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黑與褐的幻想

第58章 第十六章

黑與褐的幻想 恩田陆 4983 2018-03-16
車子在一座小石橋邊停下,道路兩側是往下傾斜的斜坡,覆滿廣大的林木。 “從這裡下去?” “嗯。這一帶是靠近亞熱帶才有的闊葉樹的原生林。底下那些都是榕樹。” 這裡的景觀與剛才的巨大森林大不相同,就像小孩遠足會去的樹林,樹木之間相距較寬,腳邊堆積了鬆軟的褐色落葉:陽光兜頭灑下,時間在這裡緩慢平穩地流動。 這座樹林沒有特別闢出步道。我們陸續緩緩走下斜坡,在乾草上踩出此起彼落的沙沙聲。 陽光下,所有東西看起來都是深棕色的,就像青春電影中的回憶場景。太陽漸漸西垂,遠足接近尾聲的寂寞自心中逐漸暈開。 小時候的遠足都長達一天,感覺比起今天一天還要漫長。明明近在咫尺的山巒卻顯得十分遙遠,大家都興奮不已,興致十分高昂;然而,回程時卻感到一股失落。或許是因為疲憊,眾人的情緒逐漸變得焦躁;雖然累得想趕快回家,但回家這件事又讓人感到寂寞,於是整齊的隊伍變得凌亂,不知不覺中,大家都跑到自己的好友旁邊,而我心儀的那個女孩不知何時也來到我附近的隊伍後方,與她的好友聊天。她叫貴子,是個很適合綁辮子的文靜女孩——原來我也有過這種幼稚的童年。

大海離我們不遠,一想到這兒,心中就有一股開闊舒坦的感覺。 到處都有巨大的岩石,表面還被盤根錯節的樹根包覆,看起來像為了搬運而被打包起來。 “你們看,那邊有鹿!”利枝子壓低聲音,興奮地指向林子裡。 在細瘦的小樹對面果然有一頭體型較小的鹿,它正睜著黑亮的大眼望著我們。 大家都很有默契地靜止不動,與那隻安靜的小動物四目相對。不知為何,它讓我聯想到上的圖案。 鹿在靜止不動時,就算我們有一點點小動作,它也不受影響;猴子就不同了,就算我們靜靜地註視它,只要有任何輕微的動作,它立刻就會有所警覺,相較之下,鹿的不動如山彷彿它是一個動物標本。在奈良公園裡,隨意看去都能看到一群群的鹿,有時會看到十幾頭鹿蹲坐在地,明知它們都是活的,卻又像雕像似的動也不動,當下心中都會覺得有點詭異。

不過,不論是鹿或猴子,這座島上的生物與日本本土的相比,尺寸都小了一些,所以很難判斷這頭瘦小的鹿究竟幾歲。 “它一動也不動的。” “它大概在想:這種動物最近還蠻常見的。” “它的眼睛好黑。” 小鹿的眼珠子彷彿黑色的玻璃,一動也不動地直直注視我們。 突然間,小鹿轉個身,輕輕一躍,優雅的身影如同跳芭蕾舞似的在空中暫留,腳一落地便消失在林蔭中,只餘它踩過落葉的沙沙聲響。 “一下子就不見了,太神奇了。” “那頭鹿可以吃吧?” “看起來沒什麼肉。” “餵!我們昨晚才在飯店吃過鹿排。” “昨天吃的是當地生產的鹿肉嗎?” “好像不是。” “會不會是飯店員工偷偷跑來這附近抓鹿充數?可能是因為每天早上大廚都會在廚房黑板上寫著:'今天目標:××頭'之類的命令。”

“各位客人,因為負責人的疏失,導致今天無法供應優質鹿肉。” 大家一路笑笑鬧鬧地走下山坡。 潺潺的水聲由遠處傳來。 這裡不論何處都一片寂靜。好不容易才開始習慣沒有鳥鳴聲的存在,但這種寧靜偶爾還是會帶有一絲異樣的感覺。今天天氣不錯,還能聽得到水聲與風聲。 在這片寧靜中,耳際的聲響逐漸沉澱,久違的敏銳聽力朝林蔭深處與四面八方拓展,仔細聆聽。不隻耳朵,連頭部、腳底、肩膀與背部,都為了盡可能地接收外部訊息而努力張開其觸角,終於,耳朵的意識與皮膚的觸感連結,全身變得有如耳朵敏銳,能感知某種事物的存在。以水為喻,在聽到水聲前,就有“能聽到”的感覺。 母親熱衷,我曾與她還有鄰居阿姨一起品香。我對有強烈味道的東西向來敏感,因此很討厭香水或香木,卻一直記得母親說過:“聞香,就是聽香說話。”

我從小就知道自己長相不差,也因此常被年長女性逗弄,但現在回想起來,那其實是一段不堪回首的受難史。她們將我當成小貓般疼愛,但我只覺得自己被當成玩偶,任人搓圓捏扁,而且附近的小孩從一開始便毫無理由地排擠、孤立我,這讓當時率直敏感的我對人產生強烈的不信任感。 話題扯遠了。我還記得被迫參加母親舉辦的“源氏香品香會”時的事。寬廣的房間裡,數種香氣混合在一起,我一踏入,嗅覺立刻失靈,香氣彷彿全沾附在我身上。我看著母親她們手捧香爐,移近虔敬的臉龐,閉目“聆聽”氣味,彷彿香爐中能聽到低聲的迷人旋律。這幅不可思議的景象,實在令我百看不厭。猶太教的《塔木德法典》提到,耳朵的工作比嘴巴多三倍之多。我想,這是指,與其喋喋不休,更重要的是要靜心傾聽。傾聽是最需要謙遜的行為,也是人得以生存的基本。

這座島的溪流皆橫亙了許多巨大岩石,有的甚至與我們的休旅車差不多大小,但那些石頭都圓潤無棱角,想必是在惡劣天候中自上游沖刷下來所造成的。雖然一想到當時的情景就不寒而栗,但現在這些石頭都成了我們在晴朗午後小歇的桌椅。 “這時候能有一罐啤酒就太好了。” “的確,在這裡喝一杯應該很痛快。剛才的Y杉樂園令人感到敬畏,一點都不會想喝酒,反而想在樹根供奉神酒,合掌膜拜。” 沒有啤酒,我看只好忍耐點,用巧克力與礦泉水代替了。 我看到蒔生的手伸向胸前口袋,我也跟著將手伸向自己的口袋。 “還是來一根好了。” “哈哈哈!” 我們兩個男人愉快地抽著煙,將煙圈往瀑布上方吐出。 當然,我們都自備攜帶式煙灰缸。

我突然想到一件事,以手指沾取寶特瓶瓶蓋邊的水滴,在乾燥的石頭上畫出幾條線。
“你們知道這是什麼嗎?” 大家凝視濕漉漉的線條。 “好像在哪兒見過……” “是字嗎?還是圖騰?” “這該不會是源氏香吧?”利枝子高聲說。 “了不起!答對了!” “我記得古文教科書裡有提過。” “原來如此,我也有印象,書上好像有說這些亂七八糟的線是誰畫的。” “我媽常辦品香會,我只記得這種圖案。” “真風雅。” “你知道怎麼畫嗎?” “我不太清楚實際的做法,只知道將五種不同的香木以紙包起,各包五包,總共包成二十五個香包。然後隨機選取五個香包,依序焚燒並聞其味道,正式說法是'聆聽'。依序聞過五種味道後,劃下五條直線。”我將手沾濕,畫了以下的線條。

“同樣味道的就在上方以橫線連接起來。譬如,第一、第二個的味道一樣,第三個不同,第四個與最初兩者相同,第五個則與前面四種不同……”
“這樣就完成了。全部共有五十二種組合,全部以的篇章來命名,但共有五十四篇,所以還要除去第一篇《桐壺》與最後一篇《夢浮橋》。我現在畫的這個就叫做'潯標'。” “彰彥,你的記性真好。”利枝子佩服地說。 “其實我不太會分辨這些香味,如果是品酒師一定游刃有餘。” “品酒師的源氏香品香會嗎?如果加上紅酒就太棒了!” “那麼,'雲隱'呢?”節子問。 “'雲隱'是後來才編入的五十四個篇章,所以不在源氏香的命名之列。”

“喔,原來是這樣。” “對了,彰彥,那你剛才畫的是什麼?” 蒔生指著我最初畫的圖案,但那些以水畫成的線條早已蒸發。 “其實我是想到與這個有關的其他事。”剛才想到母親她們舉行品香會的事之後,這個圖案也跟著從記憶深處甦醒,“你們記得我姐嗎?” “我們沒見過她,你結婚時,我們也只參加婚宴之後的聚會,所以沒見到她本人。蒔生應該見過吧?”節子先看向利枝子,然後說。 “嗯,見過幾次。” “聽說與彰彥很像,都是個性惡劣的超級美人。”節子快人快語地說。 “才不是,我是被她影響的。” “你們好像差蠻多歲的吧?” “我與我哥差八歲,與我姐差六歲。我姐現在是三個小孩的媽,總算有個為人妻的樣子。不過,她以前不只性格惡劣,還是個非常淫亂的女人。”

“你怎麼用這種字眼形容自己的姐姐?”節子對我的措辭很不以為然。 “沒辦法,只有這樣才能形容她,她也常這麼說自己,所以我說這話沒有任何貶低或看輕她的意思。在男女關係上,我不覺得我姐有自虐的傾向,而是樂在其中,或許該說很有熱衷此道。” “熱衷此道?” 節子與利枝子不約而同發出驚嘆——女人也有色心。 “那是在我還是小學生,剛對源氏香有點概念時的事。我發現我姐常在玄關外的踏石上畫這些圖案。” “她用什麼畫?” “就像我這樣,沾水畫上去。我家玄關旁就有個池子。” “是當做咒語還什麼的嗎?” “是暗號。” “是什麼?”節子明顯心不在焉。 “你究竟有沒有在聽我說話?我才剛開始說。”

“我知道了!是幽會的暗號吧?”利枝子說。 沒錯,不論是誰都能想到,那很明顯就是勾引的手法。 “嗯,那一陣子我家正好在別處興建別墅,別墅的建築師常到我家走動。每次他來時,當天晚上我姐都會在玄關外面留下那個記號。” “那個建築師幾歲了?” “當時大概五十多歲。” “那你姐呢?” “剛上高中。” “什麼?不會吧?” “真羨慕。” 蒔生一說完,兩個女人立刻狠狠地賞他一頓白眼。 “那傢伙大概只喜歡年輕女孩吧!我還記得我爸曾說:'那傢伙如果再婚,一定會娶個年輕老婆。'不過,老實說,我姐那時看起來根本不像高一的學生,是她主動招惹對方的。” “你姐喜歡年紀大的?” “不,她老少不拘。” “真羨慕。” 這次換利枝子發出讚歎,我只有苦笑的份。 “言歸正傳,話題回到那個圖案。其實,她畫的是。” “哇,真露骨。” “你也這麼覺得?我雖然不知道對方是否知道這個圖的意義,但我確定我姐一定知道,並在心裡嘲笑對方——至少我很確定她對自己與他的事冷眼旁觀。我是很久以後才知道我姐與那傢伙的事,並在發現是她自己畫下'若紫'後,開始覺得她是個很可怕的女人。我記得那時還生氣地質問她是不是將每個男人都當成遊戲的對象。” 當時我猛敲姐姐的房門,一看到我滿臉怒容,她原本受打擾而不耐煩的表情隨即變得一臉訝異。 長及腰部的褐色鬈髮在燈光下閃閃發光,我彷佛在看鏡中的自己。 “她驚訝地問:'你在氣什麼?'我質問她'若紫'的事,她卻神色自若。” “她肯定地說:'我沒有畫那些東西。'但這根本不可能,因為她與我媽一起學香道,也參加過好幾次源氏香品香會,所以我便問,那她畫的是什麼。”說完,我停了下來,確認大家豎起耳朵,專心聽我說話,“我姐說:'我寫的是inn。'” “inn?” “嗯,就是英語的inn,旅館的意思。” “不得了,真不愧是彰彥的姐姐。她也是推理迷嗎?” “這我就不清楚了,但我知道她為了找方法整我而看過幾本書——然後她接著說:'那表示我會在老地方等他。那個人喜歡偏僻寧靜的日式旅館,如果不是老舊和式的榻榻米,就沒有情調了。'我一聽完,感覺像被耍了似的,氣得什麼話都不想說便轉頭離開。” 我根本不是她的對手,懊悔與屈辱在我腦中炸開。緊接著,我聽到一陣輕笑從背後傳來。 “接著,我姐笑出聲,叫住我說:'我只是開玩笑的,那個的確是若紫,不過不是你想的那個意思。這裡面有我名字的其中一個字,所以我都將它拿來當作簽名,沒其他意思,你別那么生氣。'” “你姐姐的名字是?”節子問。 “紫織,紫色的紫,織布的織。” 節子與利枝子發出了嘆息似的聲音。 當我一說出這個名字,沾了雨珠的繡球花立刻在腦中甦醒、放大,一陣冰寒襲上全身。 有雨聲。在滂沱大雨中,詭異的光束從繡球花中射出。 有人在那裡。在繡球花巨大的花叢後面。 是誰站在雨中的繡球花後面? 太暗了,我看不清那個人的臉。 “不愧是你姐姐,連你都鬥不過她。” “與她鬥?我連想都不敢想。”節子的聲音將我自失神中喚回,我苦笑著說。 “阿彌陀佛。”蒔生低聲喃喃。 我努力抹去腦海中的繡球花影像,突然想到,這傢伙沒被姐姐釣上嗎? 曾有一段時期,姐姐會對我的朋友出手,所以我都盡可能地不將朋友介紹給她認識。但男人實在是很愚蠢的生物,老是有人纏著我,要我介紹姐姐給他們認識,讓我困擾不已。 他們會這麼要求,純粹是因為好奇加好色,只想著有機會與美女交往、上床,完全不知道主導權其實掌握在姐姐手裡,自己只會淪為她的俘虜。姐姐一向視男人為無物,利用完就丟,被她玩弄在股掌中的人都會嚴重喪失自信,尤其是年輕的男人,最後心中只會剩下屈辱、失敗與自我厭惡。即使我盡了最大的努力,仍無法阻止姐姐從我朋友中釣到合她胃口的人,當然,被她當成餌食的男人,最後都從我的朋友清單中消失。 蒔生與我一開始便氣味相投,念大學時,我們幾乎都是一起行動,最後還是免不了得向他介紹我的家人。那時我已經知道利枝子的存在,也希望唯有蒔生不要成為姐姐的囊中物,因此極力避免讓他與姐姐見面,但不得已之下,他們終究還是見過幾次面。 姐姐對男人的喜好多變,有時她對品行良好又賞心悅目的男人沒興趣,有時卻又讓人驚訝她怎麼會看上這種男人。我不知道蒔生喜不喜歡姐姐,但我知道,只要她看上的獵物,不會有脫逃的機會。 “時間不早了。我想去看榕樹。”利枝子催促。 我瞄了一眼腕錶,不知不覺已經三點了。
註釋: 的篇章之一,那是主要女性角色。主角源氏終身都在尋找心中的理想女性,後來發現年幼的若紫,便依據自己的理想教養她成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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