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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第三十七章

黑與褐的幻想 恩田陆 5189 2018-03-16
我很驚訝節子需要花這麼久的時間化妝。對女人來說,化妝是一種微妙的手段。就算兩個人化妝的方法一樣,也會因為不同的場合出現不同的妝。觀察女人化妝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我最近常看到一些年輕女孩在電車上化妝,發現她們都將筆刷這類化妝小工具使用得很熟練,在搖搖晃晃的電車中,還能認真端詳自己在小鏡子裡的臉,不禁令我深深佩服。不論何時何地,女人最關心的還是自己那張臉。有趣的是,當她們闔上鏡子、抬起頭的瞬間,臉部肌肉瞬間放鬆,一張臉竟變得毫無表情。人在照鏡子與沒照鏡子時的表情差異極大,我想,每個人在鏡子前面,一定都做出“這就是我”的表情。 我有個朋友與姐姐、妹妹共三人住在一起。她妹妹開始工作後,她與妹妹便常一起出門上班。某一天,兩人又一起出門,急急走向車站,經過一間理髮店時,兩人同時轉頭看向映在理髮店玻璃門上的身影,視線剛好交會,兩人都尷尬得不得了。那扇玻璃門因為顏色與光線反射的關係,可以映出路過行人的全身,所以兩人每天經過時都會習慣性地檢查全身的服裝儀容,而那天湊巧兩人都同時轉頭。我自己也有一個檢查全身服裝儀容的地方,就在車站前面麵包店的展示櫥窗,每次經過時,都會下意識地看向自己在窗上的倒影。仔細觀察,其他過往行人幾乎都會這麼做,只要經過這類場所,就會自然而然地端正身姿,作出“這就是我”的表情。

鏡子是令人又愛又恨的東西,它會忠實地呈現一切,不論你想不想看見。百貨公司的鏡子又被稱做“阿諛之鏡”,鏡中的影像會比實際來得修長,但人們明知如此,卻仍甘願被愚弄。 我投資了不少錢在基礎化妝品上,除此之外的東西則不輕易購買。譬如指甲油或口紅,我會買幾種自己喜歡的顏色在長時間內反複使用,節子則是一有新款推出,就一定會買,這已成為她每季的例行公事。 我讓節子專心上妝,一個人間晃到餐廳入口附近的開放空間。 彰彥靠坐在沙發上,伸長了腳,悠閒地眺望大海。 “早安。”聽到我的聲音,彰彥也回我一個早安與微笑,“蒔生呢?” “那傢伙還霸占在廁所裡。我還以為他是速戰速決的人,沒想到居然這麼會拖,真是人不可貌相。”

不難想像性急的彰彥會因為不耐煩而跑出來。 我挑了一個彰彥對面的位子坐下。 “節子還在化妝?”彰彥先開口。 “你還真清楚。”我有點驚訝。 “她根本就像個劇團團員,各式化妝用品一應俱全。前天晚上我曾幫她提行李,重死了。我問她裡面到底裝了什麼,該不會是屍體吧?她卻說是化妝品!我再也不會幫她提行李了!” 看到彰彥氣呼呼的樣子,我覺得很有趣,不禁笑出聲來。 “欸,別太在意了,每個人多少都有自己的堅持嘛。” “利枝子,你還是沒變。” “你們也沒什麼變呀!” “也不盡然。” “彰彥,你看起來很幸福。我真想見見你太太,聽說她是個了不起的才女?” “是沒錯,但說來丟臉,其實我對她的工作內容一點也不了解。”

“是你沒想過要進一步了解吧?” “你知道蒔生離婚的事嗎?” 彰彥單刀直入地問我,我輕輕點頭。 “我聽節子提過。辦正式手續了嗎?” “聽說已經將協議書送過去了。” “那就還不確定了,我想他太太應該不會簽字。” “但蒔生很堅持。” “你知道原因嗎?” “我也不是很清楚,他只說想恢復單身。”彰彥蹙起眉頭,一臉困惑地偏偏頭。 “他連你也沒說?” “他一向很少說自己的事,倒是很常成為被討論的對象。” “你不生氣嗎?”我覺得有點意外,怎麼連他最好的朋友也這麼說。 “不會啊,為什麼要生氣?如果蒔生不想說,我也無所謂。” 彰彥對我的話頗不以為然,我卻為此覺得有點感動。原來這就是男人的友情,換成女人,如果好友有任何隱瞞,很可能會因此翻臉。

“彰彥,你就從實招來吧!” 我帶著惡作劇的笑,探身向前;這個突然的行為嚇了彰彥一跳。 “什麼?” “啊啊,你心虛了!做過的壞事太多,現在腦袋裡就像跑馬燈一樣轉來轉去,對吧?” “別亂說。利枝子,你的個性還是一樣惡劣。我哪有什麼好心虛的。” “彰彥,告訴我吧!” 我換上認真的表情,重新坐好。彰彥的大眼掠過一絲不安。我知道他也在意著某件事,但我不知道是什麼。 “你為什麼要策劃這次旅行?” “什麼為什麼?”彰彥一時語塞,腕錶滴滴答答地走著,“我只是希望幾個老朋友能一起出來走走,真的。而且我一直很想來Y島,如果能和你們一起,那就更好了。我偶爾也想重溫一下過去的時光嘛!”

很恰當的理由,但他的樣子看起來有點不安。 我刻意沉默,凝視彰彥,觀察他的樣子。果不其然,他像心裡有鬼似的,開始變得慌張。 “餵,你怎麼跟我老姐一樣,這樣盯著我是想看我出糗?” “咦?原來你真的別有企圖?” “沒有。” “既然這樣,那封奇怪的電子郵件呢?” “奇怪的電子郵件?你說我的力作'Y島旅行計劃'嗎?” “我指的是出發前的最後一封。” “你說那個啊?有什麼不對嗎?” “你為什麼會突然說出'美麗之謎'這種話?” “原來是這件事,你不覺得很好玩嗎?昨天看你還挺樂在其中的,我也是。” “我不是那個意思。你是不是有什麼事想問我們?”

這次彰彥真的愣住了。我的視線緊緊鎖住他的臉。 “沒有啊,我沒什麼特別的用意。”彰彥的眼神開始飄忽不定。 “你寄那封電子郵件的時候,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我緊追不捨地追問。 觀察彰彥表情的同時,我的腦子裡也閃過一個想法:我問這些究竟想怎樣?我的視線一隅是美麗的大海。明明是難得的美景,還有辛苦好久才盼到的假期,我卻坐在度假飯店的豪華沙發上質問朋友迂腐的“日常話題”。 我突然討厭起這樣的自己,立刻換上一張笑臉。 “抱歉,明明是難得的一趟旅行。”我將兩手一攤,靠上沙發椅背,“這次的主題是'不平凡',我卻還在現實生活中游走。” 彰彥好像在看什麼怪物似的注視我。 “你們真的很像。”

“我們?” “就是你和蒔生。” 彰彥這句話讓我哭笑不得,一股悲戚湧上心頭。我知道與蒔生再度相逢,必定會出現這句讓我既懷念又心酸的話——你們兩人很像。 “你錯了,我們一點也不像。” “至少在問話的技巧上很像,一下子逼問,一下子誘導,如果再讓你這樣問下去,什麼話都被套出來了。” 彰彥在抱怨的同時,也有要乾脆將話挑明講開的意思,但我決定先換個話題。 “蒔生現在一個人住嗎?要是我,一定會找個人作伴。” “他目前一個人住在單人公寓套房。” 我們陷入一陣沉默。我與彰彥都在等待對方先出牌。 我決定先出大牌,因為之後很可能沒有與彰彥單獨談話的機會了。 “彰彥,你對梶原憂理的事知道多少?”

這個名字一出現,我便發現彰彥的眼神毫無變化,但我知道他也在等我說出這個名字。 彰彥放棄似的嘆了一口氣。 “我知道這個名字一定會被提起,但昨天在計程車裡突然聽到時,還真的被嚇到了。” “嗯,我也很吃驚。” “畢業以後,你真的從沒見過憂理嗎?” “我曾經找過她,但她音訊全無,我也無從找起。我知道憂理的父親在她小時候再婚,之後她便搬去與奶奶同住,每天通車上學。後來憂理的奶奶在她上大學那陣子過世,她似乎就與家裡斷了聯絡。劇團佔了她生活的一大部分,所以我也不曾聽她提過家裡的聯絡方式,還是學生事務處與劇團的人告訴我,我才知道她是關西那邊的人。” “梶原憂理,是我的遠房親戚。” “什麼!”

這件事我還是第一次聽說,不禁驚訝地睜大眼睛。憂理有一副像西方人的美麗容貌,這一點的確與彰彥很像,但我從不會將這聯想在一起。 彰彥輕輕揮手,“我沒特地去找她,也不清楚她是否知道我與她的關係,但我很早以前就听說過一些關於她的事,她在家族裡很有名……是一種有如禁忌的存在。”彰彥試著以最委婉的方式說明。 “禁忌?”我訝異地註視彰彥。 “簡單地說,她是歌舞伎某名門的私生女。” 彰彥的直接再度讓我驚愕。 “私生女?那她再婚的父親是……” “那是她繼父,在她母親過世後再婚。她繼父與其再婚對象與憂理完全沒有血緣關係,所以當然不會住在一起。” “那畢業公演的戲不就是……” “嗯,劇情大概取材自她自身的境遇吧!不過有些情節太過誇張,應該是虛構的。”

一個近乎封閉的校園,一個從小被當成男孩養大的女孩,還有即使害怕仍協助她犯罪的女主角……我所相信的東西有一部分開始動搖。 經過昨夜,我對憂理與蒔生的認識已產生微妙的變化,如今我才發現,那不過是個開始。我有預感,接下來將有更多新的底牌會在眼前揭曉,並將我徹底擊垮。 “憂理她……她還活著嗎?” 我不自覺地將內心的疑惑脫口而出,彰彥的驚訝自然不在話下。 我再也無法掩飾自己的情緒,我決定祭出我的王牌。 “我說了你不要笑我,這只是我自己的揣測——我一直認為憂理已經死了。我也不懂自己為什麼會有這種想法,但我一直這麼相信。” 我只差沒說我認為是蒔生下的毒手。 彰彥一直盯著我,而我將長期積累在心中的大石丟出後,頓時覺得輕鬆不少,也冷靜許多。我發覺彰彥似乎沒有開口的打算,於是繼續往下說: “我與憂理的感情很好,雖然發生那種事,但我不相信她會這麼久不與我聯絡。” 我確信彰彥早就知道我與憂理、蒔生之間的三角關係,所以只是點到為止。我相信他知道我指的是什麼。 “可是,也可能是因為發生了什麼事。” 彰彥的語氣似乎另有所指,彷彿最近曾聽過關於她的消息。 “彰彥,難不成你最近會見過憂理?” 彰彥的臉色看起來不太好看。 “不,我沒見過她。” “可是,她不是你的遠房親戚嗎?難道你老家那邊也完全沒有她的消息?” “這個……” 彰彥似乎為了什麼而煩惱,我認為他一定是因為我們的想法有些出入,才會陷入迷惘。 我靜待彰彥再度開口。我發現他似乎也有話想說,但不知該從何啟齒,我決定等,等他整理好自己的思緒。 餐廳裡陸續走出一些看似觀光團的遊客,一路上嘰嘰喳喳地走過我們旁邊。 我開始焦急了起來。那兩個花很多時間洗澡與化妝的人應該也快出現了。 彰彥在想同一件事嗎?他臉上透露出:我是真的花時間想過才開口的表情。 “其實,我煩惱的就是這一點。我的親戚中也沒人與憂理有往來,只是偶爾會聽到某些風聲。今年夏天,我聽到一則奇怪的傳聞——” 彰彥突然有一瞬間的猶豫。我帶著充滿期待的眼神凝望他,他彷彿豁出去了。 “搞不好,梶原憂理已經在最近死了。” “你說什麼?” 今年夏天?最近? 彰彥的字字句句都強烈地震撼我的細胞。 他的意思是,直到最近,憂理都還活著?一直沒與我聯絡、從舞台上消失的憂理,其實一直都還活著? 憂理在我心中再次凝聚而成的形象瓦解了。原來她存心與我避不見面,並刻意疏遠我。我內心被不安的情緒啃嚙,搖搖欲墜。 “死因呢?在哪裡去世的?” 我焦急地想知道答案,彰彥只是嘆息,並搖搖頭。 “我不清楚整件事的來龍去脈,只知道她似乎過世了。” “這樣也該有個墓吧?” “總之,我什麼都不知道。憂理的母親雖然是三崎家的遠親,但彼此不常往來,而且她母親過世後,就幾乎斷了聯絡。” “我記得憂理的生父似乎與她還有聯絡。” “這也是個謎,或許只有提供經濟上的援助吧!我知道她學生時期從沒打過工,難道沒有金錢上的困擾嗎?” “嗯,我從沒聽說她有打工。她常常看電影,日常開銷應該很大才對。”難道我連到憂理墳前祭拜的機會都沒有?我突然有白忙一場的感覺。隨後我又問,“然後呢?這件事是怎麼牽扯到你那封奇怪的電子郵件?” 彰彥臉上立刻露出“這傢伙,怎麼還不放棄”的表情。 “聽到這個謠傳後,過沒多久,我突然接到蒔生打來找我去喝酒的電話,這種事常有,但我記得他那天的樣子明顯不對勁——好像剛剛參加完某人的告別式。” 參加告別式…… “蒔生穿著黑色西裝,黑色領帶,從還沒喝酒時就雙眼無神,看起來挺恐怖的。我問他:'你去參加誰的告別式?'他只說:'沒什麼。'你不覺得這個答案很奇怪嗎?參加告別式又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更何況他那天完全是參加告別式的標準打扮。我又問:'誰過世了?'他回答:'以前一位受到非人待遇的人。'而且說話的語調很冷。結果我們雖然一起喝酒,但他幾乎一直仰頭看天花板,而且自始至終,我都不知道他去參加誰的告別式。” 彰彥以困惑的語調結束話題。 以前一位受到非人待遇的人——我不知道這句話真正的涵義,但蒔生掌摑憂理的畫面又浮現腦際,在這種情況下,遭受非人遭遇的,應該就是憂理了。 “買單時,蒔生的口袋裡掉出一條手帕,裡面的東西掉到了地上,那個好像是什麼……”彰彥的眼神顯得很遙遠,似乎正回到過去尋找當時的情景,“是一個紅色緞帶的領結,那時就覺得好像在哪看過類似的東西,再加上又聽到家族間流傳憂理過世的謠言,所以我就自動將這兩件事聯想在一起。” 我不自覺地點頭。紅色領結——憂理那一晚捧著的領結。那大概是憂理的遺物,但為什麼是蒔生得到?為什麼不是我? “我明白這些都是自己的任意揣測,我沒有任何證據能證明那個領結就是憂理那時拿的領結,也不清楚蒔生參加的究竟是不是憂理的告別式,不過,我卻將兩件事合在一起,自己想像過許多種情況,但仍是一頭霧水。或許就是因為這種曖昧不明的感覺,所以我才會寫下那封郵件。” “我明白。”我大大地嘆了一口氣。 “我早就知道蒔生與憂理的事,但總覺得奇怪。我認為蒔生不想說也無妨,但另一方面,我也想藉這個機會知道真相——我知道這只是出於自己的好奇。”彰彥露出自嘲的笑容。 “我非常能理解。”我深有同感。 蒔生與節子先後從電梯中出現,彰彥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微笑地向他們揮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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