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黑與褐的幻想

第85章 第十一章

黑與褐的幻想 恩田陆 4187 2018-03-16
那裡是一個不可思議的空間。 在道路的盡頭,有個類似小廣場的開放空間,周圍被粗大的樹木圍繞,並以傾倒的樹木為牆壁,看起來像一個房間。 彷彿被吸引似的,我們往那個空間靠了過去。 不知怎的,我總覺得只有這里特別明亮,感覺很不一樣。 我們四人在這裡稍作休息。 “這裡就是我們今天行程的終點,因為天氣沒有好轉,天色大概會暗得很快,回程可以悠哉一點,四點左右就能回到停車場。因為明天黎明前就要出發,所以回去後要早點休息。” 彰彥宣布明天的行程,大家都沒有意見。 昨天我們看了許多不同的景點,今天則是用數小時在森林漫步,感受森林的濃密與茂盛,身上沾滿森林的氣息。利枝子與節子看起來顯得很陶醉。 “明天就要去看J杉與三顧之櫻了,沒問題嗎?”利枝子擔心地說。

“今天這樣會覺得很累嗎?”彰彥環抱雙臂問。 “不會,還好。”利枝子稍稍想了一下才回答。 “那就可以放心了。明天比較辛苦的部分在最後約一小時的路段,其餘的都比較好走。” “不曉得能不能看到櫻花。”節子揉揉肩膀說。 “這是說你有自信走到J杉?真是個可靠的傢伙!”彰彥用力擊掌道。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知道J杉確實存在,但櫻花的話,你不是說做了虧心事的人就看不到嗎?如果只有我看不到,不是很讓人生氣?不過,如果是你們,好像也不會太糟。” “什麼意思?”彰彥睨著節子。 “如果大家都看到,那當然最好不過,如果都沒看到,那就糗了,哈哈!”節子才說完就放聲大笑。 “真的有那棵櫻樹嗎?”利枝子仍然存疑。

要我說的話,我認為傳說只是後人的穿鑿附會,實際上並不存在。 彰彥則深信不疑,“真的有。我聽幾位學長提過,櫻樹位於比J杉更裡面的地方。做了虧心事就看不到的說法,是因為剛好沒過上花期。它一年開三次花,卻剛好碰到沒開花的時候,只能說運氣太差,所以才會出現這種說法,而且它沒開花時,看起來就與一般樹木沒兩樣。” “不是說春、秋、冬三季都會開花?就算只有秋冬兩季,也跨了好幾個月,難道不知道大概幾月會開嗎?”利枝子問。 “沒辦法,因為花期會根據天氣而產生變化,就算開花,每次的花朵數量也不一定。” “所以它不會像春天的櫻花那樣開滿枝頭?”節子不滿地說。 “大概。” “什麼嘛!我還以為會是盛開的櫻花。”

“有什麼關係,就讓我們好好期待吧!” “明天會放晴嗎?” “今晚應該就會恢復好天氣了。” “那就好,但像今天這種天氣也不錯,能看見森林的另一種風貌,而且更有神秘感。” 節子將剛才剩下的一個飯糰拿出來細細咀嚼,鼓起的臉頰看起來像一隻正在吃東西的松鼠。 我不自覺地開始注意起節子。 那個晚上,她看到了我與憂理獨處的那一幕,就在大學畢業那年的春天。 節子知道了多少?她聽到我們的談話內容了嗎? 節子的聲音在我腦海響起。 她沒有聽見我們的對話。她大概是從遠處看見我的表情,還有我摑憂理一巴掌的那一幕,才會說我的表情很凶狠,如果她聽到我們的對話,就不會這麼說了。 我一直看著她,漸漸產生一種很奇妙的感覺。

直到剛才,我才驚覺自己幾乎不了解節子,現在我不禁認為,這個女人或許與我至今所認識的節子是不同的兩個人。 利枝子是我的昔日戀人,彰彥則是學生時代的死黨,我有自信對這兩人都有一定程度的了解。然而,我與節子的關係卻很微妙,對她僅有粗淺的認識,卻能相處愉快,而像她這種個性的人,若想更深入交往也不會太辛苦;有她這種朋友很快樂,沒有也不會有什麼差別。 仔細想想,在這三人之中,我與節子認識最早,因為我們從小就住在同一個鎮上,從幼稚園開始同校,到了國中三年級則變成同班同學,而且我們兩人的母親也經常往來。 她在國中時就是現在這種個性(陰沉內向的少女時代大概已經結束了),雖然不是長袖善舞的類型,但與周遭朋友都能保持一定的熱絡,大家都認為她是個爽朗又有趣的人。基本上,每個人對“爽朗、有趣”的定義不同,她卻能讓周遭的人都給予她相同評價,可見她在人際關係上的拿捏相當精準。

節子從國中就加入硬式網球社,高中也是參加同一個社團,並與社團的人交往。她長得不錯,個性開朗又受歡迎,但我從沒想過要與她交往。我還記得她與當時交往的對象就像一對很像朋友的夫婦,都給人很健康的形象。 高中時稱兄道弟的朋友,如今都很少往來;我與節子的交情明明不深,如今卻仍一直保持聯絡,想想還真是不可思議,而且她現在還在我面前吃飯糰。 看她專注地吃東西的樣子,不知為何,我總覺得有點怪怪的。 想了想,我才發現她與我們三人都保持同樣的距離,與誰都沒有過分親近,三人於她都是站在同一個水平上的友人。在我印像中,她與利枝子在大學時認識,但一直不是那種成日膩在一起的交情。在她的朋友圈中,似乎沒有任何稱得上是知己的人。

她真是個令人匪夷所思的人。雖然大家都對她推心置腹,她卻不見得如此,或許還藏起真正的自己,不讓人捉摸。 在我們之中,節子或許才是那個最聰明、最成熟的人。 才剛這麼想,節子就像個嬰兒似的打了個大飽嗝,讓我不禁質疑起自己的想法。 “對不起。”節子一臉尷尬地遮住嘴巴。 “你與北歐那些主管一起吃飯時,該不會也這麼豪邁地打飽嗝吧?” “怎麼可能,我還想要面子。不過,他們吃飯時竟然都不會發出聲音,也不會打嗝。” “是嗎?這我就不清楚了。” “彰彥,我們好不容易走到折返點,你要不要發表一下感言?”說完,節子將礦泉水瓶湊近嘴巴。 “感言嗎?那來唱聖歌吧!” “你以為自己是齊柏林飛船嗎?”

“彰彥,你是教會學校畢業的?”利枝子問。 “嗯,從幼稚園到高中都是。”彰彥點點頭說。 “每天都要向上帝禱告?” “嗯。” “彰彥禱告的樣子應該就像畫裡的天使吧!” “拜這所賜,神父已經換過好幾個了。” “什麼意思?” “很多神父都好男色,光看眼神就知道了。幸好我都能及早察覺危險,所以不曾受害。” “天主教不是禁止同性戀嗎?” “就是因為愈被禁止,所以才愈想做。這是上帝所不允許的行為,因此觸犯禁忌才令人更為期待,就像日本人,表面上彬彬有禮,私底下又是另外一套。” “日本人對'性'本來就百無禁忌,只有亂倫是被世間唾棄、視為罪孽的行為。雖然對任何會損及顏面的事都戰戰兢兢,但只要事後處理得乾淨,什麼都OK。”

“天主教不是都會向上帝告解嗎?就連做了這種事,只要向上帝懺悔,也能獲得原諒?”節子打岔問。 “沒錯,不論如何,即使犯了罪,都必須向上帝告解,日本在這一點上就不同了,人世歸人世,而非上帝。” “俗語不也說'人在做,天在看'嗎?” “那是從人世中衍生出的道德規範,與泛靈論有點接近。” “那神是從哪裡來的?就算是宗教創始人也只是個普通人,這表示神是從人群中產生?” 話題轉到學術討論上了,真是有趣。平時聽到的都是些配合、迎合對方的對話,鮮少像今天這樣,每個人都盡情抒發己見。我重新體認到,原來聊天也能這麼有趣。 “老實說,我不相信有神,但在這座森林裡,我卻覺得他真的存在。”利枝子輕聲說。

我從沒想過她會說出這種話。 連彰彥也微露訝異,笑說:“利枝子,你這樣不行,感應到神就應該大喊:'神啊!'” 利枝子笑出聲,接著看向節子尋求認同,“可是,你們真的什麼都沒感覺到嗎?我先說,我不是什麼感應特別強的人。” “嗯,我也感覺到了。我不知道是不是神明,但我的確覺得這裡存在某種巨大的東西。”節子點點頭說。 雖然能了解她們的意思,我與彰彥卻很難表示認同。女人很容易被環境與當下的氛圍引起共鳴,男人卻習慣性地拒絕接受其存在。沒錯,這裡的確棲息著什麼,而且正拉長耳朵、傾聽我們的對話。我與彰彥都噤口不語,裝作感覺不到其存在。 “這裡的林道是早期為了採伐杉木而鋪設的,那時島上的人都很害怕,認為這樣會激怒山神,遭到懲罰。”語畢,彰彥取出香煙。

我看了之後,隨之跟進。 “當時有一位和尚對島民說,採伐樹木是為了讓他們的生活更富足,山神不會因此生氣,因而成功說服他們開採山林。” “那位和尚還真是破壞環保的先鋒。” “當時應該還沒有這種觀念。木材是重要的現金收入,而且是運到京都或奈良建造神社、寺廟;另一方面,當時島上的生活也確實困乏,能藉此做些改善。那位和尚這麼做應該是出於善意。” “不過,現在看到這些參天巨樹之後,如果有人要我砍下它們,我一定斷然拒絕。” “是因為有壓迫感吧!” 我抬頭環視包圍我們的樹木。 我持續沉默,裝作沒發現那傢伙的存在。 我絕不讓那傢伙發現我過去的罪過。 何謂罪過?在不想讓人知道的情形下就叫“罪過”嗎?如果被知道就不是“罪過”了? “我覺得神的存在只是一種習慣。”彰彥抬頭望向樹梢。 “習慣?怎麼說?”節子看向彰彥。 “就是習慣啊!經由教導、告知、每天接觸而學會某件事,如果突然就會,或一開始就知道,那就不叫習慣,所以歐美人從小便被灌輸上帝的存在,反過來說,人總是容易健忘,如果沒有形成習慣,也就不再相信神的存在。”彰彥吸了一大口煙,再緩緩地吐出來,“所以這裡的島民信奉山神,初來乍到的人卻不信,因為他們還沒習慣這裡。” “好像懂,又好像不懂。”節子老實地招認。 “反正沒差,這不過是我從幼稚園到高中都念教會學校的心得。” “你在那種環境下,難道都不想信上帝嗎?” “怎麼可能!我只要一走出教堂就忘了這回事,高中畢業後忘得更徹底。一回到家,接觸的都是佛桌與神龕,沒有融入生活的宗教不過是一種點綴。” 我與愛美在舉辦結婚典禮前,去過好幾次教堂。 她無論如何都想在那間教堂結婚,因為至今有許多銀色夫妻都在那裡舉行過婚禮,但費用實在是高得嚇人。然而,我與她最後還是向我們都不信奉的神祇許下一生的誓言。 一位讓成千成百人流下鮮血的神祇——一想到這裡,我不禁覺得這或許就是最適合我們舉辦婚禮的地方。 你又來了,不是“我們”,而是“我”吧! 我的心如此諷道。 那個聲音說,我還有很多時間,但這不是什麼好事:平時聽不到的聲音如今卻不停在耳邊嘀咕,更令人心情大壞。 我吸了一大口煙,慢慢地吐出。 我仰起頭,眼前出現一個東西緊緊鎖住我的視線。 一個紅色的緞面領結掛在枝頭上搖晃。 我覺得渾身冰冷。 紅色的領結。 我凝視著那個領結與樹枝。 樹枝成了蒼白、瘦骨嶙峋的手,將領結遞向我。 那一瞬間,我彷佛站在四面都是白色牆壁的房間裡。 漆成白色的牆、從天窗瀉入的柔和日光,一張樸素的床。 躺在床上的憂理將那個領結緩緩遞向我。 開什麼玩笑! 當時的盛怒在此時甦醒,還有一股令全身顫抖、對眼前的鮮紅而產生的強烈厭惡。 下個瞬間,枝頭上的領結變成當做記號的紅色膠帶,有些髒污,並隨風飄蕩。 真是夠了。 稍稍冷靜之後,我不禁暗暗痛罵自己。 我沒有殺人,是她自己要死的。 我對那個聲音說。 我第一次覺得後悔。如果那時有乾脆地殺掉她就好了,這樣或許能輕鬆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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