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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第二章浮雲蔽白日

宮鎖連城 于正 19388 2018-03-16
夜深,圓月灑下一地斑駁。 一室清冷,相對無言。連城已不知這般望著恆泰有多久了,卻遲遲得不到恆泰的一聲垂問。這氣氛異常尷尬。白日的紛亂,她竟是一個字也開不了口,無法解釋那措手不及的一切。 許久,她終於站起身:“恆泰,你渴不渴?我給你去倒杯茶?你要吃點心嗎?”轉身間尋到一個茶杯,茶壺裡的水卻冷了。 身後,恆泰靜靜抬了眼,看著她:“今日,真是額娘叫你過去的嗎?” 手中一頓,連城緩緩放下茶杯,咬牙搖了搖頭,聲音微弱:“是公主叫人打暈了我,把我送過去的。” 恆泰握緊冷拳,點了頭:“果然不出我所料,幸虧今日額娘圓了場,否則這下場真是不可預料。這江逸塵,真是一個極大的禍害!” 聞聽江逸塵三個字,但想起今日江逸塵為了保護自己,竟拿頭去撞牆,且還撞得鮮血淋漓,連城心中牽起一痛,忙搖頭,拉住恆泰的腕子,連連道:“不關他的事,他也是受害者。”

受害者? ! 恆泰冷哼一聲,定定地看著連城,為她糾正道:“從他沒進府開始,就一直攪亂我們的生活,而這一陣子進府之後,仗著阿瑪對他的寬容,竟屢掀風波,把府裡攪得沒有一日安寧!這個禍胎,還是要想辦法及早除掉才好!” “恆泰!”連城心底一急,顧不上其他,“他也是一個可憐人,很多事情其實他也是身不由己啊,你可千萬不要對他下手!” 一陣冷風襲過,恆泰竟似覺得徹骨寒冷,他一絲絲盯緊連城,目光便如看一個陌生人。 “你還在替他說話?我們又要因為他而吵架嗎?”恆泰定定地道,“你為什麼就是不肯相信我的話?江逸塵,他就是一個壞人!” 連城無力與他相爭,卻又實在想要為江逸塵澄清。她並非什麼聰慧女子,不曉得看眼色說話,她只是要說出一切她想說的話,並非想要與他爭、與他吵。

一時心底酸楚,連城偏過頭,再不去看恆泰:“你自己呢?你也是一定要跟我吵架嗎?你為什麼又不肯相信我的話,相信他是個好人?他寧可傷害自己,也不願意傷害我!” “連城,你太單純了。他是否願意傷害你,與他是不是一個好人,是徹徹底底的兩回事!他此番不願意傷害你,更證明他心機凶險,想要迷惑你,欺騙你!” 連城無奈而又迷惑。 連城皺起眉,已全然不知道該相信什麼。是相信自己親眼所見,還是相信恆泰之言?她覺得好累,為什麼一定要吵架?為什麼一定非要說江逸塵那個第三人呢?連城實在不明白。 這一刻,她只想勸好恆泰,只想重見到恆泰臉上的笑容,喜歡他意氣風發的模樣,而不是此刻凶煞憤怒的模樣。 連城步至恆泰身前,兩臂輕輕搭在恆泰肩上,她立在他身前,將他環在臂彎中,軟聲細語:“恆泰,咱們不說他了,行不行?咱們說說別的,說說你額娘福晉,忽然間對我可好了。”

恆泰霍地站起來,猛地甩開她的兩臂,仍是怒道:“說清楚,必須說清楚!這是關乎好壞是非的事情,不說清楚,我們心結難解,永遠都會吵架!” “說什麼?!有什麼可說的?!你一定要跟我這麼大聲說話嗎?我告訴你,你怎麼大吼大叫,我還是要告訴你,江逸塵他救了我,他不肯非禮我!他一直都善待我!” 恆泰猛地攥住連城雙肩,極為迫切地凝住她:“連城,你跟我說實話,你心裡是有他多一些,還是有我恆泰多一些?” 連城隨之一愣,怔怔開口:“當然……當然是有你多一些!” 恆泰心底抽疼,將她鬆開,死死地咬牙。原來,在她心中,只是佔據了一部分而已,剩下的竟然全是江逸塵。恆泰大笑兩聲,目中更怒:“宋連城!難道你就不知道什麼叫做情有獨鍾嗎?我心中只有你全是你,而你的心中卻還裝著一個江逸塵!連城!你就是這樣對我的嗎?”

連城只覺得這個模樣的恆泰簡直是不可理喻,她委屈得連連搖頭,不住地後退:“恆泰你太狡猾了!你是存心吵架!我告訴你,我從來沒有做過對不起你的事情,我對你問心無愧!” “你的心——”恆泰閉了閉眼,聲音更冷,“不在我這裡,你還要怎麼對不起我?!” 連城僵住,只覺得滿心沸騰的血向上沖湧著,她怒不可遏,她怒得恨不得大笑出聲。原來,原來在他心底,竟是這樣看待她的。 “你願意怎麼說都行!我粗人一個,負不起少將軍一片深情,也吵不過少將軍伶牙俐齒。”說著猛地衝到門邊,用力拉開一扇門,怒目迎向恆泰,連城堅定道,“我這粗人現在要睡了!你!你給我出去!” 言未落,恆泰霍地站起身,徑直邁出,砰一聲,摔門而去。

連城聽得那一聲門響,只覺得心都要震碎了。嘴角牽了牽,竟是扯出一絲笑,笑著笑著卻是淚流了滿面…… 雲山禪寺的事件之後,富察將軍為平息江逸塵的怒火,下令立江逸塵為長子,並欲將富察家的所有都留給江逸塵,並在祖先祠堂內,當著列祖列宗,向全府上下宣告立江逸塵為長子之命。祭祖之日,江逸塵指明要恆泰、明軒向自己行禮,引來一片嘩然。 連城心知,江逸塵,將事情越鬧越大了。 自祠堂中步出,見周遭無人,連城便拉過江逸塵,一路拉著他躲去假山後,狠狠甩了他的手,連聲逼問:“你到底想要怎樣?你該知道的事情也都知道了,想對付的人你也對付不了,留在這裡也是瞎折騰,你只會引起混亂。你快走吧,你走行不行?你就讓他們好好過日子不行嗎?”

“乾娘的仇,現在可以先緩緩。連城,你不要忘了,恆泰手上還沾著我幾十個兄弟的鮮血呢!這幾十條人命的仇,我難道就不報了嗎?” “夠了,江逸塵。”連城截住他的話,覺得他已有幾分不可理喻,“人人各司其職,恆泰是將軍,他如果不在軍營效力,他才不會去殺你的兄弟們呢。冤冤相報何時了,你還要固執到什麼時候?我看你……我看你就是沒事找事!” 江逸塵眸中一顫,猛地握住連城的手:“我也可以不去報仇,我也可以不找事……我可以讓他們清靜……” 真的? 懷著幾分期待,連城盯著他。 江逸塵緩緩將連城的手貼至胸口,目光溫柔如秋水:“只要你跟著我,我可以將一切都拋下,恩仇可泯,繁華可棄,只要你肯跟我走!我只要你陪著我,怎樣?”

連城猛地甩開他的手,嘟起菱唇:“你是聾了還是忘性大?我得跟你說多少遍?我是永遠不會喜歡你的!這心思你就斷了吧。快走!快離開這兒!” 富察恆泰有什麼好?他是富察府的長子,如今,他也是了;富察恆泰文武雙全,而他也是詩詞滿口,錦繡文章,也可以騎馬射箭,也可以效力軍中。江逸塵想不明白,連城何必要如此固執? “連城,我告訴你,我既可以為你放棄一切仇恨,我自然也可以為你做出一切改變。皇親貴冑又怎樣?富貴榮華又如何?恆泰有的,我都會有,恆泰沒有的,我一直都有——我有一顆始終為你的心。我什麼都不管,我只知道有我在,就沒人能欺負你,我只對你一個人好,始終如一。這一點,恆泰永遠也做不到,因為他自私,他要管的太多,不純粹。”

“老詞,聽都聽膩歪了。”連城狠狠白了他一眼,義正詞嚴道,“就像你不停地跟我說,說桃子有多好吃,又香甜又多汁,我一定會愛吃桃子。可是江逸塵,我不愛吃桃子,我一口都不會碰,我就愛吃雪梨。你把桃子跟雪梨接在一起,種出個雪梨桃來,也不會是我愛吃的。” 江逸塵突然愣住,聽她說完這一番梨子桃子的,忽然笑了,忍不住抬起連城的手,落下一吻。 “連城,我是真喜歡你呀,你多好玩呀。”兩眉笑成了彎月,江逸塵極溫柔地看著她,手撫上她被風吹亂的額發,“你放心!你會是我的!” 他要她等著,等他將雪梨樹砍了燒了,她便只能吃桃子了。 連城不明所以地看著江逸塵帶著心滿意足的笑意離開,目光一路追著他離去的背影,卻在園林深處看到一抹熟悉的銀藍麾衣的身影。連城剎那間愣住,目中生起一絲糾結,張了張口,還未喚出一聲“恆泰”,已見恆泰扭身大步而去。

方才那一幕,他必是都看見了,卻不願意聽自己講一個字。 一襲冷風貫穿了連城周身,她顫了顫,心墜得更低更深。 至重陽節,軍中大營展開武將演武,校武場又傳來江逸塵重傷了明軒的消息,眼見得恆泰的神色一日較一日更差,連城再不敢在他面前提起江逸塵三個字。 這日午後,連城在府中園子裡瞧見了秦湘姑姑,這才知道,接連數日來,醒黛公主閉門不出,甚而自服能致人慢性中毒的膳食,只為求死。皇后擔憂公主安危,便差遣秦湘前來府中,勸慰公主,疏憂導鬱,二來也欲要秦湘代其教授公主一些家宅和睦之道,可以從中化解與連城的矛盾。如今秦湘已在府中住了好幾日,醒黛公主的狀況也日漸好轉。 聽及醒黛不好,連城有心去探望,但轉念又想起恆泰要自己避開公主的囑咐,也再不敢貿然行動。這些日子以來,她只覺得人心難測,往日覺得淺顯易懂的事務,如今一個個都看不清道不明。

“小四,你說,人心始善,還是始惡呢?”簌簌梨花飛落園中,連城坐在鞦韆上,轉首間輕輕問著為她推搖鞦韆的小四。 小四一頓,只覺得連姨娘的問題太深奧了,皺著眉剛想回答,卻見廊子裡轉來醒黛公主的身影。小四剛想施禮,卻見醒黛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擺手讓她讓開。小四疑惑地站到一邊,見醒黛公主親自走上去,慢慢地推起了連城的鞦韆。 “小四,你怎麼不回我?”連城等了半刻,不見小四回應,稍移了目光,見得身後的醒黛,忙驚怔住,緊張地喚了聲,“公主,你……”說著想要跳下鞦韆,卻反被醒黛按住。 “沒事,你就坐著,順便我們也聊聊天。”醒黛朝她一笑,見連城一臉忐忑不安的神情,不由得道,“連城,你怕我是不是?怕得不願意聽我說句話?” 這十幾日來,恆泰冷淡她,她如墜冰窖、火海,甚而想到去死。幸而有秦湘及時勸慰了她,並給她講了娥皇女英的故事。堯帝有兩個女兒,大的叫娥皇,小的叫女英,兩個姐妹情願一齊嫁給舜帝為妻。這兩姐妹共侍一夫,和諧異常,而舜帝對她們也是敬愛有加,雨露均霑。如今,她醒悟過來,男人選擇對哪一個女人情有獨鍾,其實取決於女人本身,如果她和連城能像娥皇女英一般相親相愛,情同姐妹,兩人宛如一人,那男人自然會同時鍾情於二人。但若是女人和女人相互爭寵,一定要分出個你死我活,豈不是在逼迫男人只能選擇一個女人?而恆泰的選擇,必然不會是自己。 秦湘說,最聰明的計策,莫過於她和連城又親又密,叫恆泰難捨難分才是。 如今,她主動釋放善意,亦是想與連城就此修好。 “連城,我也想過了,其實我們都在一個府裡,恆泰是我們倆共同的丈夫,其實理應互親互近才是。”醒黛勉力一笑,淡淡言著,“之前我是忌妒你的,見恆泰愛你愛得要死,我就恨得要死,心想若是沒了你,恆泰就會是我的。現在想來,其實真是錯得離譜。你的就是你的,害你一分,恆泰又不會對我就好一分,就算世間沒有你連城,恆泰也未必會把所有的愛都給我——算了,以後在這個府裡,我只好好過日子便是,或許只有這樣,恆泰才會接納我。” 醒黛的一番肺腑之言,連城聽在心中,亦有些許愧疚。同為女人,醒黛痛苦的心思,她當感同身受,正欲要跟醒黛言幾番心中話,卻被隔空傳來的一言厲聲截住—— “公主!你要做什麼?” 幾步之外,富察福晉亟亟而來,她緊張地掃了眼連城身後的鞦韆,便指著小四罵道:“都說要你照看好連姨娘的,你難道忘了嗎?鞦韆危險,萬一出了事情,有個三長兩短的,你擔待得起嗎?” 醒黛見這景況,忙不迭為自己出言解釋:“額娘,不是這樣的,我正和連城說話呢。我那兒的糕點不錯,所以特地給連城送些來,叫她也嚐嚐。”說著忙將身後雲兒端著的糕點接過來,遞給連城。 連城方接過,卻被富察福晉一把攔住。 富察福晉緊張地盯著連城:“不能吃!你知道這個有沒有毒?要是萬一有毒怎麼辦?” “你……”醒黛由這一言戳得心疼,立時覺得冤枉,氣憤地抓起碟中的糕點塞入自己口中,一面塞一面狠狠地盯著富察福晉,眼中滿是委屈的淚水,混著糕點一併吞入口中,“好了!現在沒有糕點了!毒也沒有了,都被我吃了!你們滿意了吧?告訴你們,我沒有下毒,我根本就不是那種人!我只是想和連城真心和好而已……” “公主,我這個做額娘的,也不想有什麼擔待!我就希望一點,你和連城之間最好別再有什麼牽連瓜葛,倘若你能和連城井水不犯河水,老死不相往來,那就是你們之間最好的狀態——你清靜,她也清靜。至於其他的,還是不要去想的好!”說罷,拉過連城,一併離去。 連城不時地回望醒黛的身影,她心中能感覺得出來,醒黛的確是真心來和自己修好的,忍不住輕聲告訴富察福晉:“額娘,今日公主確實是來和好的。” “她怎麼會和你修好?這就是個圈套!你以後能不見她,就不要見她了!”富察福晉止了步,心憐地撫上一縷連城的額發,溫聲細語,“小心駛得萬年船!連城你可要記住啊!” 連城眨眨眼,不知道該應了還是該再為醒黛堅持。只是眼前,福晉對她沒來由地好,還前所未有地關心她,反是讓她平添了幾分疑慮和無所適從。無奈,只得默默垂首,輕聲應下。 三月裡,恆泰在軍中的事務更是繁忙,鮮少回家。這一日,總算傳來了回府的消息,連城梳洗打扮一番,打算前去府門外接迎他。人才至中門,卻見秦湘姑姑捧著郭孝的臉仔仔細細地打量,郭孝越是掙脫,秦湘便攥他攥得越緊。 “秦姑姑,您怎麼了?看得我心裡好沒底!”郭孝一面拉下秦湘姑姑的腕子,一面說。 “郭公子!你有些不對勁啊!你看你,印堂發暗,鼻子髮灰,臉色不對,定然是身上出了病症。沒事!我學過醫理,這點病症,用銀針挑破了放點血就能好!來!我幫你放血!”秦湘說著便取出了一根很長的銀針,要紮郭孝。 “別別!我剛瞧了大夫回來的,大夫說我脈息有勁,聲如洪鐘,身體強健,百病不侵!您就別拿我開心了!”郭孝駭得忙跳出半步,擺擺手,即沿著廊子跑去了西端。 秦湘亦急得追了過去,眼淚隨著溢出:“不怕!不怕!就扎你一點血!一下就好!求求你了!” 連城見狀,再看不下去,忙步去廊下,一把攙過秦湘漸要癱軟的身體:“秦湘姑姑,您這是怎麼了?” 秦湘一見是連城,淚,倏地落下,指著郭孝跑開的方向,道:“我……我……我在找兒子!”說著忙扶緊連城的腕子,亟亟道,“前些日子,我去給我那酒鬼男人送錢的時候,竟看到了郭嬤嬤的身影,當年我男人許是把兒子賣給了郭嬤嬤。我猜想,那我兒子就是郭孝郭公子啊!”說著,舉起銀針,猛扎自己的手。 “姑姑,痛啊!別扎了!”連城驚得忙奪過銀針,卻見秦湘的血一滴滴掉落在自己腕子上。 連城奪過銀針。 秦湘愣愣地望著自己的手,淚水靜靜落至嘴邊:“痛?這也叫痛?你有沒有體會過兒子被人賣了的感覺?十幾年惦念的感覺?以及當一線希望出現,可以找到兒子的感覺?”如今,他就在自己面前,她只想用滴血認親的法子來找到她的兒子,他卻不答應。這種痛,比扎在手上的痛要痛千倍萬倍! 連城忙扶住秦湘,悲從中來。想自己從小失去雙親,秦湘沒了孩子,一個是母盼兒兒不歸,一個是女盼親親不至,這個中痛苦都是一般的心酸,所以她決計要幫她! 是夜,恆泰回府的第一夜。 書房的燭火久久不滅,連城端著夜宵在門外站了許久,遲疑著。聽說恆泰在軍中染了風寒,又聽說近來軍務繁忙,營中發生了許多大事,好多好多,她都好想問問恆泰,想和他似從前一般聊天。今日,本想去迎他,卻未料被秦湘姑姑的事情拖住了。連城嘆了口氣,埋怨自己總是抓不住好時機。 嘆過,轉身便欲離開。方一挪步,眼前落下一記燭光,抬眸間,只見恆泰推開了半扇窗,此刻正舉著燈檯映照著她的身影。 “在窗下立了那麼久,不冷嗎?”平靜的一言飄來,卻添了絲縷溫暖。 連城忙搖頭,端著食碟抬腳邁進了書房。書案前,郭孝正研著磨,見了連城的身影,便識趣地退了出去。連城將一碟碟小食放置在桌上,拉過恆泰,按著他坐下,軟聲細語討好道:“聽說你染了風寒,可是好了些?” “無礙。”恆泰拍了拍她的腕子,品了一口粥。就知道是連城的手藝,雖已冷,但他仍是吃得津津有味。 連城坐在他對面,笑著端看他吃粥的樣子,又想起聽人說起軍營需要押運糧草,富察將軍派了恆泰和江逸塵領兵前往,途中遭遇匪賊的事,忙又收斂了笑,緊張地瞧著恆泰:“聽說你們此次押運糧草,遇到了匪徒,你有沒有受傷?” 這一問,只問自己是否受傷,竟不提及江逸塵半個字,恆泰心中不免舒朗了幾分,對她搖搖頭,寬慰道:“此次,竟也多虧了江逸塵辦事得力,並無人員傷亡。” 連城聞言,心中生了疑惑,卻又不敢在恆泰面前提及那三個字,索性將話憋了回去。 恆泰見她這副模樣,不由得將事情的前後予她說出,去了她的疑惑:“我們雖在途中遭遇了匪賊,可江逸塵只憑綠林切口就得以安全通過,此舉我和郭孝都很是懷疑。” “所以?”連城溢出一聲,只待他繼續說下去。 恆泰看了她一眼,接道:“所以我便故意放走巨盜白毛,責令江逸塵在期限內將白毛擒拿歸案。結果……”說著一頓,恆泰微微蹙眉。 連城的心懸到了嗓子眼。這一趟恆泰回府,全然不見江逸塵的身影,莫非他遭了不測? “放心!”恆泰略顯彆扭地撇了撇嘴,“江逸塵他很好。他隻身前往白毛的巢穴,最終完成了任務,並且……毫髮無傷。” 陪著恆泰用過了夜宵,連城見書案上高高摞起的書卷,便知恆泰又要忙至深夜,她收拾了碗碟,便退出了書房。門外,守候在外的郭孝對著連城便是施了一禮。 連城看著他,瞬間想到了白日間的秦湘姑姑,便喚了聲郭孝,要他隨自己轉去了側屋。方一推門,她便滿屋子地尋到個茶杯攥在手中。 待挪到郭孝面前,連城故意嘆了口氣:“最近我覺得恆泰和老爺似乎對我有所不滿,你是他們跟前的人,你有聽到什麼動靜嗎?可要老老實實告訴我啊!” “沒有啊。”郭孝皺皺眉頭,不知連姨娘這一出又是打哪裡來的,“老爺從來就不說內院裡的事情,少將軍雖然也沒怎麼提你,但我看得出,他還是很惦念連姨娘你的!” 連城一臉的不高興,抱怨道:“你呀,總是不說實話!和恆泰一起來蒙我!唉!我這輩子也就這樣了,自幼被父母拋棄,是個人都能欺負我。現在嫁到了府裡,竟然連一句實話也聽不到了!郭孝,算起來我和你也算是有交情的,沒想到連你也騙我!” 郭孝嘴笨,一時不知該如何回應,忙以手指天,堅定道:“我可真沒有騙你啊!我可以對天發誓!絕對沒有騙你!” 連城嘴一撇,忙接過他的話:“發誓有什麼用,你得歃血立誓!”說著,遞出那個茶杯。 郭孝從腰間抽出匕首,劃過食指,滴了兩滴血在杯中。 待血滴下,連城忙環抱住杯子,內心竊喜,面上仍是忍住笑,轉而對郭孝說:“你既已經滴了血,可見心中坦蕩,沒有騙我,好吧!這誓也就不用發了!我相信你了!”說罷,丟下身後的郭孝,推開門便跑了出去。 由東書閣一路奔去秦湘的素芳閣,夜色漆黑,遠遠可見秦湘打著一盞燈立在門邊等候著連城的身影。連城將杯子掩在懷中,與秦湘四目相接,只一點頭,二人便悄聲轉去一間柴房。 方點亮桌上的油燈,秦湘已急不可耐地用銀針扎向自己的手指,一滴血落在連城遞來的茶杯中。兩團血,一深一淺,在水中游離環繞,卻遲遲不見相融。 半晌,秦湘嘆了口氣,落寞了一聲:“沒有融合——這,不是我的孩子。” 楊枝低垂,湖水將湖心亭緊緊環繞,皎潔的月光灑落湖面,粼光旖旎。連城一路失落地由東閣而出,踏著夜色一步步踩上迴廊外的石橋,聽風中飄來一記婉轉的簫聲,連城尋聲而望,只見湖心亭中立著一執簫身影。白衣低垂,月色斑駁,星點墜落他雙肩。一聲長淒哀厲的簫音,緩緩散在碧湖兩岸,驚擾了夜間棲眠的燕雀。 月華如水,靜靜灑落裙間,連城隨著那簫音,步步移去,直到看清那亭中人影——是江逸塵! 她不由得蹙起眉。本以為他仍留在大營,卻沒有想到竟是悄無聲息地回了府中,且身影神情都是前所未有的落寞。如若是往常,連城必會與他問候幾句,可想著恆泰連日來的臉色,便想與江逸塵能避則避。此刻,趁著江逸塵還未察覺,她屏了一息便欲默聲離去。 湖心冷風,揚起她一角雲袖,軟香流曳。 江逸塵目中瞥到那抹鵝黃衣擺,忙將短簫收入袖中。轉身間,見是連城,忙出聲攔住她離去的腳步:“怎麼?你見了我就要走?我是毒蛇猛獸嗎?” 連城駐了步,卻並不回頭看他,亦不出聲。 江逸塵有一絲落寞,嘆了口氣,聲音溫柔:“你去看看,去聽聽,現在全府上下,整個軍營,所有人都在說我的好處!我的功勞你看不到嗎?” 腳下的冰冷玉階被一地月光映得明潔透亮,連城便只盯著冷階:“既然有那麼多人夸你,那麼江大人又何必在乎多我一句誇獎?” “他們誇的都沒用,只有你誇才有用!這件事情才值得!他們誇我,一文不值。” 連城淡淡轉身,退了半步,對江逸塵作了個長揖,聲音亦是清冷:“我祝江逸塵你早日為朝廷立下更多更大的功勞,早日封侯拜相!成就大業!子孫滿堂!洪福齊天!現在請大爺您給我讓個路。” 風有些冷,心更冷。 江逸塵看著她,黯然一笑:“你都不問問我此番乾了什麼事?立了什麼功?” 不問,也不想知道。 連城面色無波地轉過身子,一步踩出亭外,卻聽身後江逸塵的聲音已然飄了過來—— “我告訴你,那是一個以前的兄弟,大家一起刀頭上舔血,一起喝酒吃肉。富察恆泰故意將他放走,逼我殺他!” 連城怔步,一手扶在亭欄前停了半刻,卻也未動。原來,今日書房中恆泰跟她說的江逸塵此次完成得極好的任務,便是…… 他此刻緊緊凝住她,不知不覺眼中盛滿了淚,隱忍住哽咽,聲聲顫抖:“我進退兩難。殺他,對不起兄弟,與綠林為敵;不殺他,就掉進了恆泰的圈套!而我的兄弟,他為了成全我……他為了成全我……自盡之後,差人把自己的頭顱送到了大營!” 連城微微動容,一顆心瞬間柔軟,卻仍是吸了口清冷的涼風,轉身望著江逸塵,哀哀出聲:“你要我說什麼?你要我寬慰你,讓你好受一些?對不起,我做不到。江逸塵,不是恆泰逼你,是你自己要得太多!要報仇,要害人,要綠林,還要兄弟。你要不起!” 一個人怎麼可以同時擁有那麼多,又怎麼可以要那麼多?人總是要選擇的,不能處處兩全。 極度的痛苦讓江逸塵終於失去了控制,他亟亟轉至她面前,聲音全啞:“所以你選擇了?你選擇了原諒圖謀坑害你的納蘭映月?選擇當她身邊一個溫順乖巧的媳婦?”他一片苦心待她,而她卻投靠向殺死他乾娘的仇人! 額發又被冷風拂亂,連城看著此般的他,眼中湧上一層又一層的悲涼無助:“那我,又該怎麼做呢?” “殺了她!”他怒火攻心,咬牙狠狠道,“你該助我殺了她!” 反手猛然一摑,清脆的聲音如長鞭及地。連城的手仍是抖著,左手握不住顫抖的右腕,她看著他,揚起聲音想要罵醒他:“江逸塵我告訴你,沒有人跟你一樣充滿仇恨,陰險卑鄙!你總是不停地說報仇報仇,你真以為每一個逝者都是這樣想的嗎?我告訴你,如果我是他們,我不要報仇,仇恨只會滋生更大的仇恨,我只希望你可以平平安安過日子!還有,你被仇恨沖昏了頭腦,但這並不代表所有人都要像你一樣被仇恨沖昏頭腦,成為你的棋子與工具!” 猛地退了半步,她不再看他一眼,轉身便跑。夜色濃重,那黑暗包裹著她,她拼盡氣力想要掙脫,只聽身後湖心亭中猝然迸發出的那一聲撕心裂肺的嘶喊,幾乎要震碎心骨。連城再難邁出一步,扶著廊上的石欄,絲絲握緊,一聲嘆息自喉中溢出,無奈而蒼涼。 月色轉淡,夜,越發濃重。 自東閣傳來一聲聲佛經,清冷平靜。青煙中,映出富察福晉的一雙眸子,分外犀利。她轉動著佛珠,越轉越快,口中的經文,越念越急,直到兩額生汗,涔涔落下。 推門聲霎時打斷了誦經聲,郭嬤嬤匆匆撲入福晉身前,壓低了聲音:“不得了了!秦湘已經開始查咱們的事了!剛剛她正和連城在驗郭孝的血呢!” “真是麻煩。”富察福晉吐了一聲,“好巧不巧,把個親生的娘聚到了府裡!還有連城,她怎麼也摻和進來了?” 郭嬤嬤一抹額上的汗,嘆氣間,無奈道:“連城她向來古道熱腸,愛給人幫忙。不過她們既然在查,就說明她們其實對此事一無所知,只是單純懷疑,這就好辦了!咱們趕緊讓那個知道整件事情經過的人閉嘴,那就死無對證了。” 死無對證,富察福晉眼中一顫,兀自念了一聲“南無阿彌陀佛”,在佛祖面前說這些話,當真是罪過。掛起佛珠,她靜靜起身,又上了一炷香。心中復雜,當真,要如此做? ! 郭嬤嬤明白福晉心中的猶豫,只得道:“打那天起,咱們哪裡還有什麼回頭路。” 富察福晉聞言眉頭輕蹙,是啊,何曾有回頭路。只如今自己想得也極是簡單,只不過是為了保護連城,保護恆泰,保護這個家!事以至此,留著那個人也是個禍胎,但若如此走下去,這一路罪孽終也不是個頭! 天漸漸轉暖,連城時常喜在院子裡喝茶賞花。這日,她尋了秦湘姑姑與她一起在園子裡喝茶,並讓小四備齊了針線。連城的女紅並不好,卻極認真地比畫著穿針引線。秦湘納悶地看著連城,卻見連城會心一笑,寬慰她:“姑姑,論今兒能不能取到明二爺的血,就要看這個了。” 這府中男丁,就那麼幾人,秦湘姑姑的兒子,若不是郭孝,便也只剩明軒和恆泰了。雖也不敢想這兩位大爺是秦湘姑姑的親血脈,只凡事不去試試,又如何能知道,當年丟失的孩子到底在不在這富察府中,到底又和郭嬤嬤有沒有牽連。只待收集了他們的血,便可一一來滴血認親。而連城料想明軒是個笨手笨腳的,此番若叫來他穿針引線,必定會刺破手指,得到他的血認親。 說話間,明軒的身影自打月門繞過來,徑直入了這花園裡。連城忙堆了笑,朝明軒揮了揮手:“二爺,您來幫我個忙。” 明軒聽是連城喚她,便大步迎向她,見連城揚著手,手中捏了根銀針,對他道:“來,幫我穿針!” 明軒應下,一手執針,一手引線,線頭直直鑽入了針眼裡,未有半分偏差。 連城見狀,不無驚訝,便再遞了根針:“來,再穿一根。” 天底下,哪有兩根針穿一條線的?明軒納悶著,手下再一穿,又是恰恰好。 連城有些急了,扭身拿了一盒針,推上去道:“這些,都要穿進去。” “你這是?” “我要做穿針掛著,做針衣防身!” 明軒聞言,手下迅速穿進了十幾根針,熟稔的架勢看得連城愣愣的。 明軒邊穿邊說道:“天下哪有這個道理啊,這麼多叮叮噹當的針掛在身上,能不能防身我不知道,可你肯定會扎到自己啊!再說,你就不怕扎了我大哥啊?唉!你真是個笨蛋,我就不知道我大哥怎麼就看上你了!” “明軒,你在做什麼?”這一聲,由石橋後輕悠悠地傳了上來。 明軒聞言,仰頭看見如眉正打湖心亭的方向步來,他將手裡的針揚了揚道:“我在幫嫂子穿針!嫂子要做一件針衣,以防有人再對她意圖不軌!” 如眉笑意盈盈地走過來,見是要穿針做針衣,便道:“好!我先練練手,趕明兒我也做一件防身。”說著拿起針和線,探線,鉤針,穿繞,一系列的動作一氣呵成,手法比明軒還熟練。連城看得傻了眼,眼見得如眉便要穿完所有的針,不由得讚歎:“眉姨娘,你和二爺怎麼都這樣會穿針啊?” “什麼樣的母親生什麼樣的兒!你瞧!我們倆有個特點哦,眼神特別好,穿針一穿一個準!”如眉自是得意,笑道,“哦,還有!我們倆的胎記都是一樣的!”說著放下針,一面挽了自己的袖子,又撩起明軒的,各自露出一截手臂,皆是烙著一塊銅錢大小的深紅胎記。 如眉穿罷最後一根針,笑嘻嘻地牽著明軒一併逛園子去了。連城拎著一串針,望著這二人走遠,細瞧了這母子倆,確實,動作神態都似一個模子裡印出來的。 “可惜,沒採到血。” 聞聽身側秦湘嘆了一聲,連城搖了搖頭:“明軒的血,不用采了。”料想這明軒母子若非親生,天下便再沒有親生母子了。 “那——”秦湘愣了愣,徑直道,“不是二爺,就是大爺!” 恆泰? ! 連城心底一驚,來不及勸阻,已見秦湘一臉興奮的模樣。再想想,郭嬤嬤畢竟是福晉的人,大爺又是福晉的兒子,這並不是沒有可能。只是,若真是恆泰,她無論如何也不敢想。 “姑姑,你別急。”連城一面穩住秦湘,目中一凝,“容我想想,恆泰的血還真是不好弄。” 夜雨瓢潑,院中雨更盛,卻壓不住心中絲絲縷縷的著急,秦湘跌跌撞撞地推開這一扇熟悉的柴門,斗篷上落了雨,沿著垂擺一滴滴落下,她臉上已分不清是淚還是雨水。 屋內冷得死寂,她挑起一盞油燈,端著燈走入里間。迎面撲來一股熟悉的酒氣,一手撩開內帳簾子,將燈舉起,照亮蜷曲在床角的人影。 他,又醉了,永遠不知盡頭地喝酒、賭博,輸掉了人生,輸掉了兒子,輸掉了妻子,如今整日如酒鬼,生死又有什麼區別。 “鐘保,你告訴我。”秦湘扯過他的衣領,試圖搖醒他,“你說!我兒子現在到底在哪兒啊!” 床上的人幽幽半睜了眼,一股子酒氣由鼻中溢出:“我怎麼知道,不是早賣了嗎!” “胡說!”秦湘猛地從床枕下抽出那一沓沓銀票,將它們盡數砸在他的臉上,“你要是不知道,那你這些錢都是打哪兒來的!你必須給我說清楚!” 鐘保猛地將她一把推開,惡狠狠地道:“你個傻婆娘,這個是我的搖錢樹聚寶盆,怎麼可以讓你知道!”說著笑瞇瞇地撿起他的一張張銀票,揣在懷裡,想要美美地睡去。 秦湘一時怒火攻心,連連推攘鐘保:“你個老渾蛋!你不說!看我不打死你!還我兒子!” 鐘保擒住她的腕子,二人在帳中扭打起來,秦湘被逼得險些要滑倒,便拼力反推了他一把,鐘保腳下未站穩,重心向後,踉蹌著步子向後倒去。 “咣!” 後腦勺磕在身後的櫃子角上,鐘保仰首倒地後,掙扎著顫了顫,卻突然不再動彈。 營帳中,恆泰一身長麾及地,暖燭映出他英朗清晰的輪廓。他將頭埋在書卷中,靜默了許久,終是忍不住,自書中抬眼看了看連城,不無好氣道:“你扮成這個鬼模樣,便是來問我……問我要一滴血?!” 連城扯了扯套在身上極為不合身的男裝,前行至他案前,一把壓下他的書:“秦湘姑姑她……” “荒謬!你懷疑我是秦湘的兒子?連城啊連城,你喜歡管閒事,你喜歡幫助人,你卻不知道什麼閒事能管,什麼人可以幫!”恆泰哭笑不得,點著連城的額頭,恨不得掰下她的小腦袋瓜子,瞧瞧裡面是如何構造,怎就與尋常人這麼不同。 再一見連城嘟著嘴饒是無辜的表情,又實在與她生氣不來,嘆了口氣,恆泰稍緩了語氣:“這些我都不說,可你至少要給我留個台階下吧!你看看你,你關心這個家裡所有的外人,都勝過關心我!你今天來,到底是來看我的,還是來給秦湘找兒子的?你要是來幫她找兒子的,那大可不必——我富察恆泰,是福晉的兒子。” “可是,你先借我一滴血嘛!”連城牽起他一截袖子,好脾氣地央求著。 恆泰瞥了她一眼,無奈地笑道:“連城你在討厭這條路上走得是越來越遠了!你快給我出去!” 連城不服氣,亟亟言道:“秦湘姑姑丟了孩子可憐得很!我想要找到真相!” 恆泰只覺得自己快要被她氣死了,輕輕甩落她的手,將手一指門帳:“讓你出去!” “恆泰,以前你不這樣的。”連城此時再打起溫情牌,哀哀地盯緊恆泰,一臉委屈地持著針道,“以前叫人家小茉莉,要星星你都給!現在跟你要一滴血都這麼困難!怎麼小氣成這樣子了?!快點過來,大方點,給滴血,眨一下眼睛就完事!” 恆泰忙一步跳開,避開連城握針的手,無奈道:“我小氣?你第一次來大營,我心裡還樂呢,以為你是來看我的。可你來幹什麼來了?你來給個旁人滴血驗親啊你!” “我……我看,秦姑姑很可憐的……” “我得教你多少遍,你這麼大人了怎麼長個小孩腦袋?這是什麼事?這是人倫的大事,是你拿根針亂扎出來的嗎?你給我出去!”恆泰猛地站起來,見連城賴著不走,索性道,“好,你不走,我走!” 幾步便步出大帳,掀了帳簾,頭也不回地走了。 連城盯著他的背影,擠眉弄眼悻悻著,嘴裡念叨著恆泰這人的脾氣倒真是越來越大了。一路回府碎碎念著恆泰的無情、恆泰的善變、恆泰的自私,字字都是恆泰,恨不得把他從頭到腳都念一遍。 車落在府門外,卻不見秦湘姑姑等候的身影。連城披了一身軟袍,一人拎著燈籠踩著夜色回到房中。這一路上,都不曾見到秦湘,她心生疑惑,轉念想秦湘八成又是為了兒子的事去詢問她那酒鬼丈夫了,便未在意。 推開房門,室中微冷,點著了油燈,一抹暖光鋪了下來。 連城轉動著桌上的茶杯,仍在思索如何得到恆泰的血。如今看來,硬找他要,已是絕無可能,便只剩下智取。可恆泰萬般聰慧,絕對在自己之上,這世上又有什麼能騙過恆泰的眼睛呢? 細雨入窗,連城起身去關窗,卻見門外明黃燭火伴著零碎的步音漫入,冷風中一抹銀光劃裂黑暗,是恆泰長麾的顏色! “恆泰!” 方喚下一聲,房門已大開,恆泰走了進來。 一滴雨珠,自他鼻翼滑墜,滴在了她眼前。恆泰平靜地托起她的下巴,聲音極緩:“你不是要滴血認親嗎?好,我答應你,你要怎樣就怎樣,明日我就過來。” 連城又驚又喜:“你想通了?” “我想不通。”恆泰搖頭,吸了口涼氣,臉上的冷靜化為溫和一笑,“可我想起你剛才跟我說的話。從前是小茉莉,要星星都給。你說得也有道理,咱們從什麼時候開始,就不像從前那麼親密了?” 窗外的雨聲似乎全然聽不見了,連城怔了怔,只得隨著他的話憨憨一笑。恆泰見她這憨態,便更覺可愛,捏了捏她的鵝蛋臉,極盡溫柔道:“從前要星星都給,今兒怎麼就不能給一滴血了?再說你肯定在人家面前大包大攬說這事你一定能辦成,對吧?” 連城乖乖地點了頭,忙將頭埋在他的胸前,羞得一個字也說不出。 恆泰笑了笑,攬著連城,貼著她的臉,緩緩說著:“連城,咱們家最近啊事多,人多,我啊,有時候是不耐煩,可我對你的心沒有任何變化。你要什麼我都給啊。”說著抬手刮了刮連城的鼻樑,無限親暱道,“無論你多討厭,我都會答應你……” 羞紅的臉怎麼也抬不起來,連城張開雙臂,環住了恆泰,額頭緊緊貼在他的胸口:“你才討厭,誰說咱們不親密了?來,親密。”說著便要幫恆泰寬衣,手探至他腰間的玉帶,卻被恆泰緩緩摁住。 恆泰俯下身,深深凝住他,言語沉靜:“連城啊,我想問你一件荒謬的事。如果我不是我,卻是那秦湘姑姑的兒子,你也不是你了,那咱們倆還能在一起嗎?” “秦湘姑姑你的事情,連城已經告訴我了。我不是你的兒子,我出生在將軍府,富察翁哈岱將軍是我的阿瑪,納蘭映月是我的額娘,這事情無可懷疑。”恆泰自案前轉過身,盯著身後畏畏縮縮的秦湘,聲音盡量放得極緩,他又看了一眼身側的連城,才道,“今日我答應滴血驗親,一是應連城的要求,二是為解你心疑。” 秦湘怔怔地回過神,看也不敢看恆泰,惶恐間只顧著行禮:“老奴不敢!大爺貴為當今額駙,極寵隆尊,又怎會是老奴的……哎!要不,還是不驗了吧!” 恆泰探手,將秦湘扶起,言語平和:“秦姑姑,今日一試之後,希望你能安下心來,好生伺候公主,莫再胡亂生出什麼荒誕的念頭!你若願意,如果多提供些線索給我,我也會幫忙尋找你的孩子。” 秦湘怔怔地仰起頭,看著恆泰,心中雖生出幾絲期待,卻怎麼也不敢想自己的親生兒子便是恆泰。正猶豫間,連城已從屋中端出一碗水來,一把匕首已遞給了恆泰。 恆泰接過匕首,正要刺食指取血,卻見房門猛地由外踢開,迎面而來竟是官府的人,瞬間把屋中眾人團團圍住。隨在官兵後面的,是富察將軍、富察福晉和醒黛公主一行人。 “誰是秦湘?”一聲喝問。 恆泰來不及阻攔,便見秦湘已戰戰兢兢地走到前面,應了一聲:“是,我就是秦湘。” “來人,帶走!”那官差又喝了聲,隨即將秦湘兩腕捆綁住。 “你們怎麼胡亂抓人啊?這位秦姑姑犯了什麼朝廷法度,你們要抓她?”連城自秦湘身後一步而出,挺身去攔那些官兵。 只見那官兵惡狠狠地瞪了眼連城:“法度?她昨夜謀殺親夫,難道順天府還拿她不得?” 謀殺親夫? 聞聽這四個字,秦湘只覺眼前一黑,周身頓時失了所有氣力,呆呆地望著前來拉扯她的官兵,一行淚涼涼地墜下。原來,鐘保他竟是真的死了。 “慢!”觀望半晌的醒黛,此時揚聲截住了官兵,她自人群中踱出,走至秦湘身前,聲音一低,“秦湘,你真的做了這樣的事嗎?” 秦湘面如死灰,望著醒黛,緩緩跪下:“老奴犯了大罪,丟了公主的臉面。自古殺人者死,老奴罪無可恕,這就伏法去了!公主,您自己……可要多多保重……”說罷,弓身,迎著醒黛磕了一個長長的頭。額頭在顫抖間勉強觸及冰冷的地磚,這或許是她人生中最後一次向公主行禮,如此無奈而又艱難。 只半日,順天府就傳來秦湘認罪的消息,並將於三日後處以極刑。 事有蹊蹺,便是江逸塵,都對此起了疑心。連日來,他查看富察府中的賬簿,發現富察福晉所支的大宗銀子,竟是送到一個叫做鐘保的農夫手中。他再想深究下去,便傳出鐘保已死的消息,如今還緝拿了富察府裡的秦湘。直覺告訴他,這件事並非看上去那麼簡單,便是秦湘的認罪量刑之快,也更讓他懷疑。 “說也奇特,秦湘被抓進了順天府,可富察福晉和郭嬤嬤卻在向順天府疏通銀子。”百樂四處蒐集了些消息,並將他們串在一起,“可是,衙門裡剛發了文,那個秦湘被判了斬立決,這兩日就要行刑了!” 江逸塵立在窗外,皺緊眉頭。秦湘才被抓進去不到兩個時辰,如今連斬立決都判了下來,實在不一般。 百樂步至他身後,仍是想不出這其中的奧妙,只道:“難道是這府尹秉公辦事,納蘭映月使銀子沒成功?” “沒成功?”江逸塵生出一笑,連連搖頭,“不!我看是成功得很啊!”別的官他或許不知道,但順天府的狗官們,他倒是熟得不能再熟了。那些傢伙們一個個只認銀子,銀子叮噹一響,就是判了必死的人,都能給你先來個秋後問斬,再找機會用死囚給換出來。更何況秦湘又是宮裡出來的人,若富察福晉想要保她,肯定用不著費這麼大的工夫。恐怕,此番不是富察福晉沒給足銀子,而是她花錢,根本就不是為了救人,分明是要買兇殺人! 一個秦湘,本來是個無足輕重的角色,但既然連富察福晉這種狠角色都要對她下死手,那麼只能是為了滅口。恐怕這個秦湘掌握著一個重大的秘密,如果謎底一旦被揭開,會導致嚴重的後果,特別是針對富察福晉。 “再有一個奇特的消息。”百樂喝了口茶,亦覺得離奇,“這個叫秦湘的原是入宮做一個格格的奶娘,後來這格格不幸夭折了。見她人還靈巧,就被派去皇后面前伺候——既然能做奶娘,理應之前就有過孩子才是。聽她的鄰居說,原是有一個男孩的,可出生才沒幾天,就不見了,怎麼問也不知道去了哪兒。這麼說來,恆泰和秦湘,莫非兩人……” “事情突然變得有趣了。”江逸塵緩緩勾了一笑,看著窗外的車水馬龍,突然心生一念,想要去會會這個秦湘姑姑。 陰沉的天,怎麼也下不了雨。 江逸塵離開客棧,隻身步入順天府,買通了幾名小吏,便得以輕鬆入了死牢。浮繞潰爛氣息的死牢,飄蕩著各種混亂的聲音,哀號聲、祈求聲。偏首望去,遠遠地,江逸塵看見秦湘躲在牢房的角落裡,環抱雙膝,一動不動。瘦削的面容,佈滿了新傷。由此可見,僅兩個時辰便供認罪狀,也並不奇怪。屈打成招,這個慣用的招式,千萬年來亙古未變。 “秦湘!”江逸塵喚了一聲。 秦湘緩緩抬起頭,久久才識出面前之人:“你……你是江公子……” “你知不知道你為何在這裡?” “我……”秦湘心底一痛,艱難地道,“我殺人了。” “殺人償命是天經地義的,可是判得那麼快你不覺得奇怪嗎?實話告訴你吧,富察福晉已經使了銀子,買通了順天府尹要你的命。只這兩日,你就要上路了!” 若是富察福晉要她的命,那麼只能說明一件事——那就是恆泰。十有八九,恆泰就是自己的兒子!秦湘目中漸漸一片氤氳,若只想著恆大爺是自己的兒子,便是死也值得了。 隔著一扇牢門,江逸塵將聲音壓得極低,緩緩出聲:“如今可以救你命的,就只有我一個人了。秦湘,我知道這裡面必有不可告人的隱情,你若肯告訴我一切,我或許可以想辦法救你出去!” 秦湘抖出一笑,看也不看江逸塵:“我殺人償命,無冤可伸,富察福晉就算是要我速死,亦無所謂。這其中哪有什麼隱情,我什麼都不知道,你走吧!”如若恆大爺當真是自己的兒子,為了恆泰的名聲,她寧願帶著所有的秘密去死。 江逸塵面上微冷:“我已經知道富察恆泰其實就是你的兒子,而納蘭映月從來就沒有生過什麼兒子。這件事情眼看就要傳得沸沸揚揚,萬一傳到皇上耳朵裡,他的公主嫁給了個西貝貨,你說富察一家還能活嗎?” 秦湘凝住,一動也不能動。 江逸塵藉機俯身,與她輕聲道:“為今之計,就是我去把富察翁哈岱將軍請到大牢裡來,你呢,就一五一十地將整件事情的經過和盤托出。一人計短,二人計長,他在朝中多年,為求自保,一定會有法子掩飾過去的,或許還能救你兒子一命。” 秦湘看著江逸塵,卻是絲毫不信他說的話。這無非又是一個陷阱,是江逸塵要致恆泰於死地的陷阱。見秦湘絲毫不為所動的神情,江逸塵略握緊了拳頭,他深吸了口氣:“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你無非是懷疑我的動機。很簡單,恆泰的事一揭穿,皇上知道富察家讓一個野種娶公主,就是欺君之罪,到時候一覆滅,我也撈不到什麼好處,所以那不是我的目的。我只要你對富察翁哈岱一人將這件事實話實說,我不要人死,不要富察家覆滅,只要我乾爹知道事情的真相,給我該得到的地位,你明白了嗎?” 一直一直,他的執念不過如此,他要富察將軍知道所有的真相,要富察將軍親手處置那個害死他乾娘的女人。 秦湘緊緊閉上眼睛,將熱淚困在眸中:“我哪有什麼實情,實在是無所交代啊!” 江逸塵已按捺不住心中的焦急,直直地盯住秦湘,惡狠狠地道:“交代不交代只看你,反正我會帶將軍過來!你若是不說實話,那麼就把這些秘密帶到棺材裡去吧!但你放心,你想要保護的人,一個也不會活下來!” 秦湘周身顫抖,忙咬緊牙,重重搖頭:“我什麼都不知道,也不會平白無故誣陷額駙!你走吧,以後別再來了!” “富察恆泰本就是個西貝貨!”江逸塵一拳重重擊在牢門上,“偏叫他蒙蔽皇上,騙得公主,你想想這該是多大的罪過,其中的利害關係,你自己去想吧!我下次來的時候,希望你不要再如此固執!” 江逸塵離去的步音越來越遠,秦湘顫抖著睜開了雙眼,一行淚,忽地墜下。高高的天窗突然瀉下一縷陽光,光芒刺得她半瞇起雙眼。滿室腐爛的死亡腥氣蔓延在周身,此刻,她卻再沒有寒冷和恐懼。她的一輩子便是如此了。可她的兒子,恆泰,他的路還那麼長。為了恆泰,她誓死不會透露一字半句,她會帶著所有的秘密,走向死亡,走向那個可以生生世世守護恆泰的安靜地方。 “秦姑姑,我知道你一定是被冤枉的!你是不會殺人的,對不對?”滿是塵土的地牢中,連城抬手為秦湘捋了捋凌亂的額發,見秦湘一身的傷口,禁不住心裡發疼。 秦湘苦笑,反握住連城的手:“我知道你心地好,可這次,也許你要失望了,鐘保他,的確是讓我給……” 連城連連搖頭,必不是這樣的,一直以來她相信的秦姑姑只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殺人害人這般事情斷不是她所為。連城想,姑姑必是被他們威脅了,是屈打成招。 秦湘無限感慨地抱住連城,撫摩著她的髮髻,目光迎上連城身後的恆泰,複雜而又慈愛地凝住了他。那輪廓清明的容顏,一如刀刻玉雕而出的精緻五官,那挺拔的鼻樑,那勾勒出深深弧度的唇線。那竟是她失而復得的兒子! 恆泰注視著秦湘灼熱的目光,平靜而溫和道:“秦姑姑,我們再來一次滴血認親吧!你所剩的時日已然不多,總不能讓你帶著這個遺憾走。驗完了也許就安心些。” “不,不!不用驗的,不用驗的!”秦湘一時驚慌地亟亟搖頭,如今她不要他知道,不要任何人知道這一切,就讓她帶走一切吧。 淚,重盈了滿目。她拉過恆泰的一隻腕子,不敢去撫摩,只顫抖地端在手中:“像我這樣的老婆子,手上又沾了不可饒恕的罪,怎麼可能是恆大爺的娘,這都是我的痴心妄想啊!我……我忽然記起來了,我那兒子,若是到現在,年紀怕比恆大爺還要小上三歲……唉,都是我的執念,都是我的胡思亂想啊!到頭來害人害己,唉!” 如今自己這副樣貌,又如何配當眼前人的娘。恆泰錦衣玉食,前程萬里,實在不該有一個殺人兇手的娘親。 恆泰亦是動容,不由得道:“秦姑姑,你與連城相交一場,還有什麼未了的心願?我能不能幫你做些事情?” “恆大爺,我有個不情之請,希望能在臨死前實現,您能幫忙成全。” 枉她這一生,唯一的遺憾,便是丟了兒子。她痴痴木木地活了幾十年,一日天倫之樂也不曾享過。若是本就無兒無女,那是上天注定的可憐,自不用去說;但她明明有兒子,卻朝思暮想,幾十年來無一日無一夜不在想著他,只盼著他能長大、回來。就像如今……如今這樣站在我的面前,讓她看著,看著…… “秦姑姑請說。”恆泰一點頭,願傾盡全力相助。 “恆大爺,我這一輩子就想給我的兒子梳一次頭,給他編一次辮子,那麼我就是死,也安心了。恆大爺,我求求您,此時此刻,您能不能……暫時就讓您當成是……當成是我的兒子?就很短很短的一會兒工夫。我想幫您梳頭扎辮,就好像是在給我兒子做這些事情一樣。雖然時間很短很短,短得就像是一場夢也好,而我,就可以帶著這場痴心的夢,安心地上路了!恆大爺,您答應我吧!求您答應我吧!” 恆泰一時愣住,袖子被連城扯了扯,回神對上連城乞求的眼神,心下一軟,嘆了口氣,點點頭,在床上坐下來。 喜悅之情溢於言表,秦湘顫顫巍巍地拿起梳子,一下一下梳著恆泰的髮絲,開始編起了辮子,喃喃自語道:“若是我的兒子,有一天真的發現了我是他的母親,那麼希望他一定不要嫌棄我,我真不是那種窮凶極惡的殺人犯。我只是輕輕地推了他一下,他就倒了,頭就撞到了櫃子角——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啊!” 恆泰突然回過頭,緊盯住秦湘,急聲問她:“你剛才說什麼?你只是推了他一把?” 秦湘的梳子落地,她點了點頭,迅速淌下淚來:“是!是只推了他一下!沒想到卻推死了人!” “你難道沒有放火燒屋?”恆泰盯著秦湘,重重道,“鐘保是被火給燒死的!” 秦湘傻傻地呆住,她什麼也不知道,全然不清楚如今的狀況,只知道自己根本沒有放火,她就只是那麼推了他一下…… 連城忙拉住恆泰,火急火燎地問:“恆泰,這是怎麼回事?” 只見恆泰霍地站起身,滿是信心地歡喜道:“有救!還有得救!” 富察福晉知道自己該出手了,如今連恆泰都插手了秦湘的案子,只怕離真相大白那一日也是不遠了。手下的經文,抄了一頁又一頁,卻得不到一記安心。富察福晉嘆了口氣,自書案前踱步而出,看著坐在茶案前執杯凝思的恆泰,隱隱嘆了口氣:“恆泰,額娘知道你在查秦湘的案子,收手吧!” 恆泰心疑地看向富察福晉:“額娘,你從來不管我的公事,這一回怎麼……” 富察福晉唇間一顫:“我是怕你被歹人利用了。” “兒子是什麼樣的人額娘最清楚,兒子會小心謹慎的。” “那可是殺人的大罪,額娘心裡害怕,你明白嗎?你就不能答應我一次,當安我的心?”富察福晉牽著他的一角衣袖,言得誠懇。 腦中閃出連城那張哀求的臉,恆泰便怎麼也不能放手,堅定地搖了搖頭:“不成!額娘,這怎麼說也是一條人命……何況如今已經查到了諸多端倪,此時此刻,實在是難以停止。”說罷,向富察福晉施了一禮,轉身離開了書齋。 富察福晉凝著恆泰的背影消散在濃濃的冷夜中,嘆了口氣,目中一片深涼。身後郭嬤嬤的聲音更冷更涼—— “看來大爺和連城一樣,好奇心太重了,這樣下去,只怕遲早會查出真相來的。福晉,要出絕招了,千萬不可錯過時機啊!” 富察福晉不再回應,只默然走出了房間。庭中一座軟轎已恭候多時。她不發一言地步入轎中坐穩,喚了聲起轎,眼睛似是極痛極累,便微微合上。一路上,念想得最多的便是恆泰兒時的一幕幕場景。他第一次睜開眼睛,第一次會笑,第一次站立,第一次爬行,第一次喚自己額娘……這麼多年來,該屬於連城的第一次,她皆錯失了。而恆泰這所有的第一次,也本該屬於另一個女人。 轎子再落地時,已是至順天府門外。 死亡的黑暗在冷夜中將她團團包裹,她一路步至大牢,推開那一扇厚重的牢門,望著形色枯槁的秦湘,心底空涼,以往的恐懼和防備此刻盡數化為感同身受的淒涼。 黑暗中亮起一束微弱的光芒,映著秦湘的瞳仁。秦湘疲憊地抬起頭,看見富察福晉的身影,已不知該以怎樣的表情來面對她。 “秦湘,時間不多了,我有幾句話要跟你說。”富察福晉幽幽出聲,手中提著的燈籠的光芒亦絲絲弱去。 秦湘已知她的來意,牽了牽嘴角:“福晉不必多言,我知道你是為恆泰而來,恆泰他是我的……” “是!”富察福晉堅定地點了點頭,此刻,再不願有半分欺騙、半絲遮掩。 秦湘顫抖著一笑,乾裂的嘴微抿,說出那句對自己而言無比殘忍的話:“所以你想我死,把這一切都掩蓋掉。” “對不起,我知道我很自私。”富察福晉微微轉眸,有那麼一瞬間,她並不敢看秦湘。 “福晉,如今我沒有別的要求,只求你保住恆泰一命。”秦湘靜默了半刻,緩緩搖頭,再看去富察福晉時,神情已無悲哀,甚而有那麼一絲感激。她並不怨她,相反她還感恩於她。恆泰雖然是自己的親生兒子,但卻是富察福晉悉心栽培,將他教養得這樣出色。 富察福晉聞言竟是一驚,料想恆泰一切都好,她又何出此言? “江大爺來過這裡,他說你偷龍轉鳳一事已經傳得沸沸揚揚,恐怕很快就會傳到皇上的耳朵裡……要我跟富察將軍商議辦法。”秦湘閉上眼睛,將江逸塵與自己說過的話盡數言出。 富察福晉聽得心底一顫,忙出言道:“簡直一派胡言,他是處心積慮要害恆泰!一有機會,他就恨不得把我和恆泰全咬死!” 秦湘重重點頭,所幸自己並未相信那人:“福晉放心,我意識到此人居心叵測,半點口風也沒落。” 一口氣,旋即松落。 富察福晉彎身間,握上秦湘的手,誠懇道:“這件事情,世上少一個人知道,就少了一分危險!江逸塵潛在府中,已讓我與恆泰危如累卵,更何況二房的如眉和明軒也是虎視眈眈,恆泰若是一倒下,他們就會踏上一萬隻腳,叫恆泰死無葬身之地!姑姑,你我共同的兒子,如今處在最大的危險中!” 秦湘一時緊張,便將富察福晉的腕子握得更緊,可現在該怎麼做,方能保住自己的孩子呢? 富察福晉並不言語,而是直接跪在秦湘面前,兩膝重重落地的剎那,秦湘似聽到這世上最為沈重的一記悶響由心頭傳來。 富察福晉凝住秦湘,眼中涼淚更深:“你生了恆泰,我養了他,秦湘姑姑跟我的目的一樣,就是要恆泰好好的、平平安安的。而如今的形勢,已經是過河的卒子,有進無退,進則海闊天空,退則萬劫不復。秦湘,你給過他一次生命,現在我求求你,你能不能再給他一次生命?讓他日後的日子過得簡簡單單、平平安安?” 淚,頓時落了滿面。 秦湘眼中模糊得全然失了視線,她扶住富察福晉的雙肩,同時跪在她面前,哀哀乞求:“你一定要答應我,好好對待恆泰啊!” 而這一句,想必是她此生最重的託付。 淚,同時落下,富察福晉重重地點頭:“放心,你走之後,恆泰的生命就和我連在一起,共存共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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