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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夜破城

七夜談 十四阙 11647 2018-03-16
我在城門前久久徘徊。 太陽一點點地沉了下去,黃昏的餘暉映得五丈高的城門呈現出破敗的暗紅,殘痕累累,而把守的士兵也大多神情麻木、滿面倦容。 這座坐落在邊關重鎮的燕城,在被氏國大軍圍困了整整兩個月後,終被擊破。 氏國三皇子顏爍接手此地,以安撫為主,下令休養生息。 而我卻在城門前,望著一牆之隔的故土,淚濕衣襟。 城破了,家毀了,我,回不去了…… 我看見父親的頭顱,在城牆上掛了七天七夜,因為他率領將士拼死抵抗,因為他誓死不肯投降,因此,氏軍在破城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割下他的頭顱,以儆效尤。 我看見母親的鮮血在城門上流淌,將原本木色的大門染成猩紅,父親一死,她便以身殉節,追隨夫君仙去。

我還看見我的哥哥,顫抖地舉著降書跪在顏爍馬前,他的懦弱毀了他自己也毀了全家,百年童氏,成了國之罪人。 偌大的天地,而今,只剩下了我一人。 我徘徊在城門之外,想著怎麼才能進去,在此過程中,我問了一個又一個路人:“可不可以帶我進城?” 他們大多都沒有理睬我,徑自從我身邊走過。偶有兩三個停下腳步,卻是看著我搖頭輕嘆。 世情冷暖如斯。 我正在黯然神傷,有一道影子覆了過來,抬眸,看見一個男人。 白衣,黑髮,黑瞳。 無比簡單的色彩,卻在他身上構築成難言的一種優雅。 他望著我所在的方向,眼眸中有淡淡的唏噓,然後看見我,微微一愕。 我問,可不可以帶我進城。 他沉吟片刻,點頭道:“跟我來。”

於是我便跟著他進了城。 他背著一把豎琴,琴弦在黯淡的夜幕中散發著淺淺銀輝,像月光一樣。 守城的士兵本欲攔阻,但在看見這把豎琴後面色頓變,恭敬而拘謹地讓路放行。 我搶在他前,踉蹌先行,一路過去,滿目瘡痍。 這座原本地屬西國、素有明珠之稱的燕城,被戰火摧毀了的,不僅僅只是城牆,殉難了的,不僅僅只是六千名士兵,還有千年文化,百年富足,和廿年祥寧。 且看家家掛白紗,戶戶添新墳,多少妻離子散,多少家破人亡……就為了成全幾個人的權力野心、千秋霸業。 氏國,不報此仇,我不為人! 長街的盡頭是我家。 白玉石階層層疊上,兩具銅製人首司晨靈獸屹立在朱門前,門上匾額更是以整塊的琉璃雕刻而成,由先帝親筆御書,恩賜定國之名。

我的父親,便是定國將軍童靖,受封燕城。 童氏滿族風光一時無人可及,又有誰知,最後竟落得這般下場…… 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門上牌匾已煥然一新,金漆大字在華燈初起中格外分明——顏府。 我怔怔地望著那個顏字,感到一種深深的絕望。 身後,白衣人道:“你……要找的地方就是這裡?” 我點頭,復又搖頭。 他打量著我若有所思。便在這時,府門突開,一管家打扮的人匆匆奔出,對著他躬身行禮:“先生可算來了,快請進!” 我這才知道,原來他的目的地也是這裡,他是誰? 管家邊領路邊道:“三殿下已經等了很久,吩咐說只要先生一到,就立刻去見他。” “殿下現在如何了?” “殿下的傷始終不見好轉,這幾日更是咳嗽不止,請了好些個大夫來,全都束手無策。”

“飲食如何?” “每日僅能喝三兩白粥,已經瘦得不成人形,把我們都給擔心壞了……先生,這邊請。”管家繞進拱門,我的心頓時為之收緊。 臨湖水榭,掩映在碧樹瓊花間,紅欄綠板,曲廊迴旋,好一派神仙住所。 扶欄上掛著八十一顆鈴鐺,窗櫺上繡著七十二朵捲心蓮……我對此地是如此熟悉,卻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香閨變成了敵主的行宮! 管家打開房門,通禀道:“殿下,先生到了。” 一陣咳嗽聲回應了他的話,管家連忙轉身請我們入內。 進得門去,但見屋內擺設如舊,絲毫未有變動,我不禁微微詫異。而描龍繡鳳的象牙榻上,靜靜地坐躺著一個人。 雖是初見,但我知道,他便是顏爍。 以驍勇善戰、鐵血無情名揚四國的顏爍。

被認為是氏國最有可能繼承皇位的三皇子顏爍。 以及……害我父親戰死害我母親自盡害我兄長成了眾人笑柄的顏爍! 此刻,他離我只有五步之遙,臉色蒼白,氣息荏弱。若我撲將上前,是否能在護衛趕到前掐死他? 我想我的表情肯定變得很可怕,因為白衣人突然轉過頭來,驚詫地看了我一眼。 我連忙垂下眉睫,時機未到,不可輕舉妄動,機會只有一次,須一擊必中才行。 白衣人走至榻前,為顏爍搭脈,又翻起他的眼皮看了片刻。管家道:“先生,如何?” 白衣人沉吟半晌,起身道:“我雖有心相救,奈何殿下不肯配合。” 管家大驚:“什麼?先生的意思是,是殿下自己不想好起來?” “我開一方子,你先讓他服下,靜觀幾天,再做打算。”白衣人走到書案旁,不見紙筆,我忍不住道:“在第三個抽屜中。”

他打開抽屜,雞矩筆、無心散卓筆與竹絲筆排放得整整齊齊,更有像牙蓮藕筆舔,乍一取出,映得整張書桌都為之一亮。 白衣人讚道:“好筆!好硯!” “童家的小姐自小才名遠揚,寫得一手好字,童靖寵她有如至寶,什麼好的都搜來給她。”管家說得輕巧,我卻心中一酸。 白衣人未加置評,提筆開了藥方。管家喚進幾名家僕,命她們去煎藥,又為他安置客房。不知為何,他們對於我的出現隻字不提,似乎完全將我看成了白衣人的家眷,也不為我另闢房間。 “先生的房間已經準備好了,請跟我來。”管家開門帶路,我跟著白衣人走出去,剛跨過門檻,忽聽一聲音自後傳來:“童童……” 我大駭,轉身驚望,卻是顏爍在夢中囈語。 我的名字叫童童。

母親說,意喻她和父親同年同月同日死之願。 一語成讖。 只要閉上眼睛,就能回想起破城那日的情形:父親身中數箭,自馬上墜落,被敵軍一桿長槍穿透了身軀;而眼睜睜地目睹父親殉難的母親,也趁人不備一頭撞上了城牆…… 而今,我站在曲廊前,望著庭院中一株已經枯死的婆娑梅,回想起過往種種,不甚哀傷。 “你究竟是誰?”白衣人靠在門旁,如此問我,“你似乎對這裡的一切都很熟悉。” “那麼你呢,你又是誰?” 他沉默。 “我不問你的身份來歷,你也莫問我的好麼?” 他轉身離去。 我順著曲廊一路往前,看到了仙龜潭。母親一度病危,夢中見烏龜駝了杯酒給她,她喝下酒後,醒來果然好轉,再在屋子裡一找,竟真被她找到一隻烏龜,自那以後飼養潭中,日日餵以對蝦金鯉,好不矜貴。

我走到潭邊,那隻烏龜仍在。烏龜啊烏龜,你救得了我母親一次,為何不救她第二次?正在傷感,一連串腳步聲由遠而近,我連忙躲於樹後,見幾名婢女擁著一位珠環翠繞的婦人朝這邊走來。 婦人的臉在夜色中看不清晰,只覺衣飾華貴,想必是顏爍的家眷。 一婢女道:“夫人,這只烏龜真有那麼神嗎?聽說以前的童夫人把它當鎮府之寶供奉,是不是真的?” 另一名婢女掩嘴嗤笑:“若真那麼靈驗,怎麼不見它保佑童家呢?” 婦人輕叱道:“住口,不得胡言。”聲音極為熟悉,似乎是在哪裡聽過,我凝眸相望,卻只看見她的一截衣袖,袖口繡著蘭花,頗是雅緻。 婢女們自食盒中取出金鯉,婦人親自用足踩至半死,才投下湖去。一婢女拍手道:“吃了吃了,真的吃了耶!原來要這樣餵啊,難怪前幾天怎麼餵都不吃。”

我卻心頭暗驚——這是母親餵龜的不二之法,此人究竟是誰,為何會知道? 彷彿是為了開解我的疑惑,一陣風來,婦人的長發為風吹亂,她側過臉來挽了一挽,燈籠裡的燈光正好映著她的眉眼,我吃驚得差點叫出聲。 這個人!這個豐容盛飾看起來好不高貴的貴婦人,竟是我以前的貼身丫鬟小蘭! 她沒有死?她竟還留在這府裡?而且搖身一變,竟成了主子?她是誰的主子?又是誰的夫人? 婢女道:“夫人,既然已經餵好了,咱們還是快些回去吧,你有了身孕,最怕吹風著涼。” “是啊是啊,三殿下交代過一定要好生照看夫人,若您有個什麼閃失,我們這些做下人的就要遭殃啦。” “放心,三殿下最寵夫人啦,到時候只要夫人在三殿下面前替我們說幾句好話,殿下就捨不得罰了……”

笑聲中,一行人漸行漸遠,而我,立在樹後,失魂落魄。只覺天崩地裂,也不過如此。 我的丫鬟,我從小一起長大親如姐妹的小蘭,竟成了顏爍的妾室! 城破不過一個月,她這會就有了身孕,可見早在破城前就與顏爍有染,這個——賤人! 枉我一直那麼疼她,但凡我有都分她一半,沒想到她不但委身仇敵,還早就暗通款曲,沒準城裡的情報都是她給洩露出去的,她背叛了我,也背叛了童家,賤人! 怒火躥天而起,當即什麼都不顧地衝過去,一心只想抓住那個賤人痛打一頓,不料半途伸出了一隻手,拖住我臂道:“你做什麼?” 我回頭,從琉璃般剔透的黑眸中看見了自己的模樣——雙目赤紅,形似瘋癲。 這個認知猶如一盆冷水,嘩啦啦地澆下來,將我從頭冷卻到腳,我摀住雙眼,忍不住痛哭出聲。 為什麼要讓我看見這一切? 為什麼要繼父親慘死、母親自刎、哥哥屈降之後,又看見小蘭倒戈?為什麼?為什麼? 白衣人走過來,輕輕撫摸著我的頭:“你太累了,我彈支曲子給你聽。” 他席地而坐,立起豎琴開始彈奏。 清麗空靈的旋律像跳躍在玉器上的水珠一樣自他指尖流淌,我聽著那樣的曲子,眼前的一切都開始朦朧,萬物彷彿離我越來越遙遠,我忍不住閉上了眼睛…… 我叫童童。 是定國將軍童靖的獨女,自小父母珍愛如明珠。我在深閨中養到十二歲,有次踏青時誤將詩稿落下,被太學府的先生撿到,驚為天人,自那以後才名遠揚。 十五歲時我認識了青子,他是馬夫從外面揀來的孤兒,跟著馬夫幫我餵馬,他很聰明,知道很多外面的事情,一邊教我騎馬一邊說給我聽。 風輕輕地吹,馬慢慢地走,陽光灑在他淺茶色的頭髮上,像緞子一樣柔軟。 我愛上那個頭髮柔軟的少年,為此父親大發雷霆,母親看著我抹淚:“門不當戶不對的,怎麼行呢?” 我不管。我對母親說,若是你們不肯,我就跟他私奔去,到時候傳了出去,你們說說看,究竟是招個窮小子當入門女婿難聽,還是女兒跟個野小子私奔了難聽? 我是從小嬌寵慣了的公主,說一不二,而且父母向來對我百依百順,我以為鬧一鬧,嚇一嚇,這次也會有求必應的…… 我一直一直那麼堅信著,直到有一天,我發現再也看不見青子。 他去哪兒了? 為什麼不見了? 馬廝內,紅馬依舊,但那個幫我牽馬餵馬的少年,去哪兒了? 我找啊找,怎麼找都找不到,直到無意中路過嫂嫂的房間,聽見她對哥哥說:“公公把青子給打死了,若是童童知道了,該有多傷心啊。” 哥哥不以為然:“她也就是一時的小姐脾性,不讓她要,她非要,放心吧,童童不可能真喜歡那小子的,等時間過去了,興趣也就淡了。” 我在門外猶如五雷轟頂,一時間天旋地轉,看不清風景。後面的話就再也沒聽到。我呆呆地走回自己房間,呆呆地躺到床上,又呆呆地閉上眼睛。 整個過程裡,沒有聲音,沒有想法,更沒有眼淚。 我以為我會大哭大鬧,衝到父親面前問他為什麼要那麼殘忍,我以為我會痛不欲生,後來才知道,原來,我也可以那麼麻木,麻木到,裝作從來不知道那件事情,也從沒認識過一個叫青子的少年,繼續行屍走肉般的活下去。 而此刻,青子的臉在半空中浮現,豐潤的嘴唇開開合合,一聲聲,喚的都是—— 童童。 等我再醒過來時,人已在客房的床上。 淡淡的陽光從窗櫺外照進來,原來我昏迷了一夜。 白衣人背對著我,坐在窗下,依舊彈著豎琴,琴音非常非常好聽,寧靜又溫暖。 他道:“你醒了?” 我嗯了一聲。 他道:“我要去為三殿下診脈了,你,要不要一起來?” 我點頭。 去,當然去,我為什麼不去? 我冒著這麼大的風險回到這裡的唯一目的就是要報仇,這麼好的機會怎麼可能錯過? 他收起豎琴,打開房門先我而行,不知是不是錯覺,我好像聽見了他在輕輕地嘆息,嘆息裡,有著濃濃的惋惜。 到得水榭,顏爍依舊氣息荏弱。白衣人親自取過一旁的藥碗餵他,他的睫毛顫了幾下,忽然抓住白衣人的手喊:“我看見了!” “冷靜。” “我真的看見了!” “我知道,但是,請你冷靜!”白衣人的袖子在顏爍面上輕輕一拂,他便重新陷入昏迷,在昏迷中喃喃喊著一個名字。 白衣人轉身對我道:“我們回去吧。” 我見旁邊站著四名婢女,看來這次也沒希望殺掉顏爍,因此只得作罷,跟著白衣人離開。 屋外鳥語花香,人間三月,湖面波光粼粼,像是要把人一生的記憶都閃爍出來。白衣人凝望著碧藍色的湖水,忽道:“你知不知道三殿下為什麼要執意住在這裡?” 因為這裡的風景最美。 “你知不知道他為何久留燕城不肯回國?” 因為他要鞏固疆土收買人心。 “你知不知道他為何一病不起命在旦夕?” 因為他在戰役中受了傷。 白衣人回過頭來,目光復雜,讓人覺得哀傷。他一字字道:“那你總該聽見,他剛才呼喚的,是誰的名字。” 我渾身一震,彷彿再次看見先前夢中那朝我張張合合的嘴唇,以及烙印在記憶深處的少年的臉。一股悲傷自腳底伸起,潮水般將我浸沒。 “童童……童童……” 顏爍喊的,也是這兩個字。 可他為什麼要喊我?為什麼要住在我的住所?為什麼不回他的氏國?又為什麼久病不愈? 白衣人的聲音在耳邊輕飄,彷彿來自天邊,又彷佛發自心底:“你真的什麼都不記得了?一曲《前世鏡》,仍沒有讓你想起來嗎?” 《前世鏡》?原來他昨夜彈的曲子,叫這個名字嗎?可我應該想起什麼?除了青子,我什麼都沒想起來。 白衣人垂眉嘆息:“那麼,入夢去吧!”他的指尖在我額頭輕輕一點,我便整個人都飄了起來,飛過碧湖,飛過屋宇,飛到一片桃花林中。 “小姐!”清甜的嗓音自前方來,我凝眸望去,看見了小蘭。 她依舊頭梳雙髻,穿著我送的衣裳,回到十五六歲時的模樣。 “小姐,那個無賴又派人來啦!啊呀小姐你別再盪鞦韆了,快想想辦法啊,那無賴幾次三番的送禮物來提親,你怎麼半點都不著急呢?” “急什麼?”我看見鞦韆上坐著一個人,背對著我,彷彿是我,又彷佛不是我,“反正這門婚事爹爹是不會同意的,讓他提個夠好了。” “那可不一定哦小姐,不管怎麼說,他好歹是堂堂氏國的三皇子呢。小姐如果嫁過去,就是王妃,將來說不定還能做皇后!”小蘭神情雀躍,看起來非常興奮。 “呸!”鞦韆上的少女啐了一聲,聲音裡滿滿的不以為然,“誰要當王妃,誰要做皇后?再說氏國和咱們不和已久,就算爹爹同意,皇上也不會同意的。” “如果皇上也同意呢?”清風拂過珠簾般的華麗聲音遠遠傳來,輕袍緩帶的男子從樹林那頭走過來,風中桃花翻飛,落了一地緋紅。 他的五官在我視線中逐漸清晰,秀挺的眉,明亮的眼,無比俊美的一張臉——不再是我所看過的那個樣子了。 我看過的他,面無血色,憔悴不堪,眼眸也毫無生氣。可又怎料,他原本竟可以如此英姿颯爽,意興風發? 小蘭啊了一聲,連忙躲到少女身後:“小姐,他他他竟然親自來了!” 少女從鞦韆上跳下,指著他的鼻子道:“你就是顏爍?你為什麼非要娶我?” 那人微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更何況小姐高才,天下皆知。也只有你,夠資格做我的王妃。” 少女忽然笑了:“原來如此。我的確夠資格做三皇子的妻子,只可惜……” “可惜什麼?” 少女朝他勾手,他依命靠近,少女突然跳起,狠狠給了他一巴掌,顏爍武藝高強,竟未躲避,硬生生地挨了這一下。 “只可惜,你不夠資格做我童童的夫君。人貴自重,皇子請回吧!”冷冷說完這句話後,少女揮袖便走,剩下小蘭,睜著不安的眼睛,看看她又看看他。 顏爍站立許久,抬手摸摸被打中的右頰,然後抬眉對小蘭一笑:“你家小姐真有個性,不過,我好像更喜歡了。” 小蘭咬了咬嘴唇,低聲道:“小姐心裡有人了,不會喜歡你的,你還是趁早放棄吧!” 顏爍挑眉。不得不承認,他真的是得了副好皮相的不少便宜。因為小蘭接下去就說:“小姐喜歡的那個人其實已經死了,但是大家都瞞著她,不讓她知道,所以她還在痴痴地等,任何男子都入不了她眼,你,還是回去吧。” 顏爍的眼眸由淺轉濃,沒有說話。場景突然拉遠,我再次飄了起來,回到湖邊,定下來時,白衣人猶在身前。 “你看見了?” “這是怎麼回事?”我仍沉浸在剛才那一幕的震撼裡,訥訥難言。 “顏爍自從看過你的詩稿後便對你仰慕已久,不顧兩國不合,執意要娶你為妻。他一共提了十二次親,你父親就拒絕了他十二次。但是在此過程裡,他漸漸博取了你的芳心,你終於被他打動……” 他的話還沒說完,我已尖叫起來:“你胡說!不可能!怎麼可能!我喜歡的是青子!只有青子!永是青子!我不可能變心!你胡說……” “青子……已經死了。”他的目光深沉如海,不知為何,我突然害怕。 為了掩飾那種害怕,我喊得更加尖銳:“就算死了又怎麼樣?我只喜歡他,其他人再好,也統統不要,更別說是顏爍!他之所以想娶我,不過是為了虛榮心,覺得天下第一才女才配得起他那高貴的身份,更何況他還、還還跟我的婢女有一腿,這種花心無心的男人,怎麼比得過青子!青子……青子……” 我想起了那個少年柔軟的髮梢,想起他在陽光下無限亮澤的長發,想起他牽著紅馬站在我面前溫柔地喊我童童,想起婆娑梅下,他俯過身來吻我,身上有青草的芳香…… 他的一絲一毫都在我腦海裡深深印記,這麼多年從未相忘……這樣的我,怎麼可能變心?你胡說!你胡說! 遠遠的,小蘭走了過來。 依舊是霧鬢廣袖,依舊是侍婢成群。 她在陽光下看起來無限高貴,哪還有昔日當丫鬟時的影子。 “三殿下見到夫人,情緒就會好轉,所以夫人更應該多去看看三殿下才是。” “夫人真是好命呢,今生得遇三殿下,真不是我們自誇,幾位皇子裡,就屬我們家殿下最好啦。相貌出眾文武雙全還很上進,更重要的是,對夫人一心一意。夫人可是他的第一個侍妾,等趕明兒回了國,扶正那是指日可待的事呢……” “是啊是啊,我們就先給夫人賀喜了……” 我轉身,不願再聽下去。 而這一回,白衣人沒有再叫住我。 我坐在婆娑梅下。 這裡是我和青子的定情之處。像所有的情人一樣,我們發誓要永遠在一起。可是,當父親打死他時,我不但沒能攔阻,甚至假裝自己不知道,連聲委屈都沒能替他哭訴。 我知道他的屍骨就埋在樹下,連樹也不忍心吸食那樣一個少年的血肉,所以選擇了枯萎,更何況是人? 我抱住樹,忍不住放聲痛哭。 一聲音忽然問我:“誰在哭?” 我扭轉頭,便又看見了小蘭。然而這一次,她只有一個人,她的那些婢女們哪兒去了?她剛看過了顏爍,為什麼不回自己的住所,反而跑來了這裡? 我連忙躲於樹後,她找不到人,便又朝前走去,前面是個小小的屋子,那裡曾是母親吃齋念佛的地方。她為什麼要來這裡?我偷偷跟上前去,見她進了佛堂後,跪在白玉脂觀音像前,模樣非常虔誠。 “觀音菩薩在上,請保佑三殿下能平安度過此劫……” 賤人!童家養你一十八年,竟不及敵主的一個妾室身份! “三殿下是個好人,他如能好起來,我願吃齋念佛,長伴燈前。” 我一震,想不到小蘭竟對顏爍用情如此之深。她可是在顏爍向我提親之時便與他有了私情?為什麼?為什麼?若我先前看見的幻境屬實,他可是我的未婚夫婿啊,小蘭啊小蘭,你竟然覬覦我的未婚夫婿……我緊緊抓住門柱,氣得全身都開始發抖,而就在那時,我從她嘴中聽見了熟悉的稱呼…… “小姐,你……不會怪我吧?” 小蘭說話有很明顯的蘇杭口音,婉轉如鶯。她喚起小姐二字時,比旁人都要好聽,我一度最愛她用軟綿綿的嗓音喚我小姐,而今再聽這二字,卻是字字鑽心。 “小姐,我知道你恨顏爍,恨他領兵攻打燕城,但是小姐,三殿下也是沒有辦法的,他是氏國的皇子,氏燕決裂,燕城成了必爭之地,若今日敗的不是燕而是氏,結局也同樣是生靈塗炭……” 狡辯狡辯狡辯!我不要聽! “小姐,我知道你不會原諒我,可是……我也真的是沒有辦法……”小蘭說到這裡,聲近哽咽,垂首撫摸著自己的腹部,表情淒婉,“如果不是因為這個孩子,我肯定也追隨大家去了……小姐,我是個懦弱的人,但是,為了這個孩子,我一定要堅強地活下去。小姐,孩子的名字叫念童好不好?” 什麼?你背叛了我不算,竟然還要讓你的孩子來羞辱我麼? 一十八年!一十八年來,我們朝夕相對,我竟不知你心狠至此! 我搖搖晃晃,跌跌撞撞地離開佛堂,周遭的風景在我眼前淡化綿逝,我看見自己十八年來的種種,全都跟這風景一樣,變得好不真實。 我為什麼回來? 為什麼在經歷了親眼目睹父母慘死的悲劇之後仍不肯罷休,要讓這故園故人再狠狠傷我一次? 童童,你為什麼回來? 啊,是了,我回來是為了復仇的。那麼,我還在等什麼? 我直直闖入水榭,無人相攔,紗簾飄飄中,顏爍在安睡。 我伸出手,正要搭上他脖子的一瞬間,他突然睜眼,望著我,淡淡一笑:“童童。” 彷彿是宿命輪迴中吟唱過千年的魔咒,我的雙手頓時僵在空中,再不能動彈。 “童童,我就知道,你會來看我的……”他笑,眼眸裡依稀有淚光閃動,“你這麼恨我,怎麼可能就這樣輕易地饒了我?” 我望定他,訥不能言。 他忽地對我伸出手來:“童童,讓我看看你,走近一點,讓我好好地看看你……” 我呆立著一動不動,任由他的手攏上我的發:“童童,你的頭破了,頭髮上全部是血……童童,你是在哭嗎?童童,你怪我沒有及時趕到麼?對不起,童童我來晚了……” 為什麼他說的話我聽不懂? 為什麼這個人臉上會有這麼溫柔的表情,溫柔得讓我想起先前的幻境,漫天飄舞的桃花,林中玉冠錦服的少年,信誓旦旦地說要娶我為妻。可是,不該是他……不該是顏爍啊…… 我喜歡的人明明是青子! 一想到青子,我心頭恨意頓起,雙手頓時恢復了力氣,一把扣下去狠狠掐住他的脖子。顏爍的眼睛頓時瞪至最大,他張開嘴巴,卻什麼聲音都發不出來,他掙扎,卻被我緊緊壓住。 死吧死吧死吧! 正在這時,一道白光閃過,我覺得背上一片冰涼。 再回頭,看見白衣人站在門口,用他的豎琴正對著我,臉上的表情非常複雜。 “果然是你。”他如是說。 我冷冷而笑,反手一把脫下被他琴聲削碎的外袍,緊按到顏爍臉上,蒙住他的口鼻。 白衣人在身後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就憑你麼?”我五指劃開,頓時在身後豎起一道無形結界。 他琴聲高起,結界不支而破,我的身體被琴聲穿過,疼痛難止,當即大怒:“你敢攔我,好,我先殺了你!” 再顧不得顏爍,我回身揮袖,牆那頭梳妝台上的銅鏡裡,倒映出我此刻的模樣——長發四下飛揚,身穿一襲紅衣,無足無影,有血從頭頂流下來…… 那一天,兩軍對陣,我一步一步,赤足走上城牆,千萬雙眼睛望著我,母親在身後喊我,而我始終沒有回頭,走到最高處,推開前來攔阻的士兵,然後,雙眼一閉跳了下去—— 我想起來了! 我終於什麼都想起來了! 我自刎軍前,化成厲鬼,徘徊於城牆處,久久不走。我夜夜入夢糾纏顏爍,令他傷勢日漸加重,我還終於求到一個笨蛋解了我的定魂咒,親自帶我進城,回到這裡殺顏爍! 原來如此! 原來一切的一切竟是這樣! 那麼,還有什麼好怕?還有什麼可懼?我已經死了,天下再無可阻我之物,顏爍,今日就要你魂斷水榭,為我童氏償命,為我燕國復仇! 我朝白衣人衝過去,他架起豎琴開始彈奏,琴音如劍、如刀,亦如一隻強有力的手,攔阻我,禁錮我。 四面立起無形牆,我在牆內橫衝直撞,形似癲狂,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殺了你,殺了你們所有人! “小姐——”長長的叫聲穿透結界,我看見小蘭在水榭門口目瞪口呆,嘴唇顫抖,“小姐,真的是你?” 賤人,我要連你一起殺! 無比強大的怨恨終於令結界破碎,我朝小蘭飛過去,掐住她的脖子,張開嘴巴正要咬下去時,床榻上的顏爍突然撲過來,將她一把推開,然後反身抱住我的腰。 “童童!” 我的心如冰山巨岩,因這一聲呼喚而開裂,裂痕順勢劈下,我忽然不能動彈。 琴音更是激昂,白衣人的手指在弦上一滑,指向我道:“孽障,還不放人?” 我如被雷擊,整個人砰地朝後摔去,重重撞上牆壁。 “還不離開她麼?”白衣人的手做了個撕開的姿勢,我頓覺自己的身體被撕成了兩半,痛得天崩地裂也不過如此了。 好恨!好恨!你們所有人都聯合起來欺負我!欺負我一個死人!我好恨! 白衣人急聲道:“你們快喚醒她的記憶!” 顏爍問:“怎麼喚?” 白衣人指尖不停,一邊彈琴一邊道:“隨便說些什麼,讓她想起來就行!快!” 小蘭踏近幾步,望著我道:“小姐,我是小蘭……” 我記得你是小蘭,你這個賤人! “小姐,我們從小一起長大,情如姐妹,但凡小姐有的,從來都也給我一份,小姐是小蘭在這個世上最親的親人……” 我瞪著她,恨不得將她的嘴巴撕裂,將她的心臟挖出,將她的血肉吸食,好讓她再說不出這樣可惡的話。 然而,她卻眼睛一亮,摸著自己的肚子道:“小姐,我有孩子了,你還記得嗎?你知道我喜歡姜管家的侄子,就為我和他牽了紅線。” 我一呆,停下了掙扎。 “兩個月前,他去雲島時遇著了風暴,船翻了,人也就此下落不明,我悲痛欲絕,是小姐你安慰我,告訴我,只要活著,就一切都有希望,小姐,你忘了嗎?小姐你說對了,我有了他的孩子,小姐,我好高興啊,小姐……” 我的心開始抽搐。 “城破後,我走投無路,是三殿下收留了我,小姐,他連對我都愛屋及烏,更何況是你。小姐,你為什麼要殺他?” 他……他……我怔怔地看向顏爍,他俯在地上,氣息微弱,剛才那一撲已經耗盡了他的全部力氣,現在的他已經油盡燈枯。然而,即使如此,他的目光依舊是那麼的溫柔,溫柔得像是桃花林中,永遠明媚的春光。 “小姐,氏燕交戰,三殿下受命攻城,他顧及小姐安危,故而只在城外圍守招降,百姓們都不想打仗,老爺也不想打,如此拖了一個月,兩國本已準備簽約修好,誰知小姐你突然跟著了魔似的衝上城牆,就那樣什麼也不顧地跳了下去……小姐……我可憐的小姐……”小蘭跪倒在地,痛哭出聲。 而我聽著她的哭音,腳底有什麼東西湧了上來,又有什麼東西搖搖晃晃地離開了我的身體,我忽然變得很輕盈。 “孽障,去!” 一道白光直飛過來,分明是朝我擊來,卻穿透我的身體,擊中了身後的某樣東西,我聽見很大一聲爆裂音,塵囂飛揚間,白衣人衝過來一把拉住我,我跟著他瞬間飄開了十丈,再停下來時,見原先站立的地方,有一團黑影在哀嚎。 我忍不住問道:“那是什麼?” 白衣人揚眉:“你看不出來?” 我慢慢地朝前走了幾步,那影子抬起頭來,時光在紅塵中悄然流轉,明明是一張烏漆抹黑什麼都看不出來的臉,我卻依稀看見了絲緞般柔軟輕滑的淺茶色長發。 青子。 是你…… 影子盤旋,掙扎,呻吟,朝我悸顫地伸出手,彷彿是在哀求。 我剛要再走上前,白衣人一把拖住我:“別去!你到現在還不明白嗎?是這只惡靈侵占了你的身體,篡改了你的記憶,令你做出那麼瘋狂的事情。” 那一天,我跳下城牆,在血泊中死去,父親頓時發瘋,單槍匹馬衝出城門挑戰氏軍,被長槍刺死,然後是母親、哥哥……還有顏爍,小蘭……剛剛,差一點,他們就死在了我的手下。這一切,原來都是拜青子所賜,為什麼? 青子,為什麼要這麼做? 你怪我沒有為你報仇? 還是怪我違背諾言,愛上了別的男人? 也許,更是怪一代名將亦受門戶之見而自私地斷送你的一生? 先前那種強烈的憎恨彷彿還留在我體內,濃郁而冰涼。我想我知道他的怨恨,感應到他的苦痛,更明了他的哀傷。 眼底忽然湧起眼淚,我望著那團不成人形的影子,低聲道:“放了他吧。” “他是惡靈。” 我搖頭,复堅持:“放過他吧,求你。” 白衣人望著我,久久一嘆,手指在弦上一撥道:“來。” 影子化成一道光,飛進他的豎琴裡。 “青子,如果爹爹同意我們成親,成親後,我不要待在這小小的一座城內,你帶我去外面看看好不好?我要遊三吳,賞江南,縱馬邊塞,勇攀崑崙,你都陪我去,好不好?” “青子,你笑起來真好看,我最喜歡看見你笑啦,你以後要多笑笑哦。” “青子,你看這株婆娑梅,它的年齡據說和我一樣大,等我們兩個都老了時,就可以在這下面乘涼,我們呢,要永遠永遠在一起哦……” 那是多久前的誓言,伴隨著消逝在豎琴裡的黑影,風化為一聲嘆息,比風更輕。 再轉過身,看進顏爍的眼睛,清澈如琥珀般的瞳仁里,我的影子長長一道,淡得像是隨時就會消失。 他喚我:“童童。” 我垂下眉睫。 顏爍,你我今生果然無緣。生前,我先為青子傷情,不願嫁人,後為國仇所阻,不能成親;而今,又人鬼殊途。即便你能見我,即便你能喚我,你又如何能複活我?即便復活,我父死於你軍槍下,我母又濺血軍前,這麼大的仇恨,我焉能忘又焉敢忘? “童童……” 如果這世間從無戰爭; 如果這世間再無門第之分; 如果我沒有死…… 顏爍,我們的結局一定不會是現在這樣。可是,現在,一切都已來不及了。 我轉過身,小蘭哭著喚我:“小姐,不要走!小姐——” “傻瓜。”我揚起唇角,輕笑,“忘了我跟你說過的,人只要活著,就一切都有希望。好好活著。” “小姐!小姐!” 我裝作不聞,任由身後,一聲聲,漸行漸遠。 有腳步聲自遠而近。 回眸,白衣人負手,對我淡淡一笑。 “你是誰?” “大夫。”停一停,補充,“不僅醫人,也醫鬼。” 我忍不住莞爾,抬袖摀住額頭,睨著他道:“那麼,我頭上的傷,什麼時候會好?” “這要看你想什麼時候好。” “什麼意思?” 白衣人的眼眸閃了幾下,悠悠道:“你知道的,小蘭已有身孕,八個月後她將誕下一名女嬰,你如果願意,可投胎她腹,下一世,與他們再續前緣。” 這個提議的確誘人,然而,我望著十里長街,風煙裡,無數影子重重,飄來飄去。這些亦是鬼魂,同我一樣死於戰亂,只是,我比他們幸運,因為我死後,顏爍在我跳下去的地方修築了墓碑,讓我起碼有家可歸。而青子的怨恨,和白衣人的承諾,更是讓我脫離了墳墓的禁錮,可以自由出來行走,與活人說話。可這些亡魂們,縹緲於天地之間,無處可去,無所依靠,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進入輪迴。 “你是大夫?” “是的。” “管生亦管死?” “是的。” 我的聲音悠悠:“那麼,收不收徒弟?” 他怔了一下,繼而明白了我的意思,露出驚訝之色。 遠處,天水一線,紅霞萬里,又是黃昏。殘陽落日下,破敗的城池雖然蕭索,但卻嶄露出了復甦的跡象。 我的死亡是場悲劇,世上這樣的悲劇並不只我這一樁,所以,我希望能為他們做些什麼,不讓青子和我的悲劇,再次發生。 “收我當徒弟吧。”我對白衣人笑,用一種雲淡風輕的神態,“旅程寂寞,何不帶我同行?” 他望著我,時間長長。 當黃昏最後一縷陽光也終於斂盡時,他終於開口:“我的名字叫輕塵。” “師父在上,受徒兒童童一拜。”我跪下去,看見遠處,一盞明燈悠然升起,點亮了黑夜。 宛如宿命。 宛如燕城的明日。 亦宛如,輕塵和他的豎琴。 輕塵在玉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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