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梓瑕跟著李舒白回王府。 馬車在長安的街市上平穩地駛過,李舒白隨口問她:“剛剛不便問你,今日王皇后可有為難你?” 黃梓瑕苦著一張臉,說:“自然有。她居然讓我這樣一個小宦官幫她重返大明宮蓬萊殿。” 他輕描淡寫道:“這是讓你帶給我的話,你不需要放在心上。” “是……除此之外就沒有其他事了。” 李舒白問:“特意找你面見,就為了讓你帶這麼一句話?” 黃梓瑕點頭。 李舒白微微皺眉。但他並未說出來,她也不能問,目光無意識地在窗外掠過。長安各坊一一經過,有些坊牆很高,有些很矮,最矮的,不過半人高而已。 所以,在經過大寧坊時,她看到窗外一掠而過的兩個人。 在大寧坊及腰的坊牆內,站在那裡的一個女子,那側面在已經濃重的暮色之中,輪廓略顯模糊,卻讓她頓時站起身,來不及叫阿遠伯,就從馬車上跳了下來。 幸好因為是在街市之上,馬車的速度並不快。她身手十分靈活,跳下車,一個輕微的趔趄便站穩了身體。 李舒白隔著車窗看了她一眼,示意跟在車旁的景毓。 馬車拐了個彎,緩緩停下來,在角落中等著黃梓瑕。 黃梓瑕貓著腰貼牆邊走到那兩個人所在的地方,靜靜地聽著那兩個人說話。 背對著牆壁的,是一個男人,聲音溫厚醇和,說道:“滴翠姑娘,你連帷帽都不戴,一個人跑到這裡來,是想做什麼呢?” 在深重的暮色之中讓黃梓瑕一眼便注意到的女子,正是滴翠。 而站在她對面的人,聲音讓黃梓瑕覺得十分熟悉,但此時她已經無暇去思索,只能屏息靜聽下面的動靜。 滴翠驚慌失措地站在那人對面,嗓音透露了她的極度緊張:“你……你找我幹什麼?” 他沉默望著她,許久才開口,卻不是回答她的問話,只問:“你是想要殺了孫癩子,對嗎?而你連帷帽都不戴,是準備不再回去了,是不是?” 滴翠一動不動,僵硬地站在他面前,一句話也沒說。 “剛剛離開的那個男人——張行英,他和你的來意是一樣的,不是嗎?”他說著,忽然輕聲笑出來,“孫癩子還真該在地下感到榮幸,居然有這麼多人在同一天為殺他而來,簡直成搶手貨了,真好笑。” 天色越發暗了,滴翠的面容和身影已經融到了夜色之中。長安城的閉門鼓一聲一聲催響,馬上就要宵禁了。 滴翠抬手抓住自己胸前的衣襟,顫聲說:“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我,我要走了。” “你怕什麼?你最恨的人,已經如你所願死在了他那個密不透風的牢籠之中,你不應該感到開心嗎?” 滴翠再也沒說什麼,她猛然回頭,向著不遠處的坊門走去。 “等一等……”那人在後面喊她,聲音輕緩,幾步趕上了她。 她驚懼地回頭看他,不自覺地退了一步。 他卻在她面前蹲下來,抬手將她裙上的一塊灰跡拍去,說:“你自己沒注意到吧?還是不要弄髒比較好。” 滴翠不自覺地扯起自己的裙裾退了一步,慌亂地說:“我……我自己會收拾的。” 她彷彿極其畏懼面前人,連退了好幾步,然後猛然轉過身,朝向坊門飛奔而去。 而那男人站起身,看著她消失在黑暗中的身影,默然站了許久,才彷彿自言自語般說道:“死了就是死了,再也找不到相似的人了,不是嗎?” 黃梓瑕蹲在牆根下,聽著他的腳步聲緩緩向著另一邊而去。她還蹲在那裡發呆,後面有人問:“還不走?” 她聽出是李舒白的聲音,回頭一看,赫然發現堂堂夔王竟然和自己一樣蹲在這裡聽牆角,不由得嚇了一跳,結結巴巴地說:“王……王爺!” 他沒應聲,只向著巷子中的馬車而去。 黃梓瑕跟在他的身後,低聲問:“王爺可認出那個人是誰?” “難道你沒認出?”他反問。 黃梓瑕點頭,許久,終於還是說:“公主……比滴翠長得美。” 李舒白微微一哂,並不願提及這些事情,轉移了話題說:“從他們話中聽來,孫癩子似乎死了。” “是,我馬上去打探一下。”黃梓瑕說著,就要重回大理寺打聽消息。 李舒白在後面叫她:“楊崇古。” 她回頭看他,微帶詫異。 “急什麼?”李舒白微微皺眉,說,“天大的事情也要先吃過飯再說。再說,有個人必定會馬上跑來的。” 黃梓瑕也覺得自己跑了這一天,真的又累又餓,只能默然跟著他上馬車。
回到夔王府中,天色已完全黑了。 李舒白一下車,景祥便趕緊迎上來。 李舒白邊往裡面走,邊對他說:“給我弄兩把大鐵鎖,越大越嚇人越好。” 景祥也不問什麼用,應了一聲就下去準備了。 黃梓瑕想了一想,頓時明白了他的手段,不由得咋舌:“王爺,這樣會不會太狠了一點……” “他們偷懶的時候,有想過自己太狠了嗎?”李舒白瞄了她一眼,不為所動,“水道堵塞淹死人的時候,他們就應該有覺悟,這是會死人的大事,不是可以光拿錢敷衍了事的時候。” 黃梓瑕點頭,心想,讓這位不好惹的主兒盯上了,估計明天開始,京城管水道這件事,就要從肥差變成苦差了。 她正在想著告退的事情,李舒白回頭看了她一眼,她就乖乖跟上去了——雖然這位主兒難伺候,但一起吃飯她還是很樂意的,畢竟她現在肚子真的餓了。 不過這頓飯吃得併不安生,才吃了幾口,景祥已經進來了。他的手中果然捧著兩把看起來就令人畏懼的大鐵鎖,黑黝黝的,十分沉重。 他把鎖給李舒白過目,又對黃梓瑕說道:“崇古,週侍郎的小公子過來找你,就在門房處等著呢。” “周子秦?”黃梓瑕和李舒白對望一眼,兩人都看見了彼此眼中會心的意味——果然來了。 他揮手說:“讓子秦直接來這裡,看出了什麼事。”
“當然是出大事啦!” 周子秦穿著一身胭脂紅長衣,繫著翠綠色腰帶,頭上戴著頂雞油黃的紗冠,全身上下充滿了刺目的顏色。 他本來就是一驚一乍的人,這回更是誇張,那種眉飛色舞的勁兒,簡直就是“唯恐天下不亂”這句話最好的註解。 “王爺,崇古!下午啊,我在大理寺查看駙馬韋保衡那件事的相關人口錄——你看到過嗎?” 黃梓瑕點頭:“大理寺謄抄了一份給我。” “哦,我坐在大理寺內看的。就在黃昏的時候,你也知道,大理寺的人都古古怪怪的,房子也陰森森的,所以我看了兩遍之後,沒看到什麼有用的,就準備要走人了。結果就在此時,你猜怎麼著,外面哄哄嚷嚷,說是死人啦!” “死者是誰?”黃梓瑕在他一大堆廢話中撈出唯一有用的內容,問。 “簡直是讓人意想不到,簡直是石破天驚,簡直是令我目瞪口呆,不敢置信啊!” 李舒白也終於忍不住了,皺眉說道:“長話短說!” “孫癩子死了!”周子秦立即風格大變。 孫癩子,那個趁著滴翠昏迷而犯下禽獸不如之事的畜生,果然死了。 黃梓瑕琢磨著韋駙馬的那句話,又問:“兇手是誰?” “不知道!目前線索頭緒……可說是一個也沒有!”周子秦說到這裡,才感覺到自己一路跑來口乾舌燥,抓過桌上的茶水先給自己灌了一通。 黃梓瑕和李舒白無奈地對望一眼,各自按捺住性子,坐在案桌兩邊等著他說下文。 周子秦灌下了一壺水,才擦擦嘴巴,說:“不行,這個我簡短不了,我一定得從頭開始說起。” “快說。”黃梓瑕簡直無語了。 “事情的來龍去脈是這樣的——你們不要怪我太會東拉西扯,這事我真的不交代不行,不然你們不知道裡面的人誰是誰。話說京城內有個錢記車馬行,生意做得很大,老闆名叫錢關索,估計你們是不知道啦……” 黃梓瑕和李舒白又默然對望一眼,黃梓瑕以一種複雜而奇異的口吻說:“知道,聽說過。” 周子秦毫無察覺,繼續說:“你們知道就最好啦。錢關索是長安最有名的車馬商,官府很多馬也都是他幫忙弄的。我見過他,一個矮胖子,整天樂呵呵的,果真一副和氣生財的模樣。他從前年開始啊,生意不僅在車馬上,還籠絡了一批泥瓦匠、土木匠,甚至連京城工部通下水道的人都有幾個在他那兒掛著職,如今京城修繕房屋、營建塘池之類的也都找他——哎,他還振振有詞,說衣食住行四件事,前兩樣家中娘子管,後兩樣他管,這就叫……” 黃梓瑕聽得真有些無奈了:“子秦,你能不能從那場殺人案講起?” “好吧。”周子秦頗有點挫敗,“今天傍晚,近黃昏時,錢關索和手下一個管事的在西市酒肆喝酒,結果喝醉了就大罵那個管事。至於原因,周圍的人都聽見了,原來那個孫癩子本就在坊間被人唾罵,聽說魏喜敏被天雷劈死後,覺得世間種種報應不爽,所以每日閉門不出。但那破門破屋的,他又怕被人破門而入害到自己,竟去找那個管事的賒賬修房子。管事的也不知為了什麼,叫了幾個人花一下午給他修了門窗。錢關索喝酒時一聽,火氣就上來了,說這麼一個人人喊打的混賬,又窮得連修繕都要賒賬,管事的是泥巴糊了七竅才答應吧。他罵了一陣,藉著酒瘋,帶管事的直衝孫癩子家,說今日就算把他家拆了,也要討還這筆錢。” 黃梓瑕對於他這樣的敘述十分滿意,所以點頭,問:“他找到孫癩子,然後起衝突了?” “不!當時酒肆內的人一看有熱鬧,老大一群人都跟著他走到孫癩子家門口。據說那門窗修得確實不錯,加固的門,加固的窗,那窗戶都是半寸厚實木板。他家門窗緊閉,簡直就跟鐵桶似的。錢關索一邊踹門一邊大罵孫癩子,裡面一點聲響都沒有。後面有人給他遞了一把斧子,錢關索藉著酒勁就把門劈開了,眾人怕他拿著斧子進去會把孫癩子給劈了,趕緊把斧頭奪下了,還給原主——你猜那個遞斧頭的人是誰?” 黃梓瑕搖頭,周子秦又轉頭看連李舒白也猜不出來,頓時有點得意:“這人啊,出現在此處也奇怪,也不奇怪,正是呂至元那老頭兒啊!” 黃梓瑕詫異問:“他怎麼會在那裡?” “京城人修繕房屋,不是經常在壁上安那種放燈盞的托兒嗎?呂至元常和那個管事的合作,給人安燈盞托兒。這回西市的那個酒肆就在他的香燭鋪旁邊,聽說是向孫癩子討錢,呂至元大嚷說,孫癩子答應賠錢給他的,如今還不足額呢,可這個孫癩子有錢修房子,居然沒錢給他。所以他一氣之下,拿起劈蠟的一個小斧子就一起跟去討錢了。” 黃梓瑕無話可說,只好又問:“然後他們一群人就把孫癩子給劈了?” “不!孫癩子已經死了!”周子秦激動不已,一拳砸在桌上,力道大得連那個茶壺都跳了兩下,“他們一群人踹開門,發現屋內破床上,那個孫癩子躺在床上,已經死得僵直。天這麼熱,屋內又緊閉著,整個屋內都已經有點發臭了!” 黃梓瑕皺眉追問:“當時情形呢?” “當時旁人聞到臭味,都已經覺得不對勁,唯有發酒瘋的錢關索撲上去,還抓著孫癩子的衣服想拎起來打一頓。正跟在他身後的呂至元趕緊上前將他拉住,但孫癩子的屍體已經被掄到了床沿,等錢關索被拉住一鬆手,撲通一聲就摔到了地上,死得都已經僵直啦!呂至元蹲下去把地上的屍體翻過來一看,嚇得魂飛魄散,拉著他趕緊往後跑,錢關索一看見屍體那扭曲的面容,也嚇得往後連退。兩人跌倒在地上,半晌爬不起來。旁邊圍觀的趕緊扶人的扶人,報官的報官,叫裡正的叫裡正。等報到大理寺,已經快天黑了。我一聽說是孫癩子死了,趕緊過去驗了屍體,之後就跑來找你了。” “孫癩子怎麼死的?”黃梓瑕問。 “被刺死的!傷口薄而小,應該是尖銳的那種小匕首,寬約一寸半,而且兇手力氣甚小,傷口並不深,對方也知道自己力氣不大,所以在凶器上淬毒,扎了他兩刀就跑了。現場沒有留下凶器,應該是兇手帶走了。” “有掙扎痕跡嗎?” “沒有,兇手應該是趁著死者在睡夢中行凶的。” “傷在何處?” “孫癩子當時背對著牆面對著門,側身睡在一張窄床上,屍體就呈著那種自然睡臥的姿勢。不過他渾身爛瘡,驗屍的時候簡直沒噁心死我。”周子秦說著,一邊比畫著自己身上,“傷口一處在左肩琵琶骨下,一處在肚臍右側的腰上,傷口都是斜向下的痕跡,明顯是孫癩子睡在矮床上時,兇手蹲在他的床邊刺下的。” “掙扎的痕跡呢?” “沒什麼掙扎痕跡。” “不合常理。”李舒白冷靜道。 “是不合常理,並非要害,刺得又不深,死者至少應該有掙扎反抗。” 周子秦一臉委屈地看著他們:“我也不知道呀,我過去驗屍的時候,屍體已經躺在床下了。但是按照當時打開門後眾人的說法,孫癩子確實以睡姿躺在床上一動不動。” 黃梓瑕微微皺眉,先拋開了這個疑惑,又問:“孫癩子具體的死亡時間,是什麼時候?” “這個我可以確切無疑地斷定,最遲不會遲於今日午時。他絕對是在午時或者午時之前死掉的。” “也就是說,在呂至元和錢關索闖進門之前至少兩個時辰,他已經死了?” “對,就在剛剛修繕好的屋內,加固了門窗的那個鐵桶般的房子裡。門緊關著,裡面上了門閂,錢關索當時重重踹了好幾腳都沒踢開。唯一的窗戶是一整塊的厚實木頭,沒有任何花紋,從裡面上了窗栓。而牆壁都是夯實的黃土牆,連老鼠洞都沒有,”周子秦一臉抓狂的模樣,“所以,兇手從何處進來殺人,又從何處出去,並把門窗都從內鎖好,不留一點痕跡呢?” 黃梓瑕微微皺眉,又問:“目前看來,物證是一點都沒有了?” “是,沒有。但是……人證有,”周子秦說到這裡,臉上又露出類似於牙疼的表情,“可是,可是……” 黃梓瑕示意他說下去。 周子秦皺眉,壓低聲音,說:“據坊間幾位大娘證言,午時左右,她們在古井邊樹蔭遮蔽下納鞋底時,曾有兩個並非本坊的男女,前後腳相繼來到孫癩子家附近,似乎在徘徊觀察什麼,但是又好像沒做什麼,就離開了。” “男女?”黃梓瑕皺眉問。 “是啊,一男一女,”周子秦煩惱地捧住腦袋,喃喃地說,“據說,先來的是那個男的,長得十分高大,一臉正氣,腰板挺直,一看就是個好小伙兒,她們幾人雖然年紀大了,又坐在偏僻處,也難免多看了幾眼。但因為那些大娘們坐著的角度,看不見孫癩子家,所以具體不知道他去那裡做了什麼。” “那個女子呢?” “那個女子,一直埋著頭遮遮掩掩的,看不太清臉,但身材纖細,年紀應該不大。她在男人離開之後過來,順著他走過的地方轉了一圈,也在孫癩子家附近徘徊了許久。” “其餘特徵什麼的,沒有了嗎?” “有……”周子秦艱難地說,“她穿著一雙軟木底的青布鞋,左右鞋上繡了兩朵相對而開的木槿花。” 黃梓瑕想起了今日下午在張行英家中見到滴翠時,她腳上那一雙軟木底的木槿花青布鞋,不覺臉上有點變色:“你對大理寺說了嗎?” “沒有。但是我想,大理寺在各坊一查問,他們兩人大約不久就會被查出來,到時候就會被叫去訊問了。” 黃梓瑕無言地看向李舒白,李舒白走到案旁,扯過一張紙寫了一張文書,說:“今晚你們就趕緊去查探一下那邊的情況吧,以免證據散佚。” 周子秦拉起黃梓瑕的袖子,趕緊說:“走吧走吧,我已經查探過了,孫癩子的房間絕對沒有任何可以進出的地方,你趕緊幫我確認一下,看看到底有什麼辦法可以在這樣的房間裡殺人。” “楊崇古。”他們走到門口的時候,聽到李舒白在後面低低地叫了她一聲。 黃梓瑕趕緊回頭:“王爺。” 李舒白的目光落在周子秦牽住的,她的袖子上,緩緩地說:“明日我們另有要事,你記得要儘早回府,不得夜不歸宿。” 黃梓瑕趕緊將自己的袖子從周子秦的手中扯出來,低頭行禮:“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