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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第二十八章真與假

天上尼羅河 丽端 9230 2018-03-16
從外觀上看,這棟三層樓的舊房子與以前並無區別,佇立在房屋密度超大的舊城區裡也頗為和諧,可梅里知道,自己一旦踏入其中,就要上演一場小肥羊勇闖老虎洞的驚險片了。 然而無論是為了陳知薇的囑託,還是為了安鬱的未來,她現在都別無選擇,只能硬著頭皮上了。 小心翼翼地走進樓梯口,梅里立時發現這棟房子二層三層的地板全都不見了,從一樓就可以一覽無遺地望見高高的房頂,整個房子只剩下外面的空架子。 來不及為自己失踪的全部家當惋惜,梅里輕輕推開了樓內唯一完好無損的門——那是以前房東的住處,位於樓梯口正對面。 此刻,手中的“荷魯斯之眼”吊墜是梅里僅有的護身符,她緊緊地把它握在胸前,祈禱著一旦蝎子從門後撲來,這個東西能起點作用。否則,她可真要為裴思渡英勇捐軀了。

然而,門內並沒有人,空蕩蕩的房間裡,只有一個巨大的地洞,從地板往下修築了四面整整齊齊的石頭台階,彷彿一個倒立的金字塔,不知通往何方。 猶豫了兩秒鐘,梅里還是踏下了石階。 石階並不是很深,大概只往地下延伸了兩層樓的樣子,而石階的盡頭,則是一個巨大的殿堂。 殿堂的正面,供奉著三米高的蝎子女神塞基特雕像。雕像後面的牆壁上,畫著一排五個女子。與中國古代區別主次人物的畫法相同,居中的女子畫得最為高大,頭上的蝎子裝飾也是用金粉裝飾的,閃閃發光,而她身邊各站著兩個同樣頭頂蝎子的女子,大概是她的姐妹或者侍女。 “老大,你回來了?”梅里正覺得頭頂金蝎子的女子造型頗為眼熟,不知在哪裡見過,身後忽然響起了一個耳熟的聲音。

心中一緊,梅里緩緩轉過頭——沒錯,面前這個人她確實認識,正是以前常在一起玩的同學二妞! “抓到哈托爾了?要不要我去通知其他姐妹撤回來?”二妞的表情似乎頗為興奮,上下打量著梅里,“你這個裝扮,別說是荷魯斯和哈托爾,就算我們都分不清楚呢。” “那是。”梅里知道她錯把自己當作了蝎子女神的偽裝,不敢多說露餡,只是笑著點了點頭。 “哎呀,你手裡就是'荷魯斯之眼'吧?”二妞走上來想看亮晶晶的吊墜,卻見梅里本能地把它藏到身後,不由笑了,“知道你稀罕它,哈托爾的寶貝嘛……這下子你那個冤家可得死心了。” “荷魯斯呢?”梅里無暇細想為什麼二妞會出現在這裡,竭力裝出一副得意洋洋的模樣。

“還不是老樣子?五妹看著他呢。”二妞朝著一旁努了努嘴。 “和我去看看。”梅里雖然擔憂被二妞看穿,卻又不得不依靠她帶路,握著“荷魯斯之眼”的手都有點發抖。 “好啊,我也想看看那個高傲的傢伙看到他的心肝寶貝落在你手裡,是什麼表情。”二妞吃吃地笑著,見梅里的表情有點僵硬,親暱地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放心啦,姐妹們夠義氣,才不會和你搶帥哥,何況都是殘疾帥哥了。” “我才不吃你們的醋!”梅里壓制住心中的驚悸橫了二妞一眼,故意走得比她慢半步,終於來到殿堂外一扇小小的石門前。 “五妹,老大勝利歸來啦!”還離著老遠,心直口快的二妞就衝著守在門口的另一個女子大聲嚷嚷起來。 “好啊。”那個女子答應著,轉過頭來。

房東! 梅里認出她的身份,不由有些心虛,只好笑著將手中的“荷魯斯之眼”吊墜在自己面前晃了晃,藉以分散對方的注意力。 “恭喜老大!”房東說著,將石門推開了一條縫隙。 “我想單獨見他,你們都離遠點。”梅里撐出一副老大的口氣,雖然含笑,卻又不容置疑。 “好吧,不打攪你們的好事。”二妞雖然有些失望,還是吐吐舌頭,拉著房東轉身走了。 梅里直到她們真的走遠了,才咬著牙使出九牛二虎之力從門縫裡擠了進去——唉,早知道石門這麼重,剛才應該讓她們把縫開大一點的…… 比起外面寬敞的大殿,這間石室實在是逼仄得可憐,和梅里上次被蝎子女神抓獲時囚禁的地方十分類似。由於缺乏光線,石室內頗為幽暗,梅里不得不舉高手中的吊墜,才能憑藉那微弱的藍光尋找裴思渡的踪跡。

一個人影坐在地上,斜斜地歪靠在牆角,彷彿已經失去了知覺。 “裴總?”梅里試探地喚了一聲,沒有得到任何回應,只好大著膽子靠了過去。一瞬間,手中的“荷魯斯之眼”吊墜光芒大盛,突突跳動的藍光如同閃爍的警燈,只差配上“嗚哇嗚哇”的警報聲了,結結實實把梅里嚇了一眺。 不過憑藉這不安焦慮的光芒,梅里總算看清了神界之王此刻的處境——只見裴思渡汗濕的額發搭在緊閉的雙眼上,左眼縫中流下的鮮血讓原本俊逸白皙的臉一片猙獰,也沾染到他凌亂的衣衫上,而他的雙臂,則被畫著符咒的繩子牢固地綁在身後,甚至連雙腳腳踝也被綁在了一起。 看得出來,就算挖去了他法力之源的左眼,蝎子女神對這位神界之王還是充滿了忌憚。 “裴總,醒醒!”梅里搖了搖裴思渡,卻根本無法喚醒他,難道她現在需要用手撥開他乾癟的左眼皮,然後將手中的吊墜硬塞進去嗎?陳知薇的交待太過倉促,根本沒有給她一個詳細的操作說明書啊。

知道現在多耽擱一分鐘就多一分危險,梅里無奈之下只好伸出手,觸碰到了裴思渡鮮血淋漓的左眼…… “停下!”忽然,從角落的黑暗里傳來一聲大喝。 梅里的手不由自主地一抖,然後,她的身邊驟然多出一個人——李平。 “別乾傻事!”李平見梅里僵在原處,急切地開口,“至少要先逼他起誓才能救他!” “可是他根本聽不見我們說話……”梅里想起先前和李平商量的計劃,為了安鬱的自由,她確實不好反對什麼。 “我有辦法讓他醒過來。”李平盯著裴思渡的臉,胸有成竹,似乎他一早就知道裴思渡不過是在裝暈。 果然,話音剛落,裴思渡的右眼就睜了開來,冷冷地盯著面前的兩個人。 “裴總,我是真的梅里。”梅里怕引起他的誤會,慌忙自報身份。

然而裴思渡的敵意並沒有就此緩和一點。他看了看梅里手中閃爍著光芒的“荷魯斯之眼”吊墜,譏諷地一笑:“居然拿到了這個,真是恭喜你們了。” 梅里愣了愣,正猶豫要不要告訴他陳知薇的事,一旁的李平已經開了口:“只要你發誓從此不再迫害我的兒子安鬱,不再阻礙我們的生活,我們就會治好你。” 聽李平老師說得不錯,梅里也用力點了點頭。 裴思渡的目光終於落在了李平臉上,像是不相信他會說出這樣的話一般。忽然,他放聲大笑起來:“賽特,你覺得我是受你威脅的人麼?” “這不是威脅,”梅里趕緊分辯,“是請求!” 裴思渡冷哼了一聲,再度閉上眼睛,不再理會他們。 梅里愣住了。原本是雙贏的局面,卻被裴思渡的倨傲造成了無法解開的僵局,她求助般地看了看旁邊的李平,而李平卻也只是緊鎖眉頭一籌莫展。

或許是由於心情激盪震裂了傷口,裴思渡的左眼中再次汩汩地湧出鮮血來,這幅模樣對比起他原來風流倜儻的面容,越發顯得淒慘可怖,讓梅里心悸地轉開了臉。 “塞基特要回來了。”李平忽然警覺地抬起頭,放棄一般嘆息,“我們走吧。” “不!”梅里像是終於想通了什麼,霍然轉頭正視著裴思渡,將手心的“荷魯斯之眼”吊墜舉到他面前,“裴總,這個給你!” “你瘋了?”李平大驚,“難道你不在意安鬱的安危……” “不,我很在意。”想起安鬱為自己承擔的悲慘命運,梅里忍住眼底的潮意,深深呼出一口氣,“可是,我做不到用這樣苛刻的方式來脅迫別人,我想安鬱也做不到。所以……” 她再度用一個深呼吸補充著體內的勇氣,越發將吊墜靠近了裴思渡的左眼,“不論裴總是否答應我們的要求,我都會先給他洽傷,這是最基本的人道主義。”

“可他是無所不為的神,不是人,不存在人道主義!”李平驚怒之下,眼看那枚“荷魯斯之眼”吊墜的光芒越來越盛,伸手就想將梅里拉回來。 “我對賽特的願望是,讓他無法阻止我的行動!”忽然,梅里說出了這個遲遲不曾使用的願望,帶著孤注一擲的決心。 “不,你不能背叛我的兒子!”李平說著,一把將“荷魯斯之眼”握在了手中! 然後他的全身就彷佛被瞬間冰凍,僵立著不言不動了。 “你是誰?”正當梅里鼓起勇氣想去掰李平的手時,石門轟然打開,一個聲音突兀地傳了進來。 梅里駭然轉頭,呆了呆,又揉了揉眼睛——沒錯,此刻站在門口的,是另一個一模一樣的梅里! 不由自主地伸手在面前試了試,並沒有什麼東西橫亙在她們面前,可為什麼看上去她就像面對著鏡子裡的自己?

“你為什麼要冒充我?”站在門口的梅里驚恐地後退一步,求助一般望著呆立在一旁的李平,“李老師……” 然而李平還是雕塑般不言不動,只是睜著的眼睛裡映出了兩個梅里的影子。 “李老師,我是真的梅里呀。”先前的梅里驚慌地靠近他,彷彿他是此刻唯一的依靠,“不信,您想想剛才是我對您許了願……” “胡說,我根本還沒對李老師許願!”另一個梅里立時反駁,“方才一定是你對李老師施了法術,許願不可能這麼快就實現的!” “老大,發生什麼事了?”雜沓的腳步聲響過,門口一下子湧進幾個人來,除了剛才見過的二妞和房東,還有三妞和四妞! “怎麼是你們……” “原來你們就是……” 兩個梅里都彷彿明白了什麼,驚懼地越發往李平身後藏去。而幾個闖入者也驚駭地睜大了眼,似乎連她們也分辨不出究竟誰是老大,誰是梅里。 此時此刻,在蝎子女神各位姐妹的環顧下,真假梅里竟奇蹟般湊到了一起,甚至連彼此的胳膊都可以互相碰觸。見梅里與蝎子女神塞基特混在一起,而再無一人可以出手相幫,就連一直冷眼旁觀的裴思渡也忍不住對李平譏諷一笑:“原來你帶公主來,就是為了讓她被蝎子蜇死的。” 李平的眼中閃過一絲光芒,顯然也意識到了小肥羊與毒蝎子擺脫不開的困局。他甚至可以感到,塞基特潛藏在偽裝下的毒尾已經悄然探出,只要輕輕一下,那個脆弱的凡人就會中毒死去。 可是他的身軀,依然紋絲不動,只是嘴角漸漸顯出了模糊的笑意——因為,梅里的救星,已經來了! “安鬱?”看到從滑開的地板中緩緩走出來的青年,兩個梅里都不約而同地驚呼了一聲。 而隱隱露出的毒尾,也悄無聲息地縮了回去。 一旁環伺的二妞見半路再度殺出個程咬金,朝眾姐妹使了一個眼色,頓時將裴思渡圍了起來。 “你醒了?” “你怎麼來了?” 兩個梅里再度同時發問,只是問完之後,一個歡喜地朝安鬱走近兩步,另一個則猶豫了一下,繼續徘徊在李平身邊。 安鬱顯然也沒有料到此時的情況,他看了看這個梅里,又看了看那個梅里,嘴角忽然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別人分不清你們,我可容易得很。”他朝著她們走過來,雖然脖子上的傷口依舊猙獰,但挺拔的身姿卻自信滿滿,“要知道,情人的直覺總是最準的。” 聽他在大庭廣眾之下說出“情人”兩個字,兩個梅里都臉上一紅,低下頭去。然而靠近李平的那個梅里卻悄悄伸出手,試探著從僵立的李平手中取回了“荷魯斯之眼”。 敏銳地覺察到那個梅里的小動作,安鬱跨前一步,一把將主動靠近自己的梅里護在身邊:“你呀,總是給我添麻煩。” “我……”聽著安鬱無可奈何卻又滿含寵溺的話語,被情人攬在懷中的女孩子羞怯地轉過臉,“你怎麼知道是我……” “因為只有你的眼中自始至終都是我,而她……”他冷冷地盯著前方呆在原地的另一個梅里,吐出的每一個字都可以凍成冰塊砸在地上,“最想要的卻是'荷魯斯之眼'。”說著,他越發將懷中的梅里抱緊了些,“別怕,我來對付這幾隻蝎子。” “是啊,我就是惦記著荷魯斯!”另一個梅里似乎因為被揭穿了身份而惱羞成怒,毫不客氣地回應,“你這個糊塗蛋去死!”說著轉身就朝裴思渡走過去。 “快……”安鬱懷中的梅里不知為何焦急起來,正想說出什麼,安鬱已經一下子埋下頭,深深地吻住了她。 這下子,就連包圍裴思渡的二妞幾個人都迷惑起來:“你真的是老大?” “讓開!”一臉怒意的女孩大吼了一聲,“別攔著我!” “老大,我覺得當務之急是先集合我們的力量除掉敵人。”見其他人都遲疑著讓開一步,二妞仍舊硬著頭皮攔在裴思渡身前,“反正'荷魯斯之眼'已經到手,此刻正是一舉消滅他們的好時機!——你看他們實在太囂張啦,連我都看不過眼了!” 順著二妞的手勢,憤怒的梅里轉過頭,看見另一個幸福的梅里正與安鬱緊緊擁吻在一起。由於是背轉身,只能看見安鬱的手溫柔地在她後背上撫動,似乎巴不得將她整個人都嵌進自己的身體之中。而他低垂的眼睛也溫柔得似乎要化成兩汪清水,那是冰山男以前從未流露過的刻骨柔情。 “好,你們去教訓教訓他!”憤怒的梅里跺了跺腳,“該死該死!” “是!”二妞等人應了一聲,正對自己的實力能否對付安鬱心存懷疑,憤怒的梅里已經一把推開她們,走到了裴思渡身邊。 “現在,我只能靠你了!”她怒氣沖沖地一把將裴思渡拽直了,伸手將“荷魯斯之眼”吊墜湊到了裴思渡鮮血淋漓的左眼皮前,“你快好起來,幫我揍那個不長眼的!” “不好!”還是二妞最先反應過來,伸手就來搶奪那枚閃爍著藍光的“荷魯斯之眼”,然而就在一眨眼之間,那枚吊墜已經憑空消失了。 裴思渡依舊閉著眼睛,彷彿老僧入定一般。可他原本乾癟的左眼,已經在血污中重新飽滿起來。 女孩們消失了,四隻蝎子同時撲到了這一個梅里的後背上。 與此同時,安鬱原本輕柔撫摸著的手忽然一頓,深深插入了懷中女孩子的後心。而那個梅里的指甲,也毫不留情地陷入了他脖子上的傷口。 “想殺我,你也得不到好處。”依舊被情人緊緊抱著的“梅里”笑嘻嘻地說,“何況,你的寶貝現在已經中了蠍毒。” “她也配是我的寶貝?”安鬱的眼神恢復了一貫的冷酷無情,看了一眼遠處的梅里,“別以為用什麼人都可以威脅我!”說著,他的雙手同時插入了懷中“梅里”的後背傷口,大力往兩邊一扯,竟如同剝桔子一般將“梅里”的整個外皮給撕了下來! “瑪麗蘇……”看見那個“梅里”畫皮下的真實面貌,真正的梅里儘管早已有所猜測,但還是被塞基特的真實身份驚得動彈不得。她只覺得身上陣陣發冷,也不知是因為安鬱的話語太過傷人、瑪麗甦的真相太過猙獰,還是因為剛才被蝎子蜇出的傷口太過疼痛,眼前一黑就失去了知覺。 因此她不曾看到,被揭穿了偽裝的蝎子女神蘇莉莉如何現出了人頭蠍身的法身,而她那可怖的毒尾又是如何刺穿了安鬱的咽喉。 “想殺我?那就看誰先殺了誰……”蝎子女神正狂笑著催動尾巴上的毒液,笑聲卻戛然而止,轉而不可思議地盯住了安鬱的手——她的毒尾竟被無聲無息地址成了兩半,整個身子被安鬱直拋到了牆角的石壁上。而她身上被撕下的偽裝,則變成了一葉輕薄的灰黑色影子,飄落在地上頃刻化為虛無。 一把扯出貫穿咽喉的蝎子尾巴,安鬱盯著依舊攀附在梅里身上的另外四隻蝎子,撕裂的喉嚨裡發出破碎卻震人心肺的聲音:“你們……要么滾,要么……一起上。” 幾隻蝎子呆了一呆,似乎被他手中的半截蠍尾所懾,猛然從梅里身上跳起,眨眼間就消失在地下宮殿的石縫中。 “該死的傢伙,那就一起去卡爾納克神廟沉睡吧!”受到致命創傷的蝎子女神從牆角掙扎著發出最後的詛咒,“你讓我得不到所愛的人,那麼你自己也將得不到!” 話音未落,一陣黑煙已經從她身上冒出。然而塞基特似乎已察覺不到這焚身之痛,奮力劃動著螯肢向閉目不語的裴思渡爬了過去:“荷魯斯,就算我即將沉睡千年,我發誓醒來之後還是要得到你!你睜眼看看我,看看我啊!” “你安心沉睡吧。”裴思渡沒有睜眼,只意興蕭索地回答了一句,“千年後的事,誰又說得清呢?” “哈托爾已經不要你了,這世上最愛你的人始終是我,是我……”塞基特的螯肢,終於攀上了裴思渡的雙腿,然而就在這個時候,她的全部身軀,終於消失得乾乾淨淨,連一縷輕煙也不曾留下,只有“是我,是我”的迴聲依舊在狹小的石室內飄蕩,帶著淒厲不甘的怨憤之情。 眼看塞基特和她的黨羽全都消失不見,安鬱終於朝著梅里邁出了腳步。然而他只僵硬著走了兩步,便再也支持不住地撲倒在地。 由於咽喉被閃電鞭勒出的舊傷再度被塞基特的蠍尾刺穿,黑色黏稠的毒血頓時汩汩地從他的體內湧出,墨跡一般在雪花石鋪就的地面上拖出長長的痕跡。不過短短兩三米的距離,安鬱卻覺得耗費了自己畢生的力氣,才終於爬到了昏迷不醒的梅里身邊。 金色的光芒從他的手掌中傳出,源源不斷地湧入梅里的眉心,然而梅里依舊沒有任何復甦的跡象。 “你自己都要回卡爾納克神廟睡覺去了,還想救她?”一個略帶嘲諷的聲音傳來,卻是裴思渡掙脫了綁住手腳的繩子,揉著手腕站了起來。 哪怕臉上身上依舊沾染著狼狽的血污,神界之王還是習慣居高臨下地看著別人伏倒在自己面前。 “不是我袖手旁觀,實在是公主許願的力量到現在才消散。”他恨恨地在石室內環顧了一圈,“可惜,讓賽特逃掉了!” 經裴思渡這一提醒,安鬱才意識到李平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消失了。雖然明白黑暗之王並非逃跑,但他現在實在沒精力去和荷魯斯的自尊心虛榮心較勁。 何況,蝎子女神刺人他體內的大量毒素正隨著血液迅速傳播,他已經連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了。 “既然你一開始就認出了真正的梅里,為什麼不直接帶著她跑路?”裴思渡半是譏諷半是迷惑地問,“借塞基特之手除掉我不是正中你的下懷?” 安鬱冷笑了一下,無聲地動了動嘴唇:“不欺負……殘疾人……” “哈哈,這算是盜亦有道?”裴思渡讀懂了安鬱的唇語,蹲在他面前,似乎在慢慢咀嚼著自己鹹魚翻身的滋味,“不想求我救救公主麼?你的靈力越來越弱,她隨時都可能會死。” 安鬱抬起眼睛看著面前的神界之王,翕動的嘴唇最終什麼也沒能說出口。 “和上次她被赤鱗咬過一樣,救瀕死的人需要耗費我們的至靈之力。”裴思渡嘆了一口氣,“你不覺得這個犧牲對我來說太大了嗎?賽特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會殺回來。” 這一次,安鬱的嘴唇連徒勞的翕動都省略了,他只是定定地看了一會兒裴思渡,最終失力地伏倒下去,而他手心中散發的金光,也漸漸枯竭。 “算了,哪怕你死硬著就是不肯求我,我還是勉為其難地救救她吧。一來公主畢竟治好了我的眼睛,二來這是……呃,最基本的人道主義——我剛剛從公主那裡學來的。”裴思渡終於放棄扮演戲耍老鼠的貓,一把將安鬱掀開,俯身把梅里抱了起來,“還有力氣的話就幫我守著,別讓賽特半路殺出來。” 安鬱點了點頭,勉強爬起身靠著牆坐下,看著裴思渡慢慢地在他自己的心口和梅里的心口各畫了一個符咒,然後兩個符咒就如同被光線貫穿一般將他們兩人連接了起來。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安鬱覺得自己的身體越來越輕,立刻就要融化在這無邊無際的空氣之中。然而他依然死死地撐住自己的眼皮不讓它們垂下,手指也深深地陷入了大腿的皮肉之中——他知道,一旦睡過去,他就會被混沌吸回雅廬裡的卡爾納克神廟,陷入長達千年的沉睡之中。 而他,必須等到梅里甦醒過來。 雖然已經瀕臨類似於死亡的寂滅,安鬱還是能夠感覺到在黑暗的地下有一雙眼睛——黑暗之王賽特的眼睛。他默默地註視著石室內三個人的一舉一動,卻並沒有任何干涉性的舉動。 梅里對賽特許下的願望無意中也解除了讓安鬱沉睡的法術,使得他可以從地宮深處趕到蝎子女神的巢穴。然而直到此時此刻,安鬱仍然對賽特的某些作為無法理解。 如果他愛自己,為什麼要給自己種下無法與梅里接近的咒語? 如果他恨自己,為什麼要用各種方式激發梅里前世與自己相愛的記憶? 然而他已經沒有力氣再去深究了,塞基特注入的大量毒液讓他原本虛弱的身體雪上加霜,若非心中那個執念苦苦支撐著他,也許他會比塞基特消失得更快。 “好了。”終於,裴思渡疲憊地開了口。 安鬱驀地從昏昏欲睡中驚醒過來,看到眼前已經沒有了裴思渡,而是一隻足有一人高的黑色雄鷹。 “有什麼遺言就對她說吧。”雄鷹用兩隻翅膀抱起梅里,好心地放在了安鬱面前,“如果怕我聽見,我就到外面去透透氣。”說著,他真的背過了身,大度地走到門外去。 安鬱沒有理會他,只是默默地看著梅里,右手緩緩地撫上了自己的胸膛。 在他的心口,淡淡的光芒透過皮肉散發出來,恰好被他的手掌所覆蓋。 忽然,他的手指插進了自己的心口,箕張的五根手指猛地握緊,牢牢地抓住了身體內部那團光源。 猛地吸一口氣,手臂一轉,那團光源被他生生從胸膛裡挖了出來,卻沒有一滴血跡,純淨得就像一團夏夜裡最璀璨的螢火。 “去做回你的……林嬡媛……”當梅里驟然張開眼睛,她恍惚聽見眼前的男人說出這樣一句話。可是,他的嘴唇明明是緊閉著的! 躺在地板上,梅里雖然醒了,卻一動也不敢動,只是睜大了眼睛,看著安鬱顫抖的手奮力舉著那團光芒,伸向她的額頭。 他是在把收集到的記憶還給她嗎?梅里緊張地閉上眼睛,準備好承受接下來的一切。 眼看那團光芒就要進入梅里的眉心,安鬱情不自禁地露出如釋重負的笑意,可惜由於咒語的作用,就算梅里睜開眼,看到的仍舊只是冷硬如鐵的眼神。 快了,你馬上就可以明白我的一切。那些無法表白的愛與痛,都將進入你的腦海;而那些無法顯露的溫情與珍視,都可以由你的眼睛來發覺。安鬱貪婪地望著梅里由於緊張而不停翕動的眼瞼,忽然想不起自己是什麼時候愛上了這個平凡的女孩——是她揪著他的耳朵喚“二毛”的時候,是她抱著他在地鐵通道裡徹夜奔跑的時候,還是她一邊發著脾氣一邊把他從丹德拉神廟的地下室往外拖的時候? 不過這一切都不再重要了,就算他立時要陷入無法預知時限的沉睡中,他終究沒有在夢中留下遺憾。哪怕勢必要給梅里的心裡帶來永恆的傷痛,但他知道,她寧可懷抱著這與眾不同的傷痛讓它慢慢淡去,也不願在猜忌和困惑中度過一生。 他和她,原本就是同樣的人。 猛地吸了一口氣,安鬱托著光球的手掌驀地一翻,朝著梅里的眉心摁下。 然而就在這個時候,一隻蝎子不知從哪裡冒了出來,一把將光球從安鬱虛弱顫抖的手中奪了過去! “你害了我們老大,我們就搶走你最珍貴的東西!”碗口大的蝎子朝著安鬱獰笑了一下,舉著光球一下跳出了老遠。 彷彿野獸臨死時憤怒的咆哮,安鬱怒吼一聲,飛身扑出一把捏住了蝎子,然而那隻蝎子卻驀地甩開前肢,將光球拋給了前方的同伴!安鬱爬起身還想追去,剛邁出一步就重重摔倒在地。 “讓開,讓我來!”守在門口的雄鷹展開翅膀,朝著已移動到牆壁高處的光球直撲過去。 這兔起鶻落的變故把梅里嚇了一跳,一翻身坐直了身體,可她只能看見一點亮光瞬間消失在牆壁與天花板交界的縫隙中。門外飛撲而來的黑色雄鷹儘管動作迅速,卻依舊沒能將它捉住,只能洩憤般的用鋼鐵般的鷹喙將堅硬的石壁啄出一個個孔洞。 而身邊的安鬱,雖然已經力竭到無法動彈,痙攣的雙手依舊朝著蝎子逃離的方向伸出,彷彿那團光芒裡蘊藏的並非都是梅里的記憶,還有他用生命承載的全部希望。 眼看黑色的血再度從安鬱脖頸的傷口中噴湧而出,無法止歇,梅里連忙一把抱住他,焦急地喊著:“別去了,我寧可不要那些記憶,寧可做不回林媛媛,也不要……” 不要你死。無論這種死,是沉睡千年,還是魂飛魄散。 安鬱用最後的力氣張開眼睛,嘴唇翕動了兩下,終究沒有說出一個字。此時此刻,縱然他能開口,吐出的依然只會是冷酷傷人的話語。 意識到這一點,安鬱終於絕望地閉上了眼睛。原來,不論他費盡多少心力,他終究無法讓梅里看到真實的自己。 “安鬱,安鬱,你可不能就這麼死了,你還欠我一個解釋呢!”耳邊梅里的叫喊聲漸漸遠去,安鬱的心中只剩下一聲嘆息:當初為了放她自由而偽裝成冰山,如今,卻連將自己融化成一滴眼淚也做不到了…… “說話啊,你說話就不會睡過去……”緊緊抱著懷中不斷消融的身體,梅里現在終於明白,自己原來是這麼愛著他,否則怎麼會為了他的一言一行而患得患失,為了他假裝認錯自己而惱羞成怒? “對不起,我不該叫你去死,都怪我,都怪我……”她流著淚,語無倫次,心中後悔萬分剛才自己為什麼會說出那麼惡毒的話來。難道因為她早已知道了他的身份,這句話無意中成了她許下的第七個,也是最後一個願望? 如果真是這樣,她就算把自己切切賣了,也買不回世上最大粒的後悔藥了! 否則,為什麼在最後時刻,安鬱看向她的眼神依舊是那麼冰冷無情?他至死,應該都是在怨恨她的吧? 眼淚穿透安鬱的身體打落在石板地上,一滴一滴,就像蠟燭燃盡時殘留的燭淚。而梅里懷中的身體,也終於成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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