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走進活動組的屋子,關上了門。也許今天其他活動組也會提早結束活動,必須趁老師來巡查之前趕快讀完。他也想把手冊帶出去複印一份,那樣即使是畢業了,也可以作為戰果或者紀念品慢慢回憶,還能在日後印證一下所謂詛咒報應到底準不准。
冬日的白天真是稍縱即逝,才剛過四點鐘,四周已經不知不覺地暗了下來。
有一兩間其他活動組的房間亮起了燈,天色變暗後,遠遠看著特別醒目。
秋把鑰匙插進了櫃子的鎖眼裡,稍微費了點勁打開了櫃門。看到一個鮮紅的東西放在裡面,嚇了一跳,仔細看,原來是今年學校狂歡節時吊在校門附近的那個晴天娃娃。
“這東西真應該扔了!”
秋一邊咒罵著一邊鬆了口氣。
櫃子裡面比想像的要空蕩許多,原是放紫菜的大方盒子孤零零地擺放在那裡。
就是這個吧。 ——秋打開了盒蓋,裡面橫著一塊紅色紙板,上面大大地寫著“警告!”。
“這是學校狂歡節實行委員會的手冊,實行委員以外的人不能閱讀。嚴禁從這裡帶出。不聽警告的人,其後果自負!”
哎呀,這不是嚇唬人嘛。
看著紙板上的文字,秋心想,有了這個東西,難怪設樂也會有所忌諱的呀。
推開紙板,看到一本又舊又髒的大筆記本裝在塑料袋裡。秋感到自己好像是在考古的發掘現場,挖掘著貴重的殉葬品一樣。
雖然筆記本套有一層塑料外皮,但經過十年歲月的侵襲,早已變舊變破了。
紙張完全發黃了,貼得到處都是的透明膠布也變成了茶色,連裝訂線都綻開了。這副模樣再帶出去,肯定就散架了,秋打消了那個念頭。
秋小心翼翼地把筆記本捧到桌子上打開。
《學校狂歡節實行委員會實施綱要·實行委員以外禁閱,嚴禁帶出》
標題的字規規矩矩,筆鋒剛勁有力,像是男生所寫。秋謹慎地將其打開。
內容出乎意料的短。
對於小夜子的來龍去脈是一點也沒有提及,只是簡潔明了地記述著行動要遵守的規則,以及對小夜子採取行動後的具體對應等等。秋不敢相信,僅僅這點內容,實行委員就願意全心全意地操辦出那樣的效果來?
也就是說,剩下的大部分全都是屬於道聽途說和以訛傳訛。
秋再一次驚怵於小夜子傳說的威懾力。只是這麼個沒頭沒尾的傳說竟然就能讓幾代人謹小慎微地守護著這本破手冊,這令他心中相當不舒服。雖說秋自己也感受到這個小夜子的魅力,可到底是什麼能操縱學生們到這種地步呢?
難道說真有小夜子存在?
那個瞬間,感到了類似自己在縮小那樣的眩暈。
也許有人和我抱有同樣的疑問吧?是不是也在這所陳舊的校舍裡,在這麼狹擠的屋子內,一邊讀著手冊,一邊思考著同樣的事情?他覺得自己和誰做著同樣的事情,自己在重複別人已經歷過的行動。不正是利用了像我這樣刨根問底、偷偷摸摸、多管閒事的第三者,才得以讓這個“小夜子”活動持續這麼多年嗎?如此這般,學校這種封閉的世界,大概是永遠在循環往復,不斷重蹈覆轍? ……
他彷彿有一瞬間的醒悟,但還是繼續翻著手冊。
到了最後一頁,相當於“附記”的那一頁。
這裡的字跡與之前不同,是娟秀的女性筆跡。秋讀了起來。
“……千萬不可麻痺大意。不能忘記,成為'小夜子'的人,將被孤獨、恐怖和不安折磨;成為'小夜子'的人,是神聖的象徵,又是被人們躲避的對象;成為'小夜子'的人,若尋求別人的幫助,很早就向別人宣布自己是'小夜子'的話,魔法就會消失。大家要一起防止那種情況的發生。更要戒備的是,邪惡的第三者的介入……”
秋冒出了冷汗。
邪惡的第三者的介入,這不就是指的今年嗎?
設樂應該也讀了這裡,為什麼不告訴我呢?
“各種各樣的人會來接近孤獨不安的'小夜子'。一定要防範這樣的介入於未然。因為,第三者的介入會從根本上把'小夜子'對我們,及'小夜子'對學生們的模式破壞掉。這種模式崩潰的時候,這個活動就失去了原有的意義,這一年的'小夜子'即不是成功也不是失敗。無效——也就是說,結果是?”
這時——
秋心中一驚。感覺在身後門外,傳來細微的響動。
突然,一切都陷入了沉默,屋子裡的空氣不停地膨脹開來壓迫著他。
秋渾身不能動彈。
突然注意到窗外面其他活動組的燈光都已經消失了,陰暗的玻璃窗上,映襯出的是自己恐懼的表情。現在這個地方,怎麼只剩下我一個人,而且,門外千真萬確有個人一直站在那裡。為什麼?不是錯覺,而是真有人屏息不作聲一直站在那裡。為什麼不打招呼?秋的身子好像已經不聽使喚了,轉不過來,只能一眨不眨眼地盯著眼前玻璃窗裡照出的自己身後的門影。雞皮疙瘩爬遍了全身。是誰? !身體好像被凍住了,僵硬得再不能行動。
“是誰?”
突然喊出一聲。
竟然還能發出沉著的聲音,連秋自己都感到驚訝。但是,他還是無法轉過自己的身子,他只是目不轉睛地盯著玻璃窗。 “吱呀”——發出細細的響聲,看到玻璃窗裡的門被推開了一點。在略開的門縫裡面,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
秋終於使勁轉過身,用力地抓住了桌角。手都疼了。盯著已被拉開了一點的門。
門慢慢繼續拉開,外面的黑暗越來越擴大,一個模糊的人影浮現了出來。
香煙升起細細的霧,熟悉的眼鏡,蘇格蘭花呢的格子西裝。
“老師!”
黑川抽著煙,銅像一般靜靜地站在那裡。
“怎麼了?關根。一副看到鬼似的表情,嗯?”
黑川用平常的腔調說著,慢慢地走了進來把門關上,在入口附近的長凳上坐了下來。
也許其他任何人進來,也不會讓自己感到這樣的恐怖。在他的腦子裡,“邪惡的第三者”這句話“嗡嗡”地鳴響。怎麼可能,這個黑川就是所有的……
秋無言以對。只有兩個人,在這個封閉的世界裡,只有自己和黑川兩個人。剛才的眩暈感覺又出現了。
黑川瞧也不瞧打開的鐵櫃還有桌上攤開的手冊,自個兒慢悠悠地抽著煙,像是聊天一樣優哉游哉地低聲說。
“……真是的,關根家的三個孩子真是太相像了。性格、行動、所作所為都是一模一樣,甚至連過分強烈的好奇心也一樣吶。”
“……是嗎?”
秋好不容易回答了一句。
多半是黑川看穿了秋的行動,但他既然裝著沒注意,秋也就稍稍恢復了一絲鎮定,但怦怦亂跳的心還是平靜不下來。
“十年看下來,真是各種各樣的傢伙都有喲。”
黑川吐出煙圈,又直愣愣地盯著煙圈的走向。
深色的臉面,粗黑的眉毛,深刻的皺紋,不顯露表情的小眼睛。關於黑川,我知道什麼?什麼也不知道。什麼也……
“要是在一所學校待上十年,會有什麼樣的感覺?你是想像不出來的呀——老師是想這樣說嗎?”
秋終於恢復了平時的勁頭,疑問脫口而出。
“嗯。”
黑川微微地點了頭後,慢條斯理地述說起來。仔細想想,他用長句子來表現所思所想是很少見的——
“……也就是說,學校就像是旋轉的陀螺,總是在同一個位置上,直立立地站著滴溜溜地旋轉。你們學生為了不讓陀螺失去速度摔倒,就努力拿著鞭子,拼命地抽打著。於是,鞭子被一代代地傳下去,接踵而來的學生傳承著抽打陀螺。儘管陀螺只有一個,然而拿著鞭子的人、抽打它的人卻不斷變換著。而我呢,我在於什麼?在密切注視著那個陀螺呀。認真地觀察它是否平穩地按照一定的速度在旋轉著。陀螺這個東西呀,沒有一定速度的話,就不能筆直地旋轉,可是旋轉太快了位置又會偏移。我呀,看到轉得太快了,或者——餵,有點慢得晃晃悠悠嘍,再這樣就會倒了——便對你們提出勸告,擔當著激勵你們的角色。不同的陀螺旋轉方式,就代表每個學校不同的個性和傳統。這個學校,實際上旋轉得非常好。大家不要任何點撥就會順利地一個接一個地把鞭子傳下去,陀螺既不快也不慢,轉得很漂亮。根據不同的學校,有的是東跑西溜,有的跌跌撞撞,有的甚至一直倒在那裡轉不起來。我一直期望看到這麼漂亮的旋轉場面啊。”
黑川“噗”地吐出了煙團。
秋目不轉睛地盯著他。
迅速地玩味他話裡的意思,卻仍舊難以捉摸他的真實意圖。怎麼理解呢?應該怎麼回答呢?用偷的鑰匙打開鐵櫃,把裡面的戰利品攤在眼前,可以實施懲罰的人和應該受到懲罰的傢伙,在進行著這樣莫名其妙的問答。
這場面真奇怪,秋完全不知是否應該辯解,只能順著黑川的節奏繼續對話。
“陀螺?我們有那麼危險嗎?”
“對。——但是,漂亮地旋轉著的陀螺威力巨大,即使從外面扔進石頭,都能夠把石頭彈回去。”
黑川從口袋裡掏出一個空的糖盒,打開蓋子,把香煙掐滅後扔進去,蓋上蓋,站了起來。秋無語地盯著那個糖盒。
“我要回去了,天太黑了。坂口老師開始巡查了。”
黑川和進來時一樣,慢悠悠、慢悠悠地走出了活動組屋子。
這就結束了?
秋突然無力地垂下了雙肩站在那裡。什麼也沒有發生。
剛才的恐怖感覺已經完全消失了,可是身體裡殘存的能量好像也全部被帶走了。
事到如今,也沒什麼心情再重讀手冊或者把手冊帶出去了。
秋把手冊按原樣重新放回櫃子裡,關上門,上了鎖。
他有強烈的挫敗感,灰溜溜地逃離了學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