狡猾的傢伙。
這是我聽到蒔生離婚時,最初的想法。
拿著啤酒回二等艙時,我心中仍不斷重複這句話。
可以的話,我一點都不想知道這件事。有一瞬間,我不禁怨恨起節子,為什麼要告訴我蒔生離婚的事?後來冷靜一想,我能明白她沒有惡意,換作是我,我也會找機會告訴她這件事。從現在起,我們這群老朋友要一起度過四天的時間,為了避免在不知情的情況下,無意傷了對方,所以節子才會這麼做。
然而,就算我能理解,我還是不想知道,而且也不想被蒔生得知我已知道這件事。我不想被他認為我因此感到優越,或對他產生同情,更不想被他發覺我曾有一瞬間以為我們能回到過去。到目前為止,我至少還能與他站在對等的立場,然而,如今這個消息卻動搖了我的心情,讓我有屈居劣勢的感覺,難道人心竟是如此禁不起考驗?
我忐忑不安地走入臥舖。
他們兩人仍靠在牆邊輕鬆地聊天。
看到蒔生那個樣子,心中的痛與對他的憎恨同時甦醒。
蒔生總是一副不急不緩的樣子,總是一臉淡漠,不論陷入多糟糕的處境、不論如何被人責罵,他總是擺出悠哉、事不關己的態度,永遠不知道別人被他傷得有多重,不,或許他一直都很清楚。
我倒吸一口氣,一股莫名的不安湧上。我有辦法繼續這趟旅程嗎?我能順利走到終點嗎?能不留任何遺憾地結束嗎?到了這個年紀,我第一次發現自己竟會這麼不安。
我、節子與蒔生都念同一所高中,彰彥與蒔生則是大學同班同學,兩人都念經濟系,他們從認識後就一直是好朋友,相當合得來,畢業後似乎還常常見面。
其實彰彥是個很可愛的人,譬如他的毒舌、帶點攻擊性的個性,而且他明明有點年紀,也有一張俊俏的臉龐,卻仍像個孩子似的,但大家都似乎都不太了解這一點。以前蒔生常提起這件事,他說一直以來,彰彥對人際交往的態度就很成熟,他的交友廣闊,常會有些令人意外的朋友,譬如認真的書呆子或靠山強硬的混混,可說在同性之間很吃得開,不,應該說在兩性中都很受歡迎。
“下酒菜準備好了,大姐!”彰彥伸直腿,從袋裡拿出柿種米果對回來的我們說。
“唔!好重的味道!仙貝的味道已經很濃了,公司裡只要有誰吃,立刻就會被發現,這味道比仙貝更甚。”節子一屁股坐下,將啤酒遞過去。
大家互相干杯,一時無聲。
“節子大姐,昨晚的事說給小的聽聽吧!”
“彰彥,你真的不知道我說的是哪件事?”
“嗯,我剛剛想了想,還是不知道。該不會是那串看不出是什麼的串燒吧?”
“真是的,不是啦——不過,那到底是什麼?倒數第二道用海苔捲起來的白色東西?”
“會不會是星鰻的幼魚?”
“原來如此,很有可能。”
這兩人似乎正朝這方面深思。
“餵,快點回到正題。”蒔生等不及地說。
“啊!抱歉!就是我與彰彥約在地下街廣場,卻都找不到對方的事。”節子尋求認同似的望向彰彥,“我們都覺得奇怪,明明兩人同時間在同一地點,為什麼就是找不到對方?”
“什麼啊,原來是這件事。”彰彥想起來了,頷首說。
“沒錯,我們後來不是還說這件事很神奇嗎?”
“也還好吧!”
很顯然,彰彥沒有將這件事歸入“美麗之謎”的範疇,或許,他認為的“美麗之謎”必須更浪漫吧。
“互相等待卻找不到對方?但你們不是經常一起吃飯嗎?”我問。
“嗯,所以我與彰彥討論過後,決定約在前一陣子才去過的那間店前面。”節子點頭說。
“地下街很大嗎?”
“還算寬廣,但可以一眼望盡。地下街有地下一、二樓,有兩部手扶梯可以到樓上,另外只有栽種三色堇與大型觀葉植物的盆栽。”
“人很多嗎?”
這次輪到彰彥回答。
“還蠻多的,但還不到擁擠的地步。雖然人群來來往往的,卻幾乎沒什麼在等人的人。我們約好六點四十五分在店門口見,兩人都比約定時間早到地下街,卻始終找不到對方。”
“嗯,這麼說確實很神奇。”
“可不是嗎?”
或許是因為蒔生露出感興趣的樣子,節子很滿足地點頭,但彰彥只是輕輕地聳了聳肩。
“彰彥,為什麼你不覺得很神奇?”我想知道彰彥的想法。
“我覺得這種情形很常見啊!當你在找某個東西時,卻怎麼也找不到,這不就是之前還蠻流行的莫非定律嗎?當我們確立一個目標時,腦中便被這個目標填滿,有了先入為主的觀念,視野遂變得狹窄。看過涉谷的忠犬八公像前面互等的兩人卻找不到對方的情形嗎?那畫面很有趣,明明兩人近在咫尺,卻只知道往遠處眺望尋找,雖然努力找人,一對眼珠子拼命轉動,卻只局限在有限的範圍內。尤其是我們的情況,我們沒說屆時會穿什麼衣服,只憑三月在高田馬場聚會時的印象找人,所以我以節子的長發為尋找目標,節子大概是認為我從出差地點直接去赴約,應該會穿著西裝,但實際上,節子是戴帽子,將頭髮在腦後紮成髮辮,我則是一身輕便的休閒裝扮,在這種情形下,我們當然無法立刻找到對方。”
彰彥的話很有說服力,不只我,似乎連蒔生也接受了他的說法。
“確實,這種在約好的地點卻找不到彼此的情況很常發生,兩人明明在同樣地方,來來回回找了無數次,等到終於發現對方時,難免都會氣呼呼地問:'你什麼時候來的?'沒錯,在下意識中尋找,視野會意外地寬廣,但一旦有了搜尋目標,視野難免會凝聚在一個焦點上。”蒔生表示同意彰彥的說法。
節子不滿地開口:“但我還是覺得很奇怪,廣場中央有座嵌入時鐘的青銅像,就在手扶梯旁邊。那座青銅像是以女神高舉水壺為造型,時鐘就鑲在水壺上,但是舉起水壺的那隻手很討厭,如果不站在某個特定場所就看不到時鐘上的指針,那個地方範圍不大,是長寬約五公尺的四方形,而我與彰彥都在六點五十分的時候看見鍾面上的時刻,卻沒發現對方。不論是誰,一有人站到自己旁邊看鐘,一定都會發現的,不是嗎?”
“你這樣說也沒錯。”彰彥困惑地搔搔頭。
“會不會有兩個廣場?地下街不是常有兩個對稱的廣場的設計嗎?”我問節子。
“廣場只有一個,我確認過地下街的地圖了。”
“會不會是你們兩人搞錯樓層?你有找過上下樓層嗎?”這次換蒔生提問。
“我看過了,真的沒有。”
“但車站地下街的結構通常很複雜,實際上是地下三樓,但手扶梯的樓層標示卻是二樓,這種事也常有,不是嗎?你去那間店時,有搭手扶梯嗎?”
“沒有,因為那間店與廣場在同一樓。”
“彰彥呢?”
“我也是。”
“我想到一件事,我之前在八重洲還是哪裡的地下街也發生過同樣狀況。那時我與對方相差了一個樓層,嚴格說來,那不算是個樓層,充其量只是兩個樓層之間的夾層。”
“仔細想想,與其說是'美麗之謎',不如說是讓人困擾火大的謎題。”節子氣呼呼地說。
“我想到一個答案了。”彰彥急忙抬頭說。
“是什麼?”節子抱膝,意興闌珊地反問。
“那時,我們中間可能隔著另一個人。”彰彥微笑,一臉認真地答。
“怎麼說?”節子皺眉。
“就是那座雕像啊!那座青銅像大到足以遮住一個人。”
“你是說我被那座青銅像遮住了?”
“難道不是嗎?我們兩人隔著青銅像,站在相對的位置。”
“怎麼可能?哪有那麼湊巧的事?”
“不,這很難說,因為我們兩人當時都很急著找到對方,像只無頭蒼蠅在廣場四處亂轉,當我們看到時鐘標示六點五十分時,其實我們都只看到分針,忽略了秒針,所以我們看到時鐘的先後時間差約有一分鐘,不過我們不可能真的在時鐘前站那麼久,頂多只有十秒左右,但十秒已經算很長了。”
節子的眼裡浮現“搞不好真是這樣”的神色。聽彰彥分析的同時,我仍在思考其可能性,就算對方沒被青銅像完全遮住,目光應該也會自動略過吧!根據彰彥剛才說的先人為主觀念,很可能會發生潛意識視而不見的情形。
“原來如此。”蒔生佩服地低聲說。
“你已經被說服了?”還存有些許疑慮的節子覷看蒔生的臉道。
“不,我只是明白彰彥的目的了。”蒔生輕笑道,“這樣拼了命地找出答案確實很有趣,我們平常根本不會去煩惱這種事。”
“這種事也不是怎樣說都好吧?”
“可是都是些枝微末節的小事——不過我覺得蠻有趣的。”蒔生將手交叉,枕在腦後。
“我說得沒錯吧!”彰彥一臉得意。
“明明就在眼前卻看不見,反過來說,不可能看見的事物也會出現在眼前。”蒔生將飲料罐放在絨毯上,抱膝說,“我發現我兒子剛滿三歲時,變得很怕馬。那次我們全家去南房總的牧場玩,我大女兒玩得很開心,我兒子卻與馬離得遠遠的,我覺得很奇怪,仔細觀察後,才發現他怕馬。確實,有些兇猛的大型動物會令小孩感到害怕,但我兒子獨獨對馬感到恐懼,帶他去動物園時,就算老虎或獅子在他面前大吼,他也不會怎麼樣,而且去牧場那次是他第一次看到真正的馬,之前去的動物園裡都沒有馬。”
當蒔生談起他的家人時,我的心情就受到些許影響。他說這些事的時候,應該以為我們還不知道他離婚的事,不,還是他認為我們知道,所以才提起這個話題?
“嗯,大型動物園裡確實看不到馬,這是為什麼?”彰彥喃喃。
“是因為馬比較常見吧?”節子接道。
“或許吧!馬與人們的生活關係密切,電視上也經常能看見馬。這搞不好是JRA(日本中央賽馬協會)的陰謀,禁止動物園養馬,目的是教導小孩,如果想看馬,就得到賽馬場。”四人一陣哄笑後,蒔生接著又說,“過了很久,一次我妹妹與妹婿來我家時,我才發現原因。我家客廳一隅有一扇小觀景窗,窗邊放了一張小咖啡桌與兩張沒有靠背的椅子,椅子麵對面擺在咖啡桌兩側。雖然空間不大,但我要寫東西或內人要縫補衣物時,就會坐在那裡。當時我們忙著在大桌上張羅食物,所以就請他們夫婦先坐在觀景窗的桌旁,而我兒子開始不安地看向那邊,他明明與我妹妹很親,這時卻完全不靠近她。我妹妹覺得奇怪,忍不住問:'幹生,你怎麼了?'我兒子居然指向桌子說:'馬馬。'”
蒔生臉上的笑容消失了。
“在場的三個大人都愣住了,但我兒子指向桌子,又看著我說:'馬馬。'我心想,這孩子到底想說什麼,便試著從他的高度看向桌子下方。”蒔生頓了一下又說,“看起來的確像一張馬臉。”
突然,我覺得雞皮疙瘩都起來了,其他兩人也都變得一臉嚴肅。
“我看到的當下也嚇了一大跳。該怎麼說呢?我在觀景窗的窗台鋪了一張朋友送的墨西哥掛毯,掛毯很長,從窗台垂下後,還延伸至咖啡桌下方,此外,我又在窗台上擺了一尊陶瓷娃娃與一支小花瓶。這張掛毯的設計很有趣,上面的圖案是散落的樹葉,四邊綴以皮革流蘇。然後,在兩個大人坐在桌邊,將腳伸入桌底下時,如果從我兒子的視線看過去,那個畫面看起來就像一張馬臉。因為掛毯在膝蓋附近剛好有兩片樹葉,再加上兩旁的流蘇,乍看之下確實很像正面的馬臉,而且也只像馬臉。驚訝過後,我不禁感到佩服,我兒子應該是看過這景像多次,才會在第一次看到真正的馬時,將掛毯認作是馬。”
我們所有人都專注地聽蒔生說話。我明白關鍵就在孩子的視線高度,但仍為此驚訝不已,難怪零食店或超市會在小孩視線所及的高度擺放主打商品與超人氣的零嘴。
“我不懂的是,為什麼我兒子看了這幅畫面會心生恐懼?”蒔生喝了一口啤酒,繼續說,“看到那張馬臉後,我連著幾天都在思考這個問題,後來在通勤時發現原因。重點是,必須兩個大人在那張咖啡桌面對面而坐,並將膝蓋放入桌下,才會出現我兒子所謂的'馬馬'。”
突然,我有種正逐漸下沉的感覺,身體似乎也輕輕地搖晃起來。我看向窗外,水平線正緩緩上下起伏,海面的波浪變大,船身隨之搖晃不已,看樣子已經到了外海。
“平時我幾乎不會與內人一起坐在那張咖啡桌,偶爾有些不想讓孩子聽到的話要談——簡單說,就是對另一方心生不滿,要談些不愉快的話題時,才會坐在那張咖啡桌前。也不知道為什麼,平時因為有小孩在,我絕不會抽煙,但這種時候總忍不住想抽根煙,所以我會稍微打開觀景窗,在窗邊抽煙。”
我眼前浮現兩人一臉不悅地坐在窗邊的情景。蒔生伸出手,喀的一聲推開半邊窗戶,窗外的空氣立即竄入,紫煙在沉默的兩人之間裊裊上升。屬於夜裡的喧囂從窗外瀉入,彷彿要打破這片沉默;遠處國道上的車輛匆促地呼嘯而過。
“這個發現讓我十分震驚,原來孩子對父母之間的氣氛如此敏感。我兒子應該是無意中發現,當我與內人坐在咖啡桌旁時,馬臉才會出現,家裡的氣氛也會變得凝重吧。再加上我們兩人都是趁小孩入睡後才談事情,表情自然也用不著再多加掩飾,所以我兒子才會將不愉快的感覺與馬臉連結在一起。”蒔生恢復輕快的語調,微微聳肩說。
“真美!”彰彥非常滿足似的用力頷首,蒔生這番話讓他印象十分深刻,心情非常愉悅,“這就是'美麗之謎'呀!”
“真美……是嗎?”蒔生勉強地笑笑。
我出神地想像當時那張咖啡桌旁發生的事。蒔生大概就是在那裡與妻子討論他們的未來,恐怕這還是蒔生單方面突然提出的最後通牒,他的決心堅定,在此之前又完全沒有任何預兆,想必對他太太來說有如晴天霹靂吧!然後,任她如何埋怨他的不忠、責怪此事來得莫名其妙、憂心孩子的將來,但他是話一出口就絕不收回的人,完全不為所動。他或許會說:“對不起,有關錢的事,我會負責的。”但說話的同時,那雙眼睛沒有任何情緒,仍是淡然自若的樣子。一想到他太太所受的打擊,我不禁對她感到同情,要求分手的,並不是戀人,而是自己託付一生的男人,孩子們的父親。
“這讓我想起自己小時候的事。”彰彥開始敘述往事,“我小時候很調皮,每個人都對我避之唯恐不及,鎌倉老家的叔叔嬸嬸卻蠻疼我的,現在想想,他們的行為舉止其實都很怪異,但那時我一無聊就會自己搭電車回鎌倉老家找他們。他們兩人沒有小孩,也沒有工作,每日賦閒在家。我叔叔好像對紫羅蘭還是什麼的植物很有研究,是很有名的園藝家;嬸嬸很喜歡英國的推理小說,自己也會翻譯一些作品,我會喜歡看推理小說,就是受嬸嬸影響,而且我很喜歡瑪波小姐,啊,離題了。反正我每次去鎌倉找他們,多半會住個一兩晚,暑假的話,大概會住個兩週左右。剛開始我還不太在意,但後來我發現幾乎每到黎明時分,我都會夢見酷斯拉將我踩扁。這是為什麼?為什麼我每次都會夢到酷斯拉?”彰彥停頓一下,注視我們,“你們認為是為什麼呢?”
“咦?這樣就沒了?”節子大感意外地抬起頭。
“不,還沒完,但我想先知道你們的想法。”
“你叔叔是酷斯拉迷,每晚都在看酷斯拉的錄影帶嗎?”節子回答。
“酷斯拉那時沒那麼紅。”彰彥搖搖頭。
“那就是每晚都在聽酷斯拉的主題曲。”
“我知道了,你叔叔嬸嬸每天都在你耳邊模仿酷斯拉的聲音。”
節子與蒔生的爭相回答令彰彥搖頭苦笑。
“你們實在是……發揮一點想像力嘛!為什麼我叔叔非得在我耳邊模仿酷斯拉的聲音?”
“是惡作劇吧?為了讓你害怕。他們是你親戚,所以一定也是怪人。”
蒔生給了一個很冷的回答,節子也點頭附和,彰彥則是無言地揮揮手。
“夠了,我不問你們了,繼續剛才沒說完的事。雖然我覺得我會在鎌倉老家夢見酷斯拉的事很神奇,但我從沒想過要告訴叔叔嬸嬸這件事,之後的某一天,我終於找到答案。”
“是什麼?”節子期待地問。
“那是在夏天即將結束的時候,我小時候身體不是很好,燠熱的暑氣經常讓我感到很不舒服,有一次因為吃壞肚子,半夜起來跑了好幾次廁所,肚子也一直咕嚕叫,睡也睡不好,就在天快亮的時候……碰!”彰彥突然大叫,我們三人都被他嚇了一大跳,“我聽到這個很大的聲音,趕緊起床,沒多久又聽到第二聲,感到既慌張又害怕。當時只有這兩個聲音,之後就沒再聽到任何聲響了,而我也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鬧鬼嗎?”
“是地下鐵工程施工吧?”
節子與蒔生紛紛說道。
“我決定問個明白,所以那天吃早餐時,我問他們:'天快亮的時候,你們有沒有聽到外面有什麼很大的聲響?'結果他們異口同聲地說:'沒事,是你多心了。'雖然如此,但從他們的聲音裡,我確定他們知道這件事,不禁感到納悶,於是當天晚上直到隔天凌晨,我都一直保持清醒,靜靜地等待。然後,與昨天同樣時間時,那兩聲巨大聲響再度響起,不但證明我沒聽錯,也說明我為什麼會夢見酷斯拉,因為那兩聲巨大聲響與酷斯拉的腳步聲很像,又因為是在黎明前聽到,所以才會每次天快亮時就夢到酷斯拉。”
“哦,原來是這樣,但那究竟是什麼的聲音?”節子問。
“你覺得那會是什麼聲音?”彰彥反倒回問她。
“不是靈異現象?”蒔生疑惑地看向彰彥。
“當然不是。”彰彥果斷地點頭。
“與你叔叔他們的宗教或健身方法有關?”
“喔!很好的切入點,很接近答案了。”
“是什麼的儀式嗎?”
“有一點像吧?”
“有一點?”
“其實……我也不知道真正的答案。”
“你搞什麼?”
“但我知道為什麼會有兩聲巨響的原因。”
“那你為什麼說不知道答案?”
“因為我不明白真正的理由何在。”
“理由?”
大家都一臉不解地註視彰彥,只見他將兩手向外一攤。
“會出現巨響的原因是,每天黎明時,我嬸嬸會從家里二樓的書房將兩塊醃菜的大石頭往窗外丟下。”
“什麼?”大家不約而同的驚呼聲在船艙內迴響。
“為什麼?”我忍不住追問,“這太危險了,那可是石頭!砸到會死人的!”
“我知道。”彰彥同意地點頭道,“所以我嬸嬸刻意將書房窗外的下方以磚塊圍起,而且還附上一扇上鎖的門。根據我的觀察,她似乎是在進行某種儀式。我嬸嬸從年輕時起,就是個淺眠的人,而且大概睡四個小時就醒了,為了打發時間,她常會讀些推理小說,久了就讀出興趣。平時她都十二點睡,四點左右自動醒來,然後看書或翻譯,天快亮時,她便打開書房的窗戶,將放任窗戶下方的醃菜石往窗外丟下,之後準備早餐,開始一天的生活。一到黃昏,她會拿著鑰匙到屋外,進入只有她能進出的磚牆裡,將醃菜石搬出來,洗淨、擦乾,再搬回二樓書房的窗戶下方,隔天又重複同樣行為,日復一日。我曾在她搬醃菜石的時候偷看過,但磚牆裡什麼都沒有,只有泥土。”
大家都發出小小的驚嘆聲。
“她為什麼要這麼做?”節子重複剛才的問題。
“我不知道。我會直接問嬸嬸,她只是笑而不答,我也去問叔叔,他只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結果也是什麼都沒說。”
“其中必有玄機。”
“所以你才會說即使知道聲音來源,卻不知道答案。”
我的背脊莫名地竄上一陣涼意,這對悠哉度日的有錢夫婦面對侄兒的問題只以微笑搪塞,但心中會不會正想著什麼恐怖的事?這兩人應是有默契,所以才會每天早上重複相同的儀式。
“我念國中時,嬸嬸過世了。因為我常去叔叔家,所以在分贈遺物時,叔叔要我隨便挑些喜歡的東西做紀念,我本來就想要那兩塊醃菜石,卻遍尋不著,於是我問叔叔那些石頭在哪,平時都笑嘻嘻的叔叔這時卻收起笑容,正色說:'石頭被我埋掉了,終於埋掉了。你挑其他東西吧!'一副不許我再提的口氣,所以最後我拿了嬸嬸用過的英和字典。每次看見那本字典,我就會想起醃菜石。”
“這的確是個謎。”
“是呀,很不可思議吧!這是好久以前的事了,我在旅館裡構想內容時,也都沒想起這件事。節子,你對這個謎題有沒有什麼答案?”
節子困擾似的偏頭思索,她拿啤酒的手正微微晃動。
“這個嘛……有些事一旦開始就停不下來了,你嬸嬸會不會是在悄悄地發洩壓力?我曾聽說某個國家會在新年將盤子丟出窗外——我真想試一次看看,那感覺一定很爽快——你嬸嬸或許一開始是用盤子之類的東西,後來覺得很浪費,考慮過後,決定用可以重複使用的東西,譬如醃菜石。”
果然是節子會說的答案,很實際,毫無顧忌地拿起東西或摔或砸,確實很能發洩情緒。我自己就喜歡一腳踩扁空罐的舒暢感,一個做陶藝的朋友也說自己在摔破失敗作時,會有一種被虐的快感。
“你確定那真的是醃菜石?”蒔生問。
“有什麼不對嗎?我怎麼看都覺得那是普通的石頭。”彰彥對蒔生的問題感到驚訝。
“不,我是想,那會不會是什麼東西的一部分,譬如建築物或石板之類的。”
“我懂你的意思了,也可能是石碑之類的吧?不過,為什麼要這樣日復一日地往外丟?”
“或許是因為石頭里藏了什麼東西,她想將它弄碎取出來吧?”
“搞不好是化石或寶石。”
“但這很怪,首先,從二樓丟下,石頭里的東西很可能會損壞,而且,從另一方面思考,這或許是一種暗號。”
“在黎明丟下石頭?”
“嗯。”
“我知道了!你嬸嬸與送報員有不倫戀。”節子一臉嚴肅地打岔,蒔生與彰彥聽了彼此對望一眼,節子仍自顧自地說,“你嬸嬸打開窗迎接與黎明同時抵達的報紙,讓情人看見自己的身影,以投下的醃菜石代表'我愛你',讓連續兩記沉悶的重響傳達到送報員的腳下。”
我們不禁放聲大笑。
“不對嗎?”
看到節子一臉認真又疑惑的表情,彰彥更是放肆地捧腹大笑。
“哈、哈哈哈!真是天才!如果是揮舞黃色手帕示愛也就算了,扔下醃菜石?如果我叔叔還活著,我還真想找他問清楚。”
“你幹嘛笑個沒完?”看著彰彥笑到快虛脫的樣子,節子不高興地抿起嘴,突然抬頭注視天花板喃喃,“糟糕,船搖得這麼厲害,我好像快暈船了。”
“不要老想著暈船就沒事了。外面的風浪沒那麼大,可能是你的平衡感不太好。”
窗外的海平面仍是一直線,卻會緩緩地上下移動。
“一定是因為低氣壓剛過,所以海面的風浪還不是那麼平靜。”
“啊!”一股很大的力量突然從腳底往上頂,我覺得一陣暈眩。
“利枝子呢?你有沒有什麼看法?”
“什麼?”還沒從波浪中回神的我,一時不懂蒔生在問什麼。
“你對醃菜石之謎的看法。”
“喔,這個……”
蒔生怡然自得的臉孔在我眼前隨海浪上下晃動,突然,一股無名火自心底竄升。
“很簡單,磚牆裡埋著你嬸嬸恨之入骨、一輩子都無法原諒的人,恐怕還是兩個人,而且你叔叔應該也認識他們。你嬸嬸每天丟下石頭,不但是為了懲罰他們,同時也提醒自己與你叔叔不能忘記他們的罪過——如何,這個結論還可以接受嗎?”