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下午三點半……正是附近摩天大樓中各個辦公室下午半小時休息的時候……愛好玩黑市賭馬的可以到各咖啡店去打電話找自己的經紀人,不玩這一手的可以喝杯咖啡,叫塊蛋糕或三明治;怕肥的,也許來杯不加糖的茶。
我沒有體重問題,我正在想邀我的秘書卜愛茜出去,來上一大杯冰淇淋,但是我看到我私人辦公室門上的磨砂玻璃外一些奇怪閃閃的紅光。
門球轉動。
有人自門外輕輕把門用腳踢開,我看到那閃閃的紅光……是一些點著的蠟燭,插在一隻圖型的大蛋糕上。
卜愛茜帶路,手裡捧著這隻蛋糕。她後面跟著邁進來的是柯白莎,我們這所私家偵探社資深的合夥人……一百六十五磅粗壯的骨頭和上肉。某些方面言來,是充滿效率的。
柯白莎之後是接線員、打字員。打字員也是柯白莎的私人秘書。
門一打開就听到她們開始在唱:“祝你生日快樂,祝你生日快樂!祝你生日快樂,唐諾,祝你生日快樂!”
卜愛茜把蛋糕放我桌上。她鄭重其事看向我道:“許一個願,一口氣把蠟燭吹熄,你會如願以償的。”
我深吸一口氣,用力一吹,蠟燭尚留下一支沒有被吹熄。
“你沒有辦成。”卜愛茜深深遺憾地說。好像願望是她許的似的。
“他奶奶的,”白莎說:“這小子不能如願以償,倒還是第一次!”
接待員是個快三十歲,高個子,崇尚羅曼蒂克的女孩,在格格地笑。
打字員拿出一大壺煮好的咖啡和紙杯。愛茜拿出一把刀子,她說:“唐諾,蛋糕是我親手烘的,你喜歡的那種。”
我把蠟燭一支支拉下來,統統放在煙灰缸裡,開始切蛋糕。
門口一個男人聲音說道:“原來大家都在這裡。”所有人轉過頭去。
門口的男人盡力和藹可親。他是個寬肩高個子,腰部不肥,臉曬得黑黑的。我覺得他是德州佬。他臉上有風吹成的皺紋和魚尾紋,鼻子很高,鼻翼兩側下來的紋,把嘴都包起來了。
我一看就知道,他要乖戾起來,是十分不易相處的。
“對不起,”他說:“看來我拜訪的時候不對,你們正在下午茶時間。”
“生日派對。”我解釋道:“是我的生日。他們給我一個驚奇。”
“喔!”他說。
柯白莎絕對不肯眼看送上門來的鈔票不要,但是她也不願讓個子大的人來主宰她。
“每年都有一次。”她說,過了一下又加上一句:“你有意見嗎?”
“一點沒有,一點也沒有。”男人說:“希望你們不介意我自作主張請求加入。我可以幫你們忙吃塊蛋糕,也許一面可以談談生意。”
“好,我們這裡椅子不夠。”白莎道:“反正本來也就是個站著慶祝的派對。你愛怎樣的咖啡……什麼不加?還是什麼都加?”
“什麼都加。”他說。
白莎重新審視那位客人,看到他平平的腹部,白莎咕嚕了一下。
白莎的體型有如一捆帶刺的鐵絲網。很多次她也想到過節食減肥。最後總是因一句話而中止……'管它呢,又有什麼好處? '
我切蛋糕。
她們為我辦的驚奇派對,因為外人參與,現在變得有點怪怪的。
我把第一塊蛋糕交給這位不速之客。他紳士地把它轉獻給白莎。白莎一手接下來,一手自桌上拿起叉子,叉子尚未到手,蛋糕已被咬了一口。
“愛茜,叉子那裡拿來的?”白莎問。
“樓下餐廳拿來的。”
“蛋糕不錯。”白莎道。又轉向那外客:“你姓什麼?”
“姓鄧。”他說:“鄧邦尼。對不起,手裡有蛋糕,不方便給你名片。吃完蛋糕我再證明給你看看,我是新墨西哥州,大陸保險理賠公司主管調查的副理。”
“為什麼這樣?”白莎問。
“為什麼怎樣?”
“把保險公司設在新墨西哥州?”
“因為那地方是很多事業的中心,”鄧邦尼說:“我們不迎合城市的財富。我們看中農村。我們總公司組織是很好的……佔地大,地價小,房間多,還可以擴充……是個人口不多的城市。你可以稱她是農村背景。”
白莎重又看向他,“這樣呀?”
卜愛茜相當失望,不只因為我許的願將無法完成,而且因為有個陌生人撞入了辦公室派對……怪怪的。
白莎把腳穩穩地站在地上,大家心裡有數,她在準備談生意了。
白莎用叉子叉起一口的蛋糕,煞有介事地放進口中咀嚼,用咖啡把它吞下,用鑽石樣的小眼再度合乎口味的地看一眼鄧先生,她說:“有何貴幹?”
“談一筆生意。”鄧邦尼說。
“這本來就是做生意的地方。”白莎告訴他說。
鄧邦尼向她笑笑。
“這時候比較特別。今天是唐諾生日。”白莎道:“這裡小姐說要給他慶祝一下。奶奶的,從來沒人想到過我什麼時候生日。”
辦公室突然靜下來。過了一下,卜愛茜開口道:“柯太太,沒有人知道你的生日是幾月幾日呀!”
“你們當然不會知道。”白莎說。
鄧邦尼說道:“想來你是這家公司的資深合夥人柯白莎女士。這位當然是資淺的合夥人賴唐諾了。”
“沒有錯。”白莎說。
“我注意你們公司很久了。”他說。
白莎沒回答,咕嚕了一下。
“你不介意的話,你們兩位可以稱做絕配,”鄧邦尼說:“而且你們對於幾乎不可能辦到的案子,都有出乎意外的成功機率。”
柯白莎想說幾句,但是改變主意,又送了一大口蛋糕進到嘴中去。
“我有一件極重要的工作……一件要非常技巧的工作。而且是十分奇怪的工作。”鄧邦尼說道。
“嗯哼,”白莎一嘴蛋糕,含糊地應著。 “我們所有工作都像你形容的一樣。”
“我想談一談這件工作的內容,也想談一下報酬。”
白莎用咖啡衝下口中的蛋糕。
“你走出去到外間去。”她說:“你向右轉,有一扇門上面印著'柯氏?私人辦公室',你就進去,自己坐下來。我一分鐘就到,我們在那裡談價錢。”
“此時此地談不行嗎?”鄧邦尼問。
“老天,絕對不行。”白莎道:“隨便什麼人和我談鈔票問題,我要坐在我自己辦公室,自己的椅子裡。”
“我知道,這公司談到錢……是由你決定的,是嗎?”
“沒錯,有時有唐諾,但他不是必要的。”白莎道:“像今天,既然唐諾在慶祝他的生日,我們兩個談就可以了。事實上這對我還更合適一點。”
白莎把她盤子裡最後留下的一些奶油和蛋糕屑刮進口裡。把盤子放在我的辦公桌上,她說:“愛茜,蛋糕不壞,”轉身,又對鄧邦尼道:“走呀,你也可以帶了咖啡蛋糕走。”
白莎帶頭走出我的辦公室,有如一條戰艦下水入海。
鄧邦尼猶豫了一下,把尚留有小半塊蛋糕的盤子放在辦公桌上,跟在白莎後面。
愛茜對我說:“謝天謝地他們走了!唐諾,剛才你許了一個什麼願?”
我搖搖頭,“不足為外人道的。”
她說:“說不定仍舊可以如願以償的。”
女接線員說:“我得回我總機去了。”她走到門口停住。把門拉開說道:“何小姐,走啦。”
打字小姐說:“我在想再來一塊!”
“算了。”接線員道:“第二塊絕不會比第一塊好吃的。”仍舊把門為她開著。
兩位小姐離開房間,卜愛茜道:“唐諾,要祝福你了。”
“祝福什麼?”
“你的生日呀,傻瓜!”
我笑向她,“謝謝你的蛋糕。”我說。
她走近我,看著我眼睛,她說:“我高興。”她吻我,“你可以再許個願。”她說。
“想法很好。”我說。愛茜站我身旁,她說:“剛才切蛋糕前,應該請白莎讓我把辦公室大門關起來的。”
我笑笑。
“我就知道,”她說:“白莎見到了錢,就忘掉其它一切了。”
她仍舊站在我身旁,看向我,把嘴唇湊向我,電話鈴大響起來。
愛茜在電話響第二次鈴時不得已地拿起電話,她說:“餵。”接線員的聲音響到連我在幾尺以外都聽到了。她說:“白莎要唐諾馬上過去。”
“喔!唐諾。”愛茜說。拿起一塊紙巾向我嘴唇擦來。她說:“那個鄧邦尼真是討厭。”
我把雙手抱住她的纖腰,把她整個人拉近來。我用我臉頰貼上她臉頰幾十秒鐘,拍拍她的肩頭,自己離開她走向白莎的辦公室,留下她一個人善後,及把叉子送回樓下的餐廳去。
白莎說:“唐諾,坐下來。鄧先生說他的問題相當複雜,我想沒有理由要他說了一次再說一次。你現在一起來聽,等他說完,我們來決定能不能幫他忙。”
她轉向鄧邦尼,她說:“這一切始自報上的一個人事分類廣告,是嗎?”
“事實上,”鄧邦尼道:“比這個要早一點點。我們在俄勒岡州波特蘭也發生過相同情況。”
“你們在俄勒岡的波特蘭又是乾什麼?寫保險單?”
他笑笑道:“你誤解了,柯太太,保險手續是在新墨西哥州完成的,但是受保人跑到俄勒岡發生了車禍。”
“這件新的案子發生在一輛買我們保險的凱迪拉克車上。那輛車發生車禍,而且在廣告中被提及。”
白莎說:“我懂了。”但是我看她什麼也沒懂。
“我不懂。”我說。
鄧邦尼自口袋中拿出一份剪報,交給我道:“你念出來給柯太太聽。用紅筆勾出來的那一段。”
我念這段廣告:
懸賞三百元:凡提供消息使找到證人,此證人能宣稱四月十五日下午約十時,於吉東街克倫街,一輛福特天王星罔顧應停止的燈示,衝撞一輛灰色凱迪拉克者。請聯絡信箱六八五。
“三百元,”我說:“不少錢呀!”
“他們不能用便宜一點的方法嗎?”白莎問。
“但是找不到這一類證人。”我說。
“你什麼意思?”白莎問。
“你注意他措詞。”我說:“這三佰元只付給能宣誓作證福特天王星罔顧該停的燈示而衝過去撞那凱迪的人。”
“假如當時情況如此,又有什麼不對?”白莎問。
“萬一當時情況不是那樣的。”我說:“萬一正好完全相反。假如福特天王星是綠燈,而凱迪該停不停,衝撞了天王星。再說,這則廣告是登在人事欄的。”
白莎兩眼啪搭啪搭扇呀扇的。她說:“他奶奶的!”
鄧邦尼說:“正是如此。我們也這樣想。有嫌疑,像是在找願意做偽證的證人。像這種事,我們也在波特蘭發生過。”
“如此看來,”我說:“你是代表那位開福特車人的。他是向你們公司投保的。當然,你不指望他被別……”
“不是,”他打斷我的話說:“奇怪得很,我們保險的是灰色凱迪拉克車。”
“但是你不知道這廣告是什麼人登的?”
“不知道。”
“萬一出現了三個證人,”我說:“這位老兄就得拿出九百元錢來。兩位證人也得付六百元。即使只一位證人,這筆錢也是相當龐大的。”
“沒錯。”鄧邦尼簡短地支持我的說法。
“假如他不能自保險公司把錢收回來,”我說:“這位登廣告的仁兄又怎麼能夠把這筆鈔票回本呢?”
鄧邦尼聳聳雙肩。
“波特蘭那件案子是怎麼樣的?”
“解決了。”
“廣告帶來什麼結果嗎?”
“我們不知道。”
“那廣告也是登得對你們有利嗎?”我問。
“不是,那條廣告登的是徵求對對方有利的證人。”
“我們拿到一些證詞的副本。我們的調查員訪問了一些證人。我們決定和解算了。是在事後,有人偶然看到了那一則廣告,送交我們,問我們有沒有興趣,其實那個時候這已經是無關緊要的了。”
“否則的話,和解的時候多少還要受那張廣告後果的影響的,對嗎?”
“沒有錯。”鄧邦尼道。
“多少錢和解成功的?”我問。
“二萬二千五百元。”
“奶奶的!”白莎低低自語地說。
鄧邦尼道:“我們注意這一則廣告,自然是正常的反應。我們想知道它背後的原因。我們要知道什麼人在主持,我們想知道這是真為了求證據,還是另有目的,是不是想引人自願做偽證。”
白莎道:“這些事唐諾是專家。他有辦法知道答案。”
“費用呢?”邦尼說,立即又加上一句:“五十元一天另加必要報銷,夠了吧?”
“這,”白莎道:“是一般行規的日支……”
“保證至少幾天,另加定金。”我說。
邦尼看向我笑笑說:“聽說這公司費用都由白莎快定的。”
“沒有錯,”我說:“決定都在她,我有建議權。”
“一千元基本開支。”白莎簡短地說。
“高了一點吧。”邦尼道。
“對這一頓工作不高。對方如果是流氓一批或有組織的壞蛋,唐諾冒的險太大了。”
鄧邦尼上上下下又看我一次。
“千萬別因為他外表矮小而會錯了意。”白莎快快地說:“他肌肉自然不能和超人比。不過這小子腦子可是一流的。”
邦尼說:“我們研究過你們私家偵探社的資料,我們的結論是:你們是一對有效率的絕配。為了不要說我不公平,我要提醒你們一下,這次的任務是有身體上的危險的。”
“反正唐諾從隔縫中可以鑽進去,也鑽得出來。”白莎說。
“這條縫可能不太寬。”邦尼警告說。
“你在幹什麼?”白莎問:“想叫我加價?”
“我認為價格的事已經談妥了。”
“一千元押金,不退的,五十元一天,另加開支?”白莎問。
“可以。”邦尼說。
白莎道:“一千元要先付。沒工作就先付。”
鄧邦尼拿出一本支票簿,笑笑說:“你是說在我離開這裡前要先付,是嗎?”
他慢慢地數出十張百元大鈔,對白莎說:“發票請開大陸保險理賠公司。”
柯白莎雙手接過現鈔,眼中露出貪婪的神色,拿出一本發票本,開始開發票。
我說:“開支會詳列清單的,不過開支會相當大。”
“為什麼?”
“裡面假如有詐……事實是你一定認為裡面有詐的,否則你不必花錢找我們來辦……你怕這些人會在你去聯絡的時候起疑心,起警覺。所以我去聯絡的時候,要完全另外用一種身分,一個新的社會背景,新地址,換一輛車……每件事都要花錢的。”
他說:“對是對,錢總是越少花越好。去弄一輛二手貨車子,事後你還可以賣掉它的,這樣的話,在車子上我們就所花無幾了。”
“你說'我們'是什麼意思?會不會像我想像那種'我們'?”
“你想像的是什麼?”
“幾家保險公司在這件事上是聯線的。挑你公司出來聯絡,因為你們是小公司,可以在要價上便宜些?”
他一本正經地說:“我說的'我們',只是表示你我現在連手在辦這件事。你只要擔心自己能不能做好這件事,不必去研究我腦子裡面在想什麼。”
鄧邦尼自白莎手中接過收據,連看都沒有看,把它對折,放進皮包裡去。
“我要的是立即行動。這件事應該立即開始辦。”他說。
我點點頭。
鄧邦尼向白莎微笑,微微躬一躬身子,走向門去。
“我的報告怎麼送給你?”我問。
“你告訴柯太太就可以了。我會和她聯絡的。”邦尼頭也不回走出門去。
白莎把手指輕點在合閉著的雙唇上,直到聽到外間辦公室的門也關上的聲音,突然,她臉上展開笑容。
“唐諾,”她說:“這一類的生意才是一家正經偵探社追求的理想。求也求不來,一旦到手,聲譽與錢財源源而來。”
我什麼也不說。
白莎繼續道:“你接手過太多案子,結果七搞八搞都搞出一具屍體來,變成了低級的謀殺案件。這件案子可能使我們走上正道,鄧先生是正經、體面、有身分的人。”
我假裝很驚奇,“只看一眼,你都知道了?”
笑容自白莎臉上消失,“至少他全身散發著受人尊敬的味道。”
“他是保險公司哪一部門的?”我問:“理賠的?法務的?,偵訊的……?”
“他沒講呀。”
“他卡片上沒有嗎?”白莎打開抽屜,自抽屜中拿出一張名片,藍色突的印刷非常醒目。
“只有保險公司名字,左下角印個鄧邦尼名字。”我說。
“新墨西哥州,哈契塔,”白莎說:“聽起來不錯呀。”
“聽起來是不錯。”
白莎道:“我想像得出來,一家大公司獨立在一大片土地上,職員有眷舍,大家有新鮮空氣,停車容易,每人有大辦公室。他們的生意一定有不少是信件來往的。”
“那是必然的。”我說。
“什麼意思?”
“你到過新墨西哥州嗎?”
“當然,很多次。”
“到過哈契塔嗎?”
“沒有,去哪鬼地方做什麼?但是我知道大概在哪裡。”
“在哪裡?”
“在勞斯堡下面什麼地方。”
“我倒去過。”我走向壁架,把我們大地圖書拿下來,打開來找哈契塔。
我向白莎笑道:“新墨西哥州,哈契塔鎮,人口,一百四十二人。”
白莎和人鬥嘴,是一定要讓自己說最後一句話的。她把牛頭狗似的下巴戳出來。 “那是一本舊地圖。”她說。
“沒錯,”我說:“人口是會成長的,算他一百四十三好了。”
她臉色變黑。
“即使人口成長一倍。”我說:“也不過兩百八十四。”
“又怎樣?”她說:“這張卡片印起來要不少錢!”
“沒錯。”我說。
“又什麼意思?”她問。
“可見得卡片不是在哈契塔印的。”我說,走出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