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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一章前往遙遠大海的旅程,始於意外的某一天

不安的童話 恩田陆 12200 2018-03-16
忽然間,我感到口渴得不得了。我不禁伸手摸了摸,這才發現脖子上滿是汗水。 好熱,這裡真的好熱。難道那個快來了嗎? 我煩躁地甩開頭髮擦拭汗水。 每當月經快來時,我的體溫就隨之升高。即使只是輕微的改變,那股虛浮燥熱還是令我感到頭重腳輕,猶如發燒般暈眩。若將肉體比喻成硬件、精神比喻成軟件,如果說兩者運作順暢的狀態是正常的我,那麼這段時期的我就如軟硬件運轉失常,軟件偏離了硬件,獨自快轉著。 其實我這個月的月經應該過一陣子才來,難道是異常悶熱的夏天攪亂了我的生理時鐘,抑或是會場過於悶熱的關係? 我站在人擠人的會場中,心神不寧地左顧右盼。 這裡是一棟位於澀谷鬧市區的老舊出租大樓的頂樓。 今天是某位我從未聽說過的畫家的畫展。我原以為沒什麼人來參觀,到會場後卻被人潮嚇了一跳。

出入澀谷的主要族群是年輕人,然而參觀這個畫展的人們都有了一些年紀,個個都露出一副附庸風雅的嘴臉。這些愛裝模作樣的人們為何總像是一個模子刻出來似的,面帶同樣的神情,發出同樣的聲音。 我們跟你們這些人不同,我們可是不惜一切代價投資在自己身上!所以,我們才懂得什麼是享受人生。你們看!我們是多麼快樂! 看著他們舉手投足間散發出的神情,我不禁苦笑。他們眼神中透露著傲慢,談話時總喜歡促使對方發問以便炫耀自己,真是令人厭煩。 在這樣的場合,像我這種年輕女孩便如同透明人般無人理睬。黑色無袖高領的夏季線衫搭配法式牛仔褲,這樣的穿著竟然會在澀谷顯得異常突兀,還真是難得一見啊。 不過,一旁還有兩個更突兀的人。

我的上司和友人正站在不遠的地方,對著一幅畫發表各自的高見。 五官端正、身材如同鉛筆般高瘦細長的今泉俊太郎,體型猶如花生長了四肢、長相酷似土偶的浦田泰山教授,這兩人的外表形成強烈的對比。他們唯一的共通點是那頭既不柔順又不服帖、翹得亂七八糟的自然捲髮。即使距離遙遠,只要你發現兩隻黑刺猬正在蠕動,那肯定是他們。看到他們兩人站在一起,我便聯想到恐怖電影中成為第一個犧牲者的村民的慘叫畫面。這兩人雖然缺乏常識,卻懂得許多普通人一輩子都不會想了解的事物,或許正因為如此,他們年紀相差甚遠卻相當投緣。 “怎麼這麼多人呢?又不是開幕第一天,這個畫家有這麼紅啊?” 我疑惑地問起。一如往常,博學多聞的泰山教授以他詭異且高亢的聲音為我解答。

“嗯,在萬由子出生之前,也就是我的學生時代,這位畫家可是風雲人物啊。當時的年輕人都為她瘋狂,不過就在她正要嶄露頭角的時候卻突然過世了。今天來觀賞的人都是當年的畫迷吧。真是盛況空前,說不定會引起懷舊風潮呢。” “是哦。” “這不是遺作展嗎?所以我還以為是個最近才過世的畫家,沒想到已經二十五年了。怎麼會現在才辦遺作展呢?是因為著作權之類的問題嗎?” 俊太郎邊說邊掏出收到的邀請函,仔細查看內容。 二十五年前,那是我出生的前一年。 老實說,我感覺那相當久遠,像是老祖母時代的事。這個從上古時代就存在的世界,早在我出生之前就存在已久,我覺得這實在是件不可思議的事。對我來說這不是無法證明的嗎?或許大家從我出生那一刻起就串通好了吧。這個世界並不是專屬於我的百米短跑,而是永不停止的接力賽,要我理解這個事實並不容易。

當我想著這些無謂的事情時,冷汗依舊不停地從脖子滑過。 好熱,這裡真的好熱。 現在回想起,我的不安感早在抵達會場入口時就已經浮現。 小時候,有一回遠足的目的地是一間大寺廟。 我們在寺廟的隱蔽處玩耍時,發現一塊擺得歪歪的石磚。其他的石磚排列得井然有序,只有那一塊特別醒目。我打算挪動那塊石磚,一道玩耍的孩子紛紛阻止我。萬由,寺廟的石頭不可以動啦! 我不聽。其實我根本不想動它,但抱著石磚的雙手卻不聽使喚。最好不要動,最好放手,心裡雖這麼想,但我依然嘿咻嘿咻地翻開石磚。我花了不少時間,終於將沉重的石磚翻過來了。 石磚底部爬滿了黑色甲蟲,密密麻麻,毫無間隙。 怕蟲的我頓時全身僵硬。 我嚇得發不出聲音,丟下石磚,跟著其他孩子一溜煙似的逃走了。

但是事後回想起,其實讓我害怕的不是那些蟲子。 石磚下藏了一對小孩的紅襪。到現在我還是不懂,為什麼那種東西會被埋在那裡,可是當時的恐懼如今仍歷歷在目。 當年我抱起石磚時便有一股不祥預感,而今天,就從我看到會場的那一刻起,同樣的不祥預感立即糾纏著我。 會場的入口並沒有任何不妥,看起來就是一場花了不少心力和經費策劃的正常畫展。沒有半點異樣可以解釋我的不安從何而來。 在精心設計的照明下,簡單卻極富品位的字體浮現在白牆上。 入口旁貼著描繪海景的作品海報,這幅令人印象深刻的畫也被印在邀請卡上。海報下擺滿了開幕當天各界贈送的豪華花束。 一種不舒服的感覺掠過我的頸後。 這感覺是從哪來的? 我想起會場人口,這種不舒服的感覺似乎來自那幅海景畫。

邀請卡上的作品尺寸過小,當初看到時我並沒有特別的感覺,不過入口處張貼的大型海報卻打亂了我的思緒。 那幅畫描繪陰天的海邊。 空曠寂寥的海邊。 季節應該就是現在,是夏末吧。被遠景吞噬的懸崖,低矮的灌木宛如蹲坐在頂上。深沉的灰色和淡淡的粉紅色交織成陰鬱色澤的海浪,看似就要融人只餘幾許微光的沉重雲層中。 畫面有點淒涼,令觀看者不禁也情緒鬱結了起來。 然而,裡頭卻蘊藏了一股猶如殘火悶燒的詭異熱氣,讓人不由得入神。 看到這幅海報,我立刻感到口乾舌燥。 幾幅小品畫掛在展示廊起始處。 海報上那幅海景畫有種揮之不去的沉重感。相較之下,踏進會場後看到的這幾幅小品畫,下筆輕盈,色調也較為明亮,我因此鬆了一口氣。

我先瞧了一眼,發現這幾幅畫都以童話為題材,便放鬆心情觀賞。看著看著,一股涼意卻逐漸包覆了我的心。 一個身著黑色披風的女人,面無表情地觀察著遠方的七個小矮人,他們正為白雪公主的死哀慟不已。 長滿青苔的巨大紡車背後,是被荊棘圍繞著的廢墟。睡美人倒臥在黑暗中,她的周遭滿是蜘蛛網和灰塵。 快樂王子鑲在眼中的寶石已被挖去,身上的金箔也全被剝離,銅像寂寥地佇立在廣場中央,腳下瑟縮著一隻氣絕多時的燕子。 “哇!畫是很美,不過這畫家也太陰暗了吧。” 俊太郎發出驚嘆聲。 我也有同感。 畫中纖細的線條充滿知性感,色彩與構圖既前衛又華麗,但畫家的目光卻冰冷無情。 童話中睡美人得到王子的愛而甦醒,快樂王子將財富分送給窮人而感到滿足,然而,畫家觀察他們的視線卻閃爍著冰冷的光芒。

這種冰冷的光芒籠罩了會場裡每一幅畫,在這幾幅小品畫之後的油畫,包括那些海景連作都是這樣。 我覺得越來越不舒服。 好熱,熱到讓人受不了。 不知為何,我無法正視眼前的畫作。 海景畫。平淡的風景畫。 所有作品似乎都以同一個地方為題材。夏末的大海,充滿空虛的倦怠感,喪失色彩的季節。 曇花一現的晴天、追逐著海浪的小狗、在海邊散步的人們、嬉戲玩耍的孩童,這是隨處可見的祥和景象。 然而,每一幅畫都令我感到恐懼。 走進展示廊深處,作品尺寸也越來越大。我覺得呼吸困難,好難過,如同陷入無法逃脫的深淵。 太誇張了,是不是空氣不流通啊?會場這麼多人,空調應該開強一點嘛! 連續好幾幅都是類似的構圖。剎那間,我產生了錯覺,彷彿整個會場就是一幅海景畫。

我不由得拼命擦汗。 好渴。腳步越來越沉重,酸液不斷從胃部湧上喉頭。 身上的黑色夏季線衫因汗水而濕透了。啊!啊!好難過! ——我得快逃! 我驚覺自己竟然在想這種事。 逃?往哪逃? ——快逃出去!趕快往回走,遠離這裡。快點!現在還來得及。 周遭的人們似乎樂在其中。在他們開朗又光彩四射的表情下帶著些許劇毒的惡意,那是美術展特有的氛圍。 所以說嘛,他以為自己還在坐這個領域的第一把交椅。老實說他已經過時了,過氣十年啦!可是他老擺出那副架子,誰敢跟他說實話?真慘喲。 對啊!澀谷真是每況愈下,我平常根本不會想到這兒來。那些年輕人穿得那是什麼樣子呀?不管是頭髮顏色還是皮膚都骯髒不堪!每個人的打扮都一模一樣,還自以為有個性,真受不了!

餵,你聽說了沒?聽說她的婚姻快撐不下去了。她女兒還在念高中嘛,我勸她至少忍到女兒走上社會,不過她說真的玩完了。聽說她老公對她說,我已經不想再看到你的臉了!這男人真不負責任呀。 你們第一次見面嗎?啊?哦,原來在篠塚的辦公室見過啊。咦?您認識他嗎?我跟他已經認識幾十年了。在他事業剛做起來的時候…… 突然出現一道閃光。 我嚇了一跳,環顧四周。 我找不到任何光源,或許是某人的飾品反射了燈光。即使是小小的耳環也能反射出令人意想不到的強光。這裡有太多人戴了足以拉長耳垂的特大耳環,光是看著那些沉甸甸的大耳環我就肩膀酸痛。 我一心只想快點走到出口,步履蹣跚地走向下一幅畫。 俊太郎和教授竟然完全沒察覺到我的異狀。他們自顧自地到處走動,還推開人牆站到畫前看得入神。真過分!毫不注意同行女性,他們倆就連這點都一模一樣,也難怪年紀一大把都還找不到對象。 我滿腹牢騷地站在畫前。 眼前出現長方形的大畫框,是一幅夕陽西下的海景畫。 黃昏氣息逐漸轉濃,海面的色澤暗示了夜晚將臨。 我猛然回過神來。 眨了眨眼睛。 剛才那是什麼? 我重新仔細看眼前的畫。 畫裡沒有人,有的只是黃昏的海濱景色。 全身的血液彷彿被抽離。 ——我,剛才看見一個小男孩跑過這個海岸。 我急忙環顧四周,但會場裡沒半個孩子,只有打扮光鮮亮麗的大人們輕鬆自在地走動談笑。奇怪,是我看走眼了嗎? 我再度看著那幅畫。 我不經意瞄到旁邊另一幅畫,卻不禁嚇得小小地驚呼一聲,倒退了一步。 有個男孩。 一個男孩在畫中註視著我。 稚嫩的神情,飄逸的長發,看上去約莫五六歲。 我緊緊抱住手提包。 畫中的男孩果真穿著連身牛仔裝。 他的樣貌和適才在我幻覺中出現的男孩一模一樣。 冷汗緩緩滲出。 這一刻,我明白了,我明白為什麼這些畫作令我如此不舒服…… 因為我看過它們。 我看過這裡所有的畫。 這些畫中的風景都是我看過的。 為什麼? 儘管直覺告訴我這就是事實,但我的理性卻試圖否定它。不可能!這只是相似罷了,是我想太多了。 我用顫抖的手掏出在人口處拿的簡介。 高槻倫子,Takatsuki Noriko是個完全陌生的名字。我不認識這位畫家,以前也不可能看過她的作品,邀請函上不也寫了這些作品是首次公開嗎?這些畫完成的時間至少在我出生前的一年多,當時未曾公開,全部封藏起來了,如今才以遺作展的方式首次展出,我怎麼可能會看過? ——但是我確實認得這些畫。 再度出現一道閃光。 我不禁皺起眉頭。金屬般的光芒刺激著我的神經。一定有什麼東西反射了燈光!我氣憤地環顧四周。 這時,我腦中乍現另一種念頭。 ——不是來自會場內的光芒。 這一瞬間,我彷佛全身都凍結了。 這道光來自我的腦中! 發覺到這個事實的我佇立當場,思緒混亂,無法動彈。 我到底是怎麼了?是不是吃壞肚子了?我感到一股惡寒躥上身,莫非我發高燒以致出現幻覺了? 冷汗流得比剛才更加急促,瞬間汗濕全身。 萬由,寺廟的石頭不可以動哦! 畫框開始扭曲變形,不停向上再向上。 好熱,這裡實在太熱了。看吧,我就說嘛,畫都要溶化了! 周遭人們的臉孔也開始扭曲。眼鏡啊領帶啊,都變形呈波狀抖動著,就像海市蜃樓一樣,越來越模糊。地板繞著圈旋轉,越來越快。場內人聲嘈雜,越來越刺耳。 想出聲,卻喪失了語言能力,我猶如金魚般不停地開合雙唇。總算,像是黏在地板上的雙腳能動了。 我必須離開這裡! 我跨出一步,試著移動身體。但是一想奔跑,頭就痛得不像話。這應該是因為肩膀酸痛吧,肩頸一帶酸痛嚴重的時候,連帶也會產生頭痛呢。不過為什麼肩膀會這麼酸呢?是因為搬了重物嗎? 身體完全不聽使喚。我搖搖晃晃地走著,因此撞到不少人,我知道他們都驚訝地看著東倒西歪的我。 現在沒時間管這些事了,我只想立刻離開這個會場。 場內人聲嘈雜,比剛才更加刺耳強烈的聲音彷彿正加速向我襲來,如今已成了震耳欲聾的噪音,在我周遭迴響著。 放我出去!讓我離開這裡! 我完全陷入驚慌之中。心跳聲撲通撲通地以詭譎的速度傳遍全身,在我身體的每個部位響起。有一股衝動令我想放聲大哭,再出不去,我就要被抓走了! 再走幾步就是出口,但我的逃亡又失敗了。 拐個彎,抬起頭的瞬間,那一幅畫正等著我。 這是展示廊掛的最後一幅畫,最後一幅也是最大的一幅。 正是海報上那幅海景畫。 那幅畫向我撲來,打算捉住我。轉眼間,越變越大的畫便逼近了我。陰暗且熾熱的色彩以犀利的氣勢逼近,我不禁舉起雙手防禦。 腦海中又出現一道光不停地閃爍。 像是在高空爆裂的煙火,放出絢爛奪目的光芒之後,瞬間回歸黑暗。 忽然,在光芒彼端我看見了什麼。 ——是手。 某人高高舉起了手。 那隻手握著一把閃閃發亮的巨大剪刀。 看似十分銳利的巨大剪刀逐漸加快速度,向我逼近。 呼!劃裂空氣的聲音掠過耳際。 就是這把剪刀殺了我! 強烈的衝擊劃過頸部。 噗咻!鮮紅的色彩潑灑成一片,佈滿我的視野。 有人在我耳邊發出淒厲的尖叫聲。 然而,在眼前逐漸模糊的景色中,我才察覺那竟是我自己的哀號。 由下落合車站再走十五分鐘,便進入靜謐的住宅區。 住宅區中有棟平凡無奇的五層公寓,位於二樓最角落的那間二房一廳住宅就是我目前的工作場所。 我特別註明“目前”,因為這只是暫時的。 我的上司浦田泰山,是附近R大學的博物學教授。 短大畢業後,我進入都市銀行上班,工作三年後離職,隨後R大學僱用我擔任三位教授的秘書。不過其中一位目前因病療養中,另一位長期出差海外,因此我暫且成了浦田泰山的專屬秘書。 又由於校舍改建,原本的辦公室因此不得不搬遷到臨時大樓。可是那裡空間狹窄,光是三位教授的物品就已將臨時辦公室塞滿,根本沒有我的容身空間。總之浦田泰山的住所就這樣成了我的工作場所。 雖說這是間二房一廳的公寓住宅,卻完全沒有住家的氣息。 兩間房內都未擺設任何家具,只看到堆積如山的資料夾與書本。五坪大的客廳勉強還能讓人行走,然而就連這裡也逐漸被書山入侵,不用多久,客廳也將淪陷吧。 我初次踏進這裡時,發現廚房只有熱水壺、茶杯與飯碗,讓我懷疑教授到底如何過活。不過時間一久,我便漸漸明白了。 浦田泰山,四十五歲,未婚。 以往我身處刻板的企業體制社會內,所以我對教授的第一印象格外新鮮,當旁人介紹他是位大學教授時,我遲遲無法相信。 他能動也不動地坐在椅子上,維持同樣的姿勢長達三十分鐘甚至一小時。 他幾乎不眨眼,嘴巴也傻愣愣地張著。我總是不知道他到底是睡著了還是在沉思,抑或是在看書,因為他始終都是同一個表情。當習慣他的安靜時,他又會突然在房內穿梭,忙著為書山製造山崩,以挖掘出需要的數據。過沒多久,房內又恢復安靜,只傳出陣陣鼾聲。他倒臥在書堆中就這麼睡著了。 他的睡眠時間少得驚人。基本上他不分白晝黑夜,只要興致一來便埋頭看書找數據。 另一方面,他還有散步的癖好。某次午餐時間他正吃著涼麵,卻突然丟下筷子,轉眼間不見人影,就這樣消失了一兩個小時都沒回來。為此不時臨時停課。 我這樣介紹,乍聽之下彷彿他是個不折不扣的怪人,其實他莫名地非常討人喜歡。 儘管欠缺社會性,不過他個性大方、為人親善,與他談話其實是件樂事,也因此有不少訪客上門,多半都是一些與他的專業領域毫不相干的人物,旁觀的我覺得實在很有趣。不知是否這種性格容易誘發女性的母愛本能,訪客中不乏可愛的女學生,這點讓我頗驚訝。 起初我以為他是個遲鈍的人,工作一陣子後才發現,他的腦袋裡藏納著我們凡人無法想像的廣闊世界。在他眼裡,周遭的人們只不過是在遠方蠕動的小動物吧。他總是一臉呆滯,但是數學一流,記憶力更是超強。就因為如此,他看出了我擁有的特殊能力。 話說回來,雖然這間客廳暫時還沒被書山入侵,勉強保有了人類的居住權,其實也已經沒多少空間了。因為教授的那張特大號書桌毫不客氣地據地為王。 這張厚重的橡木製書桌實在大得不尋常,尺寸猶如一張單人床。據說是教授在英國留學期間,在一家古董店買下的。書桌裡設計了十三個隱藏抽屜,即使那位狂熱的古董迷店主費盡心思,其中五個抽屜他也始終無法開啟。 “我在這張書桌上可是投了一大筆錢。當初以海運運回日本時,昂貴的運費害我差點哭出來了。每搬一次家又得額外花錢,日本公寓的人口絕對搬不進,每回都得拆下窗戶,用吊車把它吊進屋內,這筆費用又是大得驚人。而且你知道我為了打開這些隱藏抽屜花了多少時間嗎?前八個抽屜花了我一年的工夫,接下來三個費時兩年,再下一個佔去了我三年的時間,而最後一個我已經試了二十年還打不開。真希望在我有生之年能打開它啊!” 教授有感而發地摸著桌子,他的語氣透著一股悲壯。 據說在18世紀至19世紀期間,歐洲人開始看重書房的擺設,這類特殊機關家具就在這個時期廣為流行。經由某種特定的操作方式,即可開啟隱藏抽屜或是秘密小門。比方說,六個縱排的抽屜,若是依序打開第一、三、五個抽屜,便出現了第二層秘密抽屜。又或是抽出某個抽屜即能開啟另一個抽屜等等。 有時教授會心血來潮,突然開開關關各個抽屜,記錄下操作組合,然而至今依舊無法打開最後一個抽屜。 “不知是誰說過,書這種東西啊,放在地上就會不知不覺變多了呢。” 教授一邊破壞書山一邊喃喃自語著。 雖然佯裝若無其事,但是從他的語氣中聽得出有些不自在。 今天早上,我一來便默默開始打字,但是我知道教授始終憂心忡忡地留意著我。 這也難怪。就在昨天,我突然在大庭廣眾之下高聲尖叫,隨即昏厥過去。 醒來時,我發現自己躺在會場的工作人員準備室裡,教授、俊太郎與一個陌生的年輕男子正俯視著我。這個男子似乎是畫展的工作人員。 一時之間,我無法理解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聽到他們說我昏倒了,我才回想起自己身在何處。 起身後我依舊神誌恍惚。昏厥之前的異常經驗,以及在人前昏倒的事實,完全麻痺了我的情緒。 “還是去醫院檢查一下吧,我現在就去叫車。” 年輕男子身型壯碩,但是舉止非常謙遜,他不斷勸我就醫,但是我拒絕了。搭上電車回到家之後,我茫然發了好一陣子呆,晚飯也不吃就睡了。 “……萬由子,你的食慾好嗎?” 教授以凝重的語氣突然開口。 “食慾?還好啊,最近天氣稍微涼爽了些,胃口多少比之前好了點。” 我依舊盯著屏幕。 “晚上睡得好不好?” 教授繼續問道。 “很好啊。天氣太熱變得容易疲倦,因此晚上睡得很熟呢。” “那是否會突然呼吸急促或是心跳加速?” 聽到這裡,我總算了解教授問話的用意。 “教授,你該不會以為我得了精神官能症吧?” 我停下手瞪著他,教授尷尬地慌了手腳。 “不是啦,我只是在想你是不是有什麼煩惱……最近我又是演講又是出書的,我擔心你是不是因為忙著準備各項事宜,操勞過度了。” “我的確是工作過度了,教授,慰勞我一下吧。我想去格拉納塔吃意大利菜!” “嗯,格拉納塔是吧。這主意不錯,最近都沒吃好吃的。好!今天就到此為止,我們去吃意大利菜吧!” 看到教授蓄勢待發的興奮樣子,原本只是半開玩笑的我急忙制止。 “請等一下!今天一定要完成這份稿子啊,等我打完再說吧。” “不用管它,明天再做就好啦。” “你好,我可不好,明天遭殃的可是我呢。再一個小時就好了,忍耐一下嘛。” “可是……” 這時候,突然聽見一聲鈍音響起。原來是門鈴響了。 我和教授疑惑地對視。 “有人預約今天來訪嗎?” “我記得沒有。會不會是俊太郎呢?” 我起身拿起對講機。 “您好,這裡是浦田家。” “……您好,敝姓Takatsuki,我想找浦田教授。我去了大學一趟,聽說教授人在這裡。” 對講機里傳來年輕男子的聲音。 “您事先跟教授約好了嗎?” “不,我沒有預約,是臨時起意來拜訪的。啊,我不是來推銷的!不好意思,我有一些私事想向教授請教,希望教授能撥冗指點……” 對方的聲音聽來有些生硬。 分明是他自己跑來找人,卻一副慌張的樣子。 我歪著頸子,覺得有些困惑。 “教授,你認識Takatsuki先生嗎?” 我回頭看了看教授的表情。 教授思索了一會兒,露出難以理解的神情,然後擺出手勢要我讓對方進來。 一開門,站著一個酷似維尼熊的男子。 這個男子給人一種不食人間煙火、遠離現實世界的感覺。 對方的年紀看來三十出頭,圓滾滾的壯碩體型,未經髮膠整理的髮型,圓圓的眼睛配上圓圓的眼鏡,剛長出來的胡茬,淡藍色的西裝穿在身上顯得極其突兀,一眼便能看出此人平日並不需要穿西裝。雖然他的穿著打扮不入流,卻讓人感到一種未受世俗影響的氣質。 好眼熟,我似乎在哪看過他。 在哪看過呢? 男子的視線也不時飄向我,似乎認得我的樣子。 “不好意思,冒昧前來拜訪。不會佔據您太多時間的。” 男子相當謙遜地走進房間。看起來,彷彿就連他自己也摸不清為何而來。 他和教授眼神交會的瞬間,我心想這兩人好像。 外觀完全不像,但在這兩人內心似乎存在著某種相同的特質。 果然沒錯。教授嘴裡嘟囔著。 “昨天承蒙您的關照。畫展辦得那麼成功,希望沒被我們破壞了氣氛。” 直到教授起身致意的那一刻,我終於想起,那就是昨天俯視我的那張臉。 難怪我覺得對方眼熟,他不就是昨天那個工作人員嘛! 全身的血液立刻衝上腦袋。 我怎麼會在人前出這種天大的糗呢! 想到自己在眾人面前露出糗態的樣子,強烈的羞恥感立刻湧上心頭,真想挖個地洞躲起來算了。 “不會,不會,您千萬別這麼說。” 男子急忙搖手。 “真不好意思。其實我是第一次舉辦那麼大型的畫展,很多狀況都不太清楚該怎麼處理才好。昨天的來賓出乎意料的多,會場裡的空氣流通狀況似乎真的不太好,還有其他幾位來賓也表示身體不適,其實是我給你們添麻煩了才是。請問你現在已經不要緊了嗎?” 男子露出親切的眼神看著我,讓我實在是過意不去。 “是的,我已經不要緊了。其實昨天也沒什麼,今天已經完全沒事了。真是抱歉,應該是我要道歉才對。” “我今天來並不是為了追究這件事。其實是當時場內有客人告訴我,您就是撰寫《散步博物學》的浦田泰山教授……我覺得那本書非常有趣,於是起意前來拜訪。” 男子變得有些吞吞吐吐。 我忽然覺得不太對勁。 一個男人,年紀也老大不小了,會因為這種理由而放下工作,大白天的跑來找人嗎?而且也沒先跟人約好。 我偷瞄了教授一眼,教授似乎也有同感。 “那真是我的榮幸,不過,你真的只為了這個理由就決定突然來訪嗎?還特意請假不上班?抱歉,我並不曉得你從事什麼行業。” 教授雙手抱胸,語氣緩慢地問道。 男子明顯露出尷尬的表情。 房間內陷入了不自然的沉默。 “嗯,我記得你自稱Takatsuki沒錯吧?所以畫展展出的那位高槻倫子是你的……” 教授忽然問起。我這時才發現他們姓氏上的關聯性。 “那是我母親。我是她的獨生子,高槻秒。” 我莫名緊張了起來。 他是創作那些畫的人的兒子。 突然間,昨日那種緊張感再度包圍了我的胃。 我試圖將這種感覺忘卻,它卻漸漸爬上背部。 在男子背後,我彷彿看見那幅灰色海景畫。 我忍不住移開視線,起身打算去泡咖啡。 “我想,你特地前來造訪應該是為了別的理由吧。假如你覺得我能夠幫助你,就請你老實告訴我。今天我剛好沒事,你可以仔細說清楚。如果你覺得她在場不方便,要不要讓她暫時離開?” 教授放鬆全身,懶洋洋地靠坐在沙發上。這個動作表示教授對談話的對象產生了濃厚的興趣。教授這個人有個怪脾性,對方越吸引他,他的姿勢就越加懶散。如此一來對方將願意傾吐一切,教授則試圖吸取對話中的精髓。 這名原本猶豫不決的男子也是,在見到教授的坐姿之後,總算下定了決心。龐大的身軀原本不自在地縮在椅子上,他重新調整坐姿,彷彿在安撫自己,接著緩緩開口。 “首先我想先說明一點,我自己非常清楚這是個荒唐的故事。我不屬於任何宗教團體,不曾見過也不相信任何靈異現象。順帶一提,我是電機工程的工程師,在業界有一定的地位。總之,我打算理性地說明這一切,也希望你們以理性的態度聽完我的故事,麻煩這位小姐留下來一起聽吧。” 我原本打算離席,但是他突然叫住我,害我緊張了起來。 我也要一起聽?為什麼? 教授緩緩點頭,我端出咖啡之後不情願地坐下來。 男子嚥下一口口水,抬起頭來說道。 “教授,你相信轉世投胎嗎?” 剎那間,房內的空氣凝結了。 教授臉上露出淡淡的失落以及苦笑。 我也有同感。竟然是這類話題。 見到教授無言以對,高槻秒露出苦笑,聳起肩膀攤開手掌。 “抱歉,果然讓你誤會了。不是你想像的那樣,我並不打算談那種話題。我換個方式問好了。浦田教授,你對家母——高槻倫子這位畫家了解多少?” 教授的想法被對方看穿了,顯得有些尷尬。 秒不以為意,靜靜地等待教授的回答。 “嗯……” 教授將雙手盤在凸出的啤酒肚上,瞇起細長的眼睛思索。這是他搜索腦內龐大的記憶庫時慣有的姿勢。 “……當時她的出現令大家眼睛為之一亮呢。在那個時代,日本藝術界好不容易確立了插畫這個領域。她的作品不論是色彩或是線條都既前衛又脫俗,同時兼具了通俗性與藝術性,將兩者間的平衡拿捏得恰到好處。而且她又是個大美女,當然立刻躥紅了。當初是因為什麼契機呢?我記得她是為某個活動繪製海報之後打響了名聲,還連續出了兩本畫冊。嗯,書名叫什麼……對了對了,是和《遠去的王國》。就在這兩本畫冊廣受好評之際,她卻突然過世了。現在回想起才覺得有些奇怪,為何當時媒體沒有詳細報導她過世的消息?” “你記得這麼多呀……很少人記得家母畫冊的名字呢。” 高槻秒的神情表現出他心中的感動。 “這次遺作展的作品都是首度公開的吧?” 教授問他。 “是的。” “所以令堂過世後並沒有立刻公開?” “是的。” “為什麼呢?當時令堂那麼紅,任何人都會想舉辦一場震撼力十足的遺作展吧?這麼說或許太冒昧,不過那樣做不僅具有話題性,也能夠賺更多錢啊。” “你說得沒錯,我也這麼認為。不過當時確實無法公開。” “為什麼?” “因家母的死因過於離奇。” “所謂死因離奇是指?” “是被人殺害而死的。” 秒答得太自然,我差點漏聽了這句。 房內的溫度彷彿頓時急速下降了好幾度。 “兇手是誰?” 教授壓低了聲音。 “不知道。至今都還沒抓到。最後警方判定這是一件隨機殺人的兇殺案。” 秒以沉穩的語氣回答。 “當時我只有六歲,目睹了家母被殺害後的現場。家母和我每年都固定到海邊的避暑別墅度假,休憩整整一星期。家母每天早晨都到海邊散步,她就是在這個時候遭人刺死的。當我發現時,她已經倒臥在浪潮與海岸的交界處。起初我不懂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我為了接近母親而走進海裡,才發現大量的血液漂浮在海面上。海浪退去時,我的衣服鞋子全都染紅了——當時我陷入異樣的驚恐,據醫生說這是暫時性的錯亂。之後長達半年的時間,我都處於無法開口說話的狀態,醫生非常有耐心地替我治療,後來我總算恢復正常了。” 從他平淡的語氣可以推測,他已經習慣向他人說明這一段往事。說明是不難,但是要能接受這個事實,想必他花了許多時間吧。 我和教授都無法開口說出任何言詞。 “這對我家的打擊重大。母親這個角色的存在對任何人都非常重要,在我們家更是絕對的。我遺傳到了完全沒有藝術天分的父親的基因,到了現在這個年紀,總算漸漸能體會出家父當時的心情。家父只是一個技術職務的上班族,他是如何看待家母、對他而言家母是個什麼樣的存在,這些事我能想像得出來。我的母親——高槻倫子,年輕貌美又是個藝術家,我與父親相同,對她的感情幾乎算是崇拜吧。我的父親失去了我的母親,而且家母還是慘遭殺害,這對他實在是難以承受的事實。我想,家父更無法忍受有人刻意炒作家母的新聞吧。家父想盡辦法不讓家母的死成為街談巷議的話題。” “所以才決定不公開那些作品?” “是的。這二十五年來,那些畫作一直存放在倉庫裡。家父在我高中時因病過世,其實當時家父要我在他過世之後立刻銷毀那些畫作,但我實在無法下手。家父自己也是,他最終也沒能親手銷毀啊。家母是個非常神經質的人,為了完成一幅畫必定費不少心力,家父知道那些作品都是她費盡苦心完成的,怎麼能忍心捨棄,而我也是如此。” 他的話到此告一段落。 我小小聲地嘆了一口氣。 “……那麼,你剛才說的轉世投胎和這件事有什麼關聯?” 原本靜靜傾聽的教授這時忽然問起。 秒露出微微的笑意。 “家母她……該怎麼說,她有些異於常人。” 短暫的沉默。 “具有藝術家氣息的人常有這類現象,不過她的第六感真的格外靈敏。當時我還小,不過關於這件事倒是記得非常清楚。該怎麼解釋呢……例如說,她非常擅長找出別人遺失的東西。” 我忽然冒出冷汗。 我戰戰兢兢地偷瞄了教授一眼,教授也正看著我。 我們眼神交會。 這個男子到底打算說些什麼? 我重新打量著眼前的男子。 男子進門時的畏縮神態早已消失,如今他的眼神沉穩而鎮定。 “具體而言是怎麼一回事呢?” 教授神情嚴肅。 秒尚未察覺到我與教授的微妙變化。 “該怎麼說呢……例如說,我向家母說我弄丟了某樣東西,或是把東西遺忘在某個地方,比方說手套或是徽章好了。家母會凝視著我說'掉在你的床底下了呀',或是'就在幼兒園牆上掛著的袋子口袋裡'。我雖然不信,但還是跑去她說的地方找,果然就找到了。即使對方和她不相識,她還是說得出來。 “家父對此事一直很好奇,時常跟我聊起。曾經有一回,家父在公司遺失了重要的文件,家母也是凝視著家父,然後說'有一個長頭髮、身材非常瘦的女孩子吧?她應該知道,是她把文件放在黑色紙袋裡的'。家父半信半疑地詢問那個女孩子,事情果然如家母所說,那個女孩子不小心把重要文件混在其他文件裡,裝進紙袋了。據說,家母是在家父背後看到一個女孩子把文件裝進紙袋裡的影像。大概就是這麼回事。” 教授與我都啞口無言。 我確信我們兩人想著同一件事情。 很像,和我很像。 “後來……家母似乎預料到自己的死期將近。” 一個突然造訪的男子接連說出驚人的事件,我和教授都不知該如何是好,這一連串的事已經足以讓我驚訝一整年。 “遺作展中展示的那些作品,全是家母在過世前一個星期完成的。當時她以異常驚人的氣勢飛快完成。以往她總是一點一滴消磨精神,慢慢完成作品,這與當時的她簡直是判若兩人。其中還包括許多不適合展出的素描。每一張素描都是同樣的內容——一個女人倒臥在海浪旁。家母將自己死去的景象描繪成數十張素描。” 房內的溫度更加下降,空氣變得冰冷。 無法想像這是我平常熟悉的房間。從讓這個男子進房後,他正一步步改變我們的命運。 難以解釋的不安感再度重擊我的胃。 秒繼續說道: “家母真的是個非常特別的人。如果你們見到她,一定會有同感。她深信這世上有轉世投胎之事。臨死之前也是,她不斷喃喃自語說:'我一定會再回來,一定還會再回來,記得要等我哦。'我雖然懵懵懂懂,但也深信著她的話,我相信母親一定會再回來。她說會回來,就一定會再回來,她就是這種人。” 秒的口吻雖然還是保持冷靜,但較之前多了一絲熱情。 “然後呢?” 教授不為所動,催促他說出重點。 秒露出微笑,是非常天真無邪的笑容。 “昨天,我想我母親真的回來了。” 秒的語氣充滿自信,靦腆地緩緩轉向我。 他那猶如孩童般純淨的眼神令我毛骨悚然。 他發現了,他已經發現了。他發現我昨天在會場看到了什麼。 “你當時不停地喊著剪刀!剪刀!你記得嗎?如果可以的話,能否請你告訴我,昨天你看到了什麼?” 我的身體僵硬如石頭。 冷汗流過我的頸部。 儘管如此,我依舊無法將目光移離秒的注視。 秒緩緩開口。 “我的母親,是被一把裁布的剪刀刺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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