捂著頭上的大包,周子秦灰溜溜從裝裱店跑了出來。 黃梓瑕跟在他身後,略覺無奈:“子秦,以後可不能如此魯莽了。” “咦,我這不是為了幫王爺嘛,”周子秦捂著那個大包,還是興高采烈的,“你看,現在我們已經打探到消除朱墨的辦法了,是不是替你解決了一個重要難題啊?” “不可能,”黃梓瑕搖頭道,“對方絕對不可能冒險用三天時間來給那個符咒動手腳,如果是這樣的話,萬一夔王一兩天內就取出看一下,豈不是會出岔子?” “……好吧,難道我白挨打了?”周子秦委屈地嘟囔著。 黃梓瑕還在思忖著,一抬頭髮現已經到了呂氏香燭鋪面前。 今日冬至,香燭鋪賓客盈門。他們站在外面看見張行英的大哥大嫂忙得幾乎轉不開,便沒有進去敘話,只看了看,兩人便離開了。 “說起來……滴翠雖然命不好,但總算人生中還有些明亮的東西,”周子秦嘆了一口氣,說,“她的父親,還有她遇到的張行英一家,都是真心對她。” 黃梓瑕沒有回答,只回頭看了一下後面的香燭鋪。 在鋪子門口川流不息的人群之中,她看見一條熟悉的嬌小身影站在香燭鋪對門的樹下,一動不動。 她詫異地睜大眼,轉過身想要向那條嬌小身影走去。 然而,滿街的人潮擋住了她的去路,摩肩接踵的人群推搡得她反倒往後退了兩步。待她站穩身子,再向那邊看去時,那個人已經不見了。 她在人群中焦急地尋找,卻發現一無所獲。 周子秦問:“你在看什麼?” “滴翠……我看到香燭鋪門口,有個女子的身影,很像滴翠!”她低聲道。 “啊?不會吧不會吧?”周子秦踮起腳尖,四下張望。但最終還是放棄了,沮喪地說,“沒有啊,大約是你看錯了。” “可能吧……”她只能這樣說。 畢竟,滴翠現在還是被緝捕的犯人,她如何敢回到京城呢?
眼看天色漸暗,周子秦陪著黃梓瑕一起往永嘉坊走。還未到夔王府,零星的雪已經緩緩下了起來。這邊人流稍少,他們催促馬蹄,來到王府門前。 還未等她下馬,一直站在門口的人已經急匆匆地跑下台階來,跺著腳說:“哎呀黃姑娘,你可算回來了!” 正是府中的小宦官盧雲中,他一貫聒噪,說話又急又快:“王爺從宮中傳出話來,說今晚要在大明宮飲宴。去年宮裡事忙人手亂,昭王居然醉後睡在了宮門內,到快天亮了才被人發現,結果大病一場!今年又下了雪,宮中特詔各府都要有人進宮候著,免得諸王到時沉醉,又鬧出這樣的事情來!” 黃梓瑕下了馬,走到簷下拂去身上的雪花:“王爺讓我進宮候著?” “正是呢,你趕緊還是換上之前宦官的衣服……哦對了,前幾日剛裁好的狐裘,王爺讓你穿上。”他不由分說將衣服塞給她。 黃梓瑕苦笑打發周子秦先回去,等換好衣服披上狐裘,馬車已停在門口。盧雲中連推帶搡地讓她上車。 黃梓瑕看看天色,說:“還早呢,晚宴該剛剛開始,我看不到半夜是完結不了的。” “那也得趕緊去等著,萬一王爺要人伺候呢?”
馬車頂風冒雪,一路向著大明宮而去。幸好永嘉坊離大明宮不遠,馬車行了不久,便看見了大明宮高大的宮牆。 今日的晚宴果然如皇帝之前所想,設在棲鳳閣。而翔鸞閣那邊,則陳設著女樂歌舞。黃梓瑕在望仙門前下了馬車,零星的雪已經停了。她慶幸著,在提著紅紗宮燈的宦官帶領下,過了龍首渠,進昭訓門,過東朝堂,沿著漫長的龍尾道,一步步登上高達五丈的棲鳳閣。 含元殿宏偉壯麗,坐落於正中。東西衍生而出的棲鳳、翔鸞兩閣如鳳凰垂翼,拱衛朝堂。含元殿與雙闕經過重修之後,在通明的燈火之中美輪美奐,如神仙宮闕。 黃梓瑕解了外面狐裘,從偏門進入棲鳳閣,望見皇帝之下,設的就是夔王席位。她貼著牆不動聲色地行去,殿上所有人都正看著翔鸞閣的歌舞,無人察覺。唯有她在李舒白身後輕輕坐下時,李舒白回頭看向她,微微皺了一下眉,輕聲問:“不是讓你多穿點嗎?” 她接過宮女手中的酒壺,跪在旁邊替他斟酒,低聲說:“穿啦,閣內暖和,剛剛脫掉的。” 他接過酒杯,不動聲色地以自己的手背碰了一下她的手背,覺得不是特別冰涼,才點了一下頭。 黃梓瑕起身侍立在他身後,和眾人一起看著對面歌舞。 對面的翔鸞閣,在零星的雪中,百步之外遙遙相望。燈火通明,殿閣飛拱,歌女的聲音柔曼縹緲,在這個距離聽來恰到好處。殿內千枝燈燭,照亮了金碧輝煌的壁飾和牆上鑲嵌的珍寶。 翔鸞閣所有門窗均已被卸下,在如同仙宮的樓闕之中,仙樂飄飄之際,百名舞妓在通透的閣內聯袂起舞,如長安一夜春風,催得牡丹盛放,灼眼招展,盛世繁花。 黃梓瑕漫不經心地看著,覺得雖然種種架勢做足,卻沒有蘭黛編排的《霓裳羽衣舞》好看。她的目光在大殿內轉了一圈,夔王對面是鄂王李潤與昭王李汭,他們也正轉頭看外面。 她的目光落在李潤的身上,微微詫異。他與李舒白、李汭一樣,都穿著紫色錦袍,那顏色在燈下卻顯得似乎比他人要暗沉一些。但那錦衣顏色,又確乎應該是一樣的。 她又將目光落在昭王李汭身上,才發現李汭穿的是素紗中單,而鄂王李潤裡面是玄色中單,自衣領和袖口微露,襯得那一身紫色就不太鮮明,連同眉心那顆硃砂痣也顯得暗淡。 她的目光又落在李舒白身上,見他也是素紗中單,一樣的服制,穿在他身上便如初雪映澄霞,滿堂冠蓋雲集,都不如他。 她不由自主地露出一絲微笑,將目光又轉向前面的歌舞。雪已經徹底停了,對面的歌舞也已經到了最後,急弦繁管,裙裾飛旋,連閣中所有的燈燭都彷彿被旋舞的氣流引動,一朵朵燭芯向著旁邊偏去。 擊節聲中,歌舞停歇。所有教坊舞妓盈盈下拜,燈燭一盞一盞熄滅,余光中只見舞妓、歌女、樂人們依次魚貫退出,對面只剩下了三兩盞宮燈,懸掛在簷下。 棲鳳閣內門窗一扇扇閉攏,不一會兒,燈火與熏爐的熱氣使得里面溫暖如春。暖氣與酒意讓皇親國戚與朝中大員們興奮不已,個個舉杯向皇帝賀壽,殿內融融洩洩,君臣和樂。 黃梓瑕在李舒白的身後,置身事外地望著面前這些人。雖然沒用晚膳,不過下午和周子秦足吃了有四五頓茶點,倒是一點都不餓,只等著宴席散場,好及早回去。她的目光掃過閣內眾人,發現酒過三巡之後基本都有了醉意,唯有鄂王李潤,神思恍惚,在酬酢之餘常有發呆,神情頗不對勁。 李舒白也察覺到他的異常,便舉杯向他致意。李潤看見了,也隨手舉杯向他還禮,但目光虛浮,那一杯酒喝得甚為艱難。 在一片喧鬧聲中,黃梓瑕隱隱聽見外面傳來二刻報時聲。李潤喝完了手中那一杯酒,站起來緩緩向外走去。 鄂王府的人也過來了,正站在他的身後,趕緊上前要扶住他。他卻抬手示意不必跟著,一個人向著門口走去。黃梓瑕料想他該是去更衣,便將目光收回,依然關注著李舒白。 李舒白酒量不錯,雖然除了皇帝之外就是他喝得最多,至今卻渾若無事。皇帝已經有些醺醉,眼皮都有點耷拉下來,卻猶自朝李舒白招手,示意他過去說話:“四弟,聽說七十二浮屠的事情,已經解決了?” “是,昨日已經全部商議妥當,各州縣富商大賈競相爭奪,搶著修建迎佛骨的浮屠,工部現場競價十分熱鬧。” “不錯,四弟啊,朝廷中就要有你這樣的人才!”皇帝拍著他的手臂,讚賞完之後,又沉下臉來,“可是,你有沒有想過,啊?這七十二座浮屠,七十二件大功德,被你這麼一弄,就不是朕的了,這就算在那些建塔的商賈身上了!是朕要迎佛骨進京,怎麼這功德,就分給他們了?” “陛下,您醉了,”李舒白不動聲色地說道,“這天下是陛下的天下,佛骨迎來也是奉於宮中的佛堂,供陛下禮拜。陛下澤被萬民,天下人的功德便是陛下的功德,縱有些許指間遺沙,總為蒼生聚沙成朝堂之塔,何來分功德之說?” 皇帝點著頭,回味著他所說的話,露出一絲笑意,說:“四弟說得對啊,這天下,是朕的天下,萬民螻蟻,總不過是為朕奔走,何足掛齒……” 話音未落,緊閉著的閣門外,忽然傳來一聲尖叫。 棲鳳閣內的人都是一怔,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外面已經一片混亂,有人大喊:“鄂王殿下!” 還有人大叫:“快,快去救護!” 更有人匆匆奔進殿內,快步走到御前跪下,急聲道:“陛下,鄂王殿下他……他在翔鸞閣中……” 李舒白看向皇帝,他還在半醉之中,茫然不知何事,他便說道:“臣弟去看看。” 他當即起身,快步走向外面。 黃梓瑕匆匆跟了出去,到殿門口時,李舒白已經站在棲鳳閣的欄杆前,望向對面的翔鸞閣。 顧不得外面的寒風,宦官與侍衛們將棲鳳閣的門窗大開。所有人都看見,鄂王李潤正站在翔鸞閣後邊的欄杆之上。 隔著百步遙遙望去,他面容蒼白,眉心那點殷紅的硃砂痣已經看不清晰,但那面容身形卻絕對是鄂王李潤無疑。 他不知什麼時候已經爬上了翔鸞閣那邊的欄杆,佇立在寒風之中,一動不動。寒風凜冽,吹起地上的零星雪片,點點沾染在他的紫衣之上,也粘在他的發間。 棲鳳閣內頓時一片驚呼,更有人大喊:“鄂王殿下,萬萬不可啊!” “殿下您喝醉了,可千萬要當心呀!” 李潤對這邊的聲響聽若不聞,只看著這邊混亂的人群。 李舒白轉頭髮現身邊就是王蘊,便問:“翔鸞閣那邊,還有什麼人在?” 王蘊皺眉說:“沒有人了,那邊歌舞撤走之後,所有人手都到了這邊,如今空無一人。” 李舒白皺眉問:“偌大一個殿閣,怎麼會無人當值?” “護衛大多在下面,上來的不過數十人,而聖上與重臣都在這邊,所以眾人自然全都守在了這邊,無人去理會那邊的空殿。”王蘊說著,側過目光看了黃梓瑕一眼,神情複雜,似乎想說什麼,卻欲言又止。 黃梓瑕微覺尷尬,正不知如何是好,對面的李潤已經大喊出來:“統統不許過來!你們再走一步,本王就跳下去!” 正要奔往那邊的護衛們,只能全部停下了腳步。 李潤站在翔鸞閣後的欄杆上,抬起手,指向李舒白,聲音略帶顫抖,卻清晰無比。他說:“四哥……不!夔王李滋——你處心積慮,穢亂朝綱,今日我李潤之死,便因被你威逼,走投無路!” 李舒白聽著他的厲聲呵斥,卻只一動不動地佇立在夜風之中,望著對面的李潤。 夜風捲起碎雪,粘在李舒白髮上、肌膚上,冰涼如針,融化成一種刺骨的寒冷,鑽進他的身體。 萬千寒意逼進他的骨髓,讓他整個人在瞬間無法動彈。 李潤的話,讓所有人都在瞬間想起京城的傳言。眾人的目光都聚集在李舒白的身上。 站在他的身後的黃梓瑕,清晰看見他在一瞬間鐵青的臉色,還有,眼中絕望的憤恨。她的心口也不由自主地搐動起來,一股冰涼的寒意在胸前瀰漫開來—— 真沒想到,致命第一擊,竟來自鄂王李潤。 來自這個總是溫和微笑、神情縹緲的少年王爺,來自與李舒白最為親近的七弟,來自這個前幾日還託他們調查母親被害真相的鄂王李潤。 李舒白站在棲鳳閣外,看著對面翔鸞閣之中的李潤,聲音依然沉穩,氣息卻略帶急促:“七弟,四哥不知平日何處冒犯了你,讓你生出如此猜疑。你先下來,我待會兒慢慢向你解釋。” “解釋?哈哈哈……”他仰天大笑,狀若瘋狂,“夔王殿下,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是什麼人?你自出征龐勳之後,已經完完全全變了一個人!你不是夔王李滋,你是被龐勳附身的惡鬼!我今日若不死,落在你的手中,只會比死更難!” 李舒白將手按在欄杆之上,手掌不自覺地收緊,因為太過用力,那手背的青筋都隱隱暴了出來。他對著李潤大吼道:“不論如何,四弟你先冷靜下來,從那裡……下來!” “夔王李滋——不,龐勳惡鬼!我今日將以我殘軀,奉獻大唐!若上天有靈,我必將屍解飛升,佑我李氏皇族萬年不滅!”他說著,從自己懷中掏出大疊白紙,上面是一條條相同的黑色字跡,只是隔得遠了,看不清楚寫的是什麼。 他將手中所有的紙往空中撒去,夜風吹來,片片白紙頓時如暴雪般四散而去。 “你當年曾送給我的東西,今日我當著你的面盡皆焚化,以祭當年你我之情!” 他手中的火折一亮,最後看了李舒白一眼。火折的光芒明亮,照出他臉上扭曲與詭異的笑容。他口中厲聲叫道:“大唐將亡、山河傾覆、朝野動亂、禍起夔王!” 最後“夔王”二字出口,他的身體後仰,整個人便自城闕的欄杆之上向後墜落,消失在了夜空之中。 唯有那一支火折,落在地上,轟然大火燃起,一片火光。 翔鸞閣之上,再無鄂王李潤的身影。
李舒白立即向著翔鸞閣狂奔而去。 重新被調回御林軍的王蘊則衝著左右御林軍發令:“快去翔鸞閣的台闕之下!”他後面的話沒有說出口,但眾人皆知他的意思,棲鳳、翔鸞兩閣都在高達五丈的台基之上,鄂王跳下後絕無生還之理,御林軍過去,只能是幫他收殮屍體了。 黃梓瑕跟在李舒白的身後,踏著薄薄的雪向著那邊奔去。李舒白步伐極快,越過前面的士兵,疾衝到了翔鸞閣。 一片火光映著翔鸞閣,地上早已潑好黑油,是以火起如此迅猛,劇烈異常。李舒白當年送給他的東西,全都在火中付之一炬,盡化灰燼,唯有那串自回紇海青王處得來、李舒白轉贈給李潤的金紫檀佛珠,木質堅硬,尚未燒朽,還在火中焱焱吐光。 黃梓瑕奔到翔鸞閣前,看見李舒白佇立在火前,一動也不動。 她走到欄杆邊向下看了一眼,見下面的人尚在搜尋,不覺微皺眉頭。回頭見李舒白悲慟茫然,還站在火前盯著那串金紫檀佛珠,便走到他身邊,輕聲說:“王爺節哀,此事有詐。” 李舒白與李潤感情最好,此時驟然遭逢大變,就算他素日冷靜決斷,也終於無法承受,一時不知如何才好。聽到黃梓瑕的話,他才在寒風之中微微一凜,回過神來,緩緩轉頭看她。 她低聲說:“下面,沒有鄂王李潤的屍身。” 李舒白睫毛一顫,立即轉身,大步走到欄杆邊向下看去。 欄杆上積了薄薄的雪,除了兩個腳印之外,其餘一無所有。他們越過欄杆向下看,翔鸞閣下大片空地,左右御林軍在大塊青石板地上搜尋著。然而別說屍身了,就連一滴血都沒有看見。 李舒白收回目光,與黃梓瑕對望。 兩人都想起了,李潤在跳下去時說的那句話—— 沿著長長的龍尾道向下,含元殿前後左右俱是大片廣闊的平地,由大塊打磨光滑的青石鋪設。為了展現大明宮的宏偉遼闊,除了道旁的石燈籠之外,沒有陳設任何其余東西。 然而,就在這樣沒有任何阻擋的地方,他們上百人眼看著從翔鸞閣上躍下的鄂王李潤,卻並沒有落到下面的地上。 從翔鸞閣到地面,五丈的距離,他彷彿消失在半空,無聲無息,猶如一片微塵飛逝,煙雲離散。 黃梓瑕跟在李舒白的身後,兩人疾步走下龍尾道,在翔鸞閣下的廣袤平地上,看見騷動慌亂的人群。 遍地都是李潤撒落的字條,有些被眾人踩在了雪泥之中,也有些正被人拿起,仔細端詳著上面的字跡。有人辨認出了字跡,卻只趕緊把字條丟掉,誰都不敢念出聲。 黃梓瑕彎腰撿起一張字條,拿在手中,迎著旁邊跳動燃燒的松把火光,看了一眼。 細長的字條上,窄窄一條字跡,凌亂的十二個字—— 是他們曾在鄂王府的小殿中見過的,被陳太妃刻在檀木桌上的那些字。 鄂王李潤竟將它臨摹了無數份,在此時撒向宮中。 她心口急劇跳動,手也忍不住顫抖起來。她轉頭看見站在身後的李舒白,他的目光定在這張紙條之上,神情沉鬱。 她將這張字條塞進袖口,無能為力地看著其他字條被夜風吹動,彌散在整個大明宮中。 旁邊有人低聲嘀咕著:“難道,鄂王捨身為社稷,所以太祖太宗顯靈,真的在半空中昇仙了?” 旁人趕緊悄悄以手肘撞了他一下,他立即閉嘴,不敢再說了。 王蘊過來見過李舒白,目光在他身後的黃梓瑕身上掃了一眼,神情略有僵硬,說:“下官並未找到鄂王的踪跡。” 李舒白環視四周,問:“當時在這邊當值的御林軍呢?” “當時這邊……並無御林軍把守。”王蘊皺眉道,“雖然依律是要守衛的,但這邊高台離地面足有五丈,又無出入口,絕不可能有人上下的,守在下面又有何用呢?所以製度名存實亡,幾十年沿例而來,都沒有人在這邊看守。今晚御林軍也都把守在龍尾道及各出入口,並沒有派人手在這裡。” 李舒白舉目四望,又問:“你是第一個到來的人?” “是,我領著眾人過來時,這邊大片空地之上,薄薄的積雪完好無缺,別說鄂王的身體,連腳印也不曾有半個。” 跟在王蘊身後的御林軍眾人也都紛紛附和,保證當時雪上沒有任何痕跡。 黃梓瑕在平台下抬頭看上面,翔鸞閣已經亮起了燈火,五丈高的台闕,牆壁光滑,附著一些均勻細碎的雪花,沒有留下任何刮擦過的跡象。 皇帝已經到來,他站在鄂王李潤跳下的地方,往下俯視。 李舒白的目光,與他不偏不倚對上。高遠的燈火照亮了皇帝面容上的陰鷙,跳動的火光扭曲了他的容顏,讓他在一瞬間,如同陰沉可怖的神魔,俯瞰整個宮城。
三更鼓響徹整個長安城。 冬至夜已經過去,凌晨時分,所有的車馬離開了大明宮。 李舒白與黃梓瑕坐在馬車之內,車內點了琉璃燈,在馬車的行進中微微晃動,光芒搖曳不定。 黃梓瑕靠在車壁上,望著李舒白。耳邊只有馬車上的金鈴發出輕微而機械的聲音,其餘,便是長安城入夜的死寂。她覺得自己該說些什麼打破這寂靜,卻又不知自己能說什麼,只好沉默望著李舒白,讓燈火在他們兩人身上投下濃重陰影。 “該來則來,無處可避。不是嗎?”李舒白的聲音,終於低低響起,依然是那種清冷得幾乎顯得漠然的嗓音,低沉而平靜,“只是,怎麼也沒想到,居然會是他首先給了我這致命一擊。” “我想,或許這並不是出於鄂王的本心。”黃梓瑕將那張字條從袖中取出,仔細端詳著,緩緩說道,“不久前,鄂王還托王爺幫他查陳太妃的事情,若他早已設計好對王爺下手,又怎麼會在當時便提起此事,打草驚蛇,讓我們及早防備呢?” 李舒白點頭,默然道:“是,大約我們想法一樣,七弟或許是和禹宣一樣,中了攝魂術。然而……是誰敢以鄂王為刃,用於傷我?” 黃梓瑕望著他,卻不說話。 他也不說話,其實兩人心中都已有答案,只是不願,也不能說出口。 琉璃燈緩緩搖動,光焰在搖曳間忽明忽暗。 窗外的各坊燈火暗暗照進,朦朧而恍惚。李舒白轉過了話題,說道:“還有,七弟究竟去了哪裡?他明明當著我們的面自城闕跳下,又是如何消失在半空之中的?” 黃梓瑕低聲道:“我想其中必有機關——只是我們還不知道而已。” “我們當時,真的看見他站在了欄杆上,是嗎?” “是,他真的站在欄杆上。”黃梓瑕抬手按住自己的簪子,按住簪頭上的捲紋草,將裡面的玉簪從銀簪中拔了出來,在自己的衣上緩緩畫出一個凹形。如同鳳凰展翅的形狀,含元殿前相對延伸而出的兩座高閣,棲鳳閣和翔鸞閣,與含元殿正形成一個“凹”字。 她將自己的簪尾點在左邊最外的一點上,回憶著當時情形,皺眉說道:“棲鳳閣和翔鸞閣一樣,都在五丈高台之上,台邊沿的欄杆,圍著整個翔鸞閣。他在離我們較遠的,後面那處欄杆之上——這是他自盡時,我察覺到的第一個疑點。” 李舒白點頭:“若他真要在痛斥我之後跳樓自盡,那麼,他應該選擇的,理應是靠近棲鳳閣那邊的欄杆。因為那裡正好是棲鳳閣遙遙相望的地方,他在跳樓墜落時,我們所有人都會眼看著他自高空摔下,從而更加引起當時在場眾人對我的痛恨與驚駭,而不應該選擇一躍便消失的後方欄杆。” “對,除非,他有什麼理由,迫使他一定要在後面的欄杆上演這一場戲。或者說,在後面的欄杆上,有可以動手腳的地方。” “沒有動過手腳,”李舒白緩緩搖頭,說道,“鄂王墜樓,我們立即追過去的時候,欄杆上積的那一層薄雪上,只留下一處痕跡,那是七弟踩在上面的腳印。其餘的,沒有任何痕跡。” 黃梓瑕默然點頭,手中的簪子又在衣上畫下第二個點,說:“第二個疑點,便是在翔鸞閣旁邊,他身前燒起的那團火。” 李舒白仰頭長出了一口氣,將靠在車壁上,低聲說:“將我所有的東西都在自己臨死前焚燒掉,很好地渲染了恩斷義絕的場景。” “我不相信,悲憤之下殞身不恤的鄂王殿下,還會想著在那個時候上演一出這樣的悲情戲碼。除非,這對他的消失,有幫助。” 李舒白的眼前,彷彿又出現了那一串在火中吐著光焰的金紫檀佛珠。李潤性子安靜,篤信佛教,所以他拿到這東西之後,便立即想到了這位七弟,轉手贈送給他,卻沒想到,如今他連這東西都不肯留下,將之一併焚燒殆盡。 他靜靜發了一會兒呆,然後才說:“而且,那東西必須要迅速焚化,所以他要在地上潑滿黑油,在瞬間將一切化為灰燼。” “而第三個假設,還有一個可能,那就是,鄂王死了,他縱身躍下台闕之時,就是喪命之刻。只是有人為了'屍解飛升'之語,所以將他的屍體藏了起來。而能做到此事的人,當時應該就在翔鸞閣下,或者說,將當時閣下的人都調集到含元殿之前,而刻意忽略高台之下守衛的人。” 王蘊。今晚負責御林軍調集與安排的人。 他們的心中,都不約而同想到他。 負責大明宮防衛的左右御林軍,今晚正是王蘊。在鄂王李潤從翔鸞閣跳下之時,第一個率眾到翔鸞閣後尋找鄂王屍首的人,正是他。也正是他,認為高達五丈的台闕是絕對不可能有問題的,因此只在龍尾道和各處進出口設置了兵馬。翔鸞閣在停止了歌舞之後,所有侍衛全部調離,使鄂王李潤有機會獨自進入翔鸞閣,導致慘劇發生。 三個疑點說完,黃梓瑕將玉簪插回自己頭上的銀簪之中,神情平靜地看著他,再不開口。 李舒白沉吟許久,才說:“所以如今,擺在我面前最大的問題,不是七弟的死,也不是他究竟如何消失、消失後去了何方,而是,我究竟該如何應對,他身後的那個人。” 黃梓瑕點了點頭,目光在琉璃燈下含著明燦的兩點光芒,一瞬不瞬地望著他。 而他推開車窗,側耳傾聽著後面的馬蹄聲,然後又將車窗關上,緩緩的轉頭看她,說:“你現在離開,還來得及。” “不,來不及了。”她輕輕地搖頭,說,“就算我人走了,心也在你身邊,走到哪裡,都是一樣的。” 她的目光中倒映著他的面容,清晰可見,澄澈無比。 李舒白亦望著她,望著她眼中清湛的光,清晰的自己。 至此,再說什麼都是多餘。 燈光被琉璃重重折射,暈出水波般的光芒,在他們的周身恍惚晃動。只此一刻,外界一切都成虛無,至少他們在一起,這片刻寧靜,將所有即將來臨的風雨隔絕在外。
夔王府已在面前。 他們下了車,站在府門口等待著後面的宮車到來。 來的人,是皇帝身邊最得力的宦官徐逢翰。他親傳皇帝口諭——今日夔王辛勞,又恐寒夜受驚,可在家休養旬日,朝中事宜可交由他人代勞,待日後再行安排。 一句話,便剝奪了李舒白的所有職權。 李舒白卻十分平靜,命景恆陪徐逢翰在花廳敘話,又遣人到書房收拾了各部送過來的文書,將它們封好後存到門房,準備明日一早就發還給各部。徐逢翰拿了封賞,看看門房那一堆公文,暗自咋舌,但也不敢說什麼,立即就上車離開了。 黃梓瑕陪著他走過九重門戶,回到淨庾堂。 堂前松柏青青,薄雪之下透出淺淺綠意,在燈下看來,越見秀挺。 黃梓瑕將他的手輕輕一握,說:“也未必是壞事,好歹可以休息一下了。” 他握著她的手,停了許久,才說:“是啊,不過是回到四年前而已。” 黃梓瑕端詳著他的神情,微微笑了出來:“我可不信。” 他也笑了出來,一夜的沉重壓抑,終於也稍微沖淡了一些:“依然是天羅地網,依然是網中那條魚。只可惜,這條魚如今更肥的同時,身上的鱗片也變硬了。” 所以,到底是漁夫網走這條魚,還是魚掀翻了這艘船,還未可知。
黃梓瑕如今的身份,依然是王府的小宦官。 不過因為大家都知道楊崇古已經變成了黃姑娘,也不適合再住在宦官們隔壁了,所以已經住到了淨庾堂不遠的院落中。 回到住處時,已經是五更天了。守夜的侍女長宜看見她,便趕緊幫她打水清洗,又說:“昨日冬至,府中發了錢物,不過黃姑娘你按府例還是末等宦官,所以拿到手的東西比我還少呢。明天得趕緊找景翌公公問問去,很快就要發年貨了,到時候別又拿最少的一份!” 黃梓瑕笑著搖了搖頭:“再說吧,我孤身一人在府中,拿了年貨又有何用。” 何況,誰知道還有沒有這一個年能過。 長宜見她似乎十分疲倦,便也不再說了,只送她入房休息。 黃梓瑕也覺得自己困倦至極,可是躺下卻無法合眼,只睜著一雙眼睛,盯著外面漸漸亮起的天色,眼前閃過無數幻象。 鄂王李潤縹緲如仙的面容上,眉心一顆殷紅的硃砂痣。 被凌亂地刻在檀木桌沿上的那些字,又被抄錄到字條上。 字條被飛散在風中,與零星的飛雪一起瀰漫整個大明宮中。 鄂王站在欄杆上,轉過身往後一仰,消失在夜空之中。 無從清理的頭緒,無法查明的真相,那些消失在大火中的,又究竟是什麼—— 黃梓瑕按著自己突突跳動的太陽穴,僵直地躺在床上,望著窗外漸漸明亮的天色,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就算該來的總要來,但她卻無法坐以待斃,無法任由那些瀰漫的謎團,將自己覆蓋淹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