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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五章

魅妝 连谏 11476 2018-03-16
早晨的陽光,穿透了窗簾,牆壁上的顏色,一片絢爛的迷幻,我洗了臉,上樓找阮錦姬,她認為睡眠是最好的美容,所以,上午11點前,通常都膩在床上。 她披著睡衣給我開了門,表情淡漠,不夠歡迎也沒表達出拒絕。把一個帶輪子的小沙發拖到床前:“我在床上和你聊。” 我笑,把自己塞進手掌形的沙發里,瞇著眼睛,笑微微看她。 她的目光,不時穿過浩淼的睫毛,掃我一眼,一臉的慵懶散漫:“今天,打算和我八卦什麼?” “也沒什麼,就是想上來坐坐。”我看著她想,要不要告訴她我去找了宣凌霄?她和宣凌霄,是什麼關係? 見我笑而不語,她翻了一下白眼:“你怎麼像色狼一樣看著我?” “是嗎?”我笑著。 她把夏被往上拉了拉,把半袒的酥胸遮上。

“我覺得,你不必懷疑丁朝陽了,或許,芝蘭是真的失踪了。”我的語氣有點磕磕絆絆。 她瞄了我一眼,彷彿洞穿我心所想:“也許你說的對,是我多事了。” 她坐起來穿衣服,好像真的要和我打成共識,下床,攏了一把頭髮,從背後攬著我的肩,語重心長說:“是我不對,不該把你拉進來。” “我不怪你,如果這事放在我身上,我也會想弄清楚是怎麼回事,畢竟丁朝陽是最值得懷疑的人,雖然這樣很折騰,但總比枉然地懷疑他一輩子要好。”我側臉看她,忽然,看見她的下頜兩邊,有兩處隱約的傷痕,若有若無的,不近看,很難看出。 我下意識地抬手,輕輕觸了一下:“你受過傷?” 她一愣,飛快站直,摸著下頜,仰著頭,彷彿在回憶一個久遠的故事,慢慢說:“小時候太頑皮,從梯子上滑下來過,這裡,正好碰在臉盆架的兩個突起上。”說著,她比劃了一下:“那種鐵的,頂端有鐵藝花樣的臉盆架,是我媽媽的陪嫁。”

我吸了一口冷氣。 她無謂地拍拍我的肩:“恐怖吧?不過,小時候好像疼痛神經不發達,除了害怕,幾乎沒怎麼感覺疼,倒是我媽給嚇壞了,後來,她和我說,當時我掛在臉盆架上,像一條將要被曬成魚乾的魚。” 她仰起頭,學了一下掛在那裡的樣子。 我僵僵地看著她,一時找不到話說。她模仿乾魚模仿得沒什麼意思,去廚房弄了兩杯咖啡,遞給我:“有心事?” 我搖了搖頭。正說著,手機響了一下,是李長風的短信,問我忙什麼,他昨晚無意中聽到了我的節目,覺得我在節目裡的聲音很磁性,比面對面時聽到的聲音好聽。 我回了句話,謝他的誇獎,阮錦姬歪著頭,狡狡地笑:“誰呀?” “一位聽眾。”我不想把李長風抬到幕前,至少現在沒必要。

阮錦姬就睥睨著我笑:“騙我?你總不會在節目中公佈手機號吧?” “是一位很少聯繫的同學,無意中聽了我的節目。” “男的女的?” “男的。” “哦……”阮錦姬抿著唇笑了一下,我知她故做的曖昧揣測樣,不過是和我打趣,就這段時間的交往,她應是已了解了我,雖然我編複雜的故事換飯錢,卻喜歡簡單的生活,不太怎麼自戀,也不會自我感覺良好到哪個男人給我電話就會認為人家是愛上了我。 又來短信,還是李長風,問我對他家的飯桌印像如何,感覺好的話,改天繼續請我。 阮錦姬坐在沙發扶手上,歪著頭吃吃地笑,把短信讀了出來,揶揄道:“幸虧不怎麼聯繫啊,都去人家家裡吃過飯了,別告訴我他不喜歡你,也別說你很討厭他……”

我不想讓她猜來猜去的,便坦白了李長風對我的感情和前幾天的那頓飯,當然,見李長風的原因,我沒告訴她。 阮錦姬吃吃笑了一會,一副對我的話不置可否的樣子:“你莫不是要移情別戀?” “少來了,要戀早戀了,何苦等到現在。” “那可未必,有些男人就像酒,要年代久些才會有香味。”又道:“如果是,我支持你。” 見我愣愣地瞪她,凜冽著眼神,盯著腳下的地板:“你知道為什麼。” 見她依然放不下對丁朝陽的仇恨揣測,以著我與丁朝陽的關係,又不好多做解釋,只好,由著她去了,又說了會閒話,她就去美容院了。 我又撥了一遍從座機上抄來的號碼,依然是接通了,沒人說話,我發了一會呆,百無聊賴地打開電腦,試著寫個小說。

不成想,竟很是順利,中午時,阮錦姬打電話問我忙不忙,若不忙,就去店裡,店里新進一批黑海礦物泥,想給我做個皮膚護理。 我說忙呢,正寫小說。 阮錦姬似乎不甚相信,說:“是不是托詞啊,約了別人吧?” 我猜得中她的意思,就有點兒反感,我知道她討厭丁朝陽,也不至於明目張膽地把我往其他男人懷裡推呀,何況她不僅不了解李長風,連面都沒見過,難道為了讓她敵視的男人失戀痛苦,隨便我去和阿貓阿狗好都無所謂? “我從不撒謊,你願意這麼想,我也沒法辯白。” 阮錦姬聽出了我的不快,訕訕收了線,我卻再也寫不出一個字,思路斷掉了。望著屏幕,想起了昨夜在西南園門口期期艾艾的古福利。 我關了電腦,下樓,路過值班室時,特意看了一眼,古福利正走神,面色陰鬱。

我敲了敲窗,他一震,我笑了一下,說謝謝你。 他莫知所以地看著我:“丁太太……” 我笑著等他下文。 他猶豫了一下,說:“你主持的節目真好,我每晚都聽。” 我說謝謝。看了一下表,又怕他覺得是做姿不想和他說話,又道:“多多給我提意見啊。” 他笑了笑,說你去忙吧,我沒什麼,就是和你打個招呼。 我對他擺手說再見,出去,叫了輛出租車,直奔西南園。 中午的酒吧安靜而昏暗,沒有客人也沒服務生,靜得讓人不安,宣凌霄在吧台裡轉著一杯酒,聽見門響,抬了抬眼皮,見是我,用嘴角笑了一下,也沒說什麼。 我在吧台的高腳凳上坐了,要了一杯薄荷啤酒,淡淡的綠,映得杯子很漂亮,在昏暗的酒吧里,有種恍惚的美。

宣凌霄點了一支雪茄,很冷很酷地看著我,好像要搞個惡作劇一樣:“喜歡泡吧的女孩子,通常有兩種。” “哪兩種?”我喝了一口啤酒,淡淡的薄荷刺得口腔又癢又爽,像身體的情慾澎湃前刻。 “一種,是寂寞無聊,想到酒吧找點刺激;一種是有心事的,誤把酒吧當成可以散心的地方,其實呢,酒吧只能增加人的煩惱和厭倦,因為你會看見很多張掛著骯髒而赤裸裸動物慾望的臉。” “你認為我屬於哪種?” “後一種。” 我沒否認。看著他的眼睛,笑著說:“宣——凌——霄——。” “呵,我不會問你從誰那裡知道了我的名字,我算得上大名鼎鼎,哦,不,應當說是臭名昭著。” 說真的,我一點都不反感他,甚至有那麼點欣賞這個看上去有些直率強硬的男人。我看著他,慢慢說:“許芝蘭。”

他突然地一震,臉,猛地就灰掉了,怔怔地看了我一會:“你是誰?” “我和她的丈夫在一起。” 他的眉頭,鬆弛了一下,有些嘲諷地說:“女人總這樣,對自己的愛情前任充滿了好奇,總想搞清楚他究竟愛自己多一些呢還是愛前任多一些,這麼好奇是會很累的,你知道嗎?妄念是痛苦的源泉。” “可是,沒妄念痛苦就不存在了嗎?不過是自欺欺人吧?” 他滅了雪茄,邊擺弄煙灰缸邊說:“不過,你可能會失望了,我對他們的夫妻感情一無所知。” “我不想問這個,聽說,有段時間,你曾在午夜時分聽見樓下傳來女子的隱約哭泣,而那時,許芝蘭已失踪有段時間了。” 他定定地看著我,一字一頓、無比堅決地說:“這是誰杜撰的鬼話?我這個當事人怎麼一無所知?”

“可是……” 他突然有些厭倦地打斷我:“別可是了,如果你來喝酒,我歡迎,如果你是想從我這裡知道些我也不知道的舊事,對不起,我無可奉告。” “我想知道你為什麼會在許芝蘭失踪後搬走,如果你說什麼都不知道,那麼,我肯定你在撒謊,因為你認識阮錦姬,而且你也應當知道阮錦姬這次回來,是想揭開許芝蘭失踪內幕的,憑直覺猜測,這其中是有秘密的,只是我暫時理不出頭緒,阮錦姬是許芝蘭的密友,而你是許芝蘭的鄰居,而你,讓阮錦姬住進你的房子作為對她的支持。”我不管不顧地兀自說著。 “你究竟是想知道什麼?”他再一次打斷我,目光犀利:“為什麼不直接問丁朝陽?” “因為我不能肯定阮錦姬的懷疑是正確的,還因為沒有哪個女人願意相信自己愛的人是個殺人不眨眼的罪犯。”我不動聲色:“而且,你肯定知道阮錦姬的真名並不叫阮錦姬,還有,我看見了她下頜上的傷疤,我並不相信那隻是兒時的意外弄傷,當然,對於天性愛美的女人來說,整容是件非常正常的事,但是,整容的另一個功能是遮掩自己的過去。”

他看上有些暴躁,一聲不吭地看著我。 “請你告訴我,這究竟是怎麼回事?”我幾乎帶著哀求。 他冷冷笑了一下:“不愧是寫懸疑小說的,想像力果然不俗,不過,我要告訴你,把聰明用在寫小說上就夠了,不要用在生活中,否則,你會很痛苦的。” “阮錦姬為什麼偏偏要從茫茫人海中找到你,跟你租房子?” “哈哈……”他突然仰天大笑,好像我的問題愚蠢極了:“她在30年前就找到我了,我是她表哥,難道表哥不可以把房子借給表妹住麼?” 我愣住,千種推測萬種猜疑都是錯誤的,竟然,他是阮錦姬的表哥! 他有點好笑又不耐煩地擺擺手:“我要忙了,沒時間陪你玩這無聊的遊戲。” 說著,他開始在酒吧里轉來轉去地四處看,我小心翼翼地跟在他身後:“那麼,作為曾經的鄰居,你能告訴我一點我所不知的曾經的往事嗎?” 他瞥了我一眼:“你覺得我有那麼三八嗎?” 我兀自笑了笑:“昨晚,我好像看見古福利來了。” 他鐵青著臉,拿眼瞪我,一副忍無可忍的樣子。我兀自笑了笑:“昨晚,我好像看見古福利來了。”我不想讓他感覺我得寸進尺而反感,起身告辭,他沉著臉,沒說再見,我知道他再也不想見到我。 出了酒吧,滿街都是夏日的驕陽,讓人睜不開眼,我恍惚地走在街上,憑直覺,我猜宣凌霄的心裡,藏著一個他永遠都不想說出口的秘密。 我忽然有種不知去向的迷茫,無目的地溜達了一會,索性去了丁朝陽公司。 保安問我找誰。 我愣了一下,忽然有些蒼茫,在一起兩年了,竟從沒到公司找過他。 我說找丁先生。 他上下看我,問有無預約。 我說麻煩您告訴他李豌豆找,問他可否方便。 他將信將疑地按了電話,電話尚未扣下,臉上就堆起了客氣,詳細和我說了丁朝陽的辦公室位置,又問:“要不要我帶您過去?” “不了。”我謝過他,徑直穿過偌大的院子,穿過響著嗡嗡機器聲的走廊,到達丁朝陽的辦公室時,他已笑意滿面地望了門口。 這段時間的夜晚安寧已使他漸漸恢復了從容,面容堅毅,助理過來問要茶還是咖啡,他笑著擺了擺手,把自己的茶杯遞給我:“學會搞突擊檢查了?” “嗯。”我笑,坐在他的大班椅扶手上,歪著頭看他。 他噓了一下,起身,去關辦公室的門,折回來時,已滿是賊眉賊眼的幸福,攬著我的腰,細細地看,我也定定看著他,忽然,在他鬢角里,看到了一絲隱約的白,心裡,就難受得不成,我知道這個男人愛我就如我愛他,可,為什麼每一場美好的愛情都要經歷磨損? 他飛快在我裸著的肩上吻了一下:“我正在想你呢,你就來了。”說著,手沿著腋下往下滑,我笑著跳開了:“別,人來人往的。” 桌上的電話響了,他沖我噓了一下,接電話。 我轉身看他佔據了整整一面牆的書櫥,全是關於服裝和經濟的書,我順手抽出一本外國時裝雜誌,粗粗地翻了一下,突然,雜誌中掉出了一張紙條,很小,是公司便簽,邊緣上畫了不少亂糟糟的小花,小花的上面,歪歪扭扭地寫了一些字:你和我,我和你……愛情究竟是怎麼回事?這句話,用了好幾種字體,重複寫了好多遍。 字跡圓潤而天真,乍一看,像小孩子的筆跡,其實不是的,有段時間,不少時尚雜誌都有圖文並茂的情愛四格畫欄目,大都使用這樣的字體,配童話氣質的繪圖。 這些筆跡是在模仿時尚雜誌的配圖字體。 喜歡讀時尚雜誌的,大都是正在做著絢爛愛情夢的女孩子。 我怔怔地看著這串字,是誰寫的?是不是寫給丁朝陽看的? 丁朝陽已講完電話,一隻手攬過我的腰:“真是個熱愛學習的好孩子。” 我的心一抽,飛快合上雜誌,插回書架時,我看了一下封面,是2000年7期雜誌。在許芝蘭失踪一年前,有人,從他的書架上取了這本雜誌,並留下了這串文字。 這個人,應當是他熟悉的,或許,現在她依然在公司內。 我的心,慢慢地涼,我緊緊地抱著肩,他關切問:“不舒服?” “冷氣開得太大了。” “我倒覺得正好,你總是怕冷,看來,以後我要多給你些熱量了。”他把空調溫度往上調了調,又壞壞地笑著悄悄把辦公室門反鎖了。抵在牆上吻我。 我往外推他:“讓人看見多不好。”我的心思,全在那些鑲嵌了亂糟糟小花邊的圓潤文字上。 丁朝陽不管,他就是這樣一個人,越是非常態狀態下,情慾越是旺盛:“誰讓你闖進來的,像個誘人的送外賣小姑娘。” 我在老闆台與大班椅之間躲來避去不讓他得逞,又怕弄出聲響被隔壁的人笑,終於還是被他捉住了,他只輕輕吻了我的額一下,深情地俯瞰下來:“我們結婚吧。” 我沒答他,閉著眼,滿腦子都是那些圓潤的字體。 他伏在我耳邊,又說:“送外賣的小姑娘,我們結婚吧?”說著,胳膊上用了些力,把我擁抱得更緊了,我怔怔看著他,淚水從眼角流了出來,我不知道,在這間屋子裡,有沒有其他女子被他這樣深情地擁了,被喚做送外賣的小姑娘被。 他感覺到了我的悲傷,拼命地吻我的淚,問:“我的小姑娘你在想什麼?” 我突然睜眼:“你有沒有這樣對待過其他女孩?” 他怔了一下,臉色漸漸灰了:“你怎麼會這樣想?”他坐在大班椅上,深深向後仰去,冷氣無聲地在房間裡旋轉。 他拍拍我的手,柔聲說:“我愛你,別胡思亂想。” 在這個夏天,我坐在老闆台上,淚如雨下,是的,我已相信了阮錦姬的話,丁朝陽,確是有過外遇的,在6年前。 丁朝陽被我的眼淚弄得有些慌亂,除了抽煙,不知做什麼好。 我說親愛的你對我撒了謊,你有過外遇。 他擰著眉頭看我。 “你不必否認,她曾經在公司裡做過事。” 他的眉頭更緊了,死死看著我:“這是誰在和你胡說八道?” “她自己告訴我的。”我決定使用敲山震虎。 “無稽之談!”丁朝陽幾乎要跳起來:這怎麼可能? “你不必辯解了,她就在你公司裡,你騙了我……”我開始哭:“我曾經以為你是個深情專一的男人,我那麼信任你,沒想到竟然有個情敵藏在你公司裡。” 他張著嘴巴,傻傻地看著我,忽然就笑了,說:“你究竟在說些什麼呀?” 我糊塗了,從又氣又好笑的表情,確實他不像在撒謊。於是,我抽出那本雜誌,扔到他面前:“你好好看看。” 他翻了一下,那張便簽就掉了出來,他捏起來,舉在眼前,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它,突然朗聲大笑:“你把它當成是別人寫給我的了?哈哈……這些雜誌,在公司里傳來傳去地看,都不知易過多少道手了,你怎麼一口咬定是寫給我的呢?” 我看著他,淚痕未乾的臉上開始有點發燒,為自己想像生偽而慚愧,倒是他,緩和下來,握了握我的手:“我不怪你,因為你愛我。” 我信了他的話,不是因為他值得信任,而是,像所有沉浸愛河不能自拔的女人一樣,我們渴望抵達愛情對方內心的真相,卻又那麼害怕真相的殘酷,只好,後退後退再後退,是因為害怕真相一經目睹就成了毒,毒死我們想讓之長命的愛情。 我在丁朝陽公司呆了一下午,他帶我看設計室,去成衣車間轉了幾圈,逢人就介紹說:“著名懸疑小說作家李豌豆,我的未婚妻。” 而我,雖然端著一臉溫柔的微笑,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邊,心卻機警著,試圖在眾多眼神中找到一束異樣的目光,譬如是挑剔的、嫉妒的、憤恨的。這樣的目光,如果是來自同性,大概是有些緣故的。 可惜,我沒能如願,那些誇獎和讚美都真誠而樸素,甚至,在成衣車間,我還遇到了幾位忠實聽眾,她們問長問短,如果不是丁朝陽及時搭救,我幾乎要身陷重重包圍不能脫身。 回家路上,丁朝陽還玩笑說:“真看不出來,夜夜和我同床共枕的竟然是位大名人。” 飯後,丁朝陽心情很好地要求送我去電台開工。 在公寓樓下,遇見了古福利,他站在一叢木槿花旁,神情呆滯,想起曾在宣凌霄面前提他的名字,我突然有點不安,好像做了虧心事一樣,走過他身邊時,就端著真誠的笑容和他打招呼。 古福利瞥了我一眼,沒笑也沒回應,弄得我有點訕訕無趣,很尷尬。 丁朝陽忿忿,拉著我匆匆去停車場,上了車,才說:“這些沒教養的保安,你以後不必主動和他們打招呼。” “誰都有心情不好的時候。” “心情不好和教養有什麼關係?”丁朝陽發動了車子。 我不想就這件事和他爭論,何況我已大約猜到了些什麼,又不能說給他知道,索性打開車載CD聽歌。 很有可能,在我離開酒吧後,宣凌霄就打電話給古福利,把他斥責了一頓。 他已不再愛他了。 和異性愛一樣,一旦沒了愛,就是剩了厭倦,他再癡情,也換不來感動更換不回愛,在宣凌霄心裡,他已是片令人煩惱的頭皮屑。 節目開始不久,我就接到了一個熱電話,聲音有些熟悉,只是一時想不起,我溫和地問:“請問這位先生怎麼稱呼。” 他踟躇了一會,說叫我A先生吧。 “好吧,A先生,您有什麼話要對我說?” “怎樣才能放下一個人的愛?” 自節目開播,每天晚上我都會接到這樣的熱線,一撥又一撥的年輕人在茁壯成長,一撥又一撥的愛情事件在發生,前人的經驗對後來者起不到任何警世作用,感情是場需要親自體驗的成長,無人可以替代。我每晚不厭其煩地重複絮叨,第二天卻又會有同樣的電話打進來,因為每晚都有愛情在誕生也每晚都有愛情死相難看地結束。 “6年了……”他的聲音有些哽咽。 “無法挽回了嗎?”我邊問邊想下面該說什麼話來安慰他,每一場死去的愛情,不管擺到面上的原因是什麼,其最真實的終究,還是不愛了,但,如果不是遇上冥頑不化的癡情者,通常我不願意說到如此殘酷。 “是的,其實,我們分手已5年了,我無論如何都放不下對她的愛,我去找過她,她始終不給我機會,甚至她以別人知道我們的關係為恥,今天下午,她打電話罵了我一頓,就是因為她聽別人說曾看見過我去找她。” 我一個激靈,突然記起了這個聲音的主人,就是古福利。咽了口唾沫,把差點說出口的名字,咽了回去。 他飛快說:“最令我痛苦的不是他不再愛我了,而是他為什麼可以這樣對待我?好像我是一片被風吹到他腳邊的垃圾,曾經,他也是愛過我的……” 他滔滔不絕地說著說著,突然停住了,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嘟噥了句我待會再打過來,就掛斷了電話。 隔著玻璃,導播沖我聳聳肩,接進下一個電話,是個失戀女孩打過來的,非要我告訴她男人為什麼這麼嬗變,費了好一番口舌才哄得她放棄了報復負心男友的打算,古福利的電話又打進來了,也不做自我介紹,繼續滔滔不絕地說,倒好像是在和我面對面地說一件事,中間被人打斷了一下,回過頭,繼續嘮那個人的不是。 我建議他換個角度想問題:“也許,他想換一種更適合自己的生活方式,也或許,他這樣對你,是為了你好,因為他想讓你徹底死了心,開始新的生活。我知道了他所敘述的,不再是女她,而是男他:我個人覺得,一旦決定分手,做得決絕與溫婉相比,更是一種深層的愛,因為他怕你惦記著他的好而不肯開始新的生活,所以,不如讓你憎惡他更有效……” 他憤怒地打斷了我:“問題是我不想分手,沒有他我的生活就沒有意思了!”他幾乎要嘶喊起來:“你不會知道,他曾經試著背叛我,而為了挽回他的背叛,我曾經做過多麼愚蠢的事,這件噁心的事,直到現在還像塊污濁而沉重的巨石,壓在我心上!” 他的瘋狂讓我有些厭惡,我聲音有些冷:“但是,A先生,我們不妨殘酷一些地設想,和他在一起,是讓您快樂的選擇,而對於他來說,或許離開您是讓他快樂的幸福選擇?” “我不管,現在,我已不奢求他繼續愛我,但,至少可以像對待朋友那樣對待我吧?為了他,我曾經想去殺人,曾經去強姦……為了他,我連坐牢都不怕,可是,他竟說我瘋了,拼死也要甩開我……” 他霸著熱線,沒完沒了地傾倒自己的憤怒,自從做熱線主持以來,遇上這樣心智失衡的人是常事,但,這一次,我沒有示意導播掛斷電話,而是耐著性子聽。 …… 突然,話筒好像被摀上了,噪音很大,我什麼都聽不清,導播大約也聽出了是怎麼回事,隔著玻璃,沖我聳了聳肩,掐斷了電話。我想阻止他,已晚了,揚聲器裡只剩了單調的交流聲。 我非常肯定這就是古福利,心突然地就懸了起來,非常不安,我對導播做了個中場休息的手勢,放上音樂。 我匆匆出了直播間,對導播說:“我覺得要出事,幫我查一下來電號碼。” 是用手機打過來的,我飛快撥回去,沒人接,過了一會,就被掐斷了。 我又給丁朝陽打了個電話,讓他去樓下看看古福利。一聽是找古福利,丁朝陽有點悃意的聲音一下子就警醒了:“看他幹什麼?” 中場休息的音樂已快放完了,我來不及細說,催他快下去看看,具體原因等回去告訴他,又叮囑他,如果看見古福利在,也別驚動他,悄悄給我發個短信就行了。 丁朝陽雖很是不耐,到底還是應了。 我長長地籲了口氣,回直播間繼續做節目。 沒多久,丁朝陽的短信就來了,古福利不在,同事說他出去很久了。 我的心又懸了起來,回答問題也有些心不在焉起來,急得導播直隔著玻璃幕牆沖我打手勢。 做完節目,丁朝陽來電話說他在外面等我,我拎起包,匆匆跑出去。 丁朝陽啟動車子,問:“怎麼回事?” “古福利打我的熱線了,他情緒很不穩定,瘋了一樣,我擔心他會出事。” “為什麼?”丁朝陽望著前面的路,目不斜視。 “因為感情的事。” “呵,看不出,那麼蔫的個人,也會有轟轟烈烈的愛情事件。” 我不喜歡他冷嘲熱諷的樣子,就說:“每塊土地都有孕育生命的可能,沙漠裡還有芨芨草呢,每個人都有發動一場愛情的能量。” “噓——!我發過誓,不和感情專家探討愛情問題。”我經常和丁朝陽辯論感情問題,他從沒贏過,索性送我一外號:感情教母。 回到公寓,我特意去值班室問了一下,古福利晚上8點就出去了,還沒回來,離開前情緒非常不好,還喃喃自語著說活著真沒意思。 我的心,揪得更緊了,惶惶的,不知怎麼著好,丁朝陽說:“你到底是怎麼了?古福利失戀了不見了,和你又沒什麼關係。” “如果他有意外,那一定是和我有關係!” 丁朝陽換下鞋,皺著眉頭看我,等待下文。 我焦躁地在家裡轉來轉去,不知怎樣做才好,那麼後悔和宣凌霄說我看見古福利去找他了,就是這句話,闖了禍,惹惱了宣凌霄也捅傷了古福利。 我擦了擦眼淚說:“古福利不愛女人。” 丁朝陽瞪著眼睛,大大地張著嘴巴。 “我無意中看見他去找早就和他分手的男友了,在街上,他可憐巴巴地拉他的手,卻被甩開了,我和他男友提過這一幕,他男友為這事很惱火,估計他對古福利發火了,古福利不能承受他冷酷的態度,今晚給我打熱線了,沒說名字我也猜出是他了,他好像很絕望,沒說完,電話就斷了,再打過去,他就扣了。” 丁朝陽抱抱我,寬慰道:“別這樣,親愛的,不會有事的,即使發生什麼,那也只是他們的事,和你,沒關係。” 我伏在他胸口抽抽打打地哭了一會,說:“你能不能陪我出去找找他?” “他去了哪裡,你能知道嗎?” “我猜,他會不會去找他的前男友?” “你認識他?” 是啊,我該怎麼和他解釋去找宣凌霄的目的?就低著頭,假裝換鞋,慢慢說:“我一個小說要涉及到同性戀情節,所以,對這個群體,有點接觸,無意中認識了他,也是無意中看見了古福利去找他。” 丁朝陽抿著唇,臉有點僵硬,一路上,除了問往哪個方向走,就基本不再說話。 在西南園酒吧停了車,我問他是不是和我一起進去。 他看了看酒吧門頭,說:“他叫什麼名字?” “宣凌霄。”我小心地說出這三個字,在路燈下,丁朝陽的眼神,出現了輕微的震顫:“算了,我對同性戀人群不感興趣,你進去問完就趕快出來,我等你。”他歉意地握了我的手指一下,很冷很冷的手。 我吻了他的臉一下,往酒吧跑,他在身後喊:“如果十分鐘後你還沒出來,我就打你的手機。” 我回頭笑了一下,閃身進酒吧。 宣凌霄正在低首垂面地唱著一支憂傷而低沉的美國藍調,狀態很沉醉,好像忘記了人世間所有煩惱。 我耐著性子等他唱完,跑過去,把他拽到一邊:“古福利有沒有來找你?” 他不耐煩地甩開我的手:“拜託,你不要總來問這些無聊的問題好不好?” “你可以不愛他了,但是,你不必為了我說曾看見他來找你就對他發脾氣吧?他又不是致命細菌,你何苦這樣對他?” 他煩躁地掃了我一眼,彷彿,連一句話都懶得說了。 “古福利不見了,晚上他給我打過熱線,狀態非常不好,很絕望很瘋狂,現在都快凌晨兩點了,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裡!!” 宣凌霄也有點意外,看了看牆上的表,有些不耐地拿出手機,迅速撥號碼,他把手機放到我耳上:對不起,您撥的號碼暫時無法接通。 他連著撥了幾遍,都是這樣,漸漸,他臉色也凝重起來:“他能去哪裡?” 宣凌霄打遍了他認為可能與古福利有聯繫的人的電話,所有的回答都讓我們失望。 他恨恨地跺了兩下腳,道:“真他媽的,不就是罵了他兩句,讓他別再來煩我了,他至於嗎?!!” 次日早晨,我們終於找到了古福利,他死了,一位趕海的老人發現了他。 他死於自殺,遺書在手機的短信草稿箱裡:活著沒意思。沒有人對他的自殺提出質疑,公寓的所有保安都目睹了他昨天下午神經質似地囈語。 趕來的法醫初步斷定他溺水身亡。 我站在海灘上,遠遠地看人們把他從海水中拉上來,他的手指和麵龐被海水泡皺了,慘白慘白地攤開在早晨的陽光下,他的臉上,還帶著未消的餘怒,彷彿不知自己錯在哪裡卻被呵責了的孩子。 我慢慢蹲下去,捂著臉,哭了,如果不是我,或許,他還健康地活著,儘管有些陰鬱,但,他至少還活著。 丁朝陽扶著我的肩,說:“親愛,這和你一點關係都沒有,對他,或許是種解脫。” 我給宣凌霄打了電話,他沉默地聽我說完,什麼也沒說,嘆了口氣,就收線了。 丁朝陽在家陪了我一上午才去公司,進出公寓時,所有進出電梯的人在談論古福利的死,有些人,平時活得營營役役沒人關注,但,如果他非正常地死亡了,一下子就成了新聞人物,每個人都在追憶他的好寬恕了他的不好,可,這些,又有何益?蹉嘆、唏噓都是暫時的,很快,人們就會忘記他的曾經以及他製造的轟動一時的新聞,像忘記一片秋天的落葉。 下午,電台導播電話我,說昨晚的直播有些混亂,有聽眾打來批評電話了,提醒讓我今天醞釀一下情緒,我說好吧。他聽出了我聲音裡的沒精打采,問是不是病了。 我說沒。又說:“你還記得昨晚那個瘋狂的同性戀男人吧?他死了,自殺,在給我們打完電話後。” 導播喃喃說這樣啊,又道:“你怎麼知道他是同性戀?” “他是我們公寓的保安,我認識他。” …… “我倒覺得,他雖然有點情緒失控,但不像能馬上自殺的人,以前我們也接到過不少有自殺傾向者的熱線,要自殺的人大多不會很瘋狂,只會有些厭世,情緒灰灰的,很偏執,而他在大嚷大叫足以說明他感覺這個世界不公,甚至想糾正這個世界的不公,一個走向了偏執而瘋狂的人,不太可能立即用自殺這種消極方式表達抗爭,或許他的死是個意外。” 我覺得腦子有點轉不太過彎:“是啊,我也沒想到。” “還有,昨晚,是我中斷了他的通話直播,開始,只是覺得他情緒有點失控,通話聲音也不是很清楚了,我正猶豫是不是等他通話質量清晰了再把信號傳給你,可接下來,他竟然在電話裡罵人了,罵什麼不要臉的卑劣女人,我就果斷掐斷了他的電話。” 導播又和我雜七雜八地說了一會,大多是安慰話。 我謝了他。泡了杯茶,閉目養神。 傍晚,丁朝陽打過電話讓我不必做菜了,他帶外賣回來。 他帶了披薩和墨西哥菜,邊往桌上擺邊說:“辣能提神。” 我笑了一下,抱了抱他,其實我沒胃口,一整天,滿腦子都是古福利被海水泡皺了的慘白的臉和手。 飯後,丁朝陽和我一起收拾飯桌,他依在廚房門口,看我洗杯子,很專注,過了一會,聲音很小,卻帶著提醒地說:“小豌豆,別和亂七八糟的人交往,我會擔心你的。” 我看了他一眼:“你指誰?” “比如同性戀,也不要天真地認為做朋友是需要緣分的,有些貌似機緣巧合的認識,也許是些蓄謀呢。”他很小心地看著我,他了解我,所以,說話時,很小心,唯恐引起我的逆反心理,一副因愛我而好意提醒的樣子。 我把杯子掛好,笑了笑:“知道了,我又不是三歲小孩。” 我沒讓丁朝陽送我去電台,叫了出租車,一路上,我在想,最後時刻,古福利為什麼要罵我?我並沒有傷害他,除了我試探性地對宣凌霄說了那句話給他引來了一場痛苦的斥責之外。 或許,他身邊突然出現了另外一個人?他說曾為了宣凌霄而冒險強姦究竟是怎麼回事? 恍然間,我的面前,似乎有道大幕,被一下子拽開了,古福利曾隱晦地向我提起,許芝蘭曾因叫外賣而遭到了人身侵犯,而且,在他的理解裡,這有可能是導致丁朝陽和她感情不合的因素之一…… 這個大膽的推測嚇壞了我,頭,開始劇烈地疼。 到了電台,我和導播說實在找不到狀態,能不能找人替一下今晚的節目,導播急了:“都幾點了?你讓我去哪裡抓人頂替你?要不這樣,讓上一時段的主持人別走,陪你一起上節目,你狀態不好時,她馬上頂上。” 事已至此,只能這樣。 那天的節目,雖然有點散,卻還能說得過去。 從電台出來,本想直奔西南園酒吧,我有太多的疑惑要和宣凌霄探討,可,一出廣電大廈,就見丁朝陽的車子停在那裡,好像等了很久了。 知道我要提出去酒吧找宣凌霄肯定會引起一場爭吵,索性放棄計劃,上車,滿臉疲憊,回家,洗刷完睡覺。 次日上午,我直奔西南園酒吧,畫了橘紅色巨大西南園的門沉默地關著,我到街對面的茶座叫了一壺茶,慢慢地等。 快到中午時,看見宣凌霄開著他高大威猛的墨綠三菱吉普來了,泊好車,他看了一眼天空,就匆匆開了門。 我埋了單,沒急著趕過去,我懂些心理學,在剛到達工作崗位後,人通常會先收拾一下場面開始新的一天,這時出現的人,通常不受歡迎。 半個小時後,我站在了宣凌霄面前,他抬眼看著我,面無表情。 我說:“對不起,我知道你不歡迎我。” 他用鼻子笑了一下:“挺明白的嘛。” “但,我還是不知趣地來了,因為我猜測,古福利不是死於自殺。”我望著他,不動生色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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