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牆外的街巷之中,王宗實的車還在等著她。 他端坐在車內,靜靜看著她,一言不發。等到馬車起步,才慢悠悠地問:“有何感想?” 黃梓瑕低頭沉吟片刻,問:“王公公早已得知此消息,當時若要阻攔,或許……還來得及。” “你都沒想到的事情,我怎麼會想得到呢?”他唇角扯起一絲似笑非笑的弧度,瞥了她一眼,又說,“何況,張家父子與我有何關聯,若不是為了你,我又何必操心?” “多謝王公公垂愛,梓瑕感激不盡。”她垂目說道。 車身隨著行走而微微起伏,黃梓瑕隔窗看見外面馬上的那個少年,清秀的側面輪廓,偶爾漫不經心地抬手碰一碰頭頂下垂的樹枝,一臉天真無邪。 見她看著外面,王宗實便說道:“他叫阿澤。十數年前我撿到他,當時還愛附庸風雅,給他取名為雲夢澤,但如今覺得,還是阿澤順口。” 黃梓瑕問:“王公公貴為神策軍護軍中尉,權傾當朝,身邊卻只有這麼一個小童常伴身邊,不會覺得不便嗎?” “凡事親力親為,才算活這一場,不然又有什麼意思?”他眼皮一撩,又說道,“何況我又有什麼事情?雖奉聖上之命查探鄂王被殺一案,但如今聖上不問,我也無從下手,一切倒都落在你身上了。” 黃梓瑕聽著他慢條斯理的話,看著他不動聲色的神情,便也不說什麼,將目光從阿澤的身上收了回來。 王宗實一哂,忽然說道:“送佛送到西,再送你一份大禮也無妨。”他輕叩車壁,吩咐車夫道:“去修政坊。” 車夫應了一聲,立即驅馬轉了個彎,向南而行。 黃梓瑕問:“王公公要帶我去見夔王?” 他不答,只靠在車壁上,閉目養神。 馬車由北向南穿過大半個長安,進入修政坊。就在接近宗正寺亭子之時,停了下來。 王宗實將車門推開,示意她下車:“從右旁門進去。” 黃梓瑕應了,從旁邊的小門進去。小門外的幾個侍衛想要阻攔,黃梓瑕抬手示意了一下王宗實那邊的馬車,他們便放行了。 數日不見,河灣的梅花開得更加燦爛,鮮豔繁盛,灼如雲霞。 黃梓瑕從林下慢慢走近李舒白所在的小樓,踏上空臨水面的走廊。足音輕響,悠久迴盪。 就在走到廊下轉彎處,她繞過一樹粲然盛綻的梅花,看見李舒白站在廊下望著她。 天碧如藍,水清如鏡,水上水下兩片梅花夾岸盛開。整個天地錦緞鋪裝,輕微的風自他們的身邊經過,這些錦繡的花朵便一簇簇起伏抖動著,落下雪也似的片片花瓣來。 他們隔著一天一地的落花,望著彼此。明明距離上一次見面才數日,卻感覺已經恍如隔世。 他周身清雅高華的氣質並未被磨損,略顯沉鬱的雙眸與身上遠山紫的鏡花繚綾,如此時霧嵐縈繞,反倒讓他整個人沉澱出一種更內斂的韻味。 而她瘦減了三分,連日的奔波與煎熬,讓她顯出明顯的蒼白憔悴。春水碧的衣衫穿在身上,卻似弱不勝衣。 他向她走來,穿過雪片也似的落花,輕輕握住她的手。 他說:“梓瑕,春日尚早,還須多穿衣服。” 她沒想到再次見面時,他對她說的第一句話是這個,也只能輕輕“嗯”了一聲,只覺一層水汽已漫上雙眼。 他以手將她瘦削的肩膀圍住,抱了一會兒。四周水聲潺湲,落花無際。點點花瓣在水上蕩起無數漣漪,一圈還未散去,另一圈又蕩開,弧紋圈圈圓圓,竟不能停息。 許久,李舒白才輕輕放開她,挽著她的手帶她進屋,說:“你近來奔波勞累,又遭逢種種變故,而我卻在此享受悠閒,不能幫你,真是問心有愧。” 黃梓瑕搖頭道:“王爺艱難處遠勝於我,我只是……只是胡亂奔波,毫無頭緒,不知從何下手。” 李舒白微微搖頭而笑,抬手給她斟了一杯茶,遞到手中。他以三指持茶盞,默然凝望著她,低聲問:“你也看到了,如今局勢發展,遠非我所能掌控。若我現在再說一次,讓你離開京城,遠避是非,你可願意嗎?” 黃梓瑕望著他的手指,這持盞的姿勢,她曾刻骨銘心。碧綠的茶湯與秘色瓷的茶盞,被他三根白皙修長的手指拈住,在他們初次見面時,她未曾看見他的面容,先從馬車座下的櫃子鏤花縫隙中望見他的手,春水梨花的顏色與姿態。 那個時候,她怎麼也不會想到,會有這樣的一日。 怎麼也想不到,狼狽不堪被他從座下拖出的她,會有一天與他成為這世間最親近的人,在大廈將傾之時,攜手風雨,不離不棄。 所以她搖了搖頭,只問:“若我遠離風暴,在風平浪靜處等待,你能保證自己全身而退,不會讓我空等嗎?” 李舒白深深凝望著她,許久,緩緩搖頭,說:“我不敢保證。” 她唇角上揚,露出一個雖然艱難、卻無比堅定的微笑,說:“那麼,我還是在這裡吧。至少,能離你近一點。” 李舒白默然抬手,輕撫著她的鬢髮,說:“其實,我真不想讓風雨侵襲到你。” 黃梓瑕抬起自己的手覆在他的手背上,低低地問:“你知道……張行英的事情了?” 李舒白點了一下頭:“我已經知曉。” “那麼,你知道張行英的父親……張偉益,今日在開遠門城牆上跳樓身亡的事情了嗎?”黃梓瑕又問。 李舒白眼中波瀾不驚,只淡淡地“嗯”了一聲,說:“聽說他死前痛斥我要顛覆朝廷,看來天下人對我的成見,可能要更深了。” 黃梓瑕愕然,急問:“此事發生不久,我更是直接從開遠門坐馬車過來的,王爺竟已經知道了?” “嗯,我自有消息來源,”李舒白說著,又沉吟片刻,才點頭道,“真是一手好棋。七弟之死令我在朝中無法立足,而張氏父子之死,令黎庶之民完全接受了我惡鬼附身的說法。看來我數年的經營、再大的功勞,在他面前終是不堪一擊。” 黃梓瑕說道:“天下悠悠眾口,本就容易誘導。他能利用,我們也自然能用,更可作為反擊。” 李舒白卻只微微一笑,說道:“如此雕蟲小技,查探起來也昭然若揭。除了那些唯恐天下不亂的附庸和輕信流言的愚民,最大獲益者便會是傳播流言的源頭。所以對方可用,但我們卻絕不可輕易動用。” 黃梓瑕點頭,又皺眉說道:“然而王爺也該知道,如今各節度使已有異動,我擔心……” “振武節度使李泳的事?”李舒白漫不經心,說道,“放心吧,他一介商賈出身,行軍打仗時手下兵將都不歸心,成得了什麼氣候。” 黃梓瑕看著他的神情,急道:“若聖上因此而歸罪於你,怕各鎮節度使與你又牽連,你又要多擔一份罪責!” “已經擔了許多,不在乎再多一份了,”李舒白怕她多思多慮,便轉過了話題,說,“這段時間來,種種事情我都想過,但唯獨想不通的是,那日在翔鸞閣,七弟究竟是如何在我們面前消失的。” “他的消失,必有機巧。但,那個身在幕後導演了這一場好戲、令他消失的人,才是關鍵。我相信,那個人必定也是設計了張行英與張父之死的兇手,畢竟,如此同出一轍的手法,實在是令人不能不聯繫到一起。” 黃梓瑕說著,抬起自己的右手,按住髮簪的捲草紋,將裡面的玉簪拔了出來。她以髮簪在面前小几上細細地畫了一條線,然後將自己的手指貼在線的末端,說:“如今我們已經走到了這裡,而一開始溯源而上,應該是從最早的——” 她的手指回溯到線的起點,定在那裡:“岐樂郡主之死開始。” 李舒白卻搖了搖頭,說:“不,應該是從四年前,我前往徐州的時候開始。” 黃梓瑕點頭,但隨即又搖頭,輕聲說:“又或許,是從十多年前,先皇去世的那一日開始。” 李舒白點頭,她在線的開端輕輕一點:先皇駕崩之日,小紅魚。 然後,又到第一個刻度:徐州,龐勳之亂,符咒。 第三個刻度:去年夏末,岐樂郡主之死。 情勢急轉直下,發生的一切越來越密集。 第四個刻度:去年冬至,鄂王失踪。 第五個刻度:大年初一,鄂王之死。 第六個刻度:今日,張行英與其父之死。 而在這些大的事件之外,黃梓瑕又添上無數小事件—— 沐善法師的小紅魚、則天皇帝當年的匕首、張偉益當年受賜的先帝御筆…… 她手握著玉簪,默然看著那條淺淺畫在几上的線,以及上面越來越密的刻度標記,只是看著,想著那每一點後面代表的事情,便足以讓人不寒而栗。 李舒白亦垂眼靜靜地看著那條線,看那條線的痕跡,就如一支越來越近的利箭,如今已迫在眉睫。 他遮住目光的睫毛微微一顫,彷如被無形的箭刺中,忍不住閉上眼停了片刻,才想起一件事,問:“你今日,怎麼進來的?” “是王宗實帶我來的,他說,要送我一份大禮。” “你我相見,也算大禮嗎?”他抬眼看她。 黃梓瑕略一思忖,正要說話,李舒白已經抬手止住了她。 他拿起旁邊的一條帕子蘸了茶水,一下將那條淺淺的白痕抹掉。黃梓瑕尚不解其意,正想詢問,卻聽到外面已經傳來輕微的腳步聲,有人走上了臨水的走廊。 他微抬下巴示意她躲到裡面去,然後將她的杯中茶倒到自己杯中,用帕子擦乾茶杯覆在茶盤之中。 腳步聲近了,一個熟悉的聲音傳來:“陛下,走廊近水濕滑,還需當心哪……” 黃梓瑕正躲在旁邊耳室的窗下,自然聽出這是皇帝身邊徐逢翰的聲音。而他陪著過來的人,自然便是當今皇帝了。 十數人從她身前的窗外經過,腳步雜沓,她不由自主地縮起身子,放輕了呼吸。 李舒白起身到門口迎接,皇帝看著周圍環境,說道:“四弟,此處真是景緻非凡,不知住起來感受如何?” 李舒白應道:“坐看花落,臥聽泉聲,此中盛景,無法言說。” 皇帝點頭輕把他手臂,說:“如此景色,甚好。今日朕過來,特意討你一杯茶喝。” “臣弟不敢。”李舒白說著,請他上座,親為點茶。在選取茶杯時,他的手不動聲色地滑過了剛剛黃梓瑕喝過的那一杯,給他取了另一個。 皇帝始終神情和藹,面帶笑意端茶,卻只在鼻下輕嗅,說道:“世間萬事,觸類旁通。四弟心生靈竅,萬事俱佼佼出眾,就連煎茶之味也比他人更雋永。” “陛下謬讚,只是這周圍環境清幽,顯出茶水真味而已。”李舒白不動聲色道。他垂目看著手中的茶,那裡面倒了半杯黃梓瑕喝過的茶,他素有潔癖,本是從不碰他人東西的,但此時,他見皇帝不肯沾自己煮的茶,便慢慢將她喝過的茶飲了下去。 皇帝笑了笑,抬頭看了徐逢翰一眼。他會意,與一群人退到屋外,遠遠避開。 腳步聲遠去之後,皇帝才開口,說:“現下無人了,咱們也親近一些,四弟叫我大哥便是。” “臣弟不敢。”李舒白立即推辭道。 “有什麼不敢的,皇家難道便無兄弟了嗎?”皇帝放下茶盞輕嘆道,“我們兄弟十數人,夭折者有之,英年早逝者有之,以至於朕登基至今,只剩得你我與九弟……朕萬萬沒想到,你與七弟誤會橫亙,竟一至於斯……” 見皇帝語帶哽咽,傷感至中途語塞說不下去。李舒白淡淡道:“陛下是誤會臣弟了。臣弟與七弟,雖受人挑撥而有所誤會,但斷不至於有什麼解不開的仇怨。” 皇帝沉吟望著他,緩緩說道:“然而人人都說,那日在香積寺後山,你當眾殺害了七弟……在場的所有人都可以為鄂王做證,證明你殺了他。” 李舒白垂目看著手中茶杯,靜默不語。 “四弟,七弟一向敬你愛你,你們二人平日也是相處最融洽的,可你究竟做了什麼,會令最信任你的七弟,寧願捨了自己一條性命,也要在大庭廣眾之下直指你的罪行?”他聲音低沉,強抑悲苦,“四弟,你又究竟要做什麼,可以讓你連七弟的性命都罔顧?” “陛下的意思,是認為臣弟謀害了七弟?”李舒白靜靜問道。 “朕不肯、不願、也不敢相信!”他皺眉說著,聲音哀苦,“可在翔鸞閣,七弟對你的痛斥,朕是親眼目睹;你在香積寺殺害七弟,又有上百神策軍做證,你叫朕,又如何能相信你?” 許是情緒太過激動,皇帝說完這幾句話,喘息便劇烈起來。 “臣弟只想求問陛下一件事,”李舒白放下手中的茶杯,沉靜道,“當日在翔鸞閣上,七弟當眾跳下那麼高的閣樓,自然並無生還之理,可又為什麼,一個已經死去的人,又出現在了香積寺後山之中?” 皇帝的臉色,一下子變得難看起來,蒙上了一層陰沉神色。他盯著面前神情平靜的李舒白,徐徐說道:“或許,是列祖列宗在天有靈,庇佑他逃得一劫吧。” “陛下乃一國之君,也信這些蒙蔽野老村童的怪力亂神之說嗎?”李舒白目光澄澈,口氣如此時風行水上,水流雲靜,“實則是,一個人,無論他是庶民還是皇親國戚,都只有一條命,絕對不可能死兩次。所以,若七弟在翔鸞閣痛斥我而自盡是真,那麼,在香積寺眾人看見被我殺死的,必定就不是七弟;而如果香積寺後山死的那個是七弟,那麼在翔鸞閣痛斥我要顛覆江山的,便必定不是七弟——陛下,您說是嗎?” 他的聲音明明如此平緩柔和,可皇帝卻皺緊眉頭,抬手按著太陽穴,靠在身後憑幾之上,咬牙閉上了眼。 “陛下聖明決斷,若要定臣弟的罪,那麼臣弟只好問,究竟臣弟何罪?臣弟是在翔鸞閣逼死了七弟,還是在香積寺被人目擊殺了七弟——究竟哪一個,才是臣弟的罪名?” 皇帝額上青筋暴露,許久,才從牙縫間擠出幾個字來:“這兩個罪名,又……有何區別?” “自然是有區別的,”李舒白不緩不急,替他點了第二盞茶,聲音清澈緩慢一如此時窗外流泉,“若陛下將臣弟定罪為在翔鸞閣逼七弟自盡,然則七弟不久便出現在了香積寺,所以臣弟此罪名並不成立;若陛下定罪為臣弟在香積寺內殺害鄂王,然則翔鸞閣上以死誣衊臣弟的是誰?焉知此次不是又再次借死誣衊?所以此案,又非得再行問審追探不可了。” 話已至此,李舒白看著對面臉色極為難看的皇帝,唇邊甚至出現了一絲淡淡的笑意:“陛下,看來七弟之死,其中實在有太多疑點,臣弟注定不能就此糊里糊塗地為七弟抵命。” 皇帝手按幾榻之上,從口中慢慢擠出數字:“你想……怎樣?” “臣弟不才,天下之大,信我者亦應有一二。臣弟雖身在此處引頸就戮,但陛下得給天下人一個心服口服的罪名。否則,天下萬民必將洞悉其中真相,到時,怕是會引發朝野議論,徒增麻煩。”他淡淡說完,不再開口,只望著面前的皇帝,等待他的回應。 一室安靜中,窗外水風驟起,亂花回聚,漣漪微微。 任由落花如雪,他坐在皇帝面前,身形不變,甚至連表情都沒變過,依然是那樣沉鬱平靜。 而皇帝的面容,則更加難看,甚至泛出一種鐵青的顏色。他按著自己的太陽穴,額頭有點點細汗冒了出來,連身體都無法抑制地微顫了一下。 見他如此痛苦,李舒白便起身要幫他輕按太陽穴,說:“陛下有疾在身,又何必親自照臨臣弟?讓人通傳一聲,召見便可。” 皇帝按著頭低低呻吟,將他剛剛碰到自己太陽穴的手一把打開,虛弱地朝外面叫:“逢翰——” 他聲音既輕,也未提起氣息,但本應遠避在外的徐逢翰卻立即奔進來了,一見皇帝這個樣子,趕緊從袖中取出藥瓶,給皇帝倒了兩丸丹藥,以水服下。 李舒白冷眼旁觀,等徐逢翰扶皇帝在榻上倚坐,他才走到徐逢翰身邊,低聲問:“陛下龍體欠安,你為何不勸阻陛下出宮事?” 徐逢翰苦著一張臉,說道:“夔王殿下,陛下關心王爺您,早就要召見王爺詢問此事。然而宮中人人勸說陛下,王爺被禁足於此,又民怨極大,陛下過來看顧甚是不宜。因此陛下才瞞過宮中所有人前來看望王爺,實是兄弟情深,老奴又如何勸阻得住啊!” 李舒白望著榻上扶額皺眉的皇帝,輕嘆一口氣,也不再說話了。 直等皇帝這一陣頭痛過去,徐逢翰才小心問:“陛下,是否要起駕回宮?” 皇帝以幾不可見的幅度,點了一下頭。 李舒白平靜無波地朝他一躬身:“臣弟恭送陛下。”
黃梓瑕屏息靜氣,等到皇帝離開許久,也未能動彈一下。 直到李舒白走進耳室來,在她旁邊坐下,她才恍然長出一口氣,感覺自己的後背已經濕了薄薄一塊汗跡。 李舒白輕拍她的肩,低聲說:“陛下殺心已起,你趕緊回去吧,以免徒惹麻煩。” 黃梓瑕抬手握住他的手臂,顫聲問:“那你呢?” “我都說了,我在此處引頸就戮,坐以待斃,”他抬手回握住她的手掌,輕輕地與她十指交纏,臉上又露出那種似有若無的笑意,“我若跑掉,那麼天底下人人都說我是殺害鄂王的兇手了,就算活得一條命,可我名聲受污,七弟莫名慘死,又有何意義?” 黃梓瑕凝望著他恬淡而堅定的面容,不由得問:“真相,難道比性命還重要嗎?” 李舒白不由得笑了出來,他抬手撫撫黃梓瑕的額發,笑問:“天下第一女神探,怎麼能問出這樣的問題?” 黃梓瑕咬住下唇,默然點了點頭,說:“你說得對……無論真相是什麼,無論幕後黑手的勢力有多大,我所能做的,始終只有追尋真相,還地下的鄂王殿下一個安寧。” “何況,此次真相如何,還關係著我的安危,不是嗎?”他笑著凝望她,想想又有點遺憾地搖搖頭,說,“其實你在王蘊身邊,也算是比較安全的一個選擇。畢竟,如今你要面對的力量,比你所想像的,更為強大百倍。” “我並不害怕。其實當初在離開蜀地時,我一個人北上長安,追趕你的腳步,那時候我就想過了——”黃梓瑕托著下巴,靠在窗口望著外面落花如雪,又回頭看一看李舒白,看著他凝望自己的幽深眸子,慢慢說道,“那一步踏出,這輩子,我便再也回不了頭了。” 順理成章地嫁入高門世家、平靜無瀾的安穩人生、相夫教子的下半生……所有一切,都在她騎上那拂沙,向北飛馳的那一刻,被她永遠拋棄掉了。 此後,她的人生,將走上另一條道路。她的前方霧嵐繚繞,雙腳所踏之處,有時芳草,有時荊棘。前方雲開霧散時,或是懸崖,或是坦途—— 然而,無論面對的是什麼,她都將昂頭面對,縱有萬難千險亦不懼。因為,這是她選擇的路。因為這條路上,她一路相隨著的,是李舒白。 她還記得去年山南水北相送她的紅葉如花,燦爛炫目。而如今她真的坐在李舒白的身邊,已是花落如雪。 “無論如何,至少,我們今日在一起,你,我,還有無數花開。這歲月,至少也沒有被辜負了。”
“這份禮,你可還滿意嗎?” 在回去的馬車上,王宗實不動聲色地問她。 黃梓瑕向他低頭致謝道:“是,梓瑕多謝王公公。” 若不是今日聽到皇帝與李舒白的對話,她怎能知道皇帝已對李舒白撕下遮掩,起了殺心,又怎能知道李舒白的處境,已是如此艱難。 雖然李舒白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暫時消解了危勢,然而只要有心追究,總有藉口。如今朝野已被煽動,世人正對李舒白滿懷疑惑,欲加其罪,簡直是再簡單不過。 彷彿看出了她的心思,王宗實問道:“你知道,陛下今日為何親自來看夔王?” 黃梓瑕沒回答,只抬眼看向他。 “我說過了,如今各路節度使都有異動,神策軍雖足以坐鎮長安,但各地駐軍卻只能靠夔王節制。如今皇上重病,太子年幼,如此情勢之下……”他說到這裡,微瞇起眼打量著她的神情,“不知陛下如今對夔王的態度如何?” 長安道路平坦,馬車一路行去只微微輕晃。黃梓瑕沉默端坐,只簡短說道:“陛下……似乎急於解決此事。” 王宗實端詳著她的神情,見她並無其他話語與表情,才說道:“放心吧,縱然他是帝王,有很多事情,也並非隨心所欲。” 黃梓瑕默然點頭,說道:“是。” “而且,此事背後可做的文章,多了去了,不僅陛下可做,你、我,甚至……”王宗實的目光,向身後的修政坊看了一眼,才不緊不慢地以似笑非笑的神情說道,“好多人,都會抓住機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