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梓瑕跟著李舒白上車回夔王府。一路上李舒白只沉默著,既不說話,也不看她一眼。黃梓瑕覺得壓力很大,只能硬著頭皮坐在矮凳上,揣測得罪了這位大爺的是自己還是別人。如果是別人,為什麼他要擺這張臉給自己看?如果是自己的話,得罪的原因是什麼…… 正在她思忖時,那位烏雲籠罩的大爺終於開口說話了:“幫什麼忙?” “啊?”黃梓瑕心裡咯噔一下,她自然不敢說是張行英的事情,便急忙說,“是……微末小事,所以不敢勞動王爺大駕,只和周子秦商量了一下。他既然能幫我解決,就不驚動王爺了。” 李舒白見她這副根本不打算告訴自己的神情,便冷冷道:“無妨,反正我也沒這份閒工夫理會你。” 黃梓瑕鬆了一口氣,又明顯感覺到他的不悅,所以一直繃緊了神經等待他說下文。 誰知一路上他再也沒有開口,只在小几上翻閱公文。他速度極快,一目十行,翻動書頁的輕微聲音沙沙作響,真的連抬起眼睫毛瞥她一眼的興趣都沒有。 黃梓瑕在鬆了一口氣之時,望瞭望上面那些天書一樣的異族文字,覺得應該是吐蕃文,不由得肅然起敬。
一路如坐針氈,直到王府中,下車時景毓一干人已經在門口迎接,等候吩咐。 “叫景翌過來。”他只這樣丟下一句,然後便徑直向語冰閣行去。 黃梓瑕好容易鬆了一口氣,躡手躡腳退了幾步,準備回自己住處去,誰知李舒白後腦勺彷彿長了眼睛,頭也不回只丟下兩個字:“跟上。” 她朝四周看了看,發現他叫的應該是自己,只好捏捏手心的汗跟了上去,一邊在心裡默念:黃梓瑕啊黃梓瑕,既然你選擇了這個難伺候的主,那就不管怎樣只能跟著他了,水里來火裡去,只要他一聲令下,赴湯蹈火吧!
景毓早安頓好一切,語冰閣內茶水點心齊全,熏香裊裊自爐中升起,細竹絲簾櫳放下遮去外面大半日光。 李舒白在侍女捧上的金盆中洗了手,又接過遞上的白細麻巾子擦手,動作緩慢,看不出一絲情緒。黃梓瑕一旁站著,伺候李舒白批閱公文。 好容易景翌過來了,她鬆了一口氣,覺得自己單獨一個人真是難以承受這種壓力。 “楊崇古來了多久了?”李舒白開門見山便問。 景翌毫不遲疑地回答:“頭尾三十七天,一個多月了。” “月銀還沒發過?” “府中按例是十五發月銀,上一次發月銀時,因他剛來,所以只給了二兩見喜銀。” 見喜銀,黃梓瑕自然按照慣例,請了兩桌酒與府中上下熟絡一下,早就花得一點都不剩了。這種人情規矩她又不是不懂,也不能不懂。 黃梓瑕無奈地腹誹,當這個王府的小宦官不容易啊,雖然給吃給住給穿,可她從蜀地逃出來之後,本來就是把金簪敲扁了換點錢湊路費上京的,結果僅剩的一點錢也在被他踢下池塘時丟掉了,不然她至於出去時老蹭別人的飯吃嗎?能買一碗湯餅吃已經是她的極限了! 景翌又說:“近日正想請王爺示下,不知楊崇古在府中的品階怎麼定?” 來了,在講自己的待遇了!黃梓瑕忽然心口泛起一絲小激動。從小到大,她倒是沒差過錢,因為父母隔三岔五都會給零用錢,積攢到後來也是小富婆一個。可是她還是一直很羨慕自己的哥哥、衙門的差役、捕快捕頭他們。因為,那時她是一個女子。她幫助衙門破了諸多疑案,但依然不可能成為其中的一員,不可能去按時點卯,按月領錢,在一個有序運轉的機構中佔一個固定編制。而現在,她終於成為了一個有穩定差使、這輩子不用靠家人丈夫也能自己養活自己,可以按月領取薪俸的……宦官。雖然不太好聽,但,宦官也……能算官吧? 李舒白的目光從公文上略略移開,似有若無地瞄了黃梓瑕一眼,黃梓瑕從他的眼中分明看到一絲“等了好久終於讓我等到這個機會”的幸災樂禍。 她的心里頓時升起一股不祥之兆。 只聽李舒白說:“王府上下一概講究公允公平,不然王府律制定了又有何用?” 景翌點頭道:“王爺說得是。那麼,楊崇古就暫定為末等宦官,一切日常貼補如眾,待年後看表現升遷。” “準。”李舒白輕描淡寫,好像自己立身嚴正,完全只是採納他人意見一般。 黃梓瑕的心中頓時升起更加不詳的預感,忍不住問景翌:“請問翌公公,王府末等宦官什麼待遇啊?” 景翌看了看她,露出同情的神情,卻沒說話。 李舒白在案前批示著公文,頭也不抬,聲音平緩地說:“第一,末等宦官在未經其他人允許時,不得插話、出聲、詢問,違者扣罰月俸一月。第二,末等宦官待遇在王府律第四部分第三十一條,你既然不知道,可見我命你背下王府律你卻沒能做到,有令不行,扣罰俸祿三月。第三,王府宦官不得與府外人私相授受、人情往來,違者罰俸一年。” 景翌用更加同情的目光看著她,表示對她一句話丟了十六個月薪俸的事情愛莫能助。 黃梓瑕目瞪口呆中。 她第一次對自己痛下決心豁出一切投靠面前這人的想法產生了巨大的動搖! 這個仗勢欺人、睚眥必報、飛揚跋扈的主子,絕對不是一個好主子! 語冰閣內的氣氛更加凝重了。 景翌聰明地告退了。 黃梓瑕朝李舒白攤開手:“那半塊銀錠給我。” 李舒白抬眼看她:“又發現什麼線索了?” “沒有,”她硬邦邦地說,“我身無分文,窮得出去查案都吃不上一碗湯餅,要是暈倒在街頭的話恐怕再也無法為王爺效勞了。再加上我一餓就會胡思亂想,無法查探推案。所以為了本案早日告破,我決定——把證物拿去花掉。” 李舒白看著她,唇角微微一彎,似笑非笑的一縷弧度。他慢條斯理地拉開抽屜,從裡面取出一個小小的牌子,丟在桌上:“這個拿去。” 黃梓瑕拿起來,發現是一面小金令,半個手掌大小。令牌正面滿鑄夔紋,陽文刻著“大唐夔王”四個大字。反面是“奉天敕造”四個大字,並鑄有皇帝之寶的印章和內廷奉詔御製字樣。 黃梓瑕用三根手指捏著,疑惑地看著李舒白。 李舒白卻只繼續低頭看公文,淡淡地說:“這令信天下只有一個,各衙門州府都通用的,小心保藏,丟了很麻煩。” “哎?”黃梓瑕還是有點遲疑,不知道他的用意。 他見她還是不解,略略提高了聲音,說:“你是我身邊的人,以後遇到什麼事情,一概不許再去向他人求助。難道這世上,還有什麼事情是我不能替你擺平的?” 黃梓瑕望著他低垂的臉,那雲淡風輕的面容上,沒有洩露一絲情緒。冰擊玉振的聲音沒有半點漣漪,清雅高華的氣息絲毫未曾紊亂,明明就是她熟悉的那個夔王李舒白,可在此時的語冰閣中,在被湘妃竹簾篩成一縷縷金線的陽光中,在遠遠近近的蟬鳴聲中,在此時她心口異樣波動的溫熱中,彷彿變得不一樣了。 也許是她一動不動呆站了許久,他終於抬頭看了她一眼。還沒來得及說話,她手一鬆,那面金令就滑了下去,在青磚地上叮的一聲輕響,打破了此時的安靜。 她趕緊蹲下去撿起,一邊暗暗深吸一口氣,才顫顫巍巍站起身。 李舒白望著她,問:“怎麼,不滿意?” “不,不是,我只是……受寵若驚。”她玉白的臉頰上薄薄泛起的一層淺粉色,就如隔簾看桃花,氤氳渲染的一種朦朧顏色。 他目光在她身上停了許久,覺得手中的公文枯燥無味。他放下了手中那一疊紙,站起走到窗邊,看著外面的天空。 長空無際,天碧如藍。有些許的雲朵輕薄如紗,淡淡塗抹在半空,低得幾乎觸手可及。 他忽然恍惚覺得這片雲朵也被塗抹在了自己一貫空無一物的人生里。就像一個五月晴空一樣靈透清朗的少女,以猝不及防的姿勢,某一天忽然闖入他的命運之中。 從此之後,相對也好,糾纏也罷——他這樣的人生,他與她最好還是背道而馳,相忘於江湖。 他抬起手遮住自己的雙眼,彷彿此時外面的五月天空太過明亮,刺痛了他的眼眸。 他轉過身,在陽光的背後看著面前的黃梓瑕,說:“不是給你的,暫借。” 黃梓瑕點頭應了,又苦著一張臉看著手中這個金令,小心地問:“王爺,能不能請教個事情?” 他看向她。 “那個……京城的大小酒樓、販夫走卒、普通老百姓認識這個夔王令信嗎?” 他從鼻子裡發出疑問:“嗯?” “就是……我的意思是……”她一臉難以啟齒的神態,猶豫許久,但終究還是問,“可以憑這個去京城的酒館、餅店、肉舖、貨郎攤上……賒賬嗎?” 此言一出,就連李舒白這樣的人,都忍不住瞪了她一眼,冷哼一聲,表示不願意再和她討論這種庸俗的問題。 黃梓瑕也知道企圖拿著夔王令信去賒賬的自己實在是太不高雅了,她心虛地在他的目光下低頭,把令信乖乖揣在懷中。 李舒白回身在旁邊的矮榻上坐下,指指對面。 黃梓瑕乖乖地在他面前跪坐下來——三句話扣掉她十六個月薪俸的狠角色,她可不得乖乖聽話嗎? 他給自己斟上一杯茶,緩緩地說:“接下來我要說的話,關係重大,所以,在周子秦面前我沒有說出來。但我想,若你要查這個案子,必須知曉一下——此事與本案,必定有著巨大的關聯。” 黃梓瑕點頭,屏息靜氣地看著他。 他以修長白皙的三根手指端著茶盞,拇指食指與中指之間,秘色瓷的顏色青翠欲滴,幽涼如玉。 “其實那半塊銀錠——就是龐勳那邊清點私鑄銀錠的時候,八百錠二十兩銀子是足額的,也就是說,並沒有一塊遺失在外的二十兩銀錠。而後來少掉的那一錠,其實是被我用掉的。” 黃梓瑕愕然,提著茶壺的手停滯在了半空,口中不由喃喃地問:“不是吧,原來夔王爺您也缺錢啊?” 李舒白斜了她一眼,沒有理會她,只順著自己想說的話說下去:“是在攻入龐勳府上時發生的,只是之前我看見那半錠銀子時,並未聯想到這件事上。” 黃梓瑕聽他這開場白,知道他可能會講得比較詳細,所以也給自己倒了茶,又去書案上取過點心,拿了一個慢慢吃著。 已經是發生在三年前的事情,但李舒白記憶極好,一句句清晰說來,沒有半點遺漏。
咸通十年,李舒白射殺了龐勳之後,守城士兵頓時土崩瓦解,軍心潰散,紛紛投降。 半個時辰未到,徐州城告破,朝廷軍隊進內搜尋殘兵,因李舒白事先早已下令,若有借巷戰之名燒殺搶掠百姓的,一律誅殺。所以各條街巷的士兵們行動都很迅速,不到兩個時辰,李舒白已經進入龐勳的府邸。
“或許是因為朝廷軍隊來得太快,府邸中還有暗藏的幾個亂黨企圖負隅頑抗,不過也很快就被幹掉了。” 他說得輕描淡寫,黃梓瑕在心裡想,還未平亂就直入敵方大本營,到底是說你膽色過人呢,還是有勇無謀急功近利有欠謹慎呢?抑或是——那時這個人,根本就沒把自己的生死放在心上? 不過,這樣的話她當然是不敢說出來的,只靜靜地聽他繼續講述下去——
在追擊一個逃竄的亂黨時,李舒白孤身追入了一個牆壁堅厚的院落中,聽見女子尖厲的哭叫聲。 他在牆外隔窗只看見一個男人抓住一個披頭散發的嬌弱少女,將她散亂的衣服頭髮扯住往外拖,一邊拖一邊說:“等上了車,老子帶著你和這幾箱金銀逃到天高皇帝遠的地方去,一輩子享受不盡。”
說到這裡,李舒白看了面前正在吃點心的黃梓瑕一眼,便將那個男人後面許多不堪入耳的話都省略掉了,只說:“那男人魁梧異常,滿臉橫肉,那個少女才到他胸口處,就算死命掙扎也無法擺脫他,只能大聲哭號,任由他拖往門口。”
當時李舒白在窗外看到,卻左右找不到門,牆又實在太高無法進去,正想他應該是準備了馬車,就準備回去命人堵截,這時卻看見屋內一條身影踉蹌扑出,是個看起來身材較高的少女。她也是披頭散發,灰土滿面看不出本來面目,雙手舉著一把通爐子的鐵釬子,狠命地紮進那個男人的後背。 可惜那男人皮糙肉厚,高個少女雙腕無力,也不懂得攻擊要害,即使她用盡了力,鐵釬子也沒有紮進去多少,那男人只是吃痛,連手中那個嬌弱少女都沒放下,回身怒吼一聲朝那個傷他的高個少女就是一腳飛踢過去。 高個少女被他踢中胸口,頓時整個身子斜飛了出去,靠在牆角嘔出一攤血來。 那兇漢還不解恨,幾步趕上去還要打高個少女,他身邊的嬌小少女死命地與他拉扯,可她哪里拉得動那個男人,眼看他大步向倒地的高個少女走去,攥起醋缽大的右拳沖她小腹砸下去。 李舒白立即彎弓搭箭,暗暗後悔自己這一分神,可能趕不及救那個少女了——
黃梓瑕早已忘了茶點,她直起身子,一瞬不瞬地盯著李舒白,急聲問:“然後呢?” 李舒白手中依然捏著那個秘色瓷茶盞,此時才緩緩啜了一口,說:“就在我搭箭的一剎那,再度看向那院子裡,卻聽到了那男人的一聲慘叫。”
只見那嬌小少女手中死死捏著一塊棱角上還殘留著血蹟的銀錠,縮在一角瑟瑟發抖。原來,在千鈞一發之際,她從旁邊箱子中抓出一塊銀錠,狠狠地砸向了男人的腦袋。惡漢捂著後腦勺怒極,一巴掌狠狠扇在她臉上,她重重撞在牆上,還死死地將那塊銀錠舉在胸前。 那男人一把抓住她的衣領,抬手又要一巴掌扇下去時,蜷縮在牆角的那高個少女舉著鐵釬子又撲了回來,惡漢聽到耳後風聲,一回頭,那鐵釬子不偏不倚正扎進了他的右眼裡。與此同時,李舒白手中的箭也在瞬間射中了他的左眼。 在那個惡漢的慘叫聲中,舉著銀錠的嬌小少女此時如發了瘋一樣,瘋狂地砸著他的頭。惡漢將她一腳踢倒在地,但自己也終於四肢亂舞倒地不起。高個少女撲上去用鐵釬子拼命地捅那人,從臉到腹,也不知有多少下,那男人的身體抽搐,終於再也沒有了動靜。 兩個全身血污的少女終於丟開手中的東西,瑟瑟發抖地爬到一起,摟抱著看向那具屍體。此時她們才發現,原來那男人的左眼上,插著一支箭。 她們驚恐地喘息著,向著四周掃視,然後看見了花窗後面的李舒白。 李舒白隔窗對她們說:“不必擔心,我們是來剿滅亂黨的,你們先在裡面稍等,我會進去處理。” 那個手拿鐵釬子的少女倉皇地指指李舒白右邊,李舒白向右邊走了十來步,看到一個角門,只是上了鎖,就拔出劍撬了幾下門鎖,然後踹開門,走了進去。 她們許是驚嚇過度,依然緊緊抱在一起,瑟瑟發抖。 李舒白看看自己衣上,只有一兩點血跡在錦袍之上,應該看起來不太像惡人的模樣,可她們看著他的眼中唯有懼怕。 李舒白知道她們是被嚇壞了,於是上前蹲在她們面前,平視著她們問:“你們是誰?怎麼會在這裡,又被這樣的惡人抓住?” 他神情溫柔,降貴紆尊地蹲在這兩個狼狽不堪的少女面前,低聲安撫著她們,那姿態如林間流泉般柔和輕緩。 被擄來之後,每日遇見的都是窮凶極惡的殘暴亂軍,日日提心吊膽不知道自己將會遭受何種欺凌的兩個少女,望著面前這個如春日麗陽覆照萬物般的錦衣少年,在一瞬間覺得周身一切恍如隔世,讓她們略微放鬆了戒備。 “你……是你救了我們?”那個手中抓著銀錠的嬌小少女聲音嘶啞,嘴唇顫抖如風中枯葉,顏色蒼白灰暗。 李舒白抽出一支自己背後的羽箭,和那具屍體右眼的箭比了一下。因為李舒白原先刻著名號的箭早已用完,現在用的是普通士兵的箭,她們看見是一樣的,便一起跪倒在地,向李舒白拜謝。兩個人都是眼淚滾滾落下,哽咽得幾乎不成聲。 那高個少女一直看著他不說話,而嬌小少女反倒比較膽大,拜謝說:“多謝恩人救命,小女子姓程。”又指指旁邊的高個少女說,“她是我的異姓姐妹,名叫小施。因我父母雙亡,所以從柳州過來,到徐州投靠我姑姑……” “你們怎麼會落到亂黨手中的?” 程姓少女哽咽道:“因為龐勳作亂,我們到來時姑姑早已逃走異鄉了。而我們不幸又遇上亂黨,和一群女子一起被擄到這里關押著。前日聽說朝廷大軍兵臨城下,即將剿滅亂黨,所以一時還沒人顧得上我們。誰知今日他們就哄搶金銀,又各自爭搶我們被劫掠來的一群女人,還說……說什麼除了那個之外,就算路上沒糧食了,十幾歲少女的肉也算鮮嫩好吃……”
李舒白說到這裡,將自己手中的茶盞輕輕放下,若有所思。 黃梓瑕正聽到緊張處,趕緊問:“那後來呢?其他被劫掠的女子呢?” “我聽說了那般慘狀,心中也是十分震驚。便立即起身向外,準備帶人去追那些被劫走的女子。”
順著程姓少女手指的方向,李舒白奔到門外,正看見停在那裡的馬車。他解下一匹馬飛身躍上,回頭看見那個程姓少女的眼淚簌簌直下,淚水流過的地方露出下面雪白晶瑩的膚色。 她那一雙眼睛雖然哭得爛桃般紅腫,滿是恐懼驚惶,但輪廓依稀是極美的一雙鳳眼。而緊緊偎依在她身邊的那個小施,也是輪廓秀美,李舒白在心裡想,這兩個少女原本必定是個美人,所以才會被擄來這邊。她們這樣的一對少女,在這樣混亂的徐州中,可不知要遭遇多少麻煩。 有心要幫助她們,但心裡又記掛著其餘被劫掠的女子,他正在猶豫,剛巧外面的士兵已經追進來了,他們向李舒白行禮,叫李舒白:“將軍!”
黃梓瑕又問:“咦?為什麼叫你將軍?” “因為當時我被朝廷封為平南將軍,又不在朝廷之中,軍中士兵自然稱呼軍中職務。”李舒白隨口解釋。
李舒白讓士兵們將馬車上的金銀卸下,拿去清點,又吩咐了一隊騎兵去追擊潛逃的亂黨。等騎兵們追擊而去,李舒白才問那兩個少女:“你們有什麼打算?” “我們準備去揚州,姑姑留下口信,說她到了那邊。”姓程的少女說。 李舒白便問她們,是否需要士兵護送她們回去。她們面露恐懼,拼命搖頭,說自己不願意與士兵同行。 李舒白想她們被叛軍擄劫過來,必定怕極了軍隊和士兵,所以也不勉強,只示意她們撿走地上的銀錠和鐵釬子,說:“這是殺人凶器,你們記得清理現場。這銀錠還可以換了作盤纏,拿去吧。” 那銀錠上全是鮮血和腦漿,紅紅白白全是。聽李舒白這麼說,小施遲疑著伸手想拿,卻先伏在地上乾嘔起來。還是程姓少女撕下那個死者的一塊衣服,隔著衣物撿起那個染血的銀錠,包起來提在手中,但手指也始終不敢抓緊。 李舒白一提韁繩,馬車就此奔出。她們在顛簸的車上,緊緊抓著車轅一動不動。 一直到了徐州城外,荒草漫漫的平原上一條官道上倒是行人不少。都是在龐勳作亂時,怕被抓去當兵所以逃避出城躲在山村里的,現在聽說龐勳已死,都喜悅歡欣地回來了。 那兩個少女一路顛簸脫力,腳軟得連車都下不了。李舒白便伸手將她們扶下車,又叮囑了她們要在官道上走,切勿離開大道,免得出事。 “不過,既然你們能從柳州到徐州,現在兩人一起去揚州,應該也不是難事吧?” 她們都只看著他,默默點頭。 李舒白便不再管她們,掉轉馬身離去了。 就在他剛剛轉過馬車時,後面忽然有人追上來,挽住李舒白的馬韁,抬頭看李舒白。 是那個程姓少女,她仰臉看著李舒白,那張滿是泥塵的小臉上,一雙眼睛清可見底,似乎還有點羞怯。 李舒白俯下身看她,問:“還有什麼事?” 她咬著下唇,從懷裡掏了好久,取出一支銀簪子,拼命踮起腳抬高手舉到李舒白面前。 “恩公,這是我爹當年送給我娘的定情信物,我被抓住之後,什麼東西都沒了。這支簪子,是我唯一重要的東西。恩公您日後,可以拿著它到揚州找我,我姑姑的名字,叫作蘭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