無顏活著的時候,並沒有成為她與令正多大的困擾,如今她很可能是死了,卻栩栩如生地站立在他們中間,就好像家中客廳裡一樣重要的擺設似的,臥室裡最醒目的一面壁掛似的,時時刻刻提醒著他們注意她,懷念她,思索她,而忽略了就在身邊肌膚可親的彼此。也許她真應該離開令正,至少是離開一段日子,給自己放個假。 鐘爺爺的話裡彷彿有深意,鐘爺爺每一句話都是智慧而且深刻的,瑞秋低下頭擦眼淚,一邊說:“鐘爺爺,謝謝您,我現在感覺好多了。您什麼時候動身,或者您走前,我來給您送行,就像以前我和無顏為您做的那樣。” “也許你可以考慮一下,不止是送行,你可以和我一起走。” 沒想到鐘自明的回答會是這樣。瑞秋有些怔忡,一時彷彿聽不清楚,仰起頭看著鐘自明,神情略略發呆。 鐘自明笑了,拍拍瑞秋的頭髮,哄孩子似地說:“瑞秋,瑞士,挺有緣的呢。瑞士的邀請函上註明是可以帶一名助手的,如果你不嫌照顧老頭子太麻煩,我們不妨一起走,說不定我還有力氣再滑最後一次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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