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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四章驚變

我的皇后 谢楼南 9365 2018-03-16
不知道是不是路上吹了冷風,回去的時候覺得額頭有點疼,而且剛才低頭的時候還發現,我的裙子和鞋子也給茶水弄濕了一大片。 裙子還算了,這雙彩蓮鴛鴦戲水的鞋子可是小山一手繡的,讓她發現了,還不知道要怎麼嘮叨。 心情不好,腳步就不客氣了,一路跺得地板咚咚響,剛轉過甬道,“咣”一聲,這次是真的撞到一個人。 我摀住額頭,忍不住暴露了本性,脫口說:“走路沒長眼睛啊,回你自己家玩兒去!” 對面也傳來隱隱抽氣聲,估計也是撞疼了,接著那人笑了起來:“皇后娘娘,真是好巧啊。” 居然還是李宏青,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我剛才那句話太隨便,這次他沒有按照慣例行禮,後退一步,笑著:“這是第二次了吧?微臣今天跟皇后娘娘好像挺有緣。”

這個李宏青,他這句話如果讓別有用心的人聽到,不知道會被曲解成什麼樣子。 反正這兒沒人,我也樂得隨便一點,笑:“是挺有緣分的,只是李副統領的腦袋之硬,我也領教到了。” “不敢,不敢,皇后娘娘的鳳首也堅如金石啊,很讓微臣受教。”笑著打趣,李宏青不吃一點虧。 兩個人互相看看捂著額頭的樣子,忽然都放下手笑了起來。 笑過之後,氣氛就更輕鬆了。 李宏青看了看我,開口問:“皇后娘娘剛從萬歲爺那裡回來?” 我笑著點頭:“是啊,李副統領是包打聽麼?” 他也笑笑,卻低頭淡淡說了句:“您不是做那些事的人,皇后娘娘,不要太勉強自己。” 說完之後,連告退也沒有,只是隨意揮揮手,他就錯過我向前方養心殿的方向走去。

什麼勉強自己?什麼不是做那些事的人?做哪些事? 等他走得有些遠了,我才回過些神,有些憤憤地轉身想反駁,身後傳來小山的聲音:“小姐?你剛才在和宏青說話?” 我回頭:“你什麼時候和那個說話沒點遮攔的人熟到叫他'宏青'了?” 小山不客氣地掃過一眼:“能比得過你沒遮攔麼?” 我一下給噎得說不出話,雖然我是你家小姐,但好歹我已經是皇后了好不好?一點情面都不留。 三天之後,蕭煥遵照約定,差人將冼血送到了宮外。 接下來的日子,我不時接到從宮外帶回來的消息,知道他的傷勢漸好,逐漸放心。 冼血出宮後沒過多少天,帝國的局勢就緊張了起來。 時值夏末,江淮連日大雨,江水決堤,昔日的良田沃野如今變成了汪洋澤國,數千萬災民流離失所,洪災的諜報不斷的傳到京師。

內閣和六部每天忙亂異常,傳送最新災情的快馬時時在大武門外的朱雀大街上往來穿梭,夜深的時候,在后宮都可以聽到那沉悶的馬蹄聲。 禍不單行,江淮災變不久,長白山一帶早就不甘對大武稱臣的女真部落看準時機揭竿而起,不出半個月就把戰火燒到了山海關。 帝國近四十年來昌盛清平,鮮少有內憂外患俱下的時候,為了隨時處理緊急災情和戰況,我父親日夜留守在內閣的班房內,見過他的人都說首輔大人在數日間蒼老了許多。 一直以來韜光養晦的蕭煥卻在此時展現了雷厲風行的手腕,他連下了幾道出人意表的諭旨,把山海關的主帥由德高望重的老將陳瑋更換為訓兵怪異、不尊教條的福州總兵戚承亮,同時罷免主政溫和的戶部尚書任慳,破格擢升翰林院編修張祝端為戶部右侍郎,主持江淮賑災事宜。

官員們私下里對他們年輕皇帝的舉措褒貶不一,我卻暗暗心驚。 蕭煥重用的戚承亮和張祝端都是能臣幹吏,而且被我父親器重,張祝端更是我父親的門生,在這個打擊我父親的勢力,培植自己羽翼的大好時機,他不拘一格提拔人材,展現在朝臣面前的胸襟和氣魄,足以令不少人折服。更何況短短幾天幾道諭旨,沒有一個不是有的放矢、準確練達,他對朝中官員能力脾性驚人的熟悉和把握,相信滿朝官員也都注意到了。 不過,無論前朝如何風起雲湧,后宮還保持著相對的平靜,由於蕭煥經常通宵達旦的處理政務,無暇召喚嬪妃侍寢,我每天更加無所事事,就在儲秀宮中和小山、李宏青賭牌九度日。 那天在甬道中兩次偶遇之後,我和李宏青又在宮裡碰巧撞到了幾次,彼此明譏暗諷唇槍舌劍,漸漸熟了起來。

因為脾氣相投,我興之所至,索性叫他到宮裡玩耍,他也是個不務正業的主,仗著有出入禁宮的特權,逢邀不拒,一叫就到。 宏青是個很有趣的人,會各種各樣不登大雅之堂的把戲,推牌九、玩色子、猜拳、喝酒樣樣在行,我和小山每天跟著他鍛煉技藝。 “從我這裡出師以後,闖蕩江湖絕對沒問題。”在牌桌上,他得意洋洋地自誇。 “嘁,也就是能在這兒糊弄我們。”我邊表示不屑,邊小心地把這次發到的牌翻起來,好運氣,居然是一副人牌,可以翻本了。 “是不是糊弄人,馬上就知道。”宏青把手中的籌碼全都推了出來,“我押天門。” 天門是他自己,我是莊家,小山早就輸光了籌碼跑到我這邊看牌來了。 他對自己那麼有信心?難道他手裡的也是副大牌?

我不信,桌上的牌已經出得差不多,再出比人牌大的牌不太可能。 “嘿嘿”笑了兩聲,我也把籌碼全都推出來:“我押莊家。” “好!好!”小山在一邊叫囂,“全押了吃定他,宏青最會唬人,他的牌一定很小,故弄玄虛來著。” 宏青不緊不慢地笑:“要不要看牌?” 我開始懷疑自己的判斷,事到如今,也不好反悔:“看。” 他笑嘻嘻翻開牌:“天牌啊。” 我和小山發出兩聲慘叫。 “出虛招固然必要,偶爾也要有一兩次真傢伙,不然就沒得混了。”宏青把籌碼全攬到身前,志得意滿地評講。 我輸得咬牙切齒,看著真不順眼。 “再來,再來。”我擼下手上的羊脂玉鐲,“我押這個。” “這樣不好吧?別人會說我欺負兩個女流之輩。”宏青一臉痞笑。

“我怕你才有鬼!我一定要把你殺個落花流水!”我捲起袖子,揮了揮手,“小山,發牌。” 殺氣騰騰正準備再大干一場,旁邊的宮女嬌妍捧了一盆冰鎮西瓜過來,給我們消暑。 我看她臉上也有些汗珠,就招呼:“嬌妍也來吃兩塊兒。” 她連忙搖頭:“這麼怎麼成,奴婢……” 我一向隨便,再加上小山這個管事宮女也沒什麼正經,時間久了,宮裡的宮女雖然不會像小山一樣和我沒大沒小地亂吆喝,也都放得有點開了,不再像原來那樣縮手縮腳小心翼翼。 “別客氣,咱們儲秀宮沒那麼多規矩,”我拉住她的手把她按在一邊的小凳上,“大熱天的,忙了半天,你也吃兩塊解渴。” 嬌妍沒有再拒絕,貼著凳沿坐了下來。 我拉著她的手,沒有馬上放開,撫了撫她虎口處的老繭,笑問:“嬌妍進宮前練過武吧?”

“娘娘怎麼知道?”嬌妍明顯有點慌張,一雙清亮的眸子裡透著忙亂。 “是不是練過武,很容易看得出來。”我笑。 那邊小山已經重新發好了牌,她這會兒正賭得眼紅,也不管什麼避諱,就大聲叫起來:“小姐!別說閒話了,快來看牌。” 我向嬌妍笑了笑,就接著賭去了。 賭得眼紅耳熱的時候,還能感到有一道目光一直落在我身上。 夏末的夜裡還是有些難熬,蚊子多不說,牆角樹梢經常會有一兩隻蛐蛐知了,半夜裡夢囈似得叫上幾聲,格外吵人。 這天夜裡我又給多嘴的知了吵醒,一時睡不著,看看外面小榻上小山睡得正熟,就不驚動其他的宮女,自己悄悄下床,準備到院子裡逛一下納涼。 剛走到廊下,我就听到前殿有一些隱約的聲音,好奇走過去看。

月光如水,遍灑在石階上,有個纖瘦的身影正在練掌。 她手臂圓通流轉,身影宛如回風流雪,在半空劃過流暢的弧線,衣袖帶風,若有若無的掌風迴盪。 “好掌法。”我輕聲擊掌。 “誰?”那個人連忙以掌護胸,壓低了聲音問,月光照著她清麗的側臉,我看清了正是嬌妍。 她那雙清亮的眸子閃了閃,猶豫再三,終於放下手臂,低聲叫,“皇后娘娘。” “這麼晚了還在練武,不覺得累?”我笑著走過去,“掌法不錯,你師父傳給你的嗎?” 嬌妍搖了搖頭:“是我爹。”她咬了咬嘴唇,“皇后娘娘,你是好人。” 我有些失笑:“這麼快就覺得我是好人了?那誰是壞人啊?” 嬌妍低頭捏著自己的衣角,憋了半天,忽然說:“萬歲爺!”

她這一聲說得有些大,我給她嚇了一跳,四下看過沒有驚動別人後,向她笑了笑:“為什麼這麼說?” 嬌妍又猶豫了一下,最終咬咬牙開口:“我爹爹早年在江湖上游盪過幾年,但是自從娶了我娘生下我,就在京城附近種地為生,我們一家過得很安逸。可是前年來了些宮裡的人,說是要徵我家的田。我爹爹本來就是烈火性子,又會些武功,哪里肯服,和他們吵上了,那些人不分青紅皂白,拉住我爹就是一頓打,說他忤逆犯上,再吵就是株連九族的大罪。 “我爹年紀大了,也敵不過他們那麼多人,給他們打得一病不起,不到半年就過世了。沒了田地,又沒了爹,我家的日子實在過不下去,後來宮裡招宮女,我娘就把我送了進來。” 嬌妍說著,眼裡有了些淚光:“那些官老爺總說著愛民如子,要體恤民情,都是胡說!把我們逼得走投無路,他們又哪裡體恤過我們?我恨死這些高高在上的老爺們了。” 我認真聽著,等嬌妍說完,握住她的手,拍拍她的手背,“嬌妍,你進了宮還練武,難道是想找萬歲爺報仇?” 嬌妍愣了愣,低下頭沒有吭聲。 我知道我說到她心裡去了,想起前段時間冼血的那次行刺,嘆了口氣:“我勸你不要再以卵擊石……你對萬歲,沒有一點勝算。” 嬌妍有些驚訝,抬頭看我:“我爹說他這套掌法得自一位世外高人傳授,江湖之內罕逢敵手,雖說宮裡侍衛多,但我只要抓住機會,難道還殺不了一個養尊處優的皇帝?” 我看著她笑了笑,退後一步:“用你最厲害的招式攻擊我吧,不用害怕,只管拿出十成功力。” 嬌妍更加驚訝;“皇后娘娘……” 我向她點點頭:“沒關係,只管來。” 嬌妍舉起了手掌,輕叱一聲:“我來了。”然後一掌劈來。 她這一招果然是個厲害殺招,不但大開大闔氣勢逼人,還藏著無數後招,手掌未到,一陣凜冽的掌風已經吹到了我頰邊。 她攻到眼前,我輕抬起手。 嬌妍不可置信地看著她的手臂被我牢牢握住,有些結巴:“這,這……怎麼可能……” 我鬆開她的手臂:“這是我們之間的差距,萬歲和我之間的差距,只會更大。” “萬歲爺?”嬌妍已經有些回過神,“他也會武功,他武功怎麼樣?” 我頓了頓,眼前浮現出蕭煥那雙深黑無底的眼睛:“深不可測。” 嬌妍有些發楞,我輕拍她的肩膀安慰:“所以就算你避開了所有的御前侍衛,和皇帝近在咫尺,你也沒有絲毫勝算。” 連冼血這樣天下第一的殺手,最後也還沒有得手,何況只是她一個懂點武功的小宮女。 “可是……”嬌妍彷彿如夢初醒,掙扎著說。 “把這個事情忘了吧,晚上睡不著,你還可以來這裡練功,如果你被別人發現了,就說是我教你的掌法。”我向她笑笑,轉身準備走。 “皇后娘娘,”嬌妍在身後叫住我:“你恨萬歲爺嗎?” “嗯?”我奇怪地轉過頭。 “你恨萬歲爺不恨?你人這麼好,他對你又不好,你恨他嗎?”嬌妍問我。 我人這麼好?想想還是第一次有人說我人好,這話如果讓小山聽到,她一定第一個站出來反對,然後拿出我從小到大整她的那些劣跡來說。 我笑了笑:“嬌妍,其實有時候,人心並不是想像的那樣,是喜歡就是喜歡,是恨就是恨,很多時候,我們並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些什麼,到底是喜歡還是恨,或者是既沒有喜歡也沒有恨。” 我不知道這個心思單純的小姑娘聽懂了沒有,站在月光下,她蹙著眉。 我又向她笑了笑,轉身走上長長的迴廊,迴廊裡很暗,身體漸漸隱入黑暗,走了一陣回過頭,嬌妍依舊站在滿地如霜的月光中,身影清晰。 朝政局勢不見好轉,枝頭的樹葉也還沒有開始變黃,幸懿雍就在這天晚膳前,派人過來邀我去翊坤宮赴宴。 我含笑玩味著被她派來的宮女臉上恭敬的表情,想這或許是個鴻門宴。 兵來有將擋,水來有土淹,我吩咐小山今晚不必準備晚膳,就帶著嬌妍去了。 西六宮距離都不遠,翊坤宮很快就到,走進軒敞的前殿,幸懿雍早布下了一桌佳餚,看我進門,她連忙迎了過來:“臣妾參見皇后娘娘。” 我趕快扶起她:“姐姐這是乾什麼?咱們姐妹還要見外,這裡又沒有外人。” 幸懿雍含笑站起來:“就算皇后娘娘和臣妾親近,這尊卑之序,也不能不守。娘娘總是娘娘。” 我也笑著:“姐姐就是太拘謹了,以你我情分,還提這些做什麼?” 幸懿雍繼續笑:“其實臣妾早就想請皇后娘娘過來一敘,一來拜謝娘娘贈書,二來我仰慕娘娘儀德,一直盼著能和娘娘談心敘話。” 我不免跟她客氣幾句,兩個人相攜入席。 幸懿雍既然請我過來,她翊坤宮中的三位才人自然也都在場。 筵席開始,幸懿雍和三位才人輪流向我敬酒。輪到武才人過來,她先是抬頭飛快瞥了我一眼,然後趕快低頭擎過酒杯:“皇后娘娘請。” 前段時間她給我整治的不輕,雖然蕭煥事後也安慰她了一番,卻是從那兒以後,不再像以前那樣寵幸她了。沒了聖寵,她現在的日子必定不好過,估計也明白了不少事情。 我淡笑著問她:“武才人這幾天還好嗎?做新衣服了嗎?” 以為我又要戲弄她,武才人慌著搖頭:“不敢,不敢,臣妾不敢。” “不敢什麼,不敢做新衣服嗎?”我笑。 “嗯?”武才人愣了。 耍她也耍夠了,我笑著去接她手裡的酒杯。 “娘娘,不能喝。”站在我身後的嬌妍突然劈手把酒杯奪了過去,舉到眼前看了看,“有毒。” “嬌妍懂得辨毒?”我有些意外。 “回娘娘,我小時候跟我爹學過些行走江湖的訣竅。”說著把酒杯給我看,“這酒上泛著磷光,一看就知道是下過毒的。” 角度稍加變化,果然就能看到清澈的酒水上反射出淡藍的磷光,我點點頭:“原來這麼簡單。” 那邊武才人早撲通一聲跪了下去:“娘娘,毒不是我下的,毒不是我下的,我不敢,娘娘……”因為驚懼,聲音裡都帶著哭腔。 “大膽!那日皇后娘娘只不過是稍稍懲戒了你一下,你竟然投毒想要加害娘娘,真正心如蛇蠍。”一向雍容大度的幸懿雍突然一拍桌子站了起來,一臉的怒容,看向我說,“娘娘,那天你在御花園懲戒了武才人之後,她就向我哭訴,說什麼娘娘心胸狹隘,睚眥必報。我當時狠狠地責罰了她,因為不想讓娘娘為這等小事費神,才沒有告訴娘娘,哪知她今日竟敢妄圖加害娘娘,真是不知好歹!” 幸懿雍說得義憤填膺,我卻聽明白了她真正的意思,她知道武才人得罪過我,為了不傷和氣籠絡與我,她就把這個武才人推出來,向我示好。今日投毒的事,我相信她沒有直接動我的膽子,就算嬌妍沒有發現,她也一定會在我喝下去之間就阻止我。 稍微有點奇怪,幸懿雍得到了太后寵信,如今在宮裡可以說是日漸得勢,根本沒有特意討好我這個皇后的必要。 而且我聽說她的父親幸羽這段時間一反多年的政見和態度,對我父親多有籠絡。 這對父女不知道存了什麼心,手腕從宮外一路耍到宮內來了。 我暗暗嘆了口氣,做出大度的樣子:“那麼姐姐說,該如何處置這個武才人?” “當然是如實禀明太后娘娘,賜她三尺白綾,意欲加害娘娘,本就是死罪!”幸懿雍說得斬釘截鐵。 嚇得早就癱坐在一邊的武才人聽到“死罪”兩個字,就叫起來:“德妃娘娘,你好狠的心……你……”說著嗚嗚哭了起來。 我用指尖輕敲桌面,看著武才人在地上哭得抽搐,豐滿圓潤的肩頭瑟瑟抖動,抬頭說:“姐姐,武才人雖然可惡,但是我畢竟也沒有喝下那杯酒,要不姐姐賣給我個面子,下毒這個事情就此揭過。這個武才人,改日我和母后說我不喜歡她,把她貶入冷宮算了,姐姐看怎麼樣?” 幸懿雍一愣,她大概是沒想到我會放過武才人:“娘娘宅心仁厚,越發襯得這奸佞小人卑鄙可恥。” 我雖然不是什麼好心人,但看著這麼一個正當韶齡的女子就這麼因我香消玉殞,我還真沒那麼狠毒的心腸。更何況……上天有好生之德,即使我們處在這深宮之中,身不由己。 經過這番折騰,看著滿桌的美酒佳餚,我也沒了胃口,正想離座回宮。有個小太監卻慌慌張張跑了進來,禮都不知道行,就結巴著:“不……不好了,萬歲爺不好了……” 我正心煩,喝斥他:“什麼不好不好的,不好這句話也是隨便說的?” 那小太監這才連忙跪了下去,氣喘吁籲地:“真的……真的不好了,養心殿……養心殿有人看到萬歲爺吐血昏倒了……不得了了……” “什麼?”我一下站起來,轉頭看到幸懿雍也是一臉驚慌,我和她互相看了一眼,同時搶出房門。 匆忙趕到養心殿前,這裡情況已經有些慌亂,這段時間又是災變又是打仗,本來就人心不穩,現在皇帝又出了事,甬道里居然有幾個太監宮女沒頭蒼蠅一樣亂跑。 我氣得往正中一站,大聲呵斥:“天還沒塌呢!都跑什麼?” 那幾個太監宮女估計也是一時慌了神,看到有人罵,立刻原地跪了下來。 “給我各歸其位,再有亂跑的,抓住杖責二十!”我聲色俱厲。 “聽皇后娘娘吩咐,全都回去。”宏青帶著一隊御前侍衛跑進來,人沒過來,先大喝。 我看到宏青,等他走近就連忙問:“萬歲怎麼了?” 宏青搖搖頭,也是一臉焦急:“我剛聽說萬歲爺出事,才從家裡趕過來。”他掃了一眼跟在我身後的幸懿雍,“德妃娘娘也在,兩位娘娘不用怕,隨我來吧。” 到了內殿,更是一團糟,院子裡擠滿了太醫院那些哆哆嗦嗦的老太醫,有好多衣冠不整,看起來是剛被人從家裡拽來的。宏青一路分開人流帶我進去,剛進殿,就看到石岩虎著臉持刀堵在東暖閣門口,暖閣的門關著,看不到裡面情況。 接著燈光,我注意到石岩侍衛服的袖口上都沾著些深黑血跡,想到那天在西暖閣看到蕭煥俯在桌上咳得直不起身,心跳了一下,難道他真出事了? 正想著,東暖閣的門吱呀一聲開了,太醫院醫正酈銘觴提著藥箱,彈彈肩頭的浮灰,漫步走了出來。 酈銘觴大約是本朝最閒散的官員,雖然領著正四品的太醫院醫正,但卻從來沒見他在太醫院當過值,天天神出鬼沒,有一半時間倒是在遊蕩江湖,現在連他都回來了,看來蕭煥的情況真是有些不好。 我迎上去,截住他的去路,開口喚他:“酈先生。” 酈銘觴在我入宮前就認識我,笑著打招呼:“小姑娘,你也來了?” 我清咳一聲,抬頭看了看沒人注意我們,把他拉到殿角的僻靜處:“酈先生,萬歲到底怎樣?” “這話我今天已經給人問過無數遍了,你要我怎麼回答?”酈銘觴閒閒地笑,拈著他頜下那三縷美髯。 “酈先生!”這都什麼時候了,還賣關子,我真給他氣得沒話說。 “好,我跟你說,”看我真的氣急,酈銘觴才肯開口,不過照樣不慌不忙搖頭晃腦,“小姑娘,你這麼著急向我打探情況,是怕你這皇后還沒做幾天就做成太后?” 他真是沒點正經,這種傳到別人耳朵裡絕對是大逆不道的話,他敢跟我說,也同樣敢跟別人說。要不是他有一手藥死人活白骨的絕佳醫術,早不知被殺了多少次頭了。 對他這種人,果然就不能好言好語,我作勢要走:“愛說不說。” “你真的要聽?”酈銘觴忽然拉住了我,臉上有了點嚴肅。 我站住,點點頭。 “好,看在咱們以往的交情,我就告訴你。這事除了太后外,別的人一概不知道。”酈銘觴說著嘆了口氣,壓低聲音,“這小子的病很麻煩。” 我知道他嘴裡的“這小子”就是蕭煥,凝神聽著。 “太醫院對外都說這小子身有寒疾,如果真要是寒疾倒好,我早給他調養好了。”酈銘觴又悠悠嘆了口氣,“他的體內帶的是寒毒,天下至寒的奇毒冰雪情劫,從娘胎裡帶出來的,如果不是這小子自小習武,再加上我的調理,只怕連十五歲都活不過。” 說著連連搖頭,略微帶氣:“這小子真是太亂來!他體質本來就比常人弱上許多,前段時間和人大動干戈傷了內息,也不趕快叫我回來,自己開了些藥在對付!還動不動就幾天幾夜不合一下眼的拖著!如今好了!弄成這樣子高興了?我又要在宮裡看著他,一兩個月哪裡都不能去!”大約是想到要留在這個沉悶的禁宮很長一段時間,不能出去逍遙,酈銘觴氣得鬍子一翹一翹。 我應了一聲,不得不說些開導的話:“這段時間那麼多事,內外交困的,他想休息也休息不了。” 酈銘觴“嗯”了聲,摸著鬍子不再作聲,火氣想必是消了一些。 他忽然拈鬚一笑,拍了拍我的肩膀:“小姑娘,如果你真想做太后,恐怕得快點給這小子生兒子。” 我愣了愣,笑笑:“這是什麼話?” “是大實話。”酈銘觴笑著,“這小子再這麼折騰自己,怕是活不了幾年了,你不趕緊生個兒子出來,這太后怎麼做?” 正說著,東暖閣的門又開了,杜聽馨走了出來,燭光下看她雙眼紅腫,像是哭過了,低聲對石岩交待:“煥哥哥說太吵,讓這些人都走。” 石岩馬上厲聲對外面的人說:“萬歲爺口諭,今天各自回去。” 石岩人高馬大,聲音也不小,這一聲斷喝,人群響起一片告退聲,散去不少。我掃了一下,看到幸懿雍和不少后妃依舊在殿外的台階下,並沒有馬上離開。 現在正是各位后妃表現對自己皇帝丈夫的關愛的時候,是不是我也該學她們繼續守在這裡? 不過雖然是初夏,夜裡露珠也很重,難道我真要傻傻學那些女人在台階下站著? 還沒拿定主意,酈銘觴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臂:“小姑娘你既然來了,怎麼能不進去看看那小子?” 說著拉開東暖閣的門,一揚手就把我往裡面推。 “不要,酈先生,沒聽宣……”我一句話還沒說完,整個人已經給推到了暖閣中。 門在身後迅速合上,這老大叔!我十分無奈,只好整了整有些零亂的儀容,試探著向裡面走了一步。 暖閣裡沒有別人,很靜,燈光有些昏暗,照得帷帳暗影幢幢,空中有股濃重的草藥味。 我等了一會兒,還是沒有聽到別的聲音,就緩緩向內走去。 轉過內室的門,就能看到那張掛著藍色帷帳的床了,不同於後殿寢宮的奢華,這張蕭煥慣常所用的寢床出乎意料的樸素。 “馨兒?”床上的蕭煥突然開口,聲音很輕,“不是說了你也不必留在這裡……回宮休息吧。” 我走進內室,轉到床前先行禮:“萬歲,是臣妾。” 對面一陣靜默,隔了一會兒,蕭煥才輕咳著笑了笑:“原來是皇后……免禮。” 我謝了站起來,這才看到蕭煥用手撐著身子半坐起來,臉色蒼白得嚇人,長發有些零亂地散在肩頭。 說起來,這還是自從那晚我私自跑到養心殿替冼血求情后,第一次見他。 他這個樣子,算是有些狼狽吧?我只看了一眼,就把目光移開。 大約也是覺得尷尬,蕭煥把身子輕靠在床架上,笑笑:“皇后怎麼進來了?” “不是臣妾自己要進來,是酈先生推臣妾進來的……”我脫口解釋,突然有些懊惱,我是急著跟他解釋什麼? 幸虧蕭煥也像是沒有察覺,笑了笑:“是這樣。” 說完這句話之後,就是長久的沉默,床頭昏黃的燭火噼劈啪啪燃著,跳了兩跳。 氣氛沉悶得厲害,我等了等,先開口:“萬歲怎麼不小心身子,弄成這個樣子?” “這個,”他沒想到我會問這個問題,愣了一下,隨即笑笑,“沒什麼,也是恰好撞見的小太監嚇壞了,尖叫著跑出去,我叫都叫不住他……結果驚動了這麼多人。” 酈銘觴說他前段時間就傷了內息,這麼說自從那晚我在西暖閣裡見他昏睡不醒起,他身體就一直不太好吧。 我隨口應了一聲:“就是說跟那晚一樣,如果沒人撞見,這事情就被瞞下來了?” 他又愣了一下,笑笑:“近來事情很多,沒必要再添麻煩。” 我笑,語氣裡不知不覺帶了些諷刺:“萬歲真是心系天下,鞠躬盡瘁啊。” 他笑了笑,抬起眼睛看我:“哪一朝的皇帝不該為子民鞠躬盡瘁?這是本分,皇后謬讚。” 他那雙黑得過分的眼睛深處總是一片冰冷,看得人很不舒服。 我躲開他的目光,忽然覺得有些不耐煩,想也不想開了口:“酈先生說,怕萬歲天命不永,下次萬歲再招幸臣妾的時候,別嫌棄臣妾,我想為萬歲誕一個龍子。” 他的目光猛地閃了一下,再次移到我的臉上,靜靜注視著我。 話已經說完,我心裡卻突然一驚,早死這種事情,通常都很犯帝王忌諱,我卻不假思索說了出來,他會不會惱怒? 我的冷汗還沒下來,他輕笑了笑,呼吸有些粗重,卻像是沒有生氣:“好。” “一言為定。”我趕快說。 “嗯……一言為定。”他輕咳著笑笑,大約是有些累了,閉上眼睛倚在床頭。 院子裡也安靜下來,四周只剩下他有些凌亂的呼吸聲,我看了看燭火下他彷彿更加蒼白的臉,把頭轉向窗外。 如此無話可說的兩個人,就算坐在了一起,說出的話,也不過依然是互相傷害吧。 像是隔了很久,他才終於再次開口:“皇后可以退下了。” 我站起來,告退向外走去。 “回去吃點東西,不要空著肚子睡覺,免得夜裡又要起床。”等我走出了兩步,他忽然在我身後說。 “萬歲怎麼知道臣妾沒吃晚飯?”我有些詫異地回頭。 “臉色不是太好……我也懂醫術。”他似乎是笑著。 “嗯,記下了。”我點點頭,等了等,看他再沒話說,就走了出去。 杜聽馨等在門外,看我出去,向我笑了笑。我也向她笑笑,穿過正殿走到台階下。 早先等在這裡的嬪妃估計已經給石岩打發走了,整個院子空蕩蕩的,我抬頭看了看剛升到中天上那一彎新月,聽著院子角落里夏蟲的低鳴,忽然想著:我怎麼會嫁給了這樣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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