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堂內,煙霧繚繞,一片哀戚。 二十四名道士的一百零八遍《往生咒》已經誦念完畢,道長右手持桃木劍,左手金鈴輕晃,長聲發令道:“地暗天昏,五帝敕令,呼雨駕雷,神鬼遵行。即行啟程,跋涉鄉關,諸怨解除,血光彌消,青蓮定慧,神魂永安。急急如律令。” 周圍等候的八名壯實家丁應了一聲,拿著麻繩一起上前,要捆了棺材,抬出大門。 “等一下。” 一個聲音在堂上響起,並不大,但眾人都聽出這聲音的來源,一片寂靜中,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李舒白的身上。出於對他的敬畏,稀疏的人聲頓時消失。 他走到靈堂內,抬手在棺材上輕撫了兩下,又從袖中取出一條白玉鑲金手鐲,說:“這手鐲本是我擬在婚後替王妃添的妝奩之一,誰知她為人所妒,以至於在重重守衛中香消玉殞。此事詭異非常,自然是人力所不能及,因深知她是為我所累,被龐勳鬼魂所害。這個手鐲,我要讓她帶入地府,讓世人都知道,雖然王若在生前未曾做我的妻子,但死後我依然願給她一個承諾!” 在場眾人無不愕然,沒想到這位京中傳說冷淡無情的夔王李舒白,居然對已經慘死的準王妃如此情意深重。 王麟趕緊說:“多謝夔王厚愛,琅邪王氏感激不盡!我們這便……” “夔王這一片心意,真是讓人感慨。”有另一個聲音打斷王麟的話。那嗓音溫柔醇厚,與主人一般,令人如沐春風。王蘊出了人群,向著李舒白行禮,說道:“然而阿若如今屍身不堪,恐怕已經戴不上王爺的金玉手鐲了。” “是以我在那一批首飾中選中了這件,金扣可以解開,應該可以戴上。”李舒白將手鐲解為三截,遞給黃梓瑕,並對她說道,“我記憶中的王若是艷若桃李的美人,她如今的模樣,我不想看,便由你代為戴上吧。” 黃梓瑕無語地接過他手中的手鐲。看來摸女屍這個重任,最終還是落到自己身上了。 這要求合情合理,王蘊也無法再固執反對。堂上一片安靜,眾人都望著那條白玉鑲金手鐲,在心中感嘆夔王深情。 幾個家奴抬起棺蓋,挪開一條一尺來長的縫隙,讓黃梓瑕伸手進去。 黃梓瑕拿著手中的手鐲,屏息靜氣地摸進去,然後迅速地握住女尸那已經潰爛不堪的手。 初夏季節,屍體本就中了劇毒,如今更是已經腐爛,摸起來跟爛泥似的。她一咬牙,抓住那隻已經半腐的黏濕手腕,轉頭對李舒白說:“王爺,奴婢有話要說。” “說。”李舒白凝望著她說道。 黃梓瑕放開女屍的手臂,走到堂上跪下,說:“啟禀陛下,奴婢在替王妃戴手鐲時,發現了一些可疑之處。此事事關重大,又兼涉皇親之事,奴婢請屏退所有無關人等,以免口舌是非洩露。” 皇上略一思索,點頭首肯。 王麟微微皺眉,揮手示意一干奴僕退下。 一時間,堂上人紛紛退下,眼看只剩下帝后、王麟、王蘊以及李舒白和黃梓瑕。 黃梓瑕對著退出的人說道:“閒雲、冉雲,你們二人留下。” 閒雲、冉雲都是一驚,呆呆地回身看著她。 黃梓瑕卻沒有再與她們說話,只回身站在堂上,將手按在棺木上,說:“陛下、皇后,依奴婢看來,這屍體恐怕不是王家姑娘!” 堂上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發出了“啊”的一聲低呼。本來坐著的王皇后更是震驚地站了起來。 李舒白也是一臉詫異模樣,說:“不得胡說八道,這屍身從宮中送回王家府上,自然一直有人守護,怎麼可能變成別人?” 王麟趕緊說道:“是啊,這幾日靈堂中一直有人照看,而且法事不斷,屍身怎會有變?再者,屍身這般模樣,還有誰能偽造?” 黃梓瑕說道:“請王都尉恕罪,我認為屍身在宮中出現時,或許就不是王姑娘的屍體。” 王麟微有慍怒,還想說什麼,王蘊站在他身後,微微皺眉,抬手點了一下父親的手肘。 王麟悚然一驚,便將目光轉向帝后,不再說話。 皇上面露不解,只打量著那具棺木,思忖著李舒白剛剛與自己說過的,關於王若之死背後的情由。 而王皇后面色沉靜,不疾不徐地問:“你是叫楊崇古?” “是,奴婢楊崇古,夔王府宦官。” “之前聽說你破解了京城'四方案',所以看來是個會解案的聰明人。你倒是說說看,為什麼這屍身不是王若?” “回皇后,奴婢之前奉命向王若姑娘講解王府律,曾接觸過多次,記得她的手掌纖細小巧。而這屍身的手掌,卻比她的手要大多了。” “你可知她因中劇毒而死,身體腫脹?” “腫脹的只是肌肉皮膚,卻絕不可能令骨骼增大。這女屍的手掌骨骼,比之王若的要大許多無疑。”黃梓瑕放開那隻手,直起身子,說,“當時替王若驗屍的,便是周侍郎的小公子周子秦,他對於屍身的手掌骨骼必定清楚,陛下與皇后可召他來問一下當時的驗屍結果。” 王皇后一時沉吟,王麟趕緊說道:“楊公公,移棺吉時即將過去,你再阻攔著,莫非是有意為難我們王家?何況,阿若的遺體出現在失踪之處,身長、年紀、衣服、首飾無一不合。這手掌因為中了毒,有所變形增大也是正常,你如此揣測,莫非是想讓阿若無法入土為安,死不瞑目嗎?” 王皇后聞言,點頭嘆道:“吉時不可錯過。楊公公,我王家的姑娘遭此不幸,已經令人不忍,你何必橫生事端?” “奴婢不敢,”黃梓瑕低頭道,“只是既然屍身有異,奴婢覺得還是詳加細查較好,免得魚目混珠。” “崇古說得有理,”李舒白終於在旁邊開口說道,“並非是我包庇府上宦官,既然此事存疑,琅邪王家百年望族,祖墳墓地中英靈無數,又怎麼可以入葬來歷不明的屍身?不如讓周子秦過來再驗證一下,若證實屍身無誤,也能放下一樁心事;若確實不是,那也是好事,至少說明王若還有存活於世的希望,不知帝后意下如何?” 王皇后蹙眉,轉頭看皇帝,他揮手,說:“去宣周子秦吧。”
周子秦早就按照黃梓瑕的囑咐,將一切有關的東西收拾好了。所以這回過來,可謂準備充分。他捧著上次的檔案,身後那兩個隨從阿筆和阿硯則抬著一個看起來頗為沈重的箱子,放下後便趕緊行禮退出。 周子秦向帝后行禮之後,立即興致勃勃地捧著當時的驗屍檔案說:“上次我與楊崇古驗屍後,將詳細情況記錄了下來,女屍當時驗訖:死者某女,身長約五尺七寸,面目模糊,全身肌膚烏黑腫脹,膿血充體。死者牙齒齊全,頭髮光澤,髮長及膝,全身無外傷,應系中毒身亡。除此之外,還記錄有尚無法判斷的手骨較大等問題,但當時因為無法剖屍取證,所以我也沒有說出來,只是暫時在檔案中提了一句。” 周子秦合上檔案,又說:“不過,在崇古提出死者手掌似乎偏大的問題後,我事後針對此事尋遍京城老仵作與骨科名醫,又跟著殺豬匠到屠宰場學習查看了半日,並幫助濟善堂處理街頭倒斃的屍身,並徵得一位垂死的病人同意,在他死後解剖了他的屍身……” 終於就連皇上都有點受不了,開了尊口:“說重點。” “是,我結合庖丁解牛篇章,發現肌肉、經絡和骨頭的相接、走勢、脈絡都是有規律可循的。所以,有了骨骼之後,只要按照肌理走向還原,便能重塑死者模樣。雖然頭顱的肌肉複雜,我一時還沒能掌握,但依照手掌骨骼還原,絕對沒有問題。” 皇帝已經不想听他唆了,抬手說:“你快去弄好,朕等著呢。” 眼看時間近午,經王麟建議,帝后與其他人撤到正廳用飯。 周子秦從箱中取出塗了醋蒜的口罩和那種薄皮手套,遞了一套給黃梓瑕。 黃梓瑕默默接過,心想,我這只剛剛已經摸過女屍肌肉與皮膚的手,雖然已經洗過了——用掉了王家半斤澡豆——可還有戴手套的必要嗎? 不過看周子秦那種名正言順要她幫忙的模樣,她也只能戴上,幫他扶著女屍的手,讓他細細地摸索女屍的手掌骨骼,畫出上百個點與幾十條線。 周子秦打開箱子,拉開一個格子,裡面是一種較硬的黃泥,他按照紙上的點線圖,迅速捏出手掌的一根根骨骼,又剪了幾根細鐵絲接好。然後再取出較軟的一種黃泥,又揉又捏,一條條一片片蒙覆在裡面的黃泥骨骼上,最後等泥土稍乾,又取出幾張白色薄紗,剪好蒙在最外面,用魚膠仔細妥帖糊好。 他將這只假手放在黃梓瑕面前,頗有點得意:“怎麼樣?” 黃梓瑕拿起來端詳,手掌修長,手指有力卻並不粗壯,薄薄的白紗下隱約透出黃色,與真人手掌極其相似,遠看一時可以亂真,而且更難能可貴的是,居然真的與她當初注意過的錦奴的手一般無二。 “真是神技啊!”黃梓瑕讚歎。 “那是!我都說了,我可是要成為天下第一仵作的,以後一定讓我的心上人黃梓瑕對我刮目相看!” 黃梓瑕將自己的臉轉到一邊,把其餘誇獎他的話吞到肚子裡去。
王蘊親自送了午膳過來,主食是櫻桃畢羅,配著四道涼菜、兩道熱菜和一大碗湯。現在正是櫻桃時節,櫻桃畢羅風味奇佳。 黃梓瑕吃了兩個,見王蘊一直看著自己,摸了摸臉問:“餡兒沾臉上了?” 他搖頭,說:“我還以為你們會吃不下的,沒想到你不但吃得下,居然還吃得這麼香。” “要是再多點肉就更好了,我無肉不歡。”周子秦蹲在棺木旁邊吃邊說。 饒是王蘊這樣優雅淡定的人,此時又在情緒低沉中,也不由對他露出佩服之色。他轉頭看著棺木和假手,說:“是我疏忽了,下次一定給你多弄點。” 他們匆匆吃完飯,那邊已經傳來消息,說帝后休整完畢,讓周子秦帶著東西去燕集堂。 阿筆和阿硯不敢有半點埋怨,抬著沉重的箱子又往王家的燕集堂而去。黃梓瑕叫來閒雲,兩人先去了一下王若住過的房間,拿了一個鐲子出來。 燕集堂是王家府中的正屋,廣廈華堂,朱門生輝,大小足有五個開間。堂正中是左右上座,鋪著織金牡丹錦袱,帝后已經安坐其上。堂下陳設著兩排十二把椅子,李舒白與王麟在左右上首坐下,王蘊站在父親的身後。其餘閒雜人等,已經全部屏退。 黃梓瑕向王蘊要了個托盤,將周子秦做的假手放在上面,呈到帝后面前給他們看。而周子秦則將自己的手掌覆在那隻假手上面,對比了一下大小,說:“諸位請看,這手掌的長度,與我這個男人的手掌相比都小不了多少,只是手指骨骼稍微纖細。這雙手,應該是一雙明顯比其他女子大而有力的手。而且,左手指尖與右手掌緣下方有常年留下的薄繭。” 黃梓瑕看著閒雲和冉雲,問:“閒雲、冉雲,你們來證明,你們姑娘的手大小如何?” 她們期期艾艾地互相看了看,然後閒雲開口說:“可能……可能差不多吧,我也不太清楚……” 王蘊沉聲打斷她們的話:“照實說!” “是……”閒雲頓時慌了,趕緊說,“姑娘的手十分纖細柔軟。當初素綺姑姑來教導姑娘宮中禮節時,還曾經誇過她的手……” “就算你們不說,還有更直觀的證據。”黃梓瑕將之前拿來的王若的手鐲取出,將那雙假手慢慢捏彎成一個戴手鐲的姿勢,再強行套下。薄紗內尚柔軟的黃泥被勒得變形,但依然套不下那個鐲子。 黃梓瑕手中舉著那個鐲子,說道:“王妃……王家姑娘的鐲子,根本套不上這隻手。” 眾人面面相覷,而王蘊反應最快,說道:“如果這具屍體不是我妹妹,那麼此案必定還有內幕。第一,不知道她現在何處?第二,這具突然出現的屍體,又是何人?” “王姑娘如今身在何處,我雖然不知,但在座的自然有人知道。”黃梓瑕將那隻假手放回托盤,擲地有聲地說,“不過,這具被誤認為是王姑娘的女屍身份,我卻知道是誰。” 堂上寂靜無聲,黃梓瑕轉而問周子秦:“根據剛剛你描下來的骨骼大小,你再說一下女屍雙手的細節。” 周子秦點頭,舉著自己描的骨骼點線圖,說道,“女屍手掌總長五寸三分,手指骨骼修長,與普通女子相比稍粗壯。女屍左手中間三指的指尖、右手大拇指與右手掌緣下方有常年摩挲留下的薄繭。” “左手指尖,右手掌沿下方,這兩個地方的繭,一般人不會有,唯一能具有的,只有一種人,那就是,琵琶藝人。”黃梓瑕做了一個左手按琵琶弦,右手持琵琶撥子的動作,“所以,左手指尖會有薄繭,而右手掌沿和大拇指,正好是搭著撥子的地方,摩擦多了,自然會留下繭子。” 王麟皺眉道:“可是,天底下彈琵琶的人這麼多,上哪兒可以確定一個已經連面貌都無法分辨的琵琶女的身份?” “此事不難知道,”黃梓瑕掰著自己的手指,緩緩說,“第一,外教坊中近日剛巧失踪了一位琵琶藝人;第二,她收拾的包裹已經在教坊外被發現,裡面只有幾件外衣和首飾,明顯並非她自己本人收拾的;第三,也就是最重要的一點,她也是中了毒箭木的毒而死。” 周子秦“啊”了一聲,說:“你說的那個琵琶女,是外教坊的錦奴!可……可錦奴是中毒死的嗎?” “正是,錦奴曾經在宮裡向皇后和趙太妃講述過自己的過往,那時我們都看過她的手,確實比一般女子要大。” “但那也不能說明那具女屍必定是她。而且她的屍體畢竟已經找到了,就在她的包裹旁邊……而且,那具屍體並沒有中毒的跡象,是被人斬首而死。” “不,那具無頭女屍並不是錦奴。被拿來冒充王姑娘的,才是錦奴的屍體。因為錦奴死的那一夜,正與崔少卿、我、周子秦等人在綴錦樓聚會。結束時,我們打包了幾份菜送去崇仁坊給幾個乞丐,結果,那幾個乞丐全部中毒而死——所中的毒,就是毒箭木。” 周子秦更加瞠目結舌:“什麼?前幾日那幾個乞丐的死,也與我們……與此案有關?” 黃梓瑕怕他又想著多做解釋,橫生事端,便打斷他的話說:“其實準確來說,那幾個乞丐的死,與錦奴有關。因為毒就下在當時錦奴收拾的那一盤櫻桃上,而她當時也說手有點痛癢,並說是櫻桃梗扎到的原因。其實,真正的原因,是她當時正好中了毒,並且染在了那盤櫻桃上,間接毒死了那幾個乞丐!” 周子秦忙問道:“當時錦奴一直與我們同座吃飯,並未離開,吃的東西也與我們一樣,怎麼我們安然無恙,而她就中了劇毒?” “因為,她是一名琵琶藝人,”黃梓瑕嘆道,“不知你還記得不,她在彈奏琵琶之前,還試了幾個音,然後埋怨說,暮春多雨,琵琶受潮,音都發得不清透了。於是她取出一盒松香粉,撮了兩把慢慢塗抹琴弦與琴軸,不是嗎?” 周子秦點頭:“對,我記得。” “所以,只要兇手在松香粉中摻入一點浸過毒藥的竹屑或硬一點的木屑,錦奴在塗抹捻壓時自然會被竹木屑刺破手指皮膚或指甲縫。那些細微的傷口加上劇毒,使她壓根兒感覺不到疼痛,只會感覺到一點點麻癢。但毒箭木號稱見血封喉,雖然只是些微毒藥,但時間一長,等她回到外教坊自己的住處之後,手上的毒便可順著手慢慢傳遍全身。她會陷入昏迷,最後在毫無意識的情況下死去,身體腫脹,再也看不出面目——剛好,可以拿來假冒王姑娘的遺體,讓真正的王姑娘藉此逃遁,從此徹底消失在世人的眼中。” 堂上眾人議論紛紛,皇帝也是滿臉驚奇,問:“兇手這麼煞費苦心弄一個假屍體過來冒充王若是為什麼?又是怎麼讓王若在宮中消失的?兇手的真正目的又是為了什麼?” 黃梓瑕應道:“剛剛奴婢破解的是第一個謎團,即王姑娘的屍體,到底是誰。如今一切跡像都已經揭示,這屍體是錦奴而不是王姑娘。請陛下皇后容許我再揭開第二個謎團,即王姑娘是如何失踪的,又是如何被換成錦奴的。” 李舒白忽然開口,對周子秦說:“子秦,之前弄假手和做證辛苦你了,你也該累了吧,下去休息一下吧。” 周子秦一臉不解:“可是,楊崇古還沒破解謎團……” 李舒白沒再說話,只瞇起眼睛,微微看了他一眼。 周子秦雖然單純,卻並不傻,一看到李舒白的眼神便立刻領悟了,馬上收拾好東西,說:“子秦告退!” 等周子秦離開,黃梓瑕關好門,皇帝才微微點頭,說:“此事朕也聽皇后說起過,這真是咄咄怪事。一個大活人憑空在重重防衛中忽然消失,真是奇哉怪也。” 王皇后皺眉,恨道:“必定是龐勳殘部,毋庸置疑!” 黃梓瑕搖頭,說道:“此案紛紜多日,所謂的龐勳作祟之類的傳言,只是兇手扯來當作障眼法的工具,其實他與此案,歸根結底,並無任何關係!而真兇,以奴婢看來,應該就在這個堂上。” 她這一番話清楚明白,擲地有聲,令聽到的人都是悚然,直起身子,如芒刺在背。 王皇后冷笑道:“放肆,難道你意指兇手就在我們王家人中不成?” “奴婢不敢,奴婢只是憑藉著自己多日來的調查,作出唯一可以解釋所有事情的推斷,至於兇手,奴婢只講事實,不曾考慮其他。” “如果不是龐勳所為,而是我們之中的某一人是兇手的話,那麼,你又想說是誰?”王麟環顧堂上寥寥數人,氣急質疑道,“當初阿若失踪,那可是在御林軍與夔王府近衛的眼皮底下。你可以信不過宮中人,或是信不過我兒子帶去的兵馬,但你自己也是夔王府的人,可信得過那些護衛?” 李舒白微微皺眉,開口說道:“請王尚書不必擔心,楊崇古必定不是這個意思。” 黃梓瑕不卑不亢說道:“王姑娘失踪時,我與夔王爺也在當場,親眼所見,親耳所聞,親身所感。我就像相信我自己一樣,相信著夔王爺和御林軍的諸位。” “好了,大家少安勿躁,”皇帝抬手,安撫眾人道,“先聽楊崇古說說自己的推斷吧,等他說完之後,大家若有什麼質疑的地方,到時再問不遲。” “多謝陛下!”得了皇帝的首肯,黃梓瑕便不再理會其他人,只向皇帝躬身行禮,然後說道,“王若的失踪案,固然撲朔迷離,但在失踪之前,還發生了一件更讓人覺得難以解釋的事情——她在蓬萊殿休息時,為何會有宮人在這樣危險的境地之中,去冒險刺殺她?而且在奴婢聽到內室響動,立即跑進去查看時,那個刺客已經失去了踪影。蓬萊殿外毫無遮蔽,全是平坦地勢,可比奴婢早一步的長齡等女官尚能看見黑影越窗而逃,奴婢只遲了一步便踪跡全無,難道說世上真的有什麼辦法,能讓一個人瞬間消失?” “然而奴婢在事後反复思索,才發現這個只出現了一瞬間的刺客,唯一的作用,就是讓皇后殿下採取了一個舉動,那便是,將王姑娘遷往雍淳殿。” 王皇后冷笑道:“這麼說,我疼惜阿若,意欲為朝廷和夔王保護夔王妃,是做錯了?” “不敢,奴婢並未說此事是皇后的錯,奴婢的意思是,為什麼當時王姑娘身處重重包圍之中,反倒促成了這樁疑案的發生?因為,雍淳殿是一個事先早已安排好的,最適合作為王若憑空消失的舞台,是整個宮中,看起來最嚴密,實際上最適合那個消失戲法的地方——” 她從袖中取出一張折疊好的薄紙,展開在眾人面前,正是她事先早已備下的雍淳殿地圖。 她按住自己發間的銀簪,拔出中間的玉簪,在紙上描繪示意,對堂上所有人說道:“雍淳殿原本被拿來作為內庫,四面高牆牢不可破,而且皇后又請陛下調集了兩百兵馬集聚此地,如此的嚴防密守下,王若又是如何消失的呢?我注意到一個細節,那就是王若似乎有意地在失踪前走出閣內向王爺致謝,讓我們注視著她走回閣內,然後就在一個根本不可能消失的、最嚴密安全的地方消失了。” 她的簪子在最中間的內殿東閣畫了個圓圈,顯示這是重重守衛的最中間:“在她失踪之後,我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為什麼眼看著王若走進閣內,她卻能在轉瞬之間就消失?到底她是如何避過所有人的目光,瞞天過海消失的呢?” 堂上一片寂靜,就算是早已知曉內情的李舒白,也不由得全神貫注地聽她破解這個本案最核心的詭計。 “其實我們一直都被誤導了。就算設想一萬個可能,也根本無法得知她究竟如何在雍淳殿消失。直到我在西市街頭受到一個戲法藝人的啟發,才發現這個失踪案的真相——並不是王若神秘地在雍淳殿東閣消失,而是一開始,王若根本就未曾進入過東閣!” 王麟冷冷道:“可老夫卻聽說,包括夔王與你,還有當時把守在殿內的數十名護衛,全都是眼看著王若進入內殿東閣的,她明明在當場眾多人的注視下走進了閣內,你現在又說她並未進入,難道說,當時所有人都出現了幻覺?” “並非幻覺。因為不知王尚書您是否注意到,雍淳殿自內庫改成居所之後,為了改換那種古板的四方造型,特意在內外殿的間隔,也就是中庭靠近內殿的地方,陳設了一座假山?” “但這座假山十分矮小,只有一兩個地方的石頭高於人頭,難道這也能動什麼手腳?” “只要一個地方能遮住人頭就行了,”黃梓瑕十分冷靜地說道,“其實,這個戲法只需要一瞬間,就可以成功——因為王都尉對現場侍衛們的分派,使得假山的後面並沒有人。唯一能看見假山後的,站在東閣窗外的那兩名侍衛,也被勒令全程面朝窗戶,緊盯出入口。在這種情況下,所謂的眾人看著王若回到東閣,其實只是看著她的背影一路行去而已。” “所有人看見她的背影,還不夠嗎?” “當然不夠。因為,那看似神秘複雜的失踪,只需要一剎那。而她剛好有一剎那,能讓所有人都看不見,”黃梓瑕的簪子指向假山,“內外殿之間,是一座十分低矮的假山,中間有一條青磚地蜿蜒而過。這裡,就是最高點,堪堪遮過身高五尺七寸的王若。所以,只需要一個穿著與王若同樣衣服、梳著同樣髮髻、戴著同樣首飾的女子事先躲在假山後,在王若走到最高那塊假山石的一瞬間,王若彎腰蹲下,而她直起身子,走出假山,剎那之間,移形換影,在我們注視下走向內殿東閣的王若,此時就可以變成了另一個人!” 黃梓瑕回頭,看著伏在地上瑟瑟發抖的閒雲與冉雲,緩緩地說,“當時陪著王若過來見夔王爺的,是冉雲,所以在假山後假扮王若的那個人,自然就是閒云了。” “荒謬!”王麟冷笑道,“楊公公好厲害的猜測,看到街邊一個戲法,就能這樣被你轉嫁到案件上。為了牽強附會,公公連王若與閒雲的身高相差半個頭都不在意?王若身材比常人修長許多,難道從假山後出來的王若,背影一下子矮了半頭,也沒有人會注意到?” “要改變身高並不難,尤其對女子來說。坊間賣的登雲履,下面墊的木底最高的足有五六寸,讓閒雲高上半個頭並不是難事。而閒雲在進殿時,我注意到她的腳在門檻上掛了一下,這自然是因為穿不慣那樣的鞋子。而另一個更有力的證據是,閒雲在進殿之後不久便出來了,帶著食盒去了殿後角落的小膳房。我估計,在那裡她應當是燒掉了自己喬裝的衣服和鞋子。可惜她經驗不足,又太過慌張,留下了證據讓我們在灶台中翻找出了一塊狀似馬蹄的半焦木頭,那正是登雲履鞋底的殘跟,留下了證據!” 李舒白見王麟一時無言,便開口問:“那麼,在事後大家馬上就開始搜尋整個雍淳殿,王若又去了哪裡?” “很簡單,她在假山後穿上塞在假山洞中的、事先備好放在那裡的宮女或宦官的衣服,在眾人去假山尋找她那支葉脈凝露簪時,假裝是幫找的宮人,離開了假山。” “荒謬,難道沒有人對殿中出現一個長得與王若一模一樣的人起疑?”王麟又喝道。 “當然沒有。因為皇后身邊的女官長齡很快就出現了,還帶著一隊宮女和宦官。她留下了幾個人在殿中幫忙尋找,又帶著幾個人去通報皇后——而跟著她離開的人當中,就有王若。在出了混亂的雍淳殿之後,王若自然就如飛鳥投林,魚游大海,再也尋不到踪跡了。而之後,雍淳殿的防衛撤去,只剩幾個老宦官和宮女看守著,只要有一個在宮中有耳目有幫手的人指使,屍體神不知鬼不覺地進入宮中,出現在東閣內,絕非難事。” 眾人都默然,燕集堂上一時陷入死寂。 皇帝思索著黃梓瑕的話,思索的目光看向皇后,而王皇后的眼睛低垂,望著自己白裙上的銀色紋飾,緩緩地問:“聽楊公公的意思,似乎是對幕後指使者已經了然?” “奴婢斗膽,奴婢……本不願這樣想。但此案的種種手法,除了那人之外,再無其他人能有辦法做到,”黃梓瑕抬頭看她,目光澄澈,毫無畏懼,“縱然我會因此得罪我無法想像的強大勢力,但我也要將自己所發現的真相,從頭至尾說出來。” 堂上眾人都是神情叵測,唯有皇帝依然神情溫和,點頭說道:“既然如此,你先說說,王若失踪這樁謎案,幕後的指使者,終究是誰?” “其實從種種跡像看來,我們已經不難知道。第一,此人能在事先決定作案地點,將王若移到雍淳殿;第二,此人在事先能指使長齡、長慶等宮中的大宮女、大宦官;第三,在案發之後,又能讓長齡帶走王若;第四,在錦奴死亡之後,能輕易將她的屍體移入雍淳殿。” 她說的時候,低頭看著地上,並沒有看著哪一個人,但答案,已經是呼之欲出。 “至於幕後主使者,我先說一件事,那便是事件的開端。王若祈福仙遊寺那一日,在我們面前出現了一個神秘男子,手持著一個鳥籠,在我們面前上演了一場障眼法。他告誡王若,過去的人生,無論如何也無法隱藏,最後又神秘消失在守衛嚴密的仙遊寺中——正是因為這個神秘男人的出現,才引發了後面一系列的事情。” 皇帝點頭道:“此事朕亦有耳聞,也是一件奇詭之事。依你之見,仙遊寺中那個男人,從何而來,又如何而去,他做這一切的目的又是為了什麼?” “以奴婢之見,仙遊寺高牆深院,那日寺中早已清空香客,又有夔王府派來的士兵守衛。當時我一心鑽了牛角尖,只想著神秘人到底是從哪裡來的、怎麼消失的,卻未曾想過,其實那個神秘人,原本就是與我們一起來的,始終就在我們身邊。在我們離開人群的時候,他只需要扮上偽裝就可以出現在我們面前,而要消失也很簡單,就只要在後殿脫下外面的偽裝丟到香爐中燒毀,然後快步沿著山道台階旁的灌木叢中下來,搶在別人面前再度出現在我們面前便可以……而當時,第一個出現在我們面前的人,就是您——王蘊王都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