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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三章紅藥

金樽幽月 水合 5293 2018-03-16
滇南多蠱毒,擅蠱術者,苗獞婦人也。
販賣魚、肉、菜的行市熱鬧非凡,明窗塵和龍白月提著籃子,擠在熙熙攘攘的行人間。 “謝謝你來幫忙啊。”明窗塵叼著剛出爐的梅家蟮魚包子,兩眼骨碌碌的繞著菜攤子打轉。 “沒事,反正閒著也是閒著。”龍白月心不在焉的隨口應著。她好不容易賴在紫眠的船上可不是為了混吃等死的,白月坊那裡寶兒可在等著她呢,她逮著機會和明窗塵一起下船買東西,為的就是能多在街市上出現,以便接頭的人找上她。 “你這兩天沒睡好吧?”明窗塵挑了幾枚新鮮的梨子,用紙包好放進籃子。 頂著兩個黑眼圈的龍白月無精打采的敷衍著:“還好吧。” 天天晚上對著一屋子的金光光銀燦燦,能睡得著才怪。

她的到來太突然,讓紫眠師徒二人全無準備,只曉得給她添些衣物,卻對胭脂花粉之類全無概念,龍白月素面朝天好幾天了,他們愣是沒發覺。 兩手空空的龍白月哪好意思開口索要這些,只好仗著還算天生麗質,硬撐著不化妝,可惜沒有脂粉,當然就遮不掉天天晚上失眠的痕跡了。 龍白月對自己新添的衣服還是滿意的,雖說沒什麼花樣,但料子都是京城最考究的。雖然本朝對官員待遇優渥,除了俸錢、祿粟而外,還有職錢、衣賜、添支、恩賞以及公使錢等等。但紫眠供職於司天監,屬於伎術官,不在文武官員之列,所以俸祿不高,生活遠不能像別的官員那樣奢侈,能為她做到這些,已經算是相當盡心的了。 “這個紅椒沒有旁邊的綠椒新鮮。”龍白月略微回過神,看見明窗塵在一邊挑選品相一般的紅椒,不禁出言提醒他。

“沒關係的,紅的比較好看嘛。”明窗塵固執己見,愉快的付錢。 “呃?”龍白月愕然,哪有人這樣買菜的? 兩人買完菜照著原路返回。途中經過御道,御道由兩列高大的朱漆杈子自街心分出,專供皇族及皇帝特准的人行走,平民百姓則走朱漆杈子外面的御廊,龍白月二人在廊下看見御道上一行快馬飛騰而過,馬上均是朱衣公子,襯著御道上初綻的桃李,甚是鮮明奪目。 “瞧這鮮衣怒馬的,真是精彩呀!”龍白月不禁看得出神。 “這好像是進宮受封領賞的武官,都是這次在雲南立了戰功的門蔭子弟,”明窗塵眼帶輕慢的撇撇嘴,“都是靠著父兄發家的'青年才俊',好容易有了戰功,當然要忙不迭的去升官發財啦!” “這樣啊。”龍白月望著人馬過後的一騎輕塵,回想起之前在水下看見的無數白骨,才算是真正體會到了“一將功成萬骨枯”的道理。

紫眠的府邸在城東南,一道朱門之後,只有一條寬可並馬的小徑,兩邊種植著岸芷汀蘭,約走百步,就是船埠和一片大湖,湖與城裡的河道相連,截斷河道和大湖的鐵閘,就是紫府的後門了。 龍白月剛到紫府內苑時,驚得目瞪口呆,哪有人官宅是建成這般模樣的。連個像樣的客房都沒有,闔府上下——現在加上龍白月也就三口人——算是紮紮實實的住在水上了。 “這裡先前也是土木官邸的,可惜遭了三次火災,燒得一干二淨。”明窗塵是這樣解釋的,“師父倒是有避火符,可以安然無恙,只是每每累及周邊百姓家破人亡,師父不忍心,所以一夜之間破土引水為湖,從此我跟了師父住船上。” “一夜之間嗎?”龍白月瞠目結舌。 也罷,這兩師徒向來不能以常理論之,她吃驚也該吃習慣了。

回到船上已是辰時,紫眠剛好起床,明窗塵做飯,現在有龍白月打下手,不一會兒午膳就可以上桌了。 明窗塵打造出來的一桌子花花綠綠,甚是悅目。龍白月也不得不承認,就食物而言,好看也是比較重要的。 當然,也有不好看也不打緊的,那就是錢,比如金子和銀子,亮閃閃的好看也罷,時間久了暗淡無光也罷,都一樣叫她怦然心動。至於鏽跡斑駁又銅臭的銅錢,更是能讓龍白月精神煥發。 就著薄麵餅一口菜下去,軟綿綿滑膩膩的,口感尚好,就是味道實在一般。幾天下來,龍白月實在是吃膩了這個味道,她終於鼓起勇氣瞪向一邊無動於衷的明窗塵,拿目光鄙視他。 你小子,真是有本事把一桌菜燒成一個樣啊!難怪天天跑到外面大吃零食。 這邊紫眠注意到龍白月神情有異,問她:“怎麼了?”

“沒,沒什麼。”吃白食的哪好意思挑剔,龍白月慌忙搖搖頭,一邊繼續含恨咀嚼。 紫眠仔細觀察了她一下,轉頭問自己的徒兒:“窗塵?” “呃,呃,師父?”明窗塵無辜的抹抹嘴。 “你是不是又偷懶了?” “沒……”明窗塵做錯事被逮到,氣勢蔫了下去,“對不起,師父……” “於我又有何干?去向姑娘道歉才是。”紫眠默不作聲,繼續吃飯。 一頓飯氣氛就此尷尬下去。 直到洗碗的時候明窗塵才敢單獨向龍白月抱怨:“又不能怪我廚藝不精對不對,你面對一個成天吃什麼都覺得沒味道的人,也會懶得做飯啊。” “什麼?”龍白月沒聽明白,一頭霧水的直發楞。 “師父他吃什麼東西都沒味道啦。” “你是說紫眠大人他,沒有味覺?”龍白月將信將疑的求證。

“噓,你小聲點啊,不要讓師父聽見。”明窗塵將食指豎在唇間,貓著腰,做賊似的向外望望。 “真的嗎?”龍白月無聲的張著嘴比畫。 明窗塵點點頭,壓低聲音:“所以,師父吃東西,只要是熱的、軟的就成,最多外觀再好看點,就行啦。我一開始學做菜,圖自己覺得好吃,認真做做,久而久之,就懶得認真做了。” “哦,原來如此,這樣等於只做一個人的飯,當然提不起精神了。”龍白月點點頭,想當年她也是自己一個人能糊弄一頓算一頓,直到有了寶兒,天天吃完了醉雞要薰魚的,才連帶著把她的胃也拯救過來。 “對不住啦,害你挨訓,我以後不提這個就是,”龍白月轉念一想,問道,“神農嘗百草,我見你師父天天都抱個藥罐子搗弄,他舌頭不靈,不是很不方便?”

提到這個明窗塵的臉就慘綠一片:“他都是叫我嘗啦……” 龍白月拍拍慘綠少年瘦弱的肩,無限同情:“太可憐了,你多保重。” 明窗塵撓撓腦袋,他是嚐過無數古怪的味道,那滋味真是苦不堪言,不過這都是在師父需要記錄藥性特徵的時候才會叫他做,至於藥物有沒有毒性,師父事前都會自己先確認過。麻煩就麻煩在,師父需要在一邊不斷的提點他,才能用他那糨糊腦袋得出一些正確的細節,比如某藥入口到底是先苦後麻還是先麻後苦,或者是舌底微辛還是舌根微辛。 “咚、咚、咚。”似乎是石子擊打船身的聲音,讓洗碗的二人同時停下動作。 “怎麼回事?”龍白月納悶的問。 “哎呀!我差點忘了!”明窗塵一愣,忽然間神采飛揚起來,“今天是武德郎賀公子來解毒的日子!”

“賀公子?”她似乎不認識呢。 “恩,是我和師父在雲南認識的。”明窗塵飛快的拿布巾擦手。 “朋友?”看不出來紫眠大人還會有朋友啊,感覺上超沒人緣的傢伙。 “恩,應該算是莫逆之交吧!”明窗塵一廂情願的感慨,“對了,他是正侍大夫家的公子!” “哦。”賀大夫家的公子,那她就認識了,她和這位賀公子的爸爸喝過花酒。 龍白月跟在明窗塵身後來到甲板上,確定上船的賀公子是生面孔,這才放心的走到明處。 紫眠也已經在甲板上迎接。看來朋友之說不是虛言。 這賀公子也真是耀眼的人物,年輕武官所獨有的矯健身型,頎長、挺拔、肌肉精乾結實,寬闊的肩膀,配著長腿瘦腰,穿著朱紅色的官袍,陽光一照,盡是明麗動人。只見他帶著一身水氣踩上甲板,小麥色的臉上,劍眉如飛,一雙像流星一樣閃爍有神的眼睛裡,盡是戲謔:“我說紫眠兄,你何時才能下地走走啊?”

“地上哪有船裡待的自在,”紫眠微微一笑,上前打量了一下他,“凌雲,加官進爵了?” “哈哈,什麼都瞞不過你!” 龍白月聞言,這才想起,眼前的這位賀公子,應該就是先前在御道上策馬的公子之一了。 “真的?!”明窗塵激動不已,好似加官進爵的是自己,“賀公子,那以後該如何稱呼呀?” “傻小子,”賀凌雲笑著彈了明窗塵腦門一記,轉而面向紫眠,微赧的撓撓頭髮,“這次封了武翼大夫、忠州防禦使、帶禦器械。” “喲,那可是高升了啊!”紫眠高興的笑。 “不過是正七品,哪裡比得上你!”賀凌云有點羞惱的拍了一下紫眠的肩。 向來懶散慣了的紫眠還真吃不消這一記,他身子晃了晃,方才立穩:“我是皇上額外開恩封的虛銜罷了。”

“哈哈哈哈,忠州防禦使和帶禦器械,哪一個又不是虛銜?”賀凌雲說笑罷,頓了頓,“不過,封了'帶禦器械',以後我就不會離開京城了,也不會再有機會統兵。” “因為你傷勢的關係嗎?”紫眠皺眉詢問。 “應該只是巧合吧,”賀凌雲凝神想了想,“不過,除了你們,沒人知道我中毒的事。” “明白,我們會保守秘密的。”紫眠望向一邊看熱鬧的龍白月,微微頷首,致意她也應當給個口頭承諾。 “啊?我?我什麼都不知道哦。”龍白月聳聳肩。 賀凌雲這才注意到甲板上多出的這號人,他盯著龍白月看了看,轉頭問紫眠:“她是什麼人?” “不知道。”紫眠照實相告。 “不知道?”賀凌雲吃驚的說,“那她怎麼會在你這裡?” “她落水後失憶了,是師父救了她,現在暫時收留她住在這裡。”一旁的明窗塵插嘴。 “這樣啊,”賀凌雲點點頭,一哂,“紫眠,你還真是越來越喜歡撿些莫名其妙的東西了。” “反正無所謂呀。”紫眠笑笑,領著他往艙房走去。 “什麼跟什麼啊。”龍白月壓住怒火,什麼莫名其妙的東西,這傢伙真是不如紫眠上道! “哈哈,你別生氣了,賀公子一向嘴毒,”明窗塵拉著龍白月往艙房走,“其實,他自己就是被師父在溪水里撿到的。” “呃?”龍白月一愣,訕笑,“這傢伙人品還真是獨特啊。” 艙房裡沒有焚香,空氣乾乾淨淨的,有些冷。紫眠打開藥櫃,從暗格里取出一個小巧玲瓏的玳瑁盒子。 賀凌雲熟稔的坐上床榻,抽開衣結。 出於職業本能,龍白月在一邊看得目不轉睛。 “你看什麼看哪?”賀凌雲討厭被龍白月這樣盯著,有些著惱的瞪她一眼,“紫眠,麻煩閒雜人等不要在場好不好。” “你大男人一個還害羞麼?我留下來是想看看有什麼好幫忙的。”貌似賀凌雲要脫衣服,沒見過這麼給男人解毒的,她一定要在場,龍白月吞吞口水。 “安靜些。”一邊的紫眠打開藥盒,專心致志的坐到賀凌雲身後。 賀凌雲也不再言語,背過身,將上衣一氣禠至腰間。 看清賀凌雲背部的龍白月倒抽一口冷氣,緊張的摀住嘴巴。 本應健碩光潔的背,已經壞死成黑色的焦肉,暴露在外的森森白骨,也連帶著被蝕黑壞死,筋骨交纏中,包裹著一隻蜷成環狀的蟲,這蟲渾身呈金色,覆著一層黏膜,油光異彩,一動不動。 紫眠接過明窗塵遞來的玉簪子,從玳瑁藥盒裡挑出一點鮮紅色的藥膏,凝固的藥膏一經挑開,立刻散發出濃烈的酒香,很快便充斥了整個艙房。 賀凌雲背上的蟲此時像被喚醒了一樣,伸懶腰似的動了動,竟昂起頭來,雛鳥求食般尋找著什麼。 紫眠將簪子送上去,將藥膏點在蟲子嘴上。蟲子興奮起來,蠕動著小嘴將藥膏吃下肚去,吃完後它仍不知饜足,繼續高昂著腦袋求食。 紫眠又取了些藥膏,卻並不急著餵牠,只是將簪子尖湊近蟲子腦袋,不停的逗弄它,他甚至輕聲的哄著:“來,好吃的在上面,夠一下啊……” 簡直像在逗鳥一樣!龍白月覺得自己已經無法忍受了,一股要作嘔的噁心感覺衝到了她的喉頭。可她看著其餘的人一臉嚴肅,紫眠的額頭上甚至滑下了豆大的汗珠,她怕壞了大家的事,只好扼住自己的脖子,心裡直後悔剛剛為何不迴避。 蟲子被藥膏逗得興奮不已,它將腦袋昂得高高的,可是仍不奏效,為了能夠吃到藥膏,掙扎許久之後,它終於將緊緊摳在賀凌雲肉中的第一對小肉足,稍稍的抬起。 紫眠一直緊繃的神色為之一振:“乖,再起來一點……” 但無論紫眠再如何逗弄,蟲子的其餘七對足,卻始終不願意抬起來。蟲子懸著一對足探了半天腦袋,什麼好處也沒得到,好似發了脾氣一樣,身子扭動起來。 一直緊攥著拳頭的賀凌雲終於疼得忍不住,輕輕悶哼了一聲。 紫眠見狀不再堅持,將大塊的膏藥全餵了蟲子,蟲子得了膏藥,飛快的吞噬乾淨,吃著吃著,就好像醉了一樣,懶懶的掙動一下,便昏昏睡去。 紫眠見蟲子不再動彈,長舒了一口氣,渾身鬆弛下來。剩下的就可以交給明窗塵了,他讓到一邊,由徒弟替賀凌雲除去脫落的干痂,並給新壞蝕的皮肉上藥。 “已經有進展了,金蠶願意為了紅藥抬起第一對足,是個好現象。”紫眠邊洗手邊說著。 “媽的,那玩意兒好像有八對足吧?那要等到猴年馬月?”痛得齜牙咧嘴的賀凌雲抹抹額頭上的冷汗。 “它願意吃紅藥不吃你,已經是萬幸了。”紫眠整整衣服,決定去淨淨臉,“只是千萬記得我的告誡,不要喝酒,否則它不稀罕我的藥,還是要把你吃了。” “你讓武夫不喝酒……”做賊心虛的賀凌雲被人拿住了短,亂不甘心的搔搔頭髮,“我已經在註意了,最近應酬那麼多,我還少喝了兩壇呢。” “不是要你少喝,是要你不喝,而且最好把葷腥也戒掉。”紫眠沒好氣的瞪他一眼。 “你們……忙完了?”龍白月面色蒼白的問,聲音虛弱無比,好像剛剛吃痛的人是她。 “姑娘,不舒服就去休息一下吧。”明窗塵忙中不忘扭頭關心一下龍白月。 “我現在,感覺還好了。”龍白月抹抹胸口,安撫一下自己,“賀公子中的是什麼毒啊?” 賀凌雲瞪她一眼,沒睬她。在一邊淨著臉的紫眠,臉悶在手巾裡回答她:“是蠱毒,雲南苗人的金蠶蠱。” “金蠶蠱?那個蟲子是金蠶啊……”龍白月實在是覺得匪夷所思,“去雲南的人都會得這個嗎?” “運氣壞,碰到會種蠱之人給你下蠱,那就厄運難逃了。” “哦,賀公子,那你可知道是誰給你下的蠱?”龍白月好奇的追問。 “你管那麼多幹嗎?”賀凌雲發了脾氣,死瞪著龍白月,“給我閉嘴!” 明窗塵替賀凌雲收拾好傷,伺候他穿上衣服:“姑娘你就別問了,賀公子為什麼中毒,連我們都不肯告訴呢。” “不是不肯告訴,是根本無可奉告!”賀凌雲別開眼,盯了一會兒帳幕,忽然又轉過頭來盯著龍白月。 龍白月被他盯的不自在:“你盯著我幹嗎,我不問就是。” “我想……我知道你是誰了。”賀凌雲緩緩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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