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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第五十三章夜風寒

繁花落定 寂月皎皎 2655 2018-03-16
我被那個變得柔軟而溫暖的胸懷貼身摟著,身子飄了起來。一陣陣冰涼的風,慢慢灌進了我的耳朵。我終於有了感覺,冰冷的感覺。 勉強睜開眼,兩側的房屋樹木正飛快向後退去,黑暗中,那棱角不甚分明的各種黑影,在稀淡的月光下排出近乎妖異的奇形怪狀來,似上古的怪獸一般,隨時欲擇人而噬。 只有那星子很閃亮,滿天的星斗,晃得人眼暈。真想不出,為什麼連星星都可以這麼閃亮?甚至亮得比夏日的陽光還耀眼。 我想說話,卻說不出一句來,有溫熱的淚水流出,滴下,滴在懷抱著我的少年的手腕之上。 紇幹承基頓了頓身形,很小心地輕喚著:“容書兒!” 我喉嚨哽著,舌頭也轉不了,無法回答他一句。我的沾滿淚水的面頰,正被夜風吹過,冰涼一片,又很快風乾。

“容書兒!”那少年又在呼喚,帶了一種說不出的痛心和焦急,有些粗糙的手撫摸在我的臉上,居然微微顫抖著。 我嘴唇也在顫抖著,終於還是答不出一個字來。 紇幹承基將他的外袍解開,盡量掩住我冰涼的身子,將我抱得更緊。而耳邊的呼呼聲,也更大了。這還是夏末的風麼?刮在身上,居然也是冰寒的,薄薄的夏衣,再掩不住那刺骨的凜冽夜風。 忍不了滿天的星斗亂晃,我閉上了眼睛,無力地呼吸著。呼吸出的鼻息,卻是滾燙的,一下一下地燒灼著口鼻,而唇邊,也越來越乾燥了。 我不知道我最終被帶到了哪裡,我只是安靜地躺在我被放下的地方,一動不動。這應該是張床,簡陋的床。我身下的床鋪很硬,蓋在身上的被褥很粗糙,有些像記憶中祖母偶爾會翻出來晾曬的那些被子,據說是解放前和祖父成親時蓋過的。

祖母和母親慈愛的臉,就在那一瞬間清晰地呈現在眼前,“溪月!溪月!”那叫著我前世名字的遙遠聲音,穿越了千年的歲月,千年的滄桑,千年的夢幻,一聲聲溫柔呼喚。 如果我死了,我到底能不能回到我的時代?還是依舊徘徊在千年之外,做那無依無靠甚至連清遙的溫暖都已接觸不到的異世幽魂? 有人在焦急的說話:“大夫,大夫,你快瞧瞧,這姑娘是怎麼了?” “好,好……”近乎卑微帶著恐懼的聲音應著,一隻抖抖索索的手搭上了我的脈。 “快說,她怎麼樣?快說!”那個焦急的聲音由低轉高,我聽出來了,這是紇幹承基。 “公子,公子,這姑娘可能感染了風寒……”我脈門上的手移開,手的主人正拖著顫抖的哭腔。 “感染風寒會燒成這樣?你看看她,她跟死了一樣!快去救她,不然,你休想活著出這個門!”紇幹承基的聲音更是凌厲,凌厲中卻帶著恐懼般的憤怒。

那人不說話了,有水滴滴落地上的聲音。 我竭力睜開眼睛,才算明白了原因。 簡陋的屋子裡,紇幹承基的劍光爍著冰涼明亮的光華,正指著那老年的大夫。 那可憐的大夫,已經嚇得褲管都尿濕了,瑟縮著不敢說話。我聽到的水聲,正是他尿水滴落的聲音。 燭光很暗,紙糊的窗櫺外一片漆黑,有夜風透過窗櫺吹進來,將燭光吹得更是昏暗不定。 只怕早是子夜過後了,這個大夫,多半是紇幹承基用他的寶劍請來的吧。 我伸出我的手,想指向紇幹承基,卻無力地耷拉在冰冷的床沿。 紇幹承基發現我有了動靜,丟了劍,猛地撲過來,問道:“容書兒,容書兒,你覺得怎樣?你哪裡不舒服?”他的聲音好生柔軟,彷彿他面對的,只是個夢幻般易碎的泡沫,輕輕一吹,便消失不見。簡直無法相信,他那樣的一個人,居然會有那麼輕軟如春的一面。他的手正使勁揉搓我的手,想讓我的手溫暖一些。我的手是冰涼的,身子卻已經滾燙。

我盡力捲動舌頭,道:“不要為難人家了,我死了,也只是命,不要連累他人。” 紇幹承基原本看來是那麼個如鋼鐵般的少年,此刻緊握著我的手,居然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容書兒,是我不好,漢王和吟容鬼鬼祟祟的,我應該想到他們在算計你。可我居然沒想到,居然還讓他們把你算計了去。容書兒,是我不好,你不要死!” 他的流著淚的面頰,此時全然是孩子般的天真純潔,全然不像方才持劍而立的冰冷劍客。也許,他本來就是個孩子。 我眼眶燒灼得厲害,連流下的淚都是滾燙的。我嘆息道:“跟你又有什麼關係?我活著,本就是個異數了。”雲溪月在二十一世紀早就死了,我在大唐度過的這些歲月,本來就都是賺的,我又何必再怨懟什麼? 從貞操被漢王奪去的一刻,我就知道,這個千年之外的世界,我不需要再去留戀什麼。連曾經興起的與清遙相守一生的夢想,也已破碎成秋天的落葉,失去了鮮活的色彩。美麗的大唐,盛世的大唐,開明的大唐,一樣有著難以忍受的污穢,而那污穢,已深深印記入我的身體,讓我痛不欲生。

如果我真要死了,那便死吧。便是靈魂流落異世非我所願,也只能認命了。 紇幹承基只是把我更緊更緊地摟住,生怕將我一放開,我便會如玻璃般碎裂開來一般——而我,我的周身的痛感開始恢復,神思也開始飄忽,總覺得自己快要散成一團破碎的工藝品。他瞪著大夫的目光凜冽得近乎瘋狂,高叫道:“你這個大夫,快再來細診!我絕對不允許她死!絕對不許!” “是,是的,是……”大夫一小步一小步向前挪著,身子止不住顫如篩糠。 這個少年的手腕剛硬,但胸懷卻好生柔軟,我可以聽得到那激烈的砰砰心跳聲,甚至比清遙跳得還劇烈。我依稀笑了一下,苦澀咸腥的味道繼續在口中蔓延,壓迫得我越來越弱,越來越暈,終於失去了知覺。 我不曾再有過靈魂離體的幻覺,甚至不曾再做過夢,只是覺得夜很深,夜很沉,夜很長。我在漫無邊際的黑暗中沉寂著,看不到光明,看不到光亮,看不到未來,甚至看不到希望。

微微有意識時,覺得有苦的澀的鹹的甜的液體滑在口中,只得無力地吞落。 這黑暗,無邊無際的黑暗中,居然一直有個人在叫喚著:“容書兒,容書兒?” 我迷糊地回答:“我是溪月,雲溪月。” 那聲音頓了頓,又堅定地叫喚:“容書兒,你是容書兒,快點醒來!” 雲溪月真的死了嗎?我癡痴地在黑暗中流淚。 這漫無邊際的黑暗,到底把我沉浸了多久? 我慢慢有些恐懼了。我不想再在這樣的黑暗之中,我怕黑。誰來拉我一把?誰來拉我一把? 我的手指,觸著了溫熱的誰的手掌。 帶我離開這個黑暗麼?我的手指顫抖著。 那手掌頓了一頓,忽然將我的手全然地包圍,包得緊緊的。 有人嗚咽似地在叫:“容書兒,醒來!” 抬起沉重的眼瞼,不再黑暗,卻是白茫茫一片,隔了厚厚的霧層一般。

我盡力聚集起焦點,終於看到一個男子,頭髮凌亂,滿臉短髭,眼窩深陷,面色青白地凝視著我,似乎一眨眼,我便會如幻影般消失。 我辨認很久,才反應過來,原來,他依然是紇幹承基。 這個年輕傲慢常常帶著嘲諷笑容的少年劍客,變成了一個看來好生憔悴蒼老的成熟男子。 我苦笑,慢慢抬起手。我的手好瘦,蒼白中更映出根根青筋無力地糾纏在手背,安靜如死;原來如青玉般的指甲,變作純然的蒼白。 當這只乾枯蒼白的手撫摸到這少年劍客的面頰時,那佈滿血絲的黑眸波瀾湧動。紇幹承基緊握住我的手,竟然如孩子般嚎啕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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