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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情女人

寂情女人

西岭雪

  • 言情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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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1970-01-01發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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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婚禮與葬禮

寂情女人 西岭雪 12068 2018-03-16
阮咪兒明天就要出嫁了,她的好朋友岳可意、陳玉、陸雨齊齊趕來上海,聚在豪華賓館套房裡陪她度過婚前最後一夜。此刻她正在試穿一件挖胸裸臂長裙曳地綴滿玫瑰花球的純白蕾絲長婚紗,站在落地鏡子前左顧右盼,喜滋滋兒地說:“以前拍片的時候也穿過幾次婚紗,今兒個才真正是為自己穿了。” 陸雨看著攤了一床的婚紗嘆息:“你可真行,哪有人第二天要結婚了,前一晚還沒選定婚紗的。” 陳玉說:“她不是行,是挑剔。我比你們早來一天,一直在陪她挑婚紗,都快把婚紗店試遍了,可她還是拿不定主意。這不,訂了十幾套來參考,奢侈。” 咪兒傲然壯語:“金錢是用來揮霍的,青春就應該拿來放縱。” “這就是嫁給有錢人的好處了。”岳可意上下打量著,做出一副很專業的樣子挑剔著:“胸口挖得有點太低了,越是暴露的裙子越要穿出古典的味道才可以相映成趣。咪兒的氣質不符合,穿這身復古風會被來賓挑剔的。你不是說李嘉誠他們家人很難弄嗎?”可意是京城著名時尚雜誌《紅顏》的主編,凡和時尚相關的事物,總是理論先行,從分析到結論,有條不紊,宛如開評刊會。

咪兒並不情願認可這一評價,可是打量一下岳可意搭配得宜而風格獨到的白色短上衣和咖啡色折疊式踝裙,又不由得有幾分心虛,卻仍然做著困獸之鬥般的掙扎:“如果不能展示我85D的完美胸部,豈不浪費?” 陳玉笑:“不會比訂十幾套婚紗來挑選更浪費。在婚禮上新娘的舉止態度會影響以後整個家庭生活中與公婆相處的和諧度。李嘉誠是世家子,他們家人喜歡些什麼,我們得對症下藥才行。” 陳玉是四個人中最年長的,也是四人中惟一的家庭主婦,因為小有文采常給《紅顏》投稿才成為她們朋友的,雖然養尊處優,卻沒有多少高官太太的陋風惡習,因此和大家相處得也還融洽。 陸雨則多少有點游離於這個小群體之外,她獨自在大連開著一家品位不俗的茶樓,難得有機會和大家聚在一起。這會兒眾人忙著討論咪兒的婚紗,她卻可勁兒地自己一套接一套地試穿,臉上流露出迷茫的神色來。

可意笑著提醒:“餵,明兒是咪兒出嫁,你是不是打算把自己當陪嫁了?” 陸雨用頭紗遮著臉,只露出兩隻眼睛說:“要真能陪嫁給李嘉誠,我是願意的,就不知道咪兒讓不讓?” 咪兒嬌嗔:“跟你們說過三百八十次了,是李佳,一個人兩塊土的佳,不是李嘉誠。我要是真能嫁李嘉誠,就不用考慮三天那麼久了,考慮三分鐘就嫁了。” 三位女伴一齊瞪大眼睛,異口同聲:“還要考慮三分鐘?” 可意調侃:“不是合身撲上嗎?” 咪兒仰起頭笑:“要表示一點矜持嘛。” 女友們一齊大笑起來。 可意總結:“三秒鍾愛上一個人,是愛他的相貌;三天愛上一個人,是愛他的背景;三個月愛上一個人,才是愛上他的才情與德行;三年愛上一個人,那麼愛的不是這個人,而是自己浪擲的青春。”

陸雨讚歎:“經典。” 陳玉也說:“精闢。” 咪兒卻補充:“還差了一句:一個晚上愛上一個人,是愛他的性能力。” 女友們再次大笑。 可意問咪兒:“伴娘人選怎麼樣?張愛玲說過:新娘是電影屏幕上那個代表終結的'完'字,伴娘才是精彩新片預告。可不能讓李佳在婚禮上望洋興嘆:呀,原來百步之內,另有芳草。還沒等成婚就先後悔了。” 咪兒不屑:“我才不會'完'呢,我的好日子剛剛開始,結婚是女人一生中的大事,一樣是走紅地毯,可是新娘子穿婚紗捧花球,和女明星領奧斯卡又不一樣,因為大獎是一項項地頒,除了最佳演員還有最佳導演、最佳編劇、最佳攝影……新娘子卻只有一個,萬眾矚目,惟一女主角。”

陳玉問:“怎麼沒找慧慧做伴娘?她是我們中惟一未婚的,漂亮能幹,拿得出手,又不會搶風頭,最佳人選。” 咪兒抱怨:“我當然想過呀,可是一直聯繫不上她嘛。我寄了帖子給她的,在電話和網上都有留言,可是到現在都沒見她回复。我還想問你們呢,她是不是出國了?” 可意也說:“不會。大概半個月前我還跟她通過電話,她沒說要出門兒。不過話說回來,我可差不多有半年沒見過她人了。每次約她,臨到見面她不是說有事就是說改期,改來改去也沒有一個準日子。” 陳玉咧嘴笑了:“你這半年也沒見過她嗎?我還以為單是我一個人被她放鴿子呢。你說她神秘兮兮的搞什麼,是不是躲起來談情說愛去了?” 陸雨說:“她又沒結婚,就是有什麼戀情也是正理,有什麼可瞞的?不過網聊她倒也隔三岔五地上,沒聽說有情況兒呀。”

陳玉向咪兒伸出手來:“歡迎加入少婦隊伍,以後再有戀情可就得瞞著點兒了。” 咪兒不接她的手,狡黠地說:“我比你整整小一輪兒呢,怎麼就跟你一條戰線了?你是巴不得我成了少婦,好顯著你跟我差不多大是吧?” 陳玉笑:“我的生理年齡雖然有三十了,可是心理年齡最多二十歲。聽說你們做演員的戲夢人生分不清,多半未老先衰,你的心理年齡早就超過三十了,要不怎麼老喜歡往我們堆儿里扎呢?這樣算起來,我比你還年輕十歲。” 其實陳玉今年有三十六歲,可是她永遠只肯承認自己三十歲,並且還總是拿出一副很坦然的口吻來,就好像她肯承認三十已經是對誰的莫大恩典似的。 倒是可意和陸雨這兩個剛滿三十的倒還毫不忌諱自己年過而立。

咪兒調侃陳玉:“你要裝小也行,可得叫我姐。” 可意怕陳玉掛不住,笑著插話:“要是真能倒回去十年,讓我叫你姨也成。” 陸雨也跟著說:“我叫你姑奶奶。” 陳玉未及開口,咪兒已經告饒:“行了行了,再升上去,我得做你們高祖高宗了。你們不如打個牌位兒把我供起來算了。” 陳玉趕緊打斷:“呸呸呸,不吉利。” 咪兒笑:“我才不信那些呢。這就是二十歲與三十歲的區別所在。老迷信。” 陳玉不以為然,別有用心地強調著:“阮少婦,你的電影不怎麼出名,結婚可是夠轟動的,如果婚禮可以算票房,省著點花,片酬大概好過下半輩子了。” 陸雨皺皺眉,大概覺得陳玉太過諷刺,忍不住聲援說:“咪兒的幾部片子我都看過,還特意買了碟片珍藏,是我家裡惟一的正版碟呢。”

咪兒嘻哈笑著,和陸雨對擊一掌。 陳玉冷笑:“你最好也把咪兒的結婚錄相拷貝一份珍藏——只可惜你已經結過婚了,沒什麼參考價值,不然可以照著舉辦一次。” 說到“已經結過婚了”,她有意地加重了語氣。說是陸雨已經結婚五年,可是做朋友這麼久,誰也沒見過陸雨的先生,她自己的言談中也極少提起,有人問起,便說是在國外讀書。然而江湖傳言,有說陸雨根本沒結過婚的,也有說早就離了,只是不肯對外承認而已,要藉著留守少婦的身份方便交際。 所有人都知道陸雨一直不停地找情人換情人,可是所有人都抱著一種理解的態度給予默認甚至鼓勵,這是最讓陳玉覺得不舒服不平衡的——憑什麼都是結了婚的人,她陸雨找情人就是天經地義,而自己要是有點兒艷遇什麼的便成了滔天大罪,要藏著掖著的。而且人們與陸雨交往的態度,是常常把她當成未婚少女看待的;可是跟自己講話,卻永遠提著她的那對雙胞胎兒子來提醒她的婚姻,好像結婚是一種罪過,而孩子則是罪證。

陳玉在朋友圈子裡,一直是作為幸福女人的楷模活著的。彷彿做一個標準妻子是她不容推卸的責任。她總是隨時準備著把自己最好的那一面亮給世人——丈夫是一位不大不小的官員,前途遠大;雙胞胎兒子剛剛升上初中,成績優良;自己秀外慧中,把家務打理得井井有條之餘,偶爾興起便做一次單身旅遊,失踪上那麼三五七天,回來後在博客裡貼滿自己拍攝的各地風景照片,再寫個三五千字投到雜誌社去換點稿費。錢多錢少是其次,可是證明了她並不是專門伸手向丈夫要錢,自己可也是有收入的啊,而且這收入的來源還很清高,幾乎可稱為名利雙收。 也正因此,陳玉從不喜歡和丈夫的那些官場朋友交往,而更願意混跡於京城文化圈,以顯得自己與眾不同。官場交際中,她是薄有文名的自由撰稿人,而媒體圈子裡,她又是衣食優裕的官太太。總之任何一個群體中,她都能及時地發現自己超於其他人的優越感。就拿這幾個好朋友來說吧,可意雖然文采最好,並且已經著書立說,可是到底只是高級打工,而且她並不是真正的北京人,只能算“北漂兒”。她的娘家在大連,老公卻在西安,是大學副教授,賺得沒她多,可是脾氣比她大,兩口子實行週末夫妻,多少難言之隱不足為外人道。陸雨不消說了,婚姻只在口頭上成立,沒鬼才怪。至於咪兒,不成氣候的三流小明星,年紀老大不小,前途一片迷茫,就更不是對手了。

可是現在,咪兒忽然鹹魚翻身,嫁入豪門,報紙上電視上連篇累牘地報導著她的婚訊,簡直一夜成名,不論身份地位都要比自己更佔優勢了,更不消說她還比自己年輕著整整一輪。 陳玉心裡很不是味兒,拿起一件婚紗酸溜溜地說:“人家說:有錢能使鬼推磨。叫我說啊,有錢,連月老兒都得來拉車。你認識李佳也就一星期吧?這就穿上婚紗了。我結婚那會兒,從相親到約會,從確定戀愛關係到談婚論嫁,足足耗費了兩年多。一星期?我還沒看清他長什麼樣兒呢。” 咪兒詫異:“那怎麼可能?你今年三十六,戀愛的時候就算退回去二十年吧,也是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了,哪還有那麼保守?”明知說穿陳玉年齡是犯忌的,說完了又故意地坏笑著補充,“不過話說回來,那時候我還小,不清楚具體情況。”

陸雨猜測:“是不是他老戴著墨鏡?還穿一件長風衣,就跟鐘樓怪人似的?要不就是你們老在半夜約會。” 可意笑:“是他倆老隔著天塹對山歌兒呢,距離太遠,聞其聲而看不清其人。” 陳玉說:“都不是。我是近視眼,那會兒還沒做過矯正手術,又不肯戴眼鏡,跟他相親,光看見個大概齊,睜眼閉眼都看不清,就別說模樣兒了。” 大家都笑了。 可意拿起一張請帖隨手捲個紙筒伸給咪兒:“採訪你一下:嫁給有錢人的感覺怎麼樣?” 咪兒想了想,半真半假地說:“我從影這麼多年,一直不紅,對自己越來越沒信心,找不到自己的價值;李佳肯以千萬身家來迎娶我,一下子就讓我看清了自己的籌碼,還是挺值錢的。” 咪兒十六歲出道至今,從影近十年了,按理說長得也不錯,演技也未必比誰差了,可就是運氣輸著一截兒,老是演些二三線的小配角,做著三四流的小明星,眼看年輕演員雨後蘑菇一樣一撥撥地冒出來,真是急得覺也睡不實。有次接受記者採訪時,許是為了一鳴驚人搏出位吧,居然擺出一副歷盡滄桑的腔調來突發豪言說:“在影視圈打滾了這麼多年,我真是特別想過普通人的生活。我們做藝人的,表面看著風光,可是因為工作時間地點不穩定,根本沒有機會發展一段長久的關係,所以也就幾乎沒有可能享受一場完整的戀愛。所以我倒更認同以前的'盲婚',或者是超前的'閃婚'——如果有人肯捧著一束玫瑰花站到我面前向我求婚,只要他敢娶,我就立刻敢嫁。” 她以為只是說說而已,炒點噱頭。卻沒想到報紙上市第二天,居然真就有一金龜子李佳捧花飛來,當眾向她求婚。咪兒當時就愣了,不知道是答應好還是不答應好,可是李佳來之前已經通知了媒體,在閃個不停的鎂光燈和四面擁來的麥克風前,咪兒第一次嚐到了“紅”的滋味,她恍惚地想著這是一場彩排呢還是正式演出,卻沒想過這是真實生活還是戲,便這麼暈暈乎乎地答應了下來。 幾乎在當晚咪兒就後悔了。結婚啊,息影啊,這意味著她永遠告別了熱愛的銀幕生涯,以一個三流小明星的身份告別影壇,一輩子都沒有紅過。 並將再也不可能紅。 咪兒極其懊惱,躲起來給可意打了三個多小時的長途電話,哭哭啼啼地訴說煩惱。那麼巧,李佳和《紅顏》雜誌社的老闆古建波是生意合夥人,而且是最大股東。因為可意對李佳的身家多少有些了解,便把自己知道的資料一一奉上;咪兒心中有數,便又向陳玉求證,陳玉的社交關係四通八達,不到二十四小時已經把李佳的情況調查了個底兒掉,最重要的是,聽說李佳還和一位當紅明星傳過緋聞,這讓咪兒覺得自己好像在無形中勝了那紅星一役似的,不禁有意外之喜;等到咪兒給陸雨打電話時,心裡幾乎已經是有了主意的了,而陸雨輕描淡寫的一句“你不嫁我嫁”,則是幫她敲定了這一主意。 於是,三天后他們再次召開記者招待會,正式宣布咪兒息影與嫁入李門的消息,婚禮定在三天后。 從見面到結婚不到一星期——名符其實的“閃婚”! 在陸雨的帶頭下,陳玉和可意也都穿上了婚紗,四個人嘻嘻哈哈地走來走去,搔首弄姿,宛如一場婚紗秀。 可意說:“我給你們出一道心理測試題吧,是這期我們雜誌剛發的:一個暴風雨的夜裡,你睡得正香,忽然有人急促地敲門,開門一看,外面站著你滿面驚惶的女鄰居,請問,你認為這位女鄰居發生了以下哪種情況:1、見鬼;2、男友暴力;3、欠債被追;4、家人遇難。” 陳玉又打岔:“不玩這個,沒一條選擇是好的,不吉利。” 咪兒又反對:“老迷信。我選1,半夜鬧鬼。” 陸雨說:“我覺得應該是2,她男朋友打她。” 陳玉只得配合:“那我選4吧,她家里人突發急病什麼的。” 四個人說話的工夫手腳不閒,各自又換了一套婚紗披掛上身,可意正準備解說答案,敲門聲響起來,陳玉說:“完了,人家來收婚紗了。會不會收我們四份錢呀?” 咪兒說:“不會,我讓他們明天早晨七點鐘再來收的,說好半夜沒人租的時候拿給我試穿,又不佔他們營業時間,幹什麼三更半夜收婚紗?大概是服務員送開水。” 陸雨說:“說不定是滿面驚惶的女鄰居,她剛見了鬼,又被男友打,被人追債,家人發急症,賭賭看到底是哪一種?” 可意笑:“不管是誰,開門看看不就知道了嗎?”說著走過去拉開門來。 門外站著的是一位服務員和一位快遞員,笑容可掬地說:“限時專遞,請簽收。” 女友們一齊笑起來:“原來答案是第五個。” 咪兒拖拖絆絆地走來簽收,辨認著寄件人模糊不清的名字:“張、曉、慧。”她笑了:“是慧慧!” “可意、阿玉、小雨、咪兒: 我想收到這封快件的時候,你們四個人一定在一起。明天是咪兒大喜的日子,你們都來為她送嫁了吧?我好希望可以和你們在一起,但是抱歉,咪兒,我不能參加你的婚禮,因為當你們收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已經不在人世了……” 咪兒念到這一句時,四個人一齊尖叫起來,面色慘白。 可意忙接過信來繼續念下去: “我是個孤兒,這個世界上,我並沒有多少可以信任的人。想來想去,我一生的朋友,不過是你們四個。臨死之前,我最捨不得的,也是你們四個,還有,我的BABY……” “BABY?什麼BABY?”陸雨大驚,搶過信來急急地念: “我可憐的孩子,剛出生就要永別了母親。這樣也好,因為我根本就不配做一個母親。如果能將這個秘密永遠地隱瞞下去,對她,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可意、阿玉、小雨、咪兒,我請求你們,請求你們中任何一位,可以收養我的BABY……” 陸雨口吃起來:“我們?收養?” “讀下去啊。”陳玉接過來讀下去: “收養她,並且永遠不要告訴他我是他的母親,不要和她說我自殺的事。這樣,我會在天國里永遠感謝你們、祝福你們。 永別了,我的朋友們;永別了,我可憐的孩子。 曉慧絕筆。 ” 陳玉一字一句地念出“曉慧絕筆”四個字。四個人頓覺一陣寒氣升起於背脊,面面相覷,幾乎懷疑是誰在有心整蠱。 半晌,咪兒有些遲疑地問:“這算是……我的結婚禮物嗎?” “禮物”兩個字刺激了所有的女伴,陳玉先叫起來:“一個孩子呀!慧慧留給我們一個孩子!” 陸雨本能地問:“男孩還是女孩?” 可意反复看著那封絕筆信說:“慧慧信中沒提。她只說'BABY'、'孩子','他'。她用了兩個女字旁的'她',又用了兩個男字旁的'他',所以根本看不出到底是男是女。” 陳玉理解地說:“當然了,一個人都要自殺了,哪裡還會顧及到文法呀錯別字那些。” “自殺”兩個字再次刺激了女伴們,這次是咪兒尖叫:“她為什麼要自殺?為什麼偏偏要在我結婚前夜自殺?” 可意等三個人一齊望向她,雖然沒有問出口,可是那句話的意思已經很明顯:難道自殺還要挑日子嗎? 咪兒心虛地說:“我不是說她的日子不對,可是,她為什麼要死呢?一定要死,至少也應該參加了我的婚禮才死呀。”說過這句話,只覺更不恰當,遂又改口說,“我是說,如果她參加了我的婚禮,也許就不會死了。” “別越描越黑了。”陸雨打斷她,息事寧人而又沒頭沒腦地說,“不都說婚姻是愛情的墳墓嗎?” 咪兒發楞:“可現在是我結婚,她墳墓。” 陳玉軟弱地問:“咱們現在該做些什麼呢?” 可意又習慣性地拿出主編召開編審會的腔調來說:“現在的問題是:慧慧死了,留了一個嬰兒讓我們收養。現在有兩個問題要考慮:一,我們是留下來繼續參加婚禮還是馬上趕去北京處理慧慧的後事;二,誰來領養這個孩子。” 咪兒急了:“難道我不結婚了嗎?禮堂和餐廳都定了。有近百桌呢。難道要我做逃跑新娘?” 陸雨不耐煩地說:“婚可以結兩次,人只能死一次。” 咪兒打陸雨一下:“去,不吉利。” 陸雨無奈:“死都死了,還說什麼吉利不吉利的?” 人們都沉默下來。半晌,還是咪兒先開口:“我還是要結婚的。而且,我總不能一結婚就弄個孩子回來養吧?” 陸雨說:“我雖然結了婚,可是處境跟單身女人差不多。老公不在身邊,突然多個孩子出來,別人會說閒話的。” 可意也說:“我家在西安,工作在北京,自己都不敢要孩子,還領養別人的孩子?領了來,誰帶呢?我?我連自己都飢一頓飽一頓的。我老公?更別想了。” 陳玉慌了:“你們都看著我幹嘛?我已經有一對雙胞胎了,按照一對夫妻一個孩的國家政策,已經超標了。我再沒精力養第三個孩子了,再說也不符合領養條件。” 四個女友再次沉默下來,她們都有些心虛內疚,甚至微微地有些瞧不起自己。 女人的友誼,在生死面前,忽然顯得單薄脆弱而不堪一擊。 從上海去北京的飛機上,三個女人在繼續討論——沒有咪兒。她最終決定留下來繼續她的婚禮。 她說:“我是個不成功的演員,一直演配角;可是,每個人一生中都至少可以充當兩次主角,一次是婚禮,一次是葬禮。我總不能連一般人都不如吧?你們要去做慧慧的配角我不反對,但是我必須做自己的主角。” 她說得慷慨激昂,簡直像一場刑場宣言。那一刻四個人都有些糊塗,不知道咪兒是要去結婚還是要去砍頭。但是不管怎麼說,咪兒的婚姻生活,已經從一開始就蒙上了一道死亡的陰影。 在婚禮和葬禮之間,女友們到底選擇了葬禮。因為可意說:“世上從來不缺乏錦上添花的人,就讓我們三個雪中送炭去吧。” 陳玉也說:“慧慧已經說了,我們四個是她最好的朋友,我們不去,她就只得一個人走了;咪兒不同,她嫁的人是李佳,還怕少了湊熱鬧獻殷勤的人嗎?” 陸雨最感性:“在婚禮和葬禮之外,還有生命與死亡。別忘了,慧慧還有一個剛出生的小BABY在等著我們照顧呢。” 可意自我檢討:“如果我們能多關心慧慧一點,不只是依賴網絡和電話,而能親自上門去看看她,就會早點知道慧慧懷孕的事,她就不會那麼無助,也許就不會自殺了。” 陳玉百思不得其解:“慧慧的孩子是誰的呢?我們三個都在北京,雖不是常來常往,可也一直保持聯繫。沒聽說她跟誰拍拖呀,更沒聽說她懷孕。連孩子都生了,可那廝連毛兒都沒讓我們見著一根,什麼人啊這麼神秘?” 陸雨說:“也許這個人比較低調,或是有難言之隱。” 陳玉氣憤:“那不叫低調,叫卑鄙!他讓慧慧生下孩子,卻不肯跟她結婚,也不肯對孩子負起養育責任,要不慧慧怎麼會想到將孩子託付給我們三個呢?他才是逼慧慧自殺的兇手!” 可意和陸雨心照不宣地對望了一眼,又望了陳玉一眼,都覺得陳玉的氣憤裡,多少有些因為那男人不肯承擔責任而使她有可能蒙受損失的緣故,不過關於“那不叫低調叫卑鄙”的結論她們倒是讚同的。 陸雨說:“男人的罪行有很多種,最常見也最可恨的一種,便是不負責任。” 可意說:“女人在生孩子後,便從女孩成長為女人,負起母親的責任;而男人永遠不會生孩子,所以他們自己便永遠是長不大的男孩。不負責任是男人的天性,只有極少數的男人可以因為高度的道德感而自我進化,成熟為一個真正的男人。” 陸雨不耐煩:“你們可以不要有那麼多警句嗎?你們讓我覺得我應該隨時準備個筆記本兒,把你們的話記下來。”一轉眼看見陳玉已經在記了,一愣,“你幹什麼?” 陳玉說:“可意的話太棒了。我決定把它發展成一篇千字文,回頭給《紅顏》投稿。” 可意笑著說:“那我得收一成稿費。” 陸雨覺得這氣氛不夠嚴肅,有點對不起慧慧的意思,便說:“你們猜那男人會不會在葬禮上出現?” 陳玉很八卦地說:“那男人會不會是我們認識的人?慧慧的生活圈子並不廣,數來數去就認識那麼幾個人。誰最像吞了魚餌不咬鉤兒的?” 可意覺得這個比喻很新奇,不由得又笑起來。 陸雨十分不滿:“你們就不能正經點兒嗎?這可是生死大事。” 陳玉反駁:“咪兒比我們還不正經呢,她居然還有心情結婚,說不定這會兒已經扔花球了。” 可意惋惜:“那套房一宿兩千多塊呢,我還是第一次住這麼貴的賓館,還沒好好享受一下有哪些服務就走了,真浪費。本來還說要試一下香水浴的呢。” 陸雨賭氣地不說話。而飛機已經在準備降落。 三位女友怎麼也沒想到的是,慧慧的公寓作為案發現場已經被查封,屍體被運往火葬場,而那個剛出世的嬰兒,則失踪了。女伴們大驚:“失踪?失踪是什麼意思?” 張曉慧的鄰居熱心地解說:“是昨天夜裡十二點多……” 三個好朋友交換了一下眼神,那正是她們讀信的同一時間。 熱心鄰居說:“十二點多的時候,她家的小保姆忽然衝出來大喊大叫,那個慘呀,嚇得我一激凌。整個樓都被吵醒了,大夥兒衝進去,就看見你們這朋友四平八穩地躺在床上,大家慌著打110的打110,打120的打120,忙乎停了,人也送走了,她這保姆又叫喚起來,說孩子不見了。警察現在也在找呢。” 可意冷靜地問:“那小保姆呢?” 鄰居說:“保姆不敢住在死過人的房子裡,搬到她一個小姐妹的宿捨去了。警察知道地址。哎,你們是她的好朋友,知不知道孩子的爸爸是誰?你們說那孩子會不會是他給抱走了?” 女伴們頓時齊齊苦笑。陳玉問:“你們鄰里鄰居的,沒見過有什麼男人在這兒常來常往嗎?” 鄰居說:“她是半年前才搬過來的,來的時候就大著肚子,說是孩子的爸在國外,孩子出生前自然會回來的。北京這種事兒多著呢,大家各過各的日子,誰也沒想著有什麼不對。她家的門兒整天關著,她很少和人說話,也從沒什麼人來看她,直到上禮拜進醫院,大夥兒才納悶兒說:怎么生孩子這麼大事,也沒見有個親朋好友的來看看。就一個保姆陪她進醫院,前兒個又從醫院把她接出來,才一天時候,就死了。先前一點影兒都沒有。” 從鄰居提到“孩子的爸在國外”開始,陳玉就一直看著陸雨。然而陸雨恍如未覺,只是問:“衝進房子的那些人裡,有什麼可疑的人沒有?” 鄰居樂了:“怎麼你們幾位的問題和警察一模一樣?你們是乾什麼的?訓練有素啊。當時你們三個要是在現場,可能就把那男人當場揪出來了。你們這麼關心她,早幹什麼來著?” 這句話彷彿來自良心的拷問,讓三個人一齊啞了。 也許他們有很多理由為自己辯護:工作忙、家務忙、沒想到會出事、聯繫不上、再說慧慧也從來沒流露過任何求助的意思…… 但是有一點最根本的原因是不容迴避的,就是人性根本是自私的,在人們的心裡,朋友的事情再大,也只是旁枝末節;自己的事情再小,也自會十萬火急。 她們覺得深深的羞愧,並希望為這羞愧做一些亡羊補牢的挽救工作。於是決定放下所有的事情,全力料理慧慧的後事,看有沒有可能發現蛛絲馬跡,找到孩子的下落,以及,孩子的父親。 阮咪兒的婚禮如期舉行。 服侍她換婚紗的不是她預期中的好友,而是婚紗店的服務員,這使她總覺得心裡不踏實。她拿著一隻小小的鑽石冠和一掛名貴的大溪地珍珠項鍊踟躕:“如果可意在這裡,她會怎麼說?” 婚紗小姐說:“您無論戴上什麼都是那麼美。” 阮咪兒笑一笑,讚美的話誰都喜歡聽,可是她現在更需要的是中肯的意見。一個婚紗店的服務小姐懂什麼?咪兒要的是滿堂賓客的喝彩,來自未來公婆的讚美才是最有價值的讚美。 如果讚美也有價碼的話,那麼這小姐的讚美最多只值一張十元的小費,而李佳父母的讚美才是價值連城的寶藏。 阮咪兒嘗試著用可意的眼光來挑剔自己,模仿著可意的腔調說:“珍珠富麗而含蓄,戴好了是貴族氣,戴不好就是死魚眼珠子,明珠投暗;鑽石光彩璀燦,雖然張揚些,但是配合你的個性,倒也相得益彰。” 她滿意地笑了:“好,就選王冠!” 在進禮堂之前,咪兒仍然覺得有些什麼事沒有做好或是做到,忍不住撥通可意的電話:“你們那邊怎麼樣?” “孩子不見了。”可意氣急敗壞地說,“鄰居說有人抱走了孩子,下落不明。” “下落不明?那現在怎麼辦?” “不知道。我們要去警察局問問,你別管了,好好結你的婚吧。”可意收了電話。 不知怎的,咪兒總覺得可意的最後一句是反話,真正的意思分明是“你只顧著結婚的事,還會關心慧慧嗎?”她有種感覺,慧慧自殺的陰影會一直追隨著她的婚姻生活,並將影響終身。 手機響起來,她神經質地拿起來就問:“警察怎麼說?” 對面是新郎李佳帶笑的聲音:“警察說我們結婚是合法的。” 咪兒不好意思:“是你啊。我還以為是可意她們打回來的呢。” 李佳問:“你的好朋友們不是專程來為你送嫁的嗎?怎麼一大早就不見了?” 咪兒難過地說:“有個朋友突然自殺了。她們趕去北京為她料理後事。我真希望和她們在一起。” “是嗎?”李佳有些出乎意料,卻仍體貼地安慰著愛人,“今天是大喜的日子,不要讓壞消息影響心情。” “可是那個朋友……” “親愛的,別再提這件事兒了,你得趕緊把它忘掉。時間不早,得快點準備了。”李佳的電話也掛了。 咪兒有些落寞,她很想同人談談張曉慧的事,她心里特別堵得慌,必須得說點什麼才能叫自己的心裡好過些。可是可意她們不在,李佳又不願意多談,她能跟誰交流心得呢? 她只得衝著正跪在地上幫她整理裙擺的婚紗店小姐說:“你知道嗎?我有個朋友突然自殺了,她叫張曉慧。” 那小姐應付著:“章曉惠?是那個拍三級片的名女人?她自殺了?” 咪兒解釋:“不是那個章曉惠,她是賢惠的惠;我的朋友張曉慧,是智慧的慧。”她嘆了一口氣,“可是那個章曉惠一點也不賢惠,弄得鐘鎮濤傾家蕩產還把他拋了;而我的朋友張曉慧也一點不智慧,居然未婚生子,還要鬧自殺。她怎麼偏偏在這個時候自殺呢?” 警察局門外,三個好朋友無精打采地走在路上,漫無目的。 陳玉說:“要不要到我家去坐坐?” 可意率先反對:“不要,你那對混世魔王的雙胞胎真讓人精神緊張。去你那兒,不如去我那兒,雖然簡陋些,到底清靜。” 陸雨說:“我得打擾你兩天。我不喜歡住賓館。” 可意說:“那當然……”話未說完,手機響了,她“餵”了一句後衝陳玉和陸雨說:“是咪兒。” 陸雨問:“婚禮開始了沒?” 陳玉說:“算她有心。” 可意對著電話嗯嗯啊啊,然後說:“沒什麼消息,惟一進展是知道了那孩子的性別,是男孩兒。你別管這事兒了,安安心心結婚吧。”掛斷電話後對兩個朋友說,“阿咪已經妝扮好了。婚禮十二點整開始。” 陸雨看著手錶說:“不知這會兒有沒有飛機?要是現在回上海,大概還趕得及咪兒的婚禮。” 陳玉停下來:“你還有心情參加婚禮?” 可意思索地說:“慧慧自殺又不是咪兒的錯。不能因為有一個好朋友死了,就不允許別的好朋友快樂。我們為慧慧悲傷,可是我們也為咪兒祝福,這並不矛盾。” 陳玉懶洋洋:“我寧可回去看看我那對雙胞胎是不是還好好地待在家裡,你視他們為混世魔王,我可是看成心肝寶貝兒的。” 陸雨揭露她:“剛剛說要為朋友多做點事的,這麼快又打退堂鼓了。” 陳玉反駁:“我說的是要全力幫慧慧料理後事,可沒說要做空中飛人,剛回北京又去上海,慧慧的事怎麼辦?你們才是出爾反爾。” 可意計算:“如果現在回上海,參加完咪兒的婚禮,今晚或明早再回北京來籌備慧慧的葬禮,時間上倒也來得及。” 陳玉哀號起來:“你們不如把我的葬禮也一併計劃在內,這一圈跑下來,我也就差不多了。” 阮咪兒仍然衝著婚紗店小姐嘮嘮叨叨:“那個名女人章曉惠才應該自殺的,可是她不,她去拍電影了,拍三級片;我的朋友張曉慧又文靜又善良,她應該活得比誰都好,可是她卻偏偏自殺了。誰會想到她竟然會自殺呢?還留下一個沒娘的孩子,也不知道孩子的父親是誰?” 女伴們的爭論也在持續。 可意慷慨陳辭:“參加咪兒的婚禮,與我們'要為朋友多做一點事'的初衷並不違背。恰恰相反,這也是為朋友的一種。慧慧已經死了,不論我們再做什麼,她也不會知道了;但是咪兒還活著,如果沒有我們給她的祝福,她會很失望的。我們不能再做任何傷害朋友感情的事,我們不能放過任何可以帶給朋友幸福的機會,生命是如此寶貴,去不再來,我們還有多少時間可以蹉跎?” 陸雨幾乎要為可意的演講鼓掌,揶揄陳玉:“你的小本本呢?怎麼不拿出來記呀?” 戴著鑽石皇冠的阮咪兒光彩照人,一出場便贏得滿堂賓客驚豔的嘆息聲,李佳忍不住在她耳邊悄聲說:“今天,你美如天仙。” 咪兒仰起臉笑:“我們,是神仙眷侶。” 來賓掌聲如雷。這場婚禮真是隆重極了,輝煌極了,阮咪兒走在紅地毯上,成功地做了一次獨一無二的女主角。 飛機上,陳玉第十三次問空中小姐:“請問飛機幾點抵達?不會晚點吧?能不能快一點?” 陸雨推陳玉:“你以為這是出租車呢。” 可意說:“剛才最不願意來的人是你,現在最急著到的人又是你,你這人怎麼回事兒?” 陳玉說:“早死早託生。反正已經來了,當然希望不要錯過好戲。” 陸雨不滿:“呸呸呸,又說死,不吉利。” 陳玉和可意異口同聲地學著她的腔調說:“死都死了,還怕說嗎?” 賓客散去,新郎和新娘站在禮堂門口送客,李佳問咪兒:“親愛的,你開心嗎?” 咪兒對著李佳綻開一個甜蜜的笑容:“很開心。” “可是,為什麼我覺得你的笑容裡好像總有所保留?” “沒有呀,我真的很開心。”咪兒說罷,重新綻出一個更加燦爛的笑容。 李佳搖頭:“你的這個笑容是在你主演的片子《野花》中用過的;剛才那個是你的另一個角色護士小姐式的。” 雖然被人看穿偽裝有點尷尬,然而李佳用到的“主演”一詞卻頗得咪兒歡心,於是咪兒再次笑了:“你真是我的超級FANS。” 李佳更加肉麻地說:“不,是終身影迷。” 咪兒甜蜜地笑。 李佳正想說出這個笑容的出處,忽然看到妻子的笑容定格,順著她的目光望去,是風塵僕僕滿面憔悴的岳可意、陳玉、陸雨正從出租車上下來。 阮咪兒歡呼一聲,猛地跳下台階,向著可意她們奔去。 四個好朋友熱烈地擁抱在一起,又跳又叫,陳玉搶先說:“祝你們白頭偕老。” 陸雨接口:“百年好合。” 可意接著:“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咪兒笑著:“你們來了,太好了,婚宴好完美,可是我惟一的遺憾就是你們不能參加我的婚禮,看著我成婚。現在好了,太好了,謝謝你們,真的,謝謝。” 她哭了,可是流著淚,卻仍然在笑,笑得那麼真誠,那麼坦然,那麼毫無保留。 李佳感動地看著這個笑容,這是阮咪兒最美的笑,不屬於任何一部影片。但也不屬於他。他有些失落地想,自己在咪兒心目中的份量,也許還比不過她這三位神奇的好朋友。 三個好朋友看著阮咪兒燦爛的笑容,覺得自己就像是灑向人間都是愛的快樂天使,簡直要為自己感動起來。纏綿在她們心中一日夜的道德內疚感,頓時煙消雲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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